第三卷 禪林覓知音,霧都多兇險 五
天,總是彤雲密布,陰沉沉地下著冷雨。
空際飛飄雨星,紛紛揚揚,沾滿頭髮,濡濕衣衫,地上也總是水淋淋、潮濟濟的,兩隻腳踩上去非常難受,褲腿也常濺著泥漿。夜裡,蒙 蒙細雨隨風無聲無息地灑到天明。潮濕的氣息,使童家霆身上發冷,心裡也發冷。寂寞和凄涼,總瀰漫在心上,久久不去。
葉秋萍始終未回重慶。童霜威給他寫的信,他沒有作復。為了馮村,童霜威又跑了些熟人的地方,有時淋得渾身濕透了回來。跑的都是些 司法界的熟人,有的答應幫忙,卻沒有下文。官場上這種答應了不辦的做法並不為奇。陳瑪荔的努力也沒有結果,似乎必須等葉秋萍回來,馮 村的事才會有著落。
家霆無法擺脫對馮村舅舅的挂念。怎麼辦呢?童霜威去催于右任。但老於心情不好,去成都小住了。他讓季秘書專誠來看望過童霜威,說 :馮村的事已經託人去說項了,只怕未必立刻奏效。季秘書帶來一張八行宣箋,說:「院長讓送給您的,是他去成都前填的一篇詞。」童霜威 拿來過目,寫的是《浣溪沙園》:「歌樂山頭雲半遮,老鷹岩上日西斜,清箏哀怨起誰家?依舊小園迷燕子,翻憐春雨淚桐花,王孫綠草又天 涯。」季秘書走後,童霜威再讀於鬍子的詞,心想:連他都感到失意與不快,何況於我?不過他也不枉生一口大鬍子,還有骨氣!在誦詞時,觸 發了更多的愁思。
杜月笙那裡,胡敘五親自來看望過,還帶了些禮物帶來了一封用杜的名義寫的很周到很客氣的信,說:「所囑之事已懇託主事者,請釋錦 注。」童霜威自從聽家霆講了陳瑪荔談杜月笙的事,心裡明白杜月笙的信不過是江湖上的政治手腕,算不得數的。
家霆陪童霜威一天下午又去燕寅兒家拜訪燕翹。燕姍姍和燕寅兒都在家。姍姍陪燕翹正在下棋,見童氏父子來了,燕翹停下棋來,叫寅兒 敬茶。
老頭兒是參政員,開了國民參政會三屆二次大會。談起馮村的事感嘆系之,說他親筆寫了一封信給葉秋萍,說願意擔保馮村決非問題人物 ,希即推情釋放,但無下文。他對談參政會的事很有興趣,這次會上通過了一個”對於何應欽①軍事報告及
①何應欽:當時是軍政部長。
關於報告中涉及第十八集團軍部分之決議案」,指摘”第十八集團軍未能恪守軍令政令統一之義」,要共產黨取消紅軍,受國民政府軍委會 統轄等等。這是個反共的決議案,在何應欽作報告時,中共參政員董必武當場駁斥並退席,以示抗議。身為老同盟會員的燕翹對於國共老是磨 擦十分厭煩,說:「大敵當前而兄弟鬩於牆,令我心煩。如今,共產黨羽毛已豐,同日寇作戰仗打得很不錯,地盤越來越大,軍隊越來越多, 不承認它,那是開玩笑!想馬上消滅它,比西安事變前不知要難多少倍,太不切實際!
我們的國民黨,貪污盛行,腐敗加劇,通貨膨脹,物價暴漲,民不聊生,怨聲載道。如今在延安邊上部署了大批精銳封鎖共產黨,共產黨 也部署了軍隊防備。要是大家都一心一意先抗日,有些事等勝利了再說,豈不是好?我是連做夢也想早點回下江去,年歲大了,等不得啦!可是 ,我在參政會上講了這意見,有人鼓掌,有人反對,還有人冷笑。我生氣了,通過決議那天,我沒有去!」
童霜威能體會到燕翹的一片心。他是老黨人,當然愛國民黨,可是他能清醒地看清形勢,而且關心抗戰大局。他的主張當然像個國民黨里 的中間派,但也有點偏左。這可能同他的做記者的女兒燕姍姍標榜自由主義有關吧? 「
燕姍姍在一邊插嘴說:「國民黨太不爭氣!美國輿論對中國議論紛紛。聽說史迪威派來做蔣主席的參謀長後,同蔣意見不合。他認為如果不 改變中國的政治,就不可能在中國建立起有戰鬥力的軍隊。他從來不講國民黨的好話,還主張把援華的軍火武器分給共產黨。史迪威是美國傑 出的指揮官和步兵戰術家,中國通。他的主張在美國頗有影響。美國朝野都有人指摘將二十萬精銳軍隊包圍延安不用來對日作戰,還說美援除 了被貪污盜竊外,許多軍用物資都囤集著打算將來用來打共產黨。為了這,蔣說史親共,關係緊張。」
燕翹說:「姍姍是消息靈通人士。我的新聞來源主要靠她。像我這種半殘的老人,除了給我點空頭銜外,平時是無人理會的。幸虧有這麼 個女兒,還不致使我像耳聾眼瞎的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燕寅兒親切偎依在燕翹身邊,風趣地說:「所以我也要學新聞當記者呀!」
燕翹笑了,笑得開心,看得出他疼愛這個可愛的小女兒。他親熱地把燕寅兒叫作”貓」,說:「貓!給我把茶端來!」
家霆看著燕寅兒把茶端給父親喝,心想:這家人家和諧幸福,為什麼叫燕寅兒”貓”呢?可能因為他愛貓,而燕寅兒又可愛得像只小貓?
