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風波浩蕩,夜雨聞鈴腸斷聲 五
日月風塵埋下了沉冤!即使是短短的一些時日,也刺心錐骨,使童家霆難以忍受。
在這種心情下,盟軍七月十日登陸西西里,使義大利政治發生激變這樣的好消息,也未使家霆心裡有多麼高興。
魯冬寒的”兩不準”還像兩把刀子架在家霆頭上,威脅著他,他卻決定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當然,必須注意策略,注意技巧,不再傻於蠻 干。
最初,他想過要去小南海附近兩岸尋找”老大哥”和章星老師的屍體。聽說縣裡有些人去尋親屬屍首的都失望而歸,原因是川江水急,屍首 大部都已沉沒水底或沖向下游不知何處去了。撈起來的屍首,由於天熱,有的已無法辨認,有的撈上來後已很快腐爛變質,都及時作了掩埋處 理。這樣,家霆只好放棄了尋找屍體的打算。
他決定打聽徐望北的下落,設法能見到他。為了這,他連續幾天,都故意偽作寄信或買郵票到郵局去,希望在郵局碰上這個縣黨部派往郵 局檢查郵件的特派員。可是,失望連著失望,沒有見到徐望北的蹤跡。
是什麼原因呢?徐望北也出事了?他也轉移了?
又不敢向爸爸明講,也就無法托爸爸去打聽。家霆只好把苦悶憋在心裡。
有一天,從郵局回家,不巧在路上迎面碰到李思鈞夫婦。他躲避不及了,爽性若無其事地打了個招呼。李思鈞擺出了長輩的態度,苦口婆 心諄諄教導起來了:「啊,家霆,我是看著你長大的。在南京時,你只有這麼一點點高。我們是關心你喜歡你的。見你好,就高興;見你不好 ,就難過。這次該’吃一塹長一智’了!以後,千萬不要做出規犯界的事。你這是交上壞朋友了!思想左傾萬萬不行。要不是靠你父親的老牌子, 靠我們大家出力,早押到重慶去了。該在家閉門思過,多讀點書。《中國之命運》是委員長的重要著作,要多讀!往後要循規蹈矩,安分守己, 懂嗎?」
打扮得”老來少”的錢敏敏,頭上居然用天藍綢帶扎了一根”處女帶”打了個蝴蝶結。據說”處女帶”是電影明星白楊這樣打扮過的。她用綢帶 扎發後,青年女性競相效法。抗戰時期條件差,這種打扮花錢少,僅僅一根綢帶就添了不少嫵媚。但錢敏敏年歲大了,頭上紮根鮮艷的綢帶叫 人看了滑稽。她也在一邊幫腔:「是呀,家霆,往後別叫秘書長為你煩心了。這次要不是大家幫忙就糟糕了。往後,要聽話!你李叔叔剛才說的 話要記在心上。」
他倆沒有講完,家霆已經拔步走了。家霆沒有看到他倆的表情,那該是激動而尷尬的吧?
家霆在家裡,苦悶得如坐針氈。過江去找馬悅光吧?目前是絕對不行的。雖然,從爸爸處聽說學校里人事無變動。馬悅光該還在位上吧? 章星老師死了,馬悅光會怎樣?同馬悅光之間的關係既挑明了又並未挑明,這種艱難時節找上門去,怎麼行?
找徐望北!怎麼找呢?家霆終於想:托呂營長吧!請他打聽徐望北。
這天一早起床後,家霆就又到文廟附近渝江師管區一團二營營部去了。
情況同上次來時沒有什麼差別。仍舊是門口的衛兵攔著訊問,仍舊是小勤務兵將家霆帶進裡邊去。那個房屋破舊、地上生滿了青苔的潮濕 小院仍舊骯髒、零亂。從這小院穿過一條屋旁的小過道往裡走,裡邊又有一進舊瓦房,仍舊聽到”嘩嘩”的牌九聲和嘈雜吆喝的人聲。
小勤務兵一通報,呂營長熱情地從自己房裡出來了。顯然,他沒有在隔壁房裡賭牌九,頭上包著一條白毛巾,臉色發紅,熱情地說:「啊 ,小老弟,你來了!我病了好幾天了!來來來!」他招手,「快進屋坐!」
房裡葯香撲鼻,小木板床上的臟被窩掀開著,看來剛剛呂營長是睡著的。那張老式的木桌上,比上次見到時更雜亂,除了墨水瓶、臟飯碗 、鋼筆、舊瓶罐、臟玻璃杯和連環畫外,還放著葯壺,一碗冒著熱氣熬好的中藥汁液盛在一隻粗瓷藍花大碗里,上面架支筷子。蒼蠅”嗡嗡”地 在叮飯碗。
