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禪林覓知音,霧都多兇險 一
(1943年8月——1943年12月)
戰爭,是帶來殘酷、流血、死亡的怪物,它無疑是人類最大的痛苦。但,一旦不幸發生了戰爭,用正義戰爭消滅非正義戰爭,換來和平, 常是必經之路。
有人說:「避免戰爭的惟一方法,就是憑藉實力去要求公平和正義。」說這是”惟一方法」,值得商榷。但頌揚從事反對非正義戰爭者的勇 敢與無畏,是正確的。許多事實說明:有人在戰爭中用消極出世的態度去逃避戰爭的殘酷,顯然”此路不通」。
——摘自創作手記
一
九月八日,重慶各報出了號外:義大利投降,新政府宣布對德作戰,德、意、日軸心斷了一條腿。
第二天一早,剛搬到重慶不久的童霜威,帶著喜洋洋的心情決定帶著新出版的《歷代刑法論》去訪友,家霆則在家等候著馮村來,好由馮 村陪同去”民聲新聞專科學校”辦理註冊手續。
自從八月下旬童霜威帶家霆由江津遷居重慶,瞬忽已經十多天了。
鶉村在陝西街余家巷二十六號給童霜威找到了一處合適的房子。房主原本是做鹽巴生意的四川商人,姓陳,男的發了財娶了小老婆另購了 新屋,將原來住的舊房劃給大老婆名下。大老婆陳太太嫌房子多住不了,院子大,荒蕪寥落,不安全,決定將遠離正屋在院子西面的兩間原來 供賬房用的瓦屋出租。這房子原來空著,一些鄉下的窮親戚有的想來住,招惹的麻煩不少,租了反倒省心。陳太太指明要租給正派、可靠的人 ,還要家庭人口少,沒有小孩的。馮村通過熟人介紹,看中了這處房屋,向陳太太介紹了童霜威的情況。陳太太聽說是個有地位的人,僅僅父 子二人,表示歡迎。這大院子里,民國二十九年五月,日機狂炸重慶時,落過炸彈,將一座假山石和一幢小樓的一角炸得開了花,迄今仍未整 理。陳太太就在那次轟炸中炸斷了一條右腿。如今,支著雙拐行走。馮村洽談房子期間,正巧八月二十三日敵機七十三架早晨分兩批突然又來 空襲,其中四十七架竄入重慶上空投彈,雖被擊落兩架,許久未再經歷轟炸的重慶居民又憶起了以前大轟炸的慘景,人心惶惶。陳太太就主動 找馮村談,提出優惠條件:降低租價,借用傢具。馮村做了決定,為童霜威預付了定洋。童霜威遷渝遂成定局。
八月二十三日的轟炸,使童霜威心上緊張了一陣,但綜觀大勢,他認定日寇的空襲已是強弩之末,不必多憂。從小縣城裡遷居重慶,在江 津的下江人中間,引起一場小小的轟動。有的說:「童某人可能又要活躍政壇大展鴻圖了!」有的說:「童某人有聲望地位,聽說是中央一些 要人請他去的。」有的說:「重慶和縣裡相比,有天淵之別,江津也只有童霜威有這種條件。」
童霜威久不得意,滿足於這種虛榮。當人詢及去重慶後的打算時,他含糊其詞,只說:「呃呃,現在還不好說,還不好說!」或答:「一 些朋友讓我去。江津閉塞,到重慶住住也好。」別人摸不著底細,只覺得更高不可攀了。於是,來看望、來請吃飯餞行的更多。久不見面的李 參謀長又熱情請童霜威父子去喝”真正的雞湯」。李思鈞夫婦邀去家裡擺席招待,敘舊奉承。法院院長鄭琪,分外謙恭地請去家裡吃送別宴,一 口一聲叫童霜威”恩師」。他知道中華法學會第二屆年會七月下旬在重慶中央文化會堂舉行,討論新法學的建立和法制精神的培養以及國際司法 、人才培植等,選舉了居正、畢鼎山、彭一心等三十一人為理事,邵力子等九人為監事。童霜威未去參加會,也當選為理事,使他不勝羨慕與 敬重。他估計童霜威可能在法界依然要出山理政,所以一再說:「以後要請恩師仍像以往一樣多多提攜、栽培。」
臨行前,請童霜威寫字留念的人更多,包括稽查所長魯冬寒在內。下江人里好多連不認識的也買了宣紙送來,求童霜威的”墨寶」。童霜威 不禁感慨。去年秋天由重慶來到江津的慘淡景象與今番去重慶時在人們心目中的分量相比,他似乎更能體會到人生三昧了。
去重慶,宦海沉浮,前途難卜,總不會比江津壞,則可以肯定。童霜威覺得人賴以生存而不泄氣的常常是自己給自己以鼓勵,實際也是自 己騙自己的一種方式。此刻,他在離開江津去重慶時,倒是頗有點躊躇滿志了。江津對他,無所依戀,無論是這地方還是這兒的人,都如此。 他覺得離開江津去重慶,同去年離開”孤島”到大後方一樣,意味著又一個開始,又一個起點。他仍然希望自己能有所作為。