童霜威聽了燕翹的話,說:「翹老,我比你年輕,但已是道道地地的耳聾眼瞎之輩。因為賦閑在家,什麼事都沒有得干。前幾天,去開了 一次國史館的會,像泥塑木雕般坐了兩小時,研討來研討去怎麼寫國史?簡直就是要寫家史,寫一人史!最後說下次再研究。會上打盹睡覺的有 ,聊天擺龍門陣談牌經的也有。那是個養老院,養些耳聾眼瞎之輩抬轎子的。平時,我消息來源太少,到你這裡談談,既廣視聽,又開茅塞。 」
燕姍姍說:「童老伯是有名望的法界權威,可是卻等於賦閑,太氣人了!其實,能者應當多勞。只是我們的蔣主席兼職太多了。有人統計, 他兼著行政院長、總統等等主要職務不算,更多的是兼著軍官學校校長、步兵學校校長、炮兵學校校長、交輜學校校長、工兵學校校長、騎兵 學校校長、海軍學校校長、陸軍大學校長、軍醫學校校長、中央政校校長、中央大學校長……大概兼了三十七個校長。有趣吧?」
大家哈哈笑了一陣。
童霜威接著說:「對國事我也很憂慮。抗戰初起,民國二十六年冬天,我在武漢見到于右任時,他對我說過:國共合作救中國,合則兩益 ,離則兩損,是歷史的鑒戒。團結起來,動員群眾一致抗日最重要。再像以前那樣兄弟鬩牆是絕對不行了!這話說過已經六年了,抗戰則快六年 半了,他這話在我腦子裡印得很深。我覺得確是說得好,只是可惜做得不好。在這中問,我認為主要責任總是該由國民黨來負!執政的是我們, 力量比人家強大,老是用欺壓的態度,老是想用殺人滅口的態度,怎麼行?」
燕翹點頭嘆口氣說:「是呀。其實,國民黨該自己勵精圖治。你的政治清明,百姓擁護。你的抗戰努力,軍事勝利。日寇被打敗之日,你 蔣某人就是了不起的民族英雄。你的威信人家毀不了,只怕自己毀自己!你有威信,民心所向,你還怕什麼共產黨反對呢?可是,自己不爭氣, 弄得罵聲載道一塌糊塗,能怪誰?」
燕寅兒插口說:「現在最失民心的是特務橫行!」她那略帶磁性的聲調特別清晰入耳。
燕姍姍深刻地說:「其實也不僅特務!現在是政治上腐敗,經濟上潰爛,軍事上無能,百病叢生!」
家霆一直沉默,這時說:「確是百病叢生。各種病里,最嚴重的是恐共病和仇共病。恐共和仇共,並不可能把共產黨怎麼樣,卻造成了特 務政治,使百姓受害。特務就是害這種病的人指揮的。橫行霸道胡作非為就是生這種病的表現。」
燕翹聽了,說:「你一直沉默著,我就在想,你的文章《間關萬里》等等,我都讀了,都寫得很好。為什麼不聽見你說話呢?你一開口, 果然不負我之所望,說得挺有意思。」他的語氣裡帶著一種喜歡家霆的感情。
燕寅兒玩笑地用四川話說:「人家口才可好呢!到我們家來似乎有點拘束,成了乖娃娃,所以才嘴上貼了封條。」
燕姍姍笑著對妹妹說:「他不像你,到哪裡都嘰嘰喳喳像只小雀子!」
童霜威也笑了,說:「寅兒在我那裡話也不多。」他覺得寅兒討人歡喜,這家人家也好,卻不由自主地又惦起了歐陽素心。他終於又提起 了馮村的事,說:「馮村現在也不知怎樣了?真為他的生命安全擔憂!」說著搖頭,「特務的氣焰太盛了啊!」
燕姍姍氣憤地說:「我曾經不止一次考慮過,想乾脆通過報紙把這件事捅出去,發則消息說’渝光書店’經理馮村失蹤了,據云是被秘密逮 捕了。用這來取得輿論的支持,給特務施點壓力,看他們能不能釋放。可是,同父親商量後,怕弄巧成拙,弄不好會送馮經理的命。中統來個 不承認完全可能,或者乾脆暗害了他也完全可能。於是,只好等待陳瑪荔出力了!」
燕翹說:「特務的事,難以摸底。要乾乾脆脆把馮村放出來,除非有蔣的手令,這手令,是無法去拿到的。說實話,我們也不算太小的人 物,可都是徒有虛名,特務是不買賬的。姍姍的意見對,只好等一等,葉秋萍回來了,看陳瑪荔怎麼辦。陳是通天的人,她有力量。童先生, 你可以再去當面找找她。」說著,嘆氣,「不是投鼠忌器,參政會上我早把馮村被捕的事捅出來臭罵他們一頓了!」
童霜威和家霆也只好沮喪地點頭。這次在燕家的談話,使童氏父子對這家人的印象更好了,覺得這家人正派、待人真誠,給人溫暖。但馮 村的事沒有下文,父子二人的心情總是波動。每當秋雨霏霏,尤其夜雨綿綿的時候,聽著雨聲和遠處江上輪船悶聲悶氣發出的短促尖利的汽笛 聲,心裡總是十分難受。
家霆不是不想常常去找陳瑪荔。為了馮村的事,恨不能天天都去催促陳瑪荔,或者從她那裡及時得到葉秋萍是否回來了以及馮村怎麼樣了 的消息。可是,他有一種敏感,使他對多去接近陳瑪荔感到不妥。難以恰切說出這種敏感,甚至有時懷疑自己這種敏感是否真實。他卻不能不 警惕地提醒自己:還是保持距離的好。心裡這個秘密他無法對人訴說。對爸爸,不能說;對姍姍大姐和燕寅兒,也不能說。對陳瑪荔,他也並 不全是反感。她對他確實熱情、坦率、關心。她說要在馮村的事上幫助他似也是真的,並不虛偽。反感是在於陳瑪荔那種右的黨氣,那種有時 過分親昵和暖昧得難以說清的態度。這兩樣都是他受不了的。但,現在為了馮村,還是只有找她,怎麼辦呢?
為了逃避,家霆向陳瑪荔要了電話號碼,用打電話的方式隔幾天打一次電話去。起初,她在電話中,總是約定時間,要家霆到她那裡去。 家霆總是推說忙,有事。幾次一來,她也不再勉強了。雖然,保持著風度,態度仍和藹親切,只是說:「好吧!這件事你放心!我答應了的事總 是會努力辦的。」
家霆同陳瑪荔保持著電話聯繫,他認為比較巧妙,也意會到這可能會得罪陳瑪荔,心裡有時又隱隱覺得抱歉,但沒有辦法!不這樣又怎麼辦 ?