家霆關切地問:「什麼病?見好沒有?」說著,在舊扶手椅上坐下,要呂營長快睡下。呂營長坐在床上,高叫:「勤務兵,快拿開水沖茶 !」
房裡真是沒有變化。紅木椅仍在,只不過上面堆了一隻西瓜和三四斤米花糖;木製洗臉盆架子上花花綠綠舊臉盆里,仍是半盆{虧水泡著一 條發了黑的舊毛巾;屋角的破箱子和另一隻破柳條包也仍在,只不過灰塵積得更厚了。依然是屋頂的瓦背上一綹綹地垂著條狀的塵埃,像是流 蘇。惟一變化大的是木頭格子窗戶上,因為天熱,原來糊的舊桑皮紙撕掉了,如今漏了空,蒼蠅飛進飛出,風卻不吹進來。屋裡潮濕霉爛的氣 味濃得刺鼻,叫人想去曬太陽。勤務兵斟水泡了茶走後,沒等家霆開口,呂營長說:「小老弟!你的事我已經知道了。我去看過你,遇到你們南 安街九號看門的老錢。他告訴了我你的事。我們這裡有個連長,他表弟劉智漸也在你們學校,你不熟?是的,他跟你不在一個班,也談了你的 情況。我曾買了些吃的給你送去,想看看你。」他指指紅木椅上的西瓜和米花糖,「可是,稽查所不讓我看望也不給我轉交東西。依我的火氣 ,恨不得帶上十幾個弟兄砸了他門口那塊特務牌子。後來一想,砸了牌子又怎麼?就吞下了這口氣。可心裡一直在記掛你啊!你好嗎?聽說開除 你了,今後怎麼辦呢?」
呂大鵬深情厚意,家霆感動,如實把自己的情況講了。呂大鵬一邊聽一邊搖頭,最後說:「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你還年輕,我勸你 慫恿你父親,帶上你去重慶住。現在重慶沒敵機轟炸了!不像以前連炸幾百次,死傷先後總有二三萬人吧?現在已久不見重慶上空出現日機了。 你父親有地位,到重慶給你再找個學校我看能辦到。無論如何,多讀點書有個學歷總是好。在此地,閑住下去可不行。」
家霆點頭表示對,用手揮趕叮葯碗的幾隻蒼蠅,正打算提出請呂營長打聽徐望北的事,呂大鵬卻嘆了口氣告訴家霆說:「小老弟,你一定 還不知道,我就要開拔了。」
「走?」家霆問,「去哪裡?什麼時候?送壯丁去嗎?」
「才不會讓我送壯丁哩!那是肥差,輪不到我的。我是去上前線!」呂營長回答,「日期未定,反正快了!讓我到昆明報到,聽說要準備配 合盟軍打通中印公路,在緬北作戰。現在,國際戰局形勢倒是不錯,德寇在蘇聯斯大林格勒一敗塗地後不那麼順利了,英美在北非打敗了隆美 爾元帥,太平洋上形勢好轉,日寇在中國戰場上泥淖越陷越深,只是大後方這個腐敗的樣子,太叫人痛心。戰爭把人命變得不值錢了!我對自己 這條命估價從來不高。在後方消磨意志,倒不如早點上前線痛快。」
家霆聽到呂營長講這些話,心頭有些說不出的同情,悶悶嘆了一口氣。呂營長頭疼,掐掐眉心皺皺眉頭說:「上次你給我把信遞交給了馮 玉祥,我很感謝。可是熱心人招來麻煩多!不但屁用沒有,聽說狀子由馮玉祥轉給了軍政部,還認認真真附了。一封信,結果呢?軍政部將狀子 轉來轉去轉到渝江師管區來了。李參謀長把我叫去,大發雷霆,拍桌子狠狠熊了一頓,說我’吃裡扒外’、’多管閑事’,問我馮玉祥來是不是也 告了渝江師管區的狀?我說沒有。後來才知道那傷兵醫院院長程福同跟我們師管區司令常有來往。結果,哼!現在是送我上前線!」
外面,是個陰晦的口子,天空低沉。如果在曠野處看,天空很可能像要一直壓到地面似的那麼令人窒息吧?忘了誰說過的:「太陽普照全 世界,但不是到處都有太陽的,更不是每個人都擁有太陽的。」這話太對了!家霆此刻的感情很特別,多麼希望這陰沉、晦暗的天空忽然能有陽 光透過雲層普照大地啊!但是,從呂大鵬撕去了桑皮紙的格子木窗洞眼裡望出去,只使他想起了在稽查所被拘留時的鐵欄杆窗戶的情景。從那窗 戶里看出去,只能看到陰鬱的被分割成一條條的,塊天空。他始終有一種受人欺壓了的惱怒。此刻,忽然臉上熱辣辣的,像是被人猛力摑了好 多巴掌,想反摑卻無從下手。他心靈上掠過一絲哀傷,喉嚨口泛起一陣苦澀和酸辛。