倒是老錢和錢嫂對他的送別,使他難忘。這一對下江難民夫婦.一年來,始終照顧著他和家霆的生活,產生了一種一家人的感情。這種感 情,他戰前在瀟湘路時對尹二、庄嫂、金娣、劉三保等是淡薄的,只是經歷了戰爭,後來回顧起來,這種感情就變深了。而這一年來,老錢和 錢嫂同他和家霆之間是介乎一種主僕、友人、下江同鄉之間的綜合感情。他和家霆珍惜這種感情。
走前那晚,錢嫂做了一條糖醋魚來。老錢說了吉利話:「這是’魚跳龍門’、’富貴有餘'(魚)!」老錢又送了一張合家歡照片雙手遞上來, 是他和錢嫂抱了兩個小女孩拍的,原是拍了寄到淪陷了的蘇州鄉下給老人看的。背後,老錢用不很熟練的毛筆字寫了:「秘書長和大少爺賜存 感謝援手救濟 姑蘇斷腸人老錢(玉仙)、錢嫂(黃秀英)敬呈」。他那”斷腸人”和”援手”、”敬呈”等措辭大約都是他說書時學來的吧?童霜威和家 霆看了,心酸得不受用了。臨走那夜,童霜威讓家霆用紅紙包了五百元,給錢嫂送去,老錢夫婦跑來退還。一再勉強,才將錢收下。但老錢後 來又獨自跑來悄悄地說:「秘書長和大少爺,有件事我要告訴你們:稽查所長魯冬寒一直要給我鈔票,讓我監視你們,向他報告你們的種種情 況,我起先堅決不幹,後來他威嚇我,我不敢不答應,但從來不收他的錢,人要有良心,有骨氣。我向他報告,只說你們的好話,別的不說。 他也沒辦法。你們是好人,這事知道就行,請不要宣揚,我怕他報復。」
聽老錢一說,童霜威和家霆都倒吸一口冷氣,感到身上涼絲絲的。
次日清晨,老錢和錢嫂早早就起床做了早飯。送行的客人坐滿了屋子。李參謀長派來幫著搬家的幾個士兵由老錢帶著押運行李物件上輪船 。碼頭上,送行的人不少,都在江邊招手作別。童霜威和家霆難忘的是:船開得老遠了,仍看到老錢瘦削的身影孑然立在那兒揮手拭淚。
離開江津前,家霆心情始終未曾開展。他每天埋頭寫作,將《間關萬里》寫完,總共十一萬字,抄得整整齊齊的,擬作為人生旅途上的一 件紀念品。他曾經改換筆跡用化名給徐望北寫過信,約了一個日子,希望能見次面。他覺得徐望北會猜到是誰的。到了約定的那天下午,他准 時到西門外鯉魚石那個橘柑林里等待,卻沒有人來。對徐望北完全失望了,馬悅光那裡他不敢冒失。他明白:這些人謹慎,以大局為重,不會 做不理智的事,自己只有停止嘗試。因此,隨童霜威到達重慶時,他雖有一種脫離樊籬的感覺,魯冬寒的”兩不準”不再能威脅到他,他也有了 一個重新振翅飛翔的新環境,心情始終是鬱悒的。
在余家巷二十六號兩間半舊的瓦房裡,馮村已經找泥瓦匠粉刷裝修了一通。雖然比起江津的住房要小,在戰時陪都,已難能可貴不太寒磣 。這裡離陝西街銀行區近,下余家巷的坡有一些整齊好走的台階。交通、生活比較方便,地段很好。一間房作卧室,一問房會客兼作書房。童 霜威將于右任那副”不信有天常似醉,最憐無地可埋憂”的對聯和馮玉祥的”要想著收咱失地,別忘了還我河山”那副對聯都掛了起來,還加了一 幅在江津時一位江蘇籍的老畫家白憂天畫的紅梅。畫不算頂好,筆觸顫抖,但老畫家是八十老人了,題了”寒香”二字,寫了”八十老人白憂天封 筆之作」,頗為雅緻。贈了童霜威這幅畫後不久,白憂天就病故了,所以畫也算得珍貴。字畫一掛,屋裡頓時變得優美了。童霜威舒口氣說: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①住著再說吧!」
拄雙拐的房東陳太太,四十多歲年紀,信佛拜菩薩,早晚都要敲木魚念經,倒是很好很熱情的。童霜威帶家霆搬來住定後,去看望了陳太 太。陳太太見童霜威氣度不凡,官場中人沒有架子,非常高興。在這以前,馮村曾提出希望讓她家雇的女傭幫助童霜威父子做飯洗衣,被她拒 絕了。這時,她主動提出:以後可以讓她家的女佣人侯嫂幫童霜威父子做菜做飯兼帶洗衣,鍋灶廚房等也用她的,每月由童霜威付些錢給侯嫂 作”外水」。童霜威很高興,食住兩樣都解決了,別的都不足為慮了。雖然,侯嫂辦的菜是川味,太辣,吃的飯是平價米煮的,砂礫、稗子較多 ,但童氏父子要求不高,可以適應。
初到重慶,住處安頓下來後,馮村總是悄悄帶些刊物、書籍和《新華日報》來,家霆以前要想看的那本(Red S十ar over C日ina)(《紅星 照耀中國》)的英文本也帶來了,有趣的是安著一個《中國之命運》的假封面。這天,馮村來,帶來了兩個好消息,童霜威和家霆一人二一個。