想不到,葉秋萍竟到十一月下旬也沒有回重慶,馮村的事只好耐心等待。為這,家霆有時抑鬱得想痛哭。望著昏沉沉下雨的天空,老覺得 天像一口陰沉沉的鐵鍋籠罩了一切。到了夜晚,天就是一口黑鐵鍋,籠罩得更密更嚴更叫人透不過氣來。夜雨秋燈,心裡惻惻,神經始終綳得 緊緊的無法鬆弛。
幸虧有燕寅兒,每天去學校里上課能夠見面,平時又常常來往。兩人很談得來,常常為了給報刊寫文章和完成老師的命題作文一同進行采 訪。又能一同玩玩,到國泰電影院看看電影,到抗建堂、青年館看看話劇。中央青年劇社演出的《大地黃金》《金風剪玉衣》,中國藝術劇社 演出的《杏花春雨江南》和《戲劇春秋》,都是燕寅兒把票買來請家霆看的。燕寅兒興趣廣泛,豪放溫柔,快快樂樂,給人的感覺如簫管般悠 揚,又如鮮花般芬芳。她天真無邪,同她在一起容易使人愉快。使家霆憂慮的是:她有一股熱情,有時不自覺地表現出對家霆有一種愛。是愛 情嗎?當然可能是的。為了這,家霆曾決定:還是應當同她保持距離的好!也決定過:我應當早早把歐陽的事告訴她。告訴她,除了歐陽,我既 不可能愛上別人,也不應該愛上別人。但每當自己心裡苦悶,見到燕寅兒熱呵呵的態度和赤誠一片的關切後,話就難以出口了。當一個姑娘, 她並沒有向你表白什麼,你卻先來向她表示拒絕,既不禮貌也不應該。粗魯的、可笑的冒昧,家霆覺得不能做。何況,燕寅兒那種有教養的大 家氣度和她的天真無邪能使你無法往別的方面多想。她對有些同學,無論男女,也是那樣大方熱情,無代價地給人家以從精神到金錢上的幫助 ,同人家一起出去採訪。這樣,使家霆就不能不聽之任之了。因為,他感到自己確實也喜歡同她在一起,她能鼓舞人上進,使人昂揚奮發。同 她在一起,他能暫時拋開因馮村的被捕和歐陽的失蹤引起的憂傷和煩惱,他能拿起筆寫作,他能不致於消沉得只想蹲在家裡閱讀書報雜誌。
他記得一位哲人說過:「在生命的勞苦黯淡中,乍然看見一樣美麗的東西,同時立刻感覺到自己的命運必定與那分美麗相纏相繞,那就是 愛!」於是,他只能在這種清晰的友情、朦朧的愛中同燕寅兒保持節制地來往、相處。不管燕寅兒怎樣想,家霆心中都是對愛情保持著心防, 保持著警戒的。
當然,天下事誰也想不到命運會有多麼神奇,天下會有多少巧事。
那天午後,家霆被燕寅兒硬邀去看川戲。家霆對這沒有興趣。他在江津時,曾到演川戲的”江聲舞台”看過一次川戲。戲園小,葉子煙和香 煙味熏人慾嘔。看了一出《八陣圖》,見那演陸遜的武生武功不怎麼樣,蹬馬、舞槍、耍翎子都不精彩,對場面幫腔不習慣,覺得吵鬧,沒看 完就出來了。所以這次燕寅兒邀約,家霆說:「不去了吧,我不愛聽戲!」
誰知,燕寅兒笑著說:「非看不可!今天下午是名丑角會演,在機房街鼎新舞台,現在叫悅和戲院了。有些戲一定精彩,你知道,我為什麼 邀你去看?」
家霆也笑了,說:「準是你又給我替’重慶今昔’想了個題目,寫戲!」
燕寅兒閃著那對扇子般的睫毛說:「你還真是聰明,果然如此!但寫川戲題目太大,我給你出了個小題,就叫《川戲丑角今昔》你看如何? 」說著,從小手提包里掏出一大張紙來,說:「給,這是替你收集的一些關於川劇丑角的資料。你自己再去圖書館找一點。看了下午的戲,我 看寫個上下篇也不難!」
家霆接過紙來看,上面寫的是川東戲丑角分類,羅列了武丑、老丑、袍帶丑、龍箭丑、方巾丑、婆子丑、神怪丑、小生丑、娃娃丑、襟襟 丑、褶子丑、煙子丑等十幾項,有的一看就明白,有的不好懂。家霆一看,「煙子丑”下注的說明是:「扮演的是各類農夫、勞工之類,大都具 有善良而風趣的性格與優美品德,如《荷珠配》中之趙旺等。」”龍箭丑”下注的是:「扮演的是出征、狩獵的暴君昏王,如《三伐宋》中的宋 康王,《採桑封官》中的齊宣王等。」
家霆心裡感激,說:「為什麼你偏愛川戲又要專看丑角戲呢?」”你可別小看了川東戲藝術,一樣東西像一個人一樣,不接觸你是不會了解 它的。做記者興趣應當廣泛,知識應當豐富,你不該把川東戲排斥在外。至於丑角戲,我並不特別愛好,只是聽說川戲中的丑角喜笑怒罵、冷 嘲熱諷俱全,特地來看看試試。」
後來,家霆就同燕寅兒一起去悅和戲院看川東戲了。節目一共四個:《順天時》、《打胖官》、《議劍獻劍》和《歸正樓》,家霆都不熟 悉。倒也好,不熟悉更新鮮。戲園子本來就不講究,開戲後抽煙的人多,嗑瓜子的人多,聊天和鬨笑的人多,男男女女花花綠綠,秩序不好, 喧鬧得很。但幾齣戲確有特色。演《順天時》,丑角表演土行孫,巧妙運用矮子身法,半個小時的戲一直栽”矮樁」,使人以為這丑角個子生來 就那麼矮小,誰知劇終他突然站了起來,由矮變高,還了自己本來面目,博得了滿堂彩。
演《打胖官》時,丑角演胖官,和官太太有段十分精彩的台詞:官太太問:「縣衙里的所有差役哪裡去了?」
胖官答:「收捐討稅去了。」
官太太:「嗨,哪有那麼多的捐稅?」
胖官:「你豈不聞民國萬歲(稅)萬萬歲(稅)!」這是丑角即興插科打諢,卻引起掌聲如雷。表演《議劍獻劍》時,演曹操的竟是丑角。曹 操從王允手中接
劍觀賞時,雙手背劍從肩後亮出,分別側起左右腿,口中贊道:「好劍!好劍!」腳尖踢劍出鞘,這樣一個”雙朝天腿”的絕技,不僅表現了 曹操膽大妄為和狡詐的性格,也突出了寶劍這一道具在戲中的重大作用。功底深厚,造詣不凡。
最後一出折子戲《歸正樓》,丑角演的是個乞丐邱元瑞,有一段精彩的唱:「那高樓住它做啥?窟(四川方言,音”哭」,意為”住”、”蹲”) 橋洞免得漏渣渣;那牙床睡它做啥?壩地鋪免得絆娃娃;那高頭大馬騎它做啥?那打狗棍拄遍千家;那綾羅綢緞穿它做啥?穿襟襟掛綹綹風流 瀟洒;那嘎嘎(四川方言,意為”肉”)吃它做啥?喝稀飯免得塞牙巴……」這本是折喜劇,通過窮乞丐演唱出來的那種憤世嫉俗的悲涼之情,使 人難忘。