呂營長可能在發著燒,也可能是激動,兩腮泛紅,眼光對生活是冷漠、暗淡的,說:「天地間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歸宿!」他搔搔頭長嘆 一聲,「不管後方、前線,都是漂泊,都是遠離,都是走向未知”虛無地像是結束了自己的話,也像是給自己的未來下了一個悲觀的結論。
打聽徐望北的事還是要拜託呂營長,家霆就把來意講了,說:「我希望你病好後,給我打聽一下,最好能同他見到面,約定個時問,讓他 定個地點同我見一次面。」
呂大鵬爽直地問:「看來你很著急,找他什麼事?」
家霆為難了,說:「這我現在就不告訴你了,以後有機會再說。」呂大鵬是個講義氣的人,說:「我明白,準是你學校里鬧風潮那些事, 是不?好吧,我馬上就去給你辦,儘快給你迴音。辦了,我馬上去你家通知你。」說著,不顧家霆勸阻,竟就起床,整整襯衫,加上件軍裝上 衣,戴上軍帽,捧起葯碗,將一碗葯”咕嘟咕嘟”喝了個底朝天。
呂營長有病,家霆當然不肯要他馬上去。他卻熱心地說:「走吧,走吧,一同走!你回去,我去找他,找到找不到都來給你迴音。」兩人一 同走出營部。臨別時,呂營長又好心好意地勸家霆,還是慫恿父親把家搬往重慶,說:「這種小縣城,壞事傳千里。你在這裡是抬不起頭的。 換個地方去闖吧!從頭來起,混個大學畢業,將來讓他們看看。」說完,拔腿朝縣黨部方向去了。
一周多來的事,都使童家霆有一種陷入夢境之中的感覺,心上五味混雜。對歷史的玄機、生活的深奧,覺得多少又明白了一些。身處夏季 ,卻有嚴冬的感覺。回到家裡,進了書房,見童霜威正在給人家求字的人寫對子。見家霆來了,他放下手中的大筆,說:「去哪裡了?」
家霆把看望呂大鵬的事說了,未提托呂營長找徐望北的事。接著把呂營長提的建議說了。
童霜威聽了,沉吟著在書房裡踱方步,思索著,過了一會兒,說:「唉,我再慎重考慮考慮吧。他的意見是對的。為了你,應當走!再說, 重慶究竟是陪都,比住在這小縣裡不一樣。現在,日機想轟炸似乎也力不從心了。只是,要走,也有一些實際問題要解決。比如住處,比如你 的上學問題。事情未安排好之前,不宜聲張。」
家霆點頭說:「爸爸說得對。是不是我能先去一趟重慶?找找馮村舅舅,讓他幫著想想辦法。我也想去重慶稽查所大牢看望一下竇平和靳 小翰,也不枉相交一場。」
童霜威看著兒子誠摯的面容,聽著兒子發自肺腑的聲音,心裡有的是寄居一隅的窘迫和無所著落的悲涼,說:「唉,你的心意我明白。可 是,你不能再惹事了!稽查處那種地方少沾為好!」
家霆央求:「爸爸答應我這一次吧!您給我托托熟人,我只是想見他們一次,看看他們怎麼了?送點吃的和零用錢給他倆。他們無辜,只是 不像我有您這樣一個有地位的爸爸。而且,也許,這就是同他倆最後一面了。如果不這樣做,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的。」
童霜威心軟了,點頭說:「唉,我總是依著你、依著你,不知會把你縱容成什麼樣。以後,你可不能再交華蓋運了,自己處處得謹慎小心 些。你去,帶我的名片,我再給你寫一封信給杜月笙的秘書胡敘五,讓他找稽查處的人讓你探監看望。這點小事我看胡敘五是辦得通的。」
家霆點頭應允,不由自主地深深噓了一口氣,似是想把胸中鬱悶全吐出來。