給童霜威的好消息是由”渝光書店”印行的《歷代刑法論》出版了!馮村帶了五十本樣書來。書的封面是馮村自己設計的,用了童霜威手書的 “歷代刑法論”五字作書名,淺灰色的襯底,美觀、嚴肅而大方,是一本學術性書籍的樣子。內文紙張雖然差些,黃色的紙張厚薄不勻,有些地 方印得模糊,但在非常時期,出書已是難能可貴。童霜威十分高興。這些年來,恐怕只有從”孤島”魔掌下逃脫出來時,有過這樣的開心。捧著 心血凝成的著作,翻閱著書,書上的油墨味在他聞來也是一種清香了,感情激動,看著馮村說:「我要謝謝你。你這
①宋蘇軾七律《和子由澠池懷舊》中的頭二句。
②《Red S十ar over C日ina》:美國著名作家和記者斯諾一九二八年第一次來華,一九三六年訪問了我國陝北根據地,次年寫了此書,宣 傳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中國革命鬥爭和工農紅軍的長征。此書後譯為《西行漫記》。
不來救我於陳蔡了!」
馮村不斷扇扇子,川江產的竹扇,細篾編成,五角形狀,輕巧雅緻,比摺扇風大,比蒲扇省勁。馮村扇著扇子,拿出一包用報紙包好的法 幣放到桌上,說:「這是書店付的稿酬,微薄不成敬意。本來尚可算是斗米千字,如今糧食提價,距離越來越大了。我知道秘書長手頭不寬裕 ,雖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出書拿稿酬,古今中外都是一樣,請哂納。」
別的倒沒什麼,童霜威聽到這番話,想起自己勉力撐持實際落魄的處境,卻眼圈發熱,強自壓制,囁嚅地說:「其實,我知道你為我印行 這書,既無利可圖,且要負責任。我已十分感激,稿酬是不應拿的。」
馮村善於處理事情,打開話岔,不再談稿酬的事,將稿酬遞給家霆收起,先談了”渝光書店”門口今天出了廣告,宣傳《歷代刑法論》出書 ,又談起家霆入學的事來了,說:「還有個好消息,是送給家霆的。明天上午九點,我來陪家霆到’民聲新聞專科學校’去辦理註冊手續。」
童霜威喜笑顏開,家霆興奮得臉都紅了,問:「我那證件是怎麼解決的?我插哪一年級?」
馮村手攏攏頭髮笑了:「我給你做了一個轉二年級的證件,是印刷廠排印的,胡亂假寫了上海一個大專學校的名義,好在從淪陷區來轉學 的學生,證件什麼樣的都有。誰也弄不清上海有沒有那個學校。校章是請人用肥皂刻的,倒也挺像。你在學校,就說是從’孤島’轉學來的即可 ,暫勿露餡,等到將來木已成舟問題也不大了。」
童霜威聽了苦笑笑,嘆口氣說:「也只能這樣了!不過,插班幹什麼呢?還是循序從頭讀上去的好吧?」
家霆說:「還是插班好!這學校三年畢業,我從二年級讀起,再讀兩年就能畢業。說實話,我已經等不得了,老是讀呀讀呀,有什麼意思! 我真想早點進入社會幹起新聞記者來!」
馮村說:「家霆的話也有道理。他程度不錯,這種新聞專科學校,是文科,家霆的中英文好,一支筆也強,知識面廣,插班完全讀得下來 。早點步入社會施展抱負也好。社會上能學到的東西可不是學堂里能學得到的。許多大記者、大文豪並不是學校培養出來的。」
童霜威思索著點頭:「插班就插班吧。我在想,抗戰進行了六年多,戰局雖仍拖拉著,未必再要拖六年多了。早點出世鍛煉鍛煉也未始不 好。將來,有條件還是可以再出國留洋的。本來——」他對著家霆悵悵地說:「你小時候,我就準備著等你長大送你出國的,為你也積蓄了出 國的費用。但戰局影響不說,給你那貪心的後母方麗清把錢全部吞掉了。只是,將來我只要有力量,還是要讓你出國的。以後,少闖禍,多讀 書。這個學校可不能再拿不到畢業證書了!」
家霆默默點頭,感激地對馮村說:「馮村舅舅,明天上午我一早在家等著你,我們一同去註冊。」他有一種飛燕見到了春天來到的心情。
第二天上午,童霜威帶了一些新出版的《歷代刑法論》出去拜訪友人兼帶送書。馮玉祥又出去發動獻金了。程濤聲不在重慶,馮村說他可 能秘密去廣西桂林看望好友李濟深①去了。童霜威決定先去看望于右任。有了這本書可以贈送,他感到自己遷到重慶,身分又恢復了三分,在 司法界依然會使人側目而視了。儘管畢鼎山掌握了中懲會的實權,儘管彭一心掌握了司法行政部的實權,他們都靠拉幫結夥、逢迎拍馬在貪贓 枉法,他們都沒有司法方面的專門新著出版,政治小丑而已!司法界還是不能忽視我這樣一個人物的。中華法學會在我缺席的情況下選出我做理 事,並不偶然。