家霆和燕寅兒一起看得滿意,散場出來,陷身人的漩渦中,已是五點多鐘。天上又在落雨了,路人中打著雨傘的不少。兩人淋著雨,踩著 濕爛的路,快步往前走。有個報童跑上來,問:「《新華日報》要不?」家霆掏錢買了一份摺疊了塞在口袋裡。兩人並肩走著走著,到公共汽 車站,好不容易擠上了車。
車子老牛破車慢慢騰騰顛顛簸簸開到了市中區黃家埡口實驗劇院附近,要轉車了,兩人走下車來,雨卻越來越大了。兩人走過一家雜貨鋪 ,又一家小吃店,又一家牛肉館,到了一家咖啡館門口。家霆說:「進去坐一下吧,等雨停了再走。」
燕寅兒說:「好,乾脆在這兒吃點東西,等會兒就直接去學校上課吧。」
兩人頭髮上、身上帶著雨水進了咖啡館。咖啡館很大,布置得幽雅,擺著盆花,掛著鏡框,可惜仍是香煙味充塞空間,也缺少音樂。一張 張小圓桌,排得較擠,靠裡邊有一長溜火車座。客人不少,只有最裡邊靠牆角有隻桌子空著。家霆和燕寅兒擠進去,佔了那張桌子,坐下點了 兩杯咖啡和四塊奶油蛋糕,打算當晚飯吃。外邊雨聲”嘩嘩”響了。下的是一陣急雨,鞭子似的抽打。從家霆和燕寅兒坐的地方遠遠透過店面大 玻璃櫥窗望出去,只見外邊街上打著傘的行人來來往往。有些未打傘的人,都縮著脖子腳步匆匆或跑或走。
兩人吃起蛋糕來。家霆掏出口袋裡的報紙同燕寅兒一起看:日軍大舉進犯常德地區,已進佔南縣、公安及松滋分頭西犯。……敵軍三萬人 圍攻冀魯豫解放區遭粉碎,俘敵偽五千人。……山東敵二萬人圍攻山東解放區被粉碎,前後斃俘敵萬人,解放贛榆城。燕寅兒吃著蛋糕說:「 看報得把《中央日報》加上《新華日報》一同看,這就兩面的情況都知道了!」
家霆說:「《中央日報》假話太多,真話太少。共產黨抗戰的事他都不登。如果沒有《新華日報》,只看《中央日報》,簡直不知道共產 黨也在抗日,而且在拚命抗日。真是封鎖得太過分了!剛才那報童你注意沒有?賣《新華日報》給我們時東張西望,怕的是憲兵、特務抓啊!」
外邊雨聲”嘩嘩”的更響了。燕寅兒喝著咖啡說:「幸虧我們進來喝咖啡。如果還在街上,怕不成了落湯雞了。」
家霆點頭說:「是啊!……」他下意識地隔著前面的大玻璃櫥窗悵悵地看著外邊的傾盆大雨,無意中瞥見大玻璃櫥窗外,走過一個打傘的女 人。看到這打傘的人,他”啊”的一聲把一切都忘了。他猛地站起身來,嘴裡輕輕微喟地叫了一聲:「歐陽!」
確實是歐陽!歐陽素心穿的還是去年九月在霧氣茫茫的江邊穿的那套衣服:黑色的旗袍,上身罩著一件淺米色的短外套。她打的是一把黑洋 傘。剛才,她經過這咖啡館的大玻璃櫥窗時,曾朝玻璃櫥窗里望了一望。絕對是她!不會看錯的!
家霆渾身激動、興奮得發火,血都沸騰了。他不顧一切地從最裡邊的桌位上快步衝出來。啊,多麼長久的尋覓、思念和期待!多麼哀傷的失 去和挂念!如今,她卻奇蹟般出現在眼前了!會看錯嗎?不會的!絕對不會的!
也不管燕寅兒如何驚訝地望著他,家霆從桌子之間和咖啡館的顧客之間擠著衝出來,一直衝到了大雨滂沱的門外。
可是,遲了!太遲了!
雨,無情地”嘩嘩”下著。被雨水沖刷得亮光光的人行道上和街上,到處都是濕淋淋的雨傘。行人們東來西往一晃而過,無法看見他或她的 臉,只有那些撐開著的雨傘:黑色的洋傘,黃色的油布傘,暗紅色的、藍色的油紙傘,像無數只香蕈、蘑菇在雨霧之中波浪般地飄移。
家霆冒著大雨,向左面估計的方向朝前飛奔,朝一把撐著黑色洋傘的行人奔去。那是個女的!跑近面前,唉!不是!是個中年女人,穿的是藍 布旗袍,不是歐陽。
雨傘,在街道兩旁和街中央匆匆聚合,又匆匆分離、遠去。
啊,啊,歐陽!正如水面吹一陣風留不住任何痕迹,來無蹤去無影。你在哪裡?怎麼你又隱去了呢?啊,啊,歐陽!我到哪裡去找你?我怎 么才能同你再見面呢?啊,啊,歐陽!你為什麼又不見了呢?你為什麼這樣鐵石心腸呢?
一切都像是謎,一個難解的神奇之謎!
他站在雨中,淋著冷雨,心裡發涼,想起了徐志摩的幾句詩:我守候著你的步履,
你的笑語,你的臉,你的柔軟的髮絲;守候著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鐘上枯死——你在哪裡?
太消極頹喪了!但這時的心境就是這樣。
淋著”嘩嘩”的大雨,像挨了一頓雨的鞭打,家霆走回咖啡館,渾身濕透。當他站立在燕寅兒面前時,臉色蒼白,滿臉愁雲,懊喪得使開朗 的寅兒十分吃驚。她關切、驚訝而好奇地問:「童家霆,你怎麼啦?」
雨水從家霆的頭髮梢上靜靜滴落,他沒有回答,坐了下來,只是哀傷地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和臉。
她又問:「告訴我,怎麼啦?」語氣是異常焦灼、關心的。他放下了捂臉的手。她看到他的臉變得疲乏而傷感。她用溫柔的語調同情地又 說:「也許,我能幫你點什麼?」他搖搖頭,傷心地說:「你沒法幫我什麼的!」
「假如你把我當作你的朋友的話,你應當告訴我。」她誠懇地說,帶著男子氣概。
他終於悲傷地輕聲喑啞地講述了自己與歐陽素心的故事。寅兒靜靜地聽著他敘述,漸漸的,眼裡布滿霧一樣的憂鬱,咖啡早冷了,她啜飲 著,將苦澀的咖啡喝乾了!臉頰陡然發燙又驟然發涼,清澈的眼裡射出同情和悲戚的光來。他發覺燕寅兒是從未有過這種表情的。平時,她總是 樂呵呵的,彷彿能自己找到生活中的陽光與溫暖,可是現在聽了他講的故事,她卻變了。