童霜威從書架上拿下《歷代刑法論》的厚厚一大疊原稿,感慨地說:「我這部書也快寫好了,只剩下一點點了,我趕一趕,把它結束了, 再寫個序就完成了。你在重慶時,為我帶去給馮村,交給他出版。這部書命運多舛,從戰前寫到今天,拖的時間夠長了,應當殺青了!也算是我 在江津賦閑的一點成就,做個紀念吧。」又說:「還機你到重慶,找到馮村,要他給找找房子,住處小些不要緊,只要地段好些,進出方便, 價錢不太貴,房屋不要太蹩腳就可以。我們去,最重要的是這一條。去不去,首先也決定在這一條。」
家霆應諾了,走上前去,翻閱著爸爸《歷代刑法論》的手稿。開頭戰前寫的那部分,紙質已經發黃。看到那一筆老練、工整的毛筆小楷, 家霆能體會到爸爸為這部書付出了多大的心血和工夫。家霆看得出爸爸去重慶的主意大致是定了,心裡滿意,說:「我去重慶,也想尋找一下 歐陽。」
童霜威不禁嘆了一口氣,說:「是呀,是該尋找。這孩子,我總懸念她。人海茫茫,她會到哪兒去了呢?唉!」說著,心裡難過起來,「 上次給杜月笙寫了信,托他轉託戴笠,說是正在查找,如石沉大海,沒有答覆。給葉秋萍寫了信,卻說不知下落,無法查找。你去,又怎能找 到她呢?」
家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心潮被攪動了,一種淡淡的哀愁侵襲著他的心。
後來,兩人閑聊起來。談起物價飛漲,糧價最近每石米上漲一百四十元至一百六十元。童霜威又談起盟國自卡薩布蘭卡港會議後,制訂了 先解決德意、後解決日本的戰略計劃,說:「事實上,中國在這場反法西斯戰爭中,歷時最長,損失最大,獨自拖住日本這麼多侵略軍,可是 西方盟國一直抱著一種輕視中國輕視東方的偏見,確實令人氣惱。」又談到龐炳勛①叛國投敵;談到用美械裝備的大軍已調去準備閃擊延安, 日前重慶《新華日報》刊登了朱德致蔣介石呼籲團結、避免內戰的電文。……這些消息,有些是《江津日報》的編輯來說的,有的是童霜威從 鄧六爺處聽說的。總之,時局使人煩惱。童霜威拿起桌上的半包香煙,抽出一支,擦亮了火柴,兩股青煙從鼻孔里冒出來。
家霆突然發現:爸爸又吸煙了!戰前爸爸偶爾吸煙,在”孤島”上海時,是見他吸過煙的。來大後方後,在外邊應酬,有時吸一支半支,在家 里卻未見他再吸煙了。可是,現在又見他在家裡吸煙了。
①龐炳勛:國民黨中監委、河北省政府主席、冀察戰區副司令長官兼第二十四集團軍總司令。
是兒子被捕使他痛苦和焦灼造成的?還是阢隉的時局使他煩惱和憂慮造成的?啊!可能都有呢。啊,爸爸又抽煙了!又抽煙了!
後來,吃中飯時,呂營長來了,請呂營長一同吃飯,他堅決不肯。家霆請他到自己卧室里談。
呂營長說:「我去了,徐望北因為母親生病,回了一次家,他家在重慶江北,剛剛回來。我去時,
他外出了,人家問我找他什麼事,我胡扯了一通,說我有個遠房表親也叫徐望北,不知是不是他,特地來見見面的。等了好一會兒,徐望 北回來了。這人不會笑,我跟他兩人輕輕談了一會兒,我說是你叫我找他的,他板著臉搖頭,說’我不認識’!」
「不認識?」家霆幾乎要叫起來。
「是呀,他說根本不認識你!後來,又說:’晦,這個學生我知道,不過我同他並無交往。」’
家霆氣得臉色也變了,心想:是他怕事,還是不信任我?抑是不喜歡我用這種方式同他接觸?
呂營長撇著嘴搖頭:「我對他說,童家霆是我的小老弟,他想同你見見面。他馬上說:’見面幹什麼?沒有必要嘛!再說,我不願同這種學 生交往!’見他態度惡劣,我知道你想見他是不行的了,就回來了。」
家霆思索著說:「好吧,算了!」心裡想:徐望北在嚴峻的形勢面前,這樣做是對的。徐望北說:「見面幹什麼,沒有必要嘛!」又說: 「我不願同這種學生交往!」話講得很明白了,當然不能勉強。
呂營長見家霆的臉色不好,熱心地說:「你找他到底有什麼重要事!有事我替你辦行不行?」