他對司法界本已厭倦而且感到被排擠,早不想去佔一席之地了,現在卻又有了不甘心就此完全退出的想法。想起這些,他決定先送一批書 給些對自己關心的、自己尊重的及熟識的友人,聽聽意見和
反響,造造聲譽。他是帶著一種膽氣較壯的心
①李濟深:此時任軍委會駐桂林辦公廳主任。
情出去的。
家霆在八點鐘時,等來了馮村,兩人一同到”民聲新聞專科學校”去。這學校位於重慶鬧市區保安路的基督教社交會堂。基督教社交會堂周 圍,以前被敵機炸得一塌糊塗。除禮堂外,還能看到的是一大片大轟炸後殘留下來的瓦礫。在被炸平了的空地上,新築起的七八間平房,就是” 民聲新聞專科學校”的校舍,裡邊放著桌椅、黑板。
家霆隨馮村去後,在一間小平房裡,見到了穿西裝的陳教務長,一個學者型的人,五十歲光景,上海口音。同家霆談了話,問起家霆在上 海的一些情況以及途中來大後方的情況。好在家霆會講一口嫻熟的上海話,對上海也熟悉。外加去年來大後方時一路的情況與目前並無多大不 同。談了一些,口頭禪”好啊好啊”的陳教務萇高興地點頭:「好啊好啊,歡迎你!」他讓一個會計模樣的人幫家霆辦註冊報名、收費手續,並 且說:「抗戰時期,一切從簡。我們這裡條件比較艱苦。課是下午七時上,你住處不遠,還算方便。有些同學,住得遠,由於交通不便,從下 午四點左右起,就得從郊區步行來校上課。由於發電機早被炸毀,我們晚上沒有電燈照明,要點蠟燭上課。你對這些困難不介意吧?」
家霆搖頭,說:「當然不介意。我只希望早點入學,多學到一點東西充實自己的能力。」他在得勝壩上學時,竹笆糊泥的房子、爛泥地、 桐油燈,都比這裡簡陋艱苦。
「好啊好啊!」陳教務長滿意點頭,「我們這裡上課的教員有不少是新聞教育界的前輩,報界的總編輯、主筆,書店的總編輯,也有知名 作家,我想,你是會滿意的。」
家霆見那幾問作為教室的平房裡,此刻坐著上課的是些男女小學生,感到詫異。馮村注意到了,說:「房子緊張,教室白天歸小學用,下 午五時以後,才歸’民聲新聞專科學校’用。」
陳教務長說:「很好笑吧?實際也很可悲。」他用幽默的語氣說:「我的本家——教育部長陳立夫竟說’民聲新專是共產黨學校’!立案他不 批准,什麼條件他都不給。所好我們這些辦校的同人不在乎,大家努力募捐,師生一起努力,終於把學校辦成了。你來上了課,就可以知道, 我們可不是掛羊頭賣狗肉的學校!」
當家霆和馮村辦好註冊手續離開”民聲新專”出來時,忽然迎面見到走進來一個短髮齊耳卷一道曲邊的漂亮女學生,個兒高高的,兩條長腿 走路特別神氣,皮膚雪白,一臉靈秀,穿件淡黃洋紗旗袍,襯得皮膚分外光潔,手裡夾一疊書,渾身充滿青春活力。
馮村顯然碰到熟人了,叫了一聲:「啊,燕寅兒!燕小姐!」
「馮經理啊!」她笑容可掬,「你到我們學校里來幹什麼?」她那清晰而略帶磁性的聲調說起話來格外悅耳。
馮村介紹家霆,說:「我的親戚童家霆,他來報名註冊。以後你們是同學了!」
燕寅兒活潑開朗,大方地點頭,伸出手來:「好啊,歡迎歡迎!」家霆握一握她綿軟的手,發現她的眼睛長得非常好看。睫毛黑長,左眼 好像有點毛病,卻又無可挑剔,反倒使那雙大眼變得更光彩、更嫵媚了。
燕寅兒笑著,看得出她性格活潑樂天,問馮村:「你怎麼好久不上我們家了?家父前些日子還惦念著你呢!他很寂寞,喜歡同你下圍棋,也 喜歡聽你聊天。」
馮村說:「要去的!要去的!」
燕寅兒說:「來吧!今天我有事,再會!」她同馮村點點頭,又同家霆也點點頭,微笑著像只小雀子似的蹦蹦跳跳走了。
家霆問:「誰?」
馮村說:「她父親是同盟會員,安徽人,名叫燕翹,下半身麻痹癱瘓不能走路。你父親也認識的。燕翹現在仍是中央委員,也是國民參政 員。」
家霆沒做聲。他好像曾聽爸爸說起過燕翹這個名字。燕寅兒的活潑嫵媚,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不知為什麼,在這種時候,他忽然感 到更想念歐陽了。如果歐陽在這裡與自己同學那多好啊!