「啊,我還沒有經歷過愛情!可是,你的愛情故事使我太感動了!」她說,「可惜我沒有能見到歐陽,我真想見見她!她是一個多麼可愛的 姑娘啊!我想,如果見到了她,我同她一定是能成為好朋友的。」
她沒有說過多的安慰他的話。因為她明白:什麼話在此刻都不可能減輕家霆的痛苦。她同他一樣,陷在那解不開的謎中了。歐陽素心究竟 在幹什麼呢?為什麼突然要避而不見呢?啊,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她住在什麼地方呢?真是太神秘、太奇怪了!」我一定要找到他!」家霆 無根據但有決心地說,聲音像宣誓一樣。
「我願意幫助你一起找!」燕寅兒說,「可是全重慶市人有九百五十萬人。汪洋大海中怎麼去尋找呢?」
晚上,他倆沒有去上課。家霆已經沒有心思去上課了。燕寅兒覺得自己不應自私得丟下家霆獨自去上課。雨,後來停歇了。他倆一路走回 來,默默地,誰也不再說什麼。家霆隨著人潮走動,希冀在摩肩接踵中抖落心中的寂寥。人與人,挨得太近,就常常互擠互撞。一個路人的傘 柄無心打在家霆頭上,使他好疼。但他深愛的歐陽給他的傷害,使這點疼痛他也顧不上介意了。燕寅兒將他送到余家巷的口子上才回去。他能 感受到她的女性的溫柔和關懷。
天已經漆黑,路燈鬼火似的半明不滅。從夜色里走下石級到余家巷二十六號,回到家裡,家霆見爸爸開了檯燈,埋頭在大堆書籍、資料里 孜孜地在寫他的《三朝三帝論》。見到家霆回來,童霜威問:「你今天一下午上哪兒去了。這裡收到了一封信,是作急件送給你的。你快拆開 看看。我問了送信人,說是畢鼎山的太太給你送來的。」
他們家有個習慣,父親不拆兒子的信,兒子也不拆父親的信。看樣子,童霜威覺得信里寫的事可能同馮村有關,所以急著想知道。
家霆站著將信拆開。一隻封著的講究的白信封上寫著娟秀的鋼筆字。這種白信封是進口的美國信封。信封上寫的是”送呈童家霆先生親啟」 ,下邊署了”內詳”二字。撕開信封,見一張雪白的道林紙信箋上沒有稱呼,寫的是:
馮事已有下文,明日下午三時請來面談。
下面簽了個漂亮的英文花體名字縮寫”M.C.」。
家霆將信給童霜威看了,說:「明天下午三時我準時去!」他感到這次不能用打電話的方式了。
童霜威憂心忡忡:「不知是吉是凶!」又說:「給你留的晚飯在菜櫥里,在電爐上熱一熱吃吧。」
家霆說:「吃過了。」其實,他只在咖啡館裡吃了些蛋糕。他急著去換身上的濕衣。換好衣出來後,告訴童霜威:「爸爸,我今天下午見 到歐陽了!」
「什麼?」童霜威幾乎一驚,連忙說,「哦?見到她了?她好嗎?」家霆將經過如實全都講了,最後喪氣地說:「我實在不懂她為什麼要 這樣?」
「是啊!」童霜威慨嘆地說,「她這樣做,既苦了自己又苦了你和我,一定是有難言之隱,這孩子,歷來有個犧牲自己的精神。為了人家 ,她可以犧牲自己。她不願同你見面,怕的也是為你考慮的呢。唉,我擔心,她會不會落入了什麼壞人手裡?這世道,黑社會、袍哥、特務、 憲兵……牛頭馬面,陷阱太多。她無親無眷,一個年輕的弱女子,又那麼美麗,誰能料到她會有什麼不幸的遭遇?這事我早琢磨過不知多少遍 了,不想挑明,不想講出來,講出來徒然使你更著急。我要勸你,我們要努力再找。也要清醒,她可能陷身不幸之中,也許已經被毀了。我們 也可能難以找到她,或者找到了她也無法救她。你應當振作,不要為這傷了精神和身體,不要為這誤了求學和未來的事業。」
家霆其實腦子裡也有過爸爸類似的想法,只是不願往這上面想。聽到爸爸這麼說,忍不住流淚了,說:「爸爸放心,我挺得住!」他忽然 撇開了歐陽素心的事,說:「爸爸,我想馬上先去打個電話給陳瑪荔,問問馮村的情況,然後明天下午再去詳談。好不好?」童霜威想了一想 ,說:「也好也好!我也是急切想知道馮村的
事究竟怎麼了,哪怕一點點消息也好。快去打電話吧!」
家霆辭別爸爸,出了家門,爬過濕滑的石級往上面走。他帶著小跑急切想趕快同陳瑪荔通電話。好不容易,好說歹說,夾著請求,在一家 報關行里借到了電話打。
陳瑪荔熟悉親切的聲音在電話里響起了:「啊,是Adonis啊!你好!其實,我估計到你會打電話來的。」聲音依然是熱情的。
豫霆急急地說:「下午,我出去了!」
「是呀!我的汽車路過機房街一帶時看到你的,同你在一起的那個漂亮小姐就是燕姍姍的妹妹吧?我看到你臉上有幸福的笑容!玩得很高興 ,是嗎?」
家霆不知該怎麼回答了,說:「Aun十,明天下午三點我準時來,我和爸爸心裡都很不安,我先打這個電話,問問您關於我馮村舅舅的事怎 么了?」
她故意吊胃口:「明天見面時我們詳談吧!我們可以出去玩玩,邊玩邊談。」
「很想先知道一點情況。不然,我心裡簡直沒法安定下來了。」”好吧,給你透個信。他的事很嚴重,不可能就出來。關於這方面的情況, 明天我們詳談並且商量怎麼辦。現在我可以告訴你的是他生了重病,高燒不退。我在想,燕姍姍的哥哥燕東山是名醫,給我治過病,醫道不錯 。你是否找燕寅兒和燕姍姍,托她的哥哥去給馮村治一下病?」
「病有危險嗎?」家霆著急地問,「什麼病?」
「晦,不好好醫治當然很危險。什麼病弄不清。」陳瑪荔說,「所以我建議你找燕東山去給他診斷治療呀!你要知道,我完全是信守諾言為 你才多這種麻煩事的。」
「我能去看看他嗎?」
「不能!」陳瑪荔說,「燕東山可以作為醫生,由我設法讓人帶他去。有個中央社的記者張洪池,這令尊是認識的吧?你第一次上我這裡 來時,可能在門口見到過他,是不是?他後來談起過你們父子的。他答應可以帶醫生去一次。這是看了我的面子才這樣的哩。至於你,是不能 去的。」