家霆搖頭,說:「沒有什麼重要事,只不過是想向他了解一下學校的情況。他既然認為沒有必要,就算了!」
呂大鵬說完話,急著要回去躺躺。家霆見他滿頭大汗,臉仍發紅,知道他可能還發著燒,歉意地送他出門,陪他走到路口才回來。同徐望 北的聯繫如此失望,家霆去重慶的心更切了。盼著能趕快去辦一些應辦和想辦的事,好重新開始安排自己的生活。
異常悶熱的暑天里,當江津到重慶的班輪到達朝天門碼頭時,正是烈日高曬的下午兩點半鐘。
童家霆下船以後,提著一隻裝著爸爸手稿和隨身用物的小箱子,又獨自走在喧囂、紛繁的重慶地面上了。
這裡,同九個多月前幾乎沒有什麼變化,仍舊是密密麻麻的夾雜著挑筐背簍的農夫的人群,在狹窄的石階上上下來往,仍舊是髒亂無序垃 圾滿地,仍舊是重濁的輪機鬧音和船上汽笛的長鳴在震響,仍舊是破舊的房舍麇集。
舊地重來,家霆忍不住想起了歐日素心。去年秋天的那個夜晚,在這附近看到天上亮燦燦的孔明燈,又在霧中聽到口琴聲。重見歐陽的往 事好像發生在昨天。他心裡發酸,忍不住側臉向朝天門下另一面的江邊望了又望。
那夜,歐陽一雙情意深切的眼睛凝望著他,傷心哽咽地說:「……以後,我再也不離開你了!再也不了!」
可是,她後來突然走了,像一片浮雲,無處尋覓到她的蹤影。啊,走到都郵街廣場的”精神堡壘”附近來了。七丈七尺高塗成灰黑色的”精神 堡壘”矗在眼前,這裡是重慶最繁華的街市,國貨公司、華華公司、西大公司、郵電局、冠生園、中華書局都在街口,仍舊別來無恙。
終於,懷著心要跳出來的激情,童家霆來到了熟悉的”渝光書店」。一書店的店招改成於右任親筆題寫的了,那”渝光書店”四個字寫得龍飛 鳳舞、神采奕奕。家霆走進去,迎門的一張大書台上陳列著各種新書供人隨意翻閱,有些顧客正在架上挑書。他見到了臉色黝黑的馮村。
「啊呀!家霆,你怎麼來了?」馮村仍舊沒有改掉他用手攏攏頭髮的習慣,說:「走走走,上樓去坐!上樓去坐!」他對櫃檯里的一個中年 人打了個招呼:「老甘,你照顧一下。」就帶家霆走上樓去。這問熟悉的小樓,開著窗,能聞到煤臭,那盞到了晚問半明不滅的電燈上灰塵積 得很厚。這樓上,現在布置得像一間簡易的會客室兼辦公室了。家霆放下箱子,馮村忙著從熱水瓶里往臉盆中倒熱水,又對上一些涼水,將牆 上掛著的一條幹凈毛巾遞給家霆,說:「看你滿頭大汗,趕快先洗一洗。」
家霆感到親切,急急忙忙將自己近來的遭遇和來重慶的打算全部講了,並且立刻開了皮箱,將爸爸用一塊包袱包著的一大厚疊《歷代刑法 論》的原稿遞到馮村手上。
馮村兩隻好思索的眼睛閃著光,聽了家霆的講述,臉上平靜,看得出他是在動腦筋。將童霜威的《歷代刑法論》原稿翻閱了一下,點頭說 :「前不久,中央圖書雜誌審查委員會負責人潘公展宣布:必須遵照《中國之命運》精神從事寫作,聽說正準備查封大批進步圖書,又公布了 一個’非常時期報社、通訊社、雜誌社登記管制暫行辦法’。看來,對出版社和書店也要加強控制。但秘書長這本書是寫歷史的,是學術性的, 雖然也論了政,有些地方有他的抨擊和見解,估計不會有什麼大風險的。我一定用最快的速度,讓書出版。」說著,站起身來,去一張辦公桌 旁開一隻小保險箱。馮村珍貴地將手稿放進保險箱,又鎖起來,才在對面的椅上又坐下來,嘆口氣說:「抗日陣線內部國民黨大搞磨擦,正面 戰場作戰消極,共產黨的敵後作戰得不到援助,鬧風潮不問原因扣上一頂紅帽子就能鎮壓。聽說前兩天教育部在開會。會議內容是加強各校訓 導員的設置,配合軍事教官和黨團活動(家霆又突然想起了藍教官和邢斌、林震魁),嚴密控制學生的思想和行動。這一切,都對你們不利,對 邵化、魯冬寒等有利。」