兩人一同走到街上。家霆問馮村:「剛才陳教務長說’民聲新專,立案不批准,將來畢業了文憑算不算?」
馮村幽默地說:「不承認的人是不承認的。但是,’民聲新專’是個客觀存在,畢業了你不承認我自己承認,這是沒有問題的。將來,畢業 了,當新聞記者有的是門路,新聞界願意要’民聲新專’畢業生的有的是!這有個看法問題,自己應當如何看自己!」
家霆覺得自己這個被開除的學生,立刻能有學校上已經應當滿足,就不做聲了,想:反正我高中沒有文憑,轉學證書上的章也是肥皂刻的 。有一個學新聞的學校能早點走上社會,能早點實現我的心愿,那就很好。想著這些時,他又遺憾起章星老師和”老大哥”的死了,暗忖:新聞 界的人消息靈通,進步的也多,不知我能不能在這裡找回我已失落的?
在這種時候,同馮村走在街上熙來攘往的人流中,爬著坎坎,他內心感到寂寞、孤獨,又忽然感到異常思念忠華舅舅了。忠華舅舅在哪裡 呢?走著走著,走到人稀少的地方來了。
家霆忽然輕輕挨近馮村,悄聲問:「馮村舅舅,你是共產黨嗎?」馮村驚異地看看他,看看四周,說:「莽莽撞撞亂問這種事幹嗎?我只 是個正直的人,無黨無派。」
「你知道忠華舅舅在哪裡嗎?」
馮村搖頭:「不知道。以前你問過我了!」
家霆忽然心頭抑制不住一種慾望,想讓馮村真正了解自己。也不知為什麼,這些藏在心靈深處的秘密,他覺得不能告訴爸爸,馮村舅舅卻 是可以告訴的。並不是說他不愛爸爸,或對爸爸有什麼距離。不!他愛爸爸絕對超出於愛馮村。可是心中這個與共產黨有關的秘密,如果講給爸 爸聽,爸爸是會嚇一跳的,爸爸可能是會責罵的;同馮村說,馮村舅舅是可以理解的,會支持的。他覺得自己同馮村間,還是隔著一層紙。如 果把心底這件秘密亮給馮村舅舅看,這層紙就捅開了,兩人問會一點隔閡也沒有了。馮村舅舅說不定會給他幫助,也把心裡的真心話說出來的 。正因為這樣,家霆說:「我們找個地方談一談好嗎?我要告訴你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兩人故意走到人跡稀少的僻靜處來了。附近正在修路,擁塞著人,這裡不通車輛,行人也少。通過一片開闊地,能居高臨下看到下邊遠處 一些樹陰下,傍著山岩建造的一些古色古香的舊房子,fl口掛著鳥籠,種著盆花。這裡並肩輕聲低語無人聽到,也無人會注意的。家霆一口氣 將在得勝壩學校里參加讀書會與施永桂在一起,先與趙騰老師後與章星老師的關係都講了。
馮村靜靜聽著,沒有表情地聽著。
家霆更把章星與施永桂不幸翻船遭難以及與徐望北聯繫未成的事講了,說出了現在心中的苦悶。
馮村聽了,看得出家霆的真誠,說:「家霆,你真的漸漸趨向成熟了。你的話加深了我對你的了解,我很高興。」
「我可不可以到化龍橋紅岩村或者曾家岩五十號去請他們找忠華舅舅或者把我同趙騰和章星老師的交往講出來同他們取得聯繫呢?」