「能送點東西,比如吃的什麼給他嗎?」
「他病得不輕,送什麼吃的呢?主要是要請高明的醫生給他治病。」
家霆心裡難受,只好說:「我立刻設法請燕東山去看病。明天什麼時候讓他去呢?」
「明天下午三點你來我處。我們商量後讓人陪他去。你要知道,我正在設法弄一種美國的新葯。這種新葯叫盤尼西林,很難弄到,但能救 命!」末了又叮囑孩子似的說:「你還是穿我送你的那種空軍服來,好嗎?我愛看你穿那種衣裳!」
話說到頭了。家霆答應後,同陳瑪荔告別,掛上了電話,馬上又打電話給燕寅兒。燕寅兒在家,家霆把同陳瑪荔聯繫的情況講了。寅兒爽 快地說:「哥哥的事,我負責找他,一定不會有問題的。這樣吧!明天你三點同陳瑪荔談後,打電話給我,再約定時間,讓哥哥去探望馮經理給 他治病。」
事情這麼定了。家霆回到家裡把全部情況講了。童霜威聽說馮村在囚禁中病重,心裡不快,背著手來回踱步。半晌,去菜櫥中拿酒瓶。那 是一瓶封著頭的瀘州大麴,還是剛由江津回重慶時馮村送來的。童霜威平時不喝酒,戰前在南京時只是偶然傷風感冒或心情特殊時喝點英國的 三星斧頭白蘭地。但今夜,卻打開了酒瓶,倒了些酒,獨自悶悶喝將起來,長嘆著說:「只怪我處境寂寥,人事蕭索,眼見馮村身陷囹圄,卻 無從援手。人情冷熱,世態炎涼,我心裡太清楚了。來重慶這些日子,來看望我的人不是沒有,但不太多,而且大人物親自來的可以說一個也 沒有。我為馮村跑了不少人家,一點效果也不見。’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人非草木,怎能無動於衷?」說畢,愴然淚下,「我 也不能老是獨自坐在家裡寫書了!我要自己主動些了!我要選擇主動!你懂嗎?」家霆也感痛心,說:「忠華舅舅去年在成都同我們分手時說過:
‘到目的地,定會看到許多痛心事,但也要看到希望在前。戰爭使腐朽的東西更腐朽,也引發刺激了新的生機,能看到這點,就不會消極悲 觀。’我覺得他說得很對。」他將爸爸勸慰了一番,覺察到爸爸剛才講的話的分量,爸爸講的絕對不是醉話。後來,他讓爸爸睡了,自己寂寞無 聊地坐在燈下。這時,雨又潺潺下開了。院子里草叢、牆縫中有秋蟲哀鳴合唱。他想著馮村,想著歐陽素心……想到了遙遠的南京瀟湘路夜雨 時風掃柳樹枝的瑟瑟聲,想起了上海環龍路,那幢華麗的攀滿碧綠爬山虎藤蘿和翠葉的花園洋房樓上畫室里那幅奇妙的《山在虛無縹緲問》的 油畫。……他想唱歌,唱那隻在江津得勝壩國立中學裡學會的歌。歌詞是:
我走遍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斷遙遠的雲和樹,多少的往事堪重數。
你呀,你在何處?……
這歌,無論歌詞還是曲調,都能抒發他此時的感情與憂傷,能表達他的心境與思念。但是,他不能高聲唱也沒有唱。他就這樣木然地坐著 ,直到深夜。
第二天中午,出了明亮的太陽。下午三點鐘,童家霆穿了絲光咔嘰空軍服又是一分不差地準時到了陳瑪荔帶點豪華氣派的客廳里。
陳瑪荔裝束嫻雅,穿的就是客廳里她那幅全身大油畫上的衣服,神採風韻非同一般。客廳里有了她栩栩如生的全身巨幅畫像,又有了她活 生生的本人存在,變得明亮、輝煌,氣氛活躍而神秘。她看到家霆時,高興地笑了,說:「Adonis,你真準時,守時的人必定有信義。」又贊 賞地說:「你穿這套衣服太妙了!使我想起許多往事!」她站起來馬上拎起手提皮夾,說:「走!這裡等一會兒有人要來,我不想見!我們去慈雲 寺談,那兒幽靜。車子在外面等著。」藍色轎車的司機對陳瑪荔十分恭敬。開了車門,讓陳瑪荔和家霆上車。他好像事先已經知道要到慈雲寺 ,沒聽到陳瑪荔吩咐,已驅車飛也似的向儲奇門擺渡處進發了。
她搽的香水,香得使人昏暈。家霆還不知道慈雲寺是什麼地方,只估計是處名勝。一路上,有司機在,他覺得馮村的事不便談,沉默著, 聽陳瑪荔介紹慈雲寺。
陳瑪荔說:「慈雲寺在南岸玄壇廟的獅子山上,聽說是唐朝開始建造的。清朝乾隆年間又重建。依山傍岩,西臨長江,風景極好。我以前 聽蔣夫人說她去過,印象不錯。聞名已久,所以今天特地去看看。」
家霆問:「有什麼值得看的東西嗎?」
她說:「聽說,寺殿正中,有一尊玉佛,重三千多斤,是我國現有的最大玉佛之一,當初是從緬甸迎來的。寺內荷花池畔有一株葉樹繁茂 的菩提樹,據說全四川僅此一株。菩提樹佛經上稱之為’聖樹’,你過去見過沒有?」
家霆說:「菩提樹是什麼樣的?」
「我也沒見過。」陳瑪荔風趣地說,「所以要去看看呀!」她掏出香煙來抽,點火吐出濃煙,笑著問:「怕煙嗎?」
家霆笑笑點頭說:「如果要我老實地說,怕!」
她今天是經過精密化妝的,嫵媚大方,豐潤的塗著口紅的唇邊掛上一絲朦朧的富於女性魅力的微笑,說:「待客之道,客人怕煙,我就不 吸!」她搖開了車窗,笑著將一支剛吸了一口的駱駝牌香煙扔到了窗外。
他笑了。
她看著他說:「你笑起來的樣子真像個孩子,那麼年輕、明亮,無憂無患。」
於是,她似炫耀又似親熱地談了一些政治上的事和一些她工作上的事,使家霆感到她是怕冷淡了客人,所以才無話找話在講。她熱情奔放 的談風,使人感到她是一個既有魄力又有能量的女人。她談起:蔣夫人最近很忙,也許將隨蔣主席出國去開一個重要的會議汪在制裝……她談 起有些美國人是合作得很好的,像陳納德;有些美國人卻常拆中國的爛污,像史迪威和那個記者西奧多?懷特。但這無足輕重。美國為了它的利 益,只會支持蔣主席,決不會真正全力去支持共產黨的。這點必須看到!