「太黑暗了!我們鬧風潮遭到鎮壓完全冤枉!」家霆憤憤地說。一縷午後的斜陽灑落在窗前的椅子上,將家霆的臉照得發光。
「冤枉同大獨裁者才無關呢!」馮村苦笑笑,「去年年底,反法西斯希特勒的影片《大獨裁者》,卓別林主演的,在重慶上演。許多看過 的人都說:’真像真像!’像什麼?像大獨裁者嘛!唉,那片子居然一度被禁,後來厄於國外輿論才勉強放映的。自己不是大獨裁者,像阿Q怕人說 ‘禿’說’亮’,心虛幹什麼呢?」
家霆感到馮村舅舅同去年夏秋之交在重慶見面時,起了極大的變化。那時,他似乎謹小慎微,話少,而且不說激烈的話。現在,卻說得這 么有煙火氣,什麼原因?憋不住了嘛!就像我不也是一樣嗎?當我那天面對邵化的專橫挺身而出支持竇平提出罷課,不也就是憋不住才這麼做的 嗎?唉,家霆拉回思緒,說:「馮村舅舅,你看,爸爸帶我搬到重慶來住好不好?」
馮村點點頭,說:「可以!」他不說”好」,卻說”可以」,這就是說”來也行,不來也行”嘛。
「怎麼呢?」家霆問。
「你是反正不宜在江津住下去了。」馮村說,「我想,你到重慶來上學吧。秘書長同你一起來當然可以。我有個朋友,是’民聲新聞專科學 校’的創辦人之一,我看設法讓你進去還是有門路的。學新聞,你合適,不知你覺得怎樣?」
家霆沒想到馮村會給他出這麼一個好點子。他突然想起那年在香港時,也是有馮村的介紹,才有黃祁那樣的好老師哺育了他的。他對馮村 舅舅心裡感激,馮村說黃祁在香港淪陷後就失去聯繫了。不知現在他好嗎?家霆拉回思緒,激動地說:「學新聞,我願意!我想為民喉舌!我想 用筆戰鬥!新聞記者可以用眼睛看到黑暗和光明,也可以用自己的心追求正義和真理!」
「但必然是有風險的。」馮村警告似的說,「有過這次在江津的經歷,你應當成熟一些,更加知道如何機智一些,更加知道如何在勇敢的 行為中帶著謹慎。」
家霆點頭:「是啊,我深有體會!」
馮村說:「我抓緊給找找房子。找到房子後,你們就搬來。說重慶不會再有轟炸了,也許過於樂觀。前一向,日機還在襲川,萬縣、梁山 都丟過炸彈,重慶未必不來。但,日寇在走下坡路,空軍要全力對付美國,重慶空防也較前加強了。大轟炸的階段總是過去了。所以確也不必 為這擔心。重慶居,大不易。不過江津太閉塞,秘書長來後,活動活動,得風氣之先,在政治上找找出路也是好的。」
家霆見馮村不急不慌已將出書、遷渝和入學三件最重要的大事作了盤算和安排,這時就提出了想探監看望竇平、靳小翰和尋找歐陽素心的 打算,並且將爸爸寫給胡敘五的信拿給馮村看。
馮村看了童霜威給胡敘五的信,說:「秘書長給胡敘五寫信,是殺雞用了牛刀,不必。我可以找到路子辦這件事。不過,家霆,我不能勸 你不去探監,卻又怕你惹麻煩。這樣吧,你先找找歐陽;我來為你託人打聽竇平和靳小翰的情況。然後再研究怎麼辦,好嗎?」
家霆點頭,馮村的慎重很對。天氣悶熱,當晚,馮村陪家霆在外邊小館子里吃了面。家霆住在小樓上,馮村要去設法弄張行軍床來給家霆 睡,家霆堅決不肯。他覺得辦公桌上可以睡,用席子鋪在地上睡也涼快,以省去借床來再拆床搭床的麻煩。最後,馮村同意他睡在地上,給家 霆送了熱水,才匆匆離開。
時間的長河總是悄無聲息地淹沒一切,記憶卻常像鑰匙似的要打開放置陳年舊事的倉庫。夜晚,開著那盞鎢絲髮紅的電燈,家霆睡在涼席 上,老是想念歐陽,一片悵惘攫住了他。家霆心裡煩躁。歲月,磨損了一切,也磨損了他的心。天熱得叫人汗淌不停,重慶真像個大火爐,比 起江津來熱多了。
對街一家人家,有個女孩子老在唱歌,一遍遍地唱:「九宮幕阜發戰歌,洞庭鄱陽掀大波,前軍已過新牆去,後軍紛紛渡.”日羅。」家霆 在學校也唱過這支過去慶祝長沙大捷的歌,聽得心煩,輾轉反側,不能入睡,決定明天一早就去江北中華大學找謝樂山。許久許久,實在疲勞 了,才昏昏入睡。