「啊,家霆!你這想法沒有錯。將來到適當時候,這些地方你也可以去,但現在不要急於冒冒失失那樣干。你拿什麼博得信任呢?現在情況 這麼複雜,魚龍混雜,你應當妥善穩當地追求進步,不要因為形勢發生變化失掉關係就匆促亂找。你不要急,只要堅持自己走過的這條正路, 總會又和你的同志走在一起的。」他嘆口氣,「現在,你們剛來重慶,我不能不悉心儘力照應你們,幫你們辦一些事情。但我要坦率讓你知道 ,我現在處境很不好。特務確實已注意我,很難說他們是不是想把我抓到牢里去。我也有可能會離開重慶的,為的是避免無謂犧牲。我同秘書 長及你來往,對你們不好。過了這段時間,我要改變。那時,你應當理解。我寧可去同一些不怕涉嫌的國民黨人士來往。那樣,對安全有好處 ,不會蒙不白之冤!」
同一些不怕涉嫌的國民黨人士來往?這好嗎?」家霆不解地問。
「問題不在於同誰來往,問題在於為什麼來往?誰影響誰?我來往,是不會受他們影響的。我也不是見了面就向他們宣傳什麼,我只是使 他們了解我能保護我。比如,剛才燕寅兒她的父親燕翹吧,老先生是國民黨的中委,忠於三民主義的。可是他對今天的貪污腐化深惡痛絕。他 喜歡我陪他聊天,不外是因為他半身癱瘓太寂寞,也不外是他有憂國憂民之心。這樣,用不著我說什麼,我只是把帚店裡的書刊送他一些。他 喜歡聽人念書報,我就念些給他聽。我告訴他:現在辦個書店很困難。像我這種人居然也招惹了中統的不滿,有時盯我梢,似乎想找我的麻煩 。燕老就生氣地說:「他們不敢!他們要是找你的麻煩,你來找我!我有機會就耷會上罵他們!」
家霆懂得,馮村這樣說,是在教他怎樣注意安全,不要莽撞,不要蠻幹。馮村是什麼人,這時他似乎更明白了。同馮村在一起,他感到親 切溫暖,有一種依靠。馮村舅舅說的話很對:「只要堅持自己走過的這條正道,總會又和你的同志走在一起的。」這話說得還不夠明白嗎?還 要馮村舅舅再說什麼別的呢?
他簡直想擁抱馮村舅舅。當然,是在街上,遠處有些人走來了,不能這麼做。
兩人後來分手了。馮村回”渝光書店」,家霆回余家巷口。家霆到家正是中午,見爸爸已經回來了,正在喝茶休息,扇著扇子。茶几上放著 一大疊已經用牛皮紙包紮好的《歷代刑法論》,打算寄贈友人的。見家霆回來了,童霜威問:「辦好了嗎?」
家霆介紹了情況,拿起臉盆去院子里自來水龍頭上打水回來洗臉,問:「爸爸,你去了哪些地方?」
童霜威說:「我想了一想,書不能都由我自己送,還是由郵局寄贈的好。所以買了些牛皮紙和繩子回來捆紮。上午只去了監察院,沒見到 於大鬍子。他住在歌樂山山洞小園,我無法去那麼遠,將書留給了季秘書。同季一談,才知國史館的名義是於鬍子推薦了才給的。於鬍子也算 對得起我了。在監察院又碰到不少熟人,坐到十點半鐘,了解了些其他熟人的情況,我心裡不痛快就回來啦。」
「為什麼不痛快?」
「什麼都不痛快!時下,這些人拍馬的本事越來越大。比如對蔣介石,原先叫’蔣先生’就很尊重了,後來叫’總裁’叫’委員長’,上個月林森 一去世,蔣馬上代理國民政府主席,這些人立刻都改口一聲一個’主席’了!這種時髦我真跟不上!」
家霆勸解道:「犯不著為這些不痛快。你不跟著叫我看也沒什麼。」
「不是叫不叫的問題,而是卑鄙小人就能雞犬升天。謝元嵩真地要回來了。人還沒回來,官已安排好。你猜,他在美國玩了些什麼把戲? 」
童家霆愣愣地望著爸爸,似問:怎麼啦?