然後,她突然說:「Adonis!你的《間關萬里》連載出的那幾萬字又出來了。我已讀了!你沒有聽我的勸告。說實話,你的文章跟西奧多?懷 特今春從河南回來向美國發的電訊和文稿相差無幾,很不好。懷特的文章,蔣主席看了是很生氣的。」
家霆平靜但是倔犟地說:「Aun十,我說過,那全是我親眼目睹親身經歷的,一點虛假也沒有。我正在學新聞,也開始在學做記者,我要有 記者的良知和良心。」
兩人都沉默了。汽車到了儲奇門,向南岸擺渡。這裡,人渡和車渡是分開的。車子開上渡船,擺渡相當費事。兩人坐輪渡過江後,等著車 子擺渡,都只說了些閑話。江邊風大,車子順利過了江,兩人上車,司機繼續疾馳。兩人才又談起來。
陳瑪荔凝視著家霆,有一種關切,說:「我不是要同你爭辯。我只是說,你應當愛國!」
「我當然愛國!」家霆真誠而坦然地說,「正因為我愛國,所以才如實寫。我是希望國家好,人民少受點苦難,抗戰早的勝利。我們這個 國家災難深重,從我小時候就是內憂外患。可是現在仍是內憂外患。我怎麼能無動於衷?」
汽車飛快地行駛著。陳瑪荔搖頭,用一種愛護家霆的語氣說:「我早誇你是有才華的。正因如此,我要你把才華用到正道上來。千萬不要 站到對立面去,不要接受左的一套的影響。亂世出英雄,這場戰爭會使許多記者出名得利的。你要好自為之!」見家霆沒有點頭,她說:「我 知道,年輕人有個通病,總是喜歡偏激、激進,總是喜歡把辱罵政府當作進步,總是喜歡心懷不滿,總是容易同情反對黨。但你想過沒有?你 要有成就該依靠誰?這個國家這個政府誰在做扣站在反對的立場和對立面的人是容易遭到不幸的。甚至就會像馮村一樣。你應當有所選擇!」
家霆心裡倔犟地想:可不,我當然知道怎樣選擇!說:「難道不讓人講話?」
「講話可以,但不能亂講!」
家霆沉默了。今天來不是來爭辯的,是來為營救馮村舅舅出力的。他剋制住自己的不快與激動,悶不吱聲,只是既然陳瑪荔提到了馮村, 他就說:「我希望等會兒您詳細把馮村舅舅的情況告訴我。」
陳瑪荔矜持地點點頭,她也沉默了,情緒似乎沒有剛才高了。她一定是個性格很強的女人,拂了她的意,當然不高興。
沉默了半晌,汽車終於到達了慈雲寺下。兩人下車一起拾級走上山去。茂林翠竹,景色宜人。陽光被雲團遮住,天氣忽又陰沉。遠處江上 及對岸重慶市區似有淡淡的白霧繚繞飄動。慈雲寺已經破舊,顯得敗落衰頹,黯然無光,結構倒是別具一格,蹺鰲懸鈴,雄偉壯觀。
她伸出手來,說:「Adonis,扶著我!」她穿的高跟鞋。
家霆說:「好,Aun十!」他扶著她的手腕,她卻讓他挽著她的臂膀,說:「今天只可談景色,不再談那些使我掃興也使你不高興的話了, 好嗎?」
家霆笑笑,說:「我並沒有不高興。」卻馬上問:「Aun十,您快談談馮村舅舅的事吧!」
她搖搖頭,說:「你對他真關心!這說明你是個講情誼的人。我喜歡這樣。」說著,側臉看著家霆,說:「葉秋萍回來了!我找了他,但馮 村的事確實嚴重。中統和軍統都在注視他。只不過中統先下了手罷了。中統曾會同重慶國民黨市黨部一再干涉過’渝光書店’的業務,審查過賬 目,特別注意經濟上的來蹤去跡,看看是否共產黨給了資助。只是沒有漏洞。要馮村參加國民黨,發了表給他,馮村不肯填表,卻說:’信佛教 不一定非做和尚,而做和尚的卻不一定都信佛教。’他交遊廣闊,來往的人什麼黨派都有,人都說他這人不錯。這就更可怕。這次抓他,說是抓 到了他的鐵證。」
「什麼鐵證?」
「誰知道!反正抓人總說有鐵證的。聽張洪池說,沙坪區發現了一本《評<中國之命運>》的書,懷疑同馮村有關係。」
家霆皺眉為馮村辯護:「不會的吧!他確實無黨無派,他的朋友也許有左的,但國民黨里的熟人更多。他過去做記者時可能寫過些被當局看 作是左的文章,正像您看我的文章也不滿意。可是,我會是共產黨嗎?他也不是呀!」
陳瑪荔說:「他們說馮村狡猾,什麼也不承認。而且,黨、政、軍里給他去說項的人確都有。不過,捉人容易放人難。中統抓了他總不肯 草草罷休。現在他病重,我本想讓他保釋,中統不同意,說事未弄清。我說:’人死了怎麼辦?’他們說:’死了該他自己負責!’所以,我只好想 出個辦法,先把他的病治好,再走下一步棋!」
迎面走下來一個行腳僧模樣的遊方和尚,總有四、五十歲了,瘦得皮包骨頭,僧衣破舊,補丁疊著補丁,擦肩下山去了。
家霆焦灼地說:「Aun十,您一定得救他的命!我真怕他會死在牢里!」
陳瑪荔立定腳步,打開手提包,取出一些精美小玻璃瓶裝的針葯說:「看!這是半打盤尼西林,從盟軍那裡好不容易才設法弄來的。美國最 新發明的葯。別人弄一針都很困難,可以救命!我怕交給中統的醫生靠不住,這葯他們會貪污下去的。你交給燕東山,他醫術高明,又不會貪污 這葯。馮村不會死的!Adonis,你說,我為你想得是不是夠周到了?」她將葯遞到家霆手裡,說:「收著,交給燕東山吧!今晚八點鐘我派車接 他去給馮村治病。」
家霆對陳瑪荔心裡懷著一種深深的感激,恭敬地說:「謝謝Aun十!」
慈雲寺的寺門外側,俯卧著一尊巨石青獅。有兩個尼姑手持佛珠,正在寺門外遠眺滔滔的長江。從上往下看,江水滾滾,如同一條玉龍, 船隻往來如梭。
陳瑪荔忽然笑著說:「注意沒有?這裡既有僧,也有尼!這是全國少有的僧、尼合住的’十方叢林’。全國各地僧尼南來北往,有的去朝拜九 華山、普陀山,有的來朝拜峨眉山,都可以在此駐腳。這一點我很欣賞。其實上帝安排在這世界上有男也有女,硬要使男女隔絕,或者用宗教 使男女成為苦行者,那又何必?」
家霆”啊”了一聲說:「不是您告訴我,我可沒注意到呢!」
她露出碎玉般的皓齒笑了,指指寺門旁僻靜處一塊大青石,說:「休息一下吧!不該穿高跟鞋來的,我累了。」
她同家霆都在樹陰下那塊平坦的極大的青石上坐下。她從提包里摸出香煙來,用打火機燃著,吸了一口。在她眼裡,他風度翩翩,身材適 中,有雙非常有神的眼睛,眉毛挺拔,五官輪廓英俊秀氣,渾身似乎光芒四射。她忽然嘆了口氣,用英語說:「Adonis,我想好好同你談一談 。」
家霆想:炎呢?他從她很美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種異樣的光彩。