過了中午,在下午打上課鐘後,家霆才在中華大學附近謝樂山租的一間屋子外等到了謝樂山。謝樂山不住簡陋的學生宿舍,自己花錢租了 一間茶館店樓上的空屋在外面住。他上午沒有在校上課,隔夜在市裡同學家參加par十y(舞會)跳到深夜,住在人家家裡。上午一夥男女同學在 市裡坐了小汽車兜風,到曾家岩園庭式的餐廳進餐,酒醉飯飽,意興闌珊了,才回住處來,開鎖打開了房門。
他吹著口哨,見到童家霆出現在面前,咧開跟他父親酷肖的蛤蟆嘴說:「哈哈,失戀了?童家霆,我早料到你遲早會來的!」他發胖了, 白襯衫,紅領帶,乳色西裝褲,分頭上油搽得能滑跌蒼蠅,說:「走,進房坐,你是來打聽歐陽素心消息的吧?」
謝樂山的房間不大,有點奢華,卻又凌亂。奢華的是床頭掛了幾套西裝,牆上用圖釘貼了些美國《生活》畫報、《王冠》雜誌上的半裸美 女照,桌上有些舶來香水、奶粉、水果糖罐頭、玻璃牙刷;亂的是被子未疊,臟衣扔得到處,好幾雙鞋胡亂塞在床下。謝樂山讓家霆在椅上坐 下,自己坐在床上繼續說:「不過,sorry(抱歉),我沒有新的訊息。」
家霆心裡涼了半截,說:「你交遊廣,我想你或許又見過她。」”沒有!」謝樂山搖頭,「我們有些老同學在重慶,他們也都不知道歐陽的 蹤跡。」
「哪些老同學?」
「’小黑皮’楊南壽在空軍里,(家霆記得:楊南壽小時候家裡養鴿子,春天比賽時,一隻青毛拿過一等獎。)’尖頭怪’你還記得嗎?就是韋 鋒呀!(家霆記得:韋鋒小時候愛打架出名,父親好像是個軍官。)軍校畢業,在湖南前線負過傷,不知怎的到了重慶進了軍統。辛綏之,我們叫 他’老母吱’的那個合肥人,在警官學校;秦國權,父母在化龍橋開小雜貨店,他好像在什麼廠里干小差使,我見過他,混得不行,一副寒磣樣 !」
謝樂山一口氣報了四個名字,說到秦國權時,勢利眼光使家霆反感。家霆問:「他們中間誰有可能知道歐陽的下落呢?」
謝樂山看看手錶,似乎還要辦什麼事,說:「我同楊南壽、韋鋒都見過不止一次面,歐陽失蹤的事我也告訴他們了,他們都說奇怪。至於 另外兩個,能耐不大,找他們也是白找。」
家霆讓謝樂山把同學們的地址寫給自己,心想:我何妨找找韋鋒好設法去稽查處看看竇平和小翰。韋鋒的地址是羅家灣軍統局本部。但心 里的想法沒告訴謝樂山。他怕謝樂山這人”水」,亂說亂講。
謝樂山將地址寫好交給家霆,打著哈欠,又看看手錶說:「童家霆,現在你家老頭子在江津孵豆芽幹什麼?應當叫他來重慶混混嘛!聽家父 說過:你家老頭子為人拘謹,做事畏首畏尾的。現在他在幹些什麼?每月收入怎麼樣?」
聽他這樣說,家霆想起了往事,心裡冒火,耐住性子不去管他,卻用同樣語氣說:「你家老頭子在美國得意嗎?什麼時候回來?」謝樂山 炫耀了,亮亮腕上的金錶:「快啦,你看!這是他從美國帶給我的。還有這!」他亮亮腰上的玻璃皮帶,「還有這!」他掀掀領帶和西裝,「也 都是他託人從紐約帶回來的!」
家霆心裡生出一種想趕快離開謝樂山的感情,又見他老是打哈欠看手錶,就說:「看來,你困了,我走!謝謝你給我開了些老同學的地址, 如果以後有歐陽的信息,哪怕是一點一滴,也希望及時寫信告訴我。」
謝樂山送家霆走出宿舍,洋腔洋調地同家霆握手作別,擺出一副美國兵的架勢,用英語說:「Good-bye!(再會)」
離開跨山枕水的江北,家霆在回來的途中,心裡空虛。陽光不知什麼時候又消失在陰霾的天空中了。天,陰沉沉的,像一個憂鬱的老人。 也許由於謝樂山談到的一些老同學,使他除了想念歐陽外,一路上老在想童年時的舊事。多麼眷戀童年、少年時期無憂無慮的生活啊!天上,有 群鴿子在飛翔,灑下了快樂的哨音。哨音又使他想起戰前在南京,戰後在香港。
啊,人為什麼總是要回憶?總是要回憶呢!