童霜威生氣地扇扇子:「他在美國到處吹法螺,居然結識了一個美國牧師。通過牧師,在一個什麼州立大學獲得了榮譽法學博士稱號。這 美國牧師當年在華傳教,任過新生活運動總會的顧問,最愛中國的字畫、骨董,據說謝元嵩這次去送了不少這類東西給他。現在回國,洋牧師 寫信保薦,蔣就批了叫監察院於院長重視並予適當安排。信已轉到了於鬍子手裡,季秘書把事情告訴了我,說於鬍子有點不快,看批示後生氣 地說:’豈有此理!」’
「那會怎麼?」
「誰知道!」童霜威搖頭拭汗,「中國官場的事,誰也猜不透。可是謝元嵩這個渾蛋,看到現在美國人吃香,他又找到美國佬做後台了。 真會投機!」說著,連連搖扇。
午飯,房東陳太太家的女佣人侯嫂送來的菜是:一隻炒回鍋肉,一隻肉絲炒嫩薑絲,外加一隻素榨菜湯。菜是不錯,只是辣些,天熱吃了 火氣大。童霜威讓侯嫂把菜端回去,說:「你的菜不錯,但今天有事,不吃了,我們要出去吃。」家霆納悶,見童霜威看看手錶,說:「走, 家霆,我們今天去吃面,上’陸稿薦’!」他掏出一盒萬金油來往額上搽,說:「你可能不知道吧?今天是你媽媽的生日!」
家霆這才恍然大悟,爸爸又在思念死去的媽媽柳葦了。
冒著酷暑炎炎,兩人渾身汗濕地到了”陸稿薦」。這是一家具有濃厚蘇州風味的酒家,經營麵食、江蘇菜肴、醬肉醬雞、油酥麻雀及各種鹵 菜。」陸稿薦”在蘇州出名,在上海也出名。重慶的”陸稿薦”是下江人開的,下江人抗戰滯留四川,思念家鄉,留戀家鄉風味,來吃喝的很多。
童霜威和家霆走進館店時,館店裡生意興隆,兩人在角落裡找了兩個座位。坐定後,童霜威點了一碟油酥麻雀,一碟醬鴨,又點了兩碗排 骨面,嘆了口氣說:「當年,同你母親在蘇州時,有一次去觀前街,到’陸稿薦’吃面,她愛吃的是雪菜蝦仁面或是鱔絲面,但這兩種面,在重 慶都是吃不到的。今天我們吃排骨麵來紀念她的生辰,只是她去世已經十二年了!」言下不勝悼念。
一會兒,菜來了,面也來了,兩人吃將起來。童霜威說:「這裡的滷菜本來以鮮香帶甜、鮮嫩爽口為特色,享譽江南。現在到了四川,味 道全變了!東西一樣,滋味不同,沒吃頭了。可是名氣大,貨色不好,人家也還是趨之若鶩,怪不得人要圖虛名了。有了名聲,總是值錢的。謝 元嵩從美國弄個榮譽法學博士頭銜鍍金歸來,也是深諳此道了。」說畢,搖頭苦笑。
見爸爸有些感慨,家霆有意岔開爸爸的思緒,問:「這店怎麼起了個這樣怪的名字?什麼意思?過去我不懂,現在思索了半天也還是不懂 。」
童霜威說:「這還是你媽媽當年在蘇州’陸稿薦’店裡講給我聽的呢。想不到,一晃十幾年,現在我來講給你聽了。人生的事,真難預料。 提起’陸稿薦’的店名,有段傳說:清末蘇州觀前街上,有家陸記館店,開張後因為酒菜沒有特色,虧損很大,老闆想典去酒店回鄉務農。這天 睡覺,忽見一個道人來了,老闆一看,這遊方道士過去常來乞討,不過現在穿得十分體面,仙風道骨、氣度不凡了。道士說:’我是呂洞賓,特 來辭行,謝謝你平口經常接濟。你曾送我一床草墊,我留在我棲身的懸橋之下,那是寶物,速去取來!’老闆夢醒,趕到道士棲身的懸橋下,發 現道士已死,便購買棺木掩埋,把草墊拿回家,但看來看去,並無什麼奇特,丟也不是,不丟也不是,最後將草墊扔在屋後柴堆上。哪知第二 天,廚師抱柴把草墊也抱到灶前,扯一把草塞進灶去,一股香味充滿堂屋。鍋內做的醬肉、醬鴨等異香撲鼻。老闆忙將燒剩的草墊珍藏起來, 每次取一小節生火,不論做什麼菜都特別味美可口。從此,陸家館店生意興隆門庭若市,店名改為’陸草墊’。蘇州一些文人說這店名粗俗,取 其諧音,改為’陸稿薦’,名氣就越來越大了!」
家霆聽了,一邊吃著油酥麻雀,一邊連連點頭,說:「原來如此!我看是陸老闆生意蕭條,編造了這樣一個神仙故事招徠生意也未可知。」