她慢慢地用英語說:「我應當坦率地說,我跟你可能有緣分。許多人討好我,卻從來得不到我的注意。因為感情不能從市場上尋找。可是 ,自從第一次見到你後,我就非常喜歡你,你沒感覺到嗎?」
家霆吃驚了,保持距離地說:「Aun十,在馮村舅舅的事上,我非常感謝您,非常!」他想用這種晚輩對長輩的稱呼和態度來同她保持距離 ,約束住她。
「我曾經不止一次生過你的氣,不知怎麼的,我都原諒了你。」她赧然一笑,風姿迷人,「有一種感情,常常是莫名其妙的,說不清的。 但這種感情我珍視。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她的眼裡有些憂傷,痞調有點低沉沙啞了,「我當年在美國是愛過一個美國年輕人的,一個戰鬥 機的駕駛員,我叫他Adonis。不知為什麼,見到你後我覺得你太像他了。雖然他是美國人,但他喜歡詩,有一雙夢幻似的黑頭髮,髮型像你, 身材像你,笑起來像你。你穿了美國空軍服更像他。」她剛丟了一支煙,卻又摸出一支煙點著了火。」他在美國?」
「不,他隨航空母艦在荷屬東印度群島附近作戰時,被日艦擊落犧牲了!那使我非常傷心。」稍停,她嘆了一口氣,「現在,你該了解我為 什麼這麼願意見到你並與你同在一起了吧?」
見她睫毛眨動,眼眶濕潤,家霆產生了幾分同情。初戀的喪失對於任何人都是痛苦的。但他不知怎樣勸解她,只”啊”了一聲,嘆了一口氣 。
陳瑪荔把染漬著紅色唇印的香煙夾在指間,那最後一絲裊裊的煙霧蔓延開來,說:「歌德說過:’愛情和願望,是造就偉大事業的雙翼。’ 也許,願望越渺茫,愛情越熾烈。這些天,我已無法安心。當然,感情指引我這一條路,理智卻指向另一條。天下事不可強求。在這樣清靜的 地方,我願意讓你知道我心地的潔凈。世界上其實沒有絕對的純潔,重要的是真誠和信任。真誠和信任會使人變得純潔。我並沒有損害一個年 輕人的用心。」
家霆忍不住說:「Aun十,我會真誠待人,也會信任您的。」他想打斷她的話,換一個話題了。
「不!」陳瑪荔搖頭,有一種凄涼的微笑,「這樣不夠。我希望你不要逃避我,不要同我有那麼遠的距離。人有時總是想把心底的秘密吐 出來告訴別人求得一種舒暢的。這樣的人並不好找。我選擇了你。我們應當成為知心朋友,可以無話不談,互相愛護和幫助。將來,當我扶持 你有名望有地位後,你不要忘記我或背叛我。」”我想,我會尊重您的,Aun十!」家霆文不對題地說,他有點惶惑不安了。
「尊重當然是要的。我更希望我們能變得親密起來,將心換心。」
家霆感到為難,想:反正,我只要自己有所不為,有所選擇,我不會墮落,這是我有自信的。因此仍舊不改稱呼地說:「Aun十,我很感謝 您對我的幫助,我願意將來回報您。對幫助過我的人,我是永不該忘記的,我只希望您能再努力幫助把馮村舅舅救出來。」
陳瑪荔注意地聽著他的話。她喜歡他的氣質、容貌、風度以及他在談話中表露出的智慧和才能。她站起身來,搖頭說:「人都覺得我很得 意,其實我自己知道我並不快活。我還摸不准你的心,但我已經把心裡的秘密毫無保留地全告訴你了。對異性的吸引是動物的本能,不過心靈 的吸引是人類獨有的。我不能要求你承諾什麼永久的東西,天下也許欠缺一切永恆的東西。我願意成為你的不同於一般的好朋友,而且時間要 盡量長些。今天的談話我不太滿意。感情不能當作禮物贈送,我可以期待它能慢慢被接受。走吧!」她看看手上的金錶,「我們逛一逛。以後 ,倘若我要見你,你可不能老是故意逃避我了!」她的話聲音低沉,好像從水底里發出來似的。
家霆想:無論如何,以後我是更要逃避更要保持距離了!但沒有說。
兩人一同進寺內去逛。
在寺內荷花池畔,果然看到了那棵枝葉繁茂的菩提樹了。陽光這時出來了,樹葉和樹間搖曳著晃動的光點。陳瑪荔和家霆站在樹下,她挽 著家霆的臂膀笑著幽默地說:「聽說釋迦牟尼是在菩提樹下成佛的,你年紀輕輕,有時卻很像個佛門弟子。你快祈禱,讓我們一起也成佛吧! 」
家霆開玩笑地說:「好!我願四大皆空,立地成佛!」
她笑了,說:「如果你在這裡做了和尚,我就到這裡來勸你還俗。」她這也是玩笑。家霆卻又不知該怎麼回答了。
弛忽然說:「我們在此地一起盟個誓吧!」”你又不是佛教徒!」
「佛教屬於東方。」她說,「我要你盟誓,今天談的,只有你知我知,對誰也不講。」
為了叫她放心,家霆慨然地說:「好!我盟誓!」
兩人一起離開了菩提樹。西斜的陽光濺潑,白亮亮、藍湛湛的一片蒼穹。慈雲寺建築面積很大。面臨長江,兩角有高聳人云的鐘鼓樓,大 雄寶殿中央,高懸著黑漆朱書的”慈雲法苑”、”法輪常轉”等匾額。果然,看到了那尊從緬甸來的巨大玉佛了。玉佛造型生動,保存完好,有和 尚在一邊敲磬念經。遊客很少,但也有在大殿里跪拜的。家霆興趣索然,陳瑪荔好像也逛得無趣。.
走到高處,看到暮霞凝血一般噴射,江上閃閃有無數金屑銀片浮起。陳瑪荔說:「回去吧!時間不早了。」又說:「我今天老是像在說夢話 。不過,有時人在夢裡,要比醒著的時候快樂、美好。」家霆沒有回答。
他們上了汽車。一路上,當著司機的面,陳瑪荔變得很嚴肅,只說:「今晚八點,你讓燕東山等在診所,葯你交給他帶著。我請張洪池屆 時坐我的這輛車接他去看病,然後再派這車送他回去。」她讓車子將家霆送到下石級去余家巷的街口旁,同家霆告別,臉上的笑容是十分甜蜜 、親熱的。
當晚,八點整,果然張洪池到燕東山在民生路的診所,將燕東山接到囚禁馮村的地方給馮村治了病。家霆和燕寅兒晚上十點多鐘在燕東山 的診所等候到了燕東山回來。聽他說:馮村的病很重,可能是肺炎,高燒不退,有時昏迷。注射了盤尼西林,可望緩解。他還留下了消炎退燒 藥品給他定時服用,並約定明晚再去給他注射盤尼西林。又說,看模樣,似乎上過重刑,有內傷,人很衰弱,只聽他昏迷中老是呻吟,嘴裡反 復地說:「不!……不!……」
家霆聽了,眼含熱淚。馮村舅舅的病不至於危及生命吧?有沒有希望能出來呢?
他同寅兒分別,獨自回家,急著想把這些情況告訴爸爸。夜霧已起,街上空氣潮潤,地下濕漉漉。望著從低矮窗戶里依稀透出的昏黃燈光 ,看到遠處霧中活動的朦朧人影,他有一種但丁在《神曲》詩中描述過的兇險的地獄中行走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