為了怕給馮村添麻煩,家霆在都郵街的小館子里吃了一碗排骨麵,算把中飯、晚飯一頓吃了,在天色快暗將下來時,回到了”渝光書店”樓 上。
馮村在等他。家霆把同謝樂山見面的經過講了。馮村安慰說:「再努力繼續尋找打聽吧。這事也真怪!你別急,急也無用。好在過不久你們 有可能搬來重慶,那時可以從長計議看看怎麼尋覓。」
家霆覺得,自己一直在用憧憬和期待編織五彩斑斕的夢。其實很可能是自己欺騙自己,夢是要破碎消失的。他心裡難過,卻感謝馮村的好 意,把自己打算找韋鋒探監的事說了。
想不到馮村臉色嚴肅地說:「你年輕,同這種人少來往的好。特務太可怕了!今天,我為你要探監的事跑了半天,稽查處在市中區石灰市, 是軍統在地方的合法行動機構,大門朝羅家灣,後門朝大馬路。情況是摸清楚了,我不能不告訴你一些壞消息。」
聽到”壞消息”三字,家霆的神經繃緊了,睜大了眼等待馮村敘述。
馮村看著家霆,說:「我託了熟人,打聽到由江津送到稽查處大牢的兩個高中學生,都是作為’奸’和’偽’投毒罪送來的。’奸’是軍統特務 的專用語,指中共;’偽’是指漢奸。竇平來時大口吐血,不到三天就死在大牢里了!」
家霆像咬破了苦膽,嘴裡發苦。苦到心裡,淚水盈眶地說:「他身體本來並不弱,那天中毒了,那麼厲害!他們居然還逮捕他!居然還誣陷 他的中毒是為了隱瞞放毒故意裝出來的。居然還將他移送到重慶來。他們被捕後聽說受了重刑屈打成招的。竇平是東北流亡學生,萬里迢迢為 了抗日,為了不做亡國奴,離開了親人和白山黑水,可是卻凄涼地死在監牢里!我真恨哪!我真太恨了!」說著,頓腳,無聲地抽泣起來。
馮村站起來走到家霆面前,用雙手拍著家霆的雙肩,安慰他不要難過。
家霆拭去淚水,又掛心地問:「靳小翰現在怎麼了?」”關在大牢里,還要審訊。據說要判重刑。」
「沒有罪也能判重刑?」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烙在心上,家霆痛心地說,「我能去看看他嗎?」
馮村搖頭:「這類問題,不準看望!你不知道,稽查處不掛招牌,人稱那地方是’軍委會停車場’,因為在石灰市,人一聽’稽查處’,就汗毛 立正。所以,你別去了。」
家霆心有不甘,知道馮村的話正確,只好打消去看望小翰的念頭,也決定不找韋鋒了。他對馮村說:「明天我再住一天,後天早上就回江 津。」
馮村點頭:「也好。你先回去,好在也快到暑假了。我替你造一張假證件,介紹你進’民聲新聞專科學校’,成功了就通知你來註冊上學。 最好那時房子能找成,你就可以和秘書長一同搬來重慶住了。至於書,那時我看已經出版了。」
馮村後來回去了,留下家霆獨自在小樓上。夜裡,附近不知誰家死了人,從樓上看下去,亮著燈,掛滿彩色的綢幛,弔孝的,敲敲打打的 ,鈴鼓鐃鈸鏗鏘一片,有哀哀的哭聲作出幽幽揚揚的旋律飄來。哭聲哀痛,含著古老的憂傷和蒼灰色的詩意。家霆獨自靜坐,聽著哭聲,心裡 痛楚。縈繞在他跟前已經死去的人影,有一大串,遠的有媽媽柳葦和舅媽楊秋水、軍威小叔、劉三寶、金娣,近的有趙騰老師、章星老師、施 永桂和竇平。這些人的影子,猶如冬天的霧一樣,彌散開去,變成了一無所有的空濛蒙,使他心上留下了凄然的憑弔。
知道自己無法入睡,天又奇熱,他獨自走下樓去,朝江邊走,走著走著,又走到朝天門附近來了。他沿著去年重逢歐陽的那條路走下去, 去尋找失去了的夢和當年的腳印。能看到大江黑乎乎橫在那兒,江南江北燈火閃爍,像天上的星雲。這夜,沒有月亮,也沒有孔明燈,當然更 沒有動聽的口琴聲和歐陽的倩影,有的只是水聲,「嘩嘩”奔騰流瀉的水聲。
離開重慶前,家霆寄了一個包裹的吃食到北碚給靳小翰那位在中學教書的母親。這位獻身抗戰的空軍烈士的媽媽,如果知道她的日子如今 蒙冤受屈羈身囹圄將會多麼傷心。家霆改換筆跡寫了一封未署名的信給靳伯母,告訴了她小翰的遭遇。他知道靳伯母並不在乎這一包裹的吃食 ,但他要表達自己的一片真心。無法將吃食送給獄中的好友,只有將吃食寄給靳伯母了。
回到江津時,已是下午。家霆進了南安街九號的門口,看到老錢。老錢打擺子打得臉皮又黃又白,披著衣,滿面汗,身體十分虛弱。老錢 親切地上來說:「大少爺,你回來了?昨天呂營長來看你,向你告別,沒見到你,很難過。他上前線了!讓我對你說一聲。他說,只要不死,將 來總會再見的。他留了張照片給你!」他語氣裡帶著欽佩。說著,進門房裡拿出一張四寸照片遞到家霆手裡。
家霆接過照片,正面是呂大鵬的戎裝照片,背後寫的是”贈童家霆小老弟」,署名是”愚兄呂大鵬敬贈」,中間寫的一行字是:「寧為戰死鬼,不做亡國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