童霜威笑了,說:「也有可能!不過,幹什麼都要有特色,說不定原來這陸老闆用的廚子不行,沒有特色,沒有看家菜,後來雇的廚子在做 醬肉、醬鴨上有特色,所以興旺起來。真正’陸稿薦’的醬四喜肉,顏色紅艷,肥而不膩,吃到嘴裡就化,確是與眾不同有特色的。說到這裡, 忽然觸動情懷,說:「我這人,一生不算得意,主要原因就像做生意沒有特色一樣,在這魍魎世界,只好門庭冷落,不過我卻安之若素!別人哭 笑我不管!」
家霆問:「怎麼呢?」
童霜威挑著麵條說:「有的人會吹牛拍馬結黨營私抬轎奉迎;有的人會高唱和平賣國做漢奸;有的人會裝糊塗百事不問什麼正事都不幹; 有的人會翻雲覆雨投機取巧出賣人;有的人會心毒手辣助紂為虐殺人不眨眼!……都各有特色。可是我呢?這些我都不會也不願干!於是,只能 成為可有可無不需要的人了。像開了個店面,做不成生意。」
家霆能體會到爸爸的感慨,這是些牢騷話,又都是真話。見今天是死去的媽媽的生辰,爸爸觸動情懷同心裡傷感有關,自己心裡也不禁耿 耿,勸慰道:「其實,您的特色是有憂國憂民之心!您愛國,有民族氣節,希望國家富強。這特色,就值得人稱道。」
父子倆悶悶吃掉了麻雀和排骨麵。天熱,醬鴨似乎有點變味了,兩盤醬鴨只好剩下一大半。童霜威叫家霆去付了賬,兩人走出”陸稿薦」, 童霜威不禁又想起當年與柳葦同在蘇州觀前街”陸稿薦”里吃了鱔絲面帶了一包醬肉、一包醬鴨回去給兩個老人吃的情景了。家霆也因為思念起 母親,連帶思念起忠華舅舅和歐陽素心來了。太陽暴晒,日光耀眼,山城的悶熱增加了父子兩人心上的惆悵。正在這時,忽然迎面撞見一個熟 人:身材粗壯,臉上皮膚粗糙,一臉橘皮疙瘩,近視眼鏡下兩隻金魚眼配著一隻大蒜鼻子,模樣有點愚蠢,行動有點笨拙,熱呵呵地說:「啊 呀,不是嘯天兄嗎?你什麼時候來的重慶?」
童霜威一看,原來是中央委員樂錦濤呀!忙叫家霆:「快叫樂老伯!」
自從去年夏秋之交到重慶,在於右任公館見到樂錦濤後,多蒙樂錦濤關心幫助出了個同杜月笙見面的主意,童霜威感情上對樂錦濤親近了 不少,覺得這個喇嘛似的人還是很厚道很推心置腹的。這是途中相遇,馬上寒暄起來,互問近好。
樂錦濤笑著打油說:「哈哈,嘯天兄!好個重慶城,山高路不平!沒有汽車坐,你我都步行!」
兩人為這在路邊哈哈笑了一陣。樂錦濤說:「華嚴經上云:’一念嗔心起,八萬障門開!’嗔恙無忍,就是煩惱。我對一切事都能看得開,看 得穿,不煩惱。」
童霜威點頭說是,向樂錦濤介紹了自己的近況。樂錦濤說:「好好好,你來重慶比在江津要好。你與我不同,你是有學問的人,遲早還是 要青雲得意的。我已經老朽衰頹了,現在閑來無事,就是逛大街。今天路過一家書店,看到一本你的大作《歷代刑法論》的廣告,用大字寫在 書店門口,我立刻想到了你,卻不知你大駕已經在重慶了!」
童霜威說:「拙作剛剛出書,我正想寄奉一本請你指正呢!」心中卻暗愧:啊呀,我送書卻把他給忘了,真不應該!
國才童霜威談近況時,同方麗清離婚的事沒有說。誰知樂錦濤消息靈通,笑著說:「嘯天兄,聽說你去江津後,辦了離婚手續,現今一人 獨處,是不是?」
童霜威只好三言五語,把離婚的事講了。
樂錦濤說:「佛經說:四大本空,五蘊非有,緣聚則合,緣散則離!聽說尊夫人貌美而不賢,你這下解脫了,也許倒是清凈。」他也介紹了 自己的近況,說:「我剛有些事去北碚回來,在北碚縉雲山還看望了太虛法師聽他講了經。北碚縉雲山風景秀麗,嘉陵江水色碧綠,北溫泉可 以沐浴,我在縉雲寺里住了一個月,人也發胖了。你不信佛,這我知道。但我勸你不妨到北碚一游,我還想拜託你一件事哩!」說到這裡,看 看站在一邊始終沉默聽著談話的家霆,忽然似有什麼話不好出口似的,說:「站在這裡談久了也太吃力。這樣吧,改天我到你新居拜望,我有 事想與兄談談,我們好好再聊聊。」 兩人告別分手。
家霆敏感地說:「他好像有什麼話想講未講。」
童霜威也思索著說:「晦!是好像這樣。」心裡不禁想:他想與我談什麼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