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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風波浩蕩,夜雨聞鈴腸斷聲 三

所屬書籍: 戰爭和人
章星老師孤寂地佇立在寢室前茂盛的竹叢前,若有所思。她身後遠處,是起伏的坡崗,有團團霧氣在樹木和梯田間游移,有不知名的鳥懶 懶在叫。 童家霆隨章星老師走進她那間布置得簡單樸素的房裡時,心裡鎮靜得多了。章星老師雖然臉色不好,蒼白,眼圈異樣,卻很平靜。為什麼 還要用懦弱的眼淚去刺激她呢? 家霆心有歉意,因為一時的衝動和冒失,事先未同她和”老大哥”商量,捅了大漏子。現在,在她如此悲傷的時刻,還要為我和竇平的安全 操心。他坐在章星老師小書桌對面的一張凳子上,默默無言。章星靜靜地倒了一杯開水給家霆,說:「我先要告訴你,根據趙騰老師過去對你 的了解,根據我來後對你和你家庭的了解,我和施永桂一向是非常信任你的。」 也說不出是怎麼的,家霆動感情了,淚水嘩嘩流了滿面。有興奮、激動和欣悅,也有因為懷念趙騰老師引起的悲傷,又有對死去了的媽媽 柳葦的思念和對不知去向的忠華舅舅的懷想。他不知說什麼好了。 她又說:「一切施永桂都告訴我了。你和竇平在操場上面對邵化的表現我也親眼見了。你們的朝氣和勇敢可貴。說明讀書會的同學們,是 有覺悟的。但是,這幾天,我們之間的交往不方便,也怪我平時同你們談得不夠,我沒能把你應該知道的道理告訴你們。同邵化鬥爭,不顧一 切只圖出一口氣,不問後果,是不行的。國民黨假抗日真反共,進步的人在國統區,就是要隱蔽精幹。像你的母親,她被敵人殺害了,是很可 惜的。應當像樹木的根芽似的埋在地下,到春天時發芽生枝開花結果。」 家霆點著頭,想:對呀!…… 房間裡布置得淡雅,氣氛就像章星老師的人一樣,清秀、文雅。雪白的粉牆上有一幅蘭花,帶有韻味感,使人彷彿能聞到一陣撲鼻的幽香 。 章星老師又說:「為了使同學們能適當改善一下政治和生活的惡劣條件,提高大家的認識,鬥爭是必要的,但不能蠻幹。暴露自己,引來 鎮壓,被敵人一網打盡了,隊伍散了,群眾泄氣了,就什麼也談不到了。所以,要有理,有利,有節。有節,也就是適可而止!決不可以在力量 懸殊下只圖痛快。有時,退卻是為了進攻。你現在快高中畢業了,應當懂得這些道理。過去,我們有過慘痛的教訓。」 家霆心服地點頭。這樣精闢的話,過去誰也沒有講過。家霆思前想後,更明白了。」老大哥”就是因為懂得要隱蔽埋伏,才分外謹慎的呀! 粗糙的木桌上,放著一厚疊作文簿,面上的一本掀開著,是章星老師用紅筆正在圈點批改了一半的一本。她的蠅頭小楷毛筆字,像她的人 一樣的俊秀。 章星老師又說:「還不清楚邵化會不會下毒手。如果僅僅是記過之類的校規處分,都不要緊;如果開除,就比較麻煩;如果要逮捕、陷害 ,那就得立刻走!無論如何,竇平比你危險。但什麼事都不會束手無策的,這點要有信心。」 家霆點頭。 章星老師說:「我建議你趕快過江,爭取你父親對你的支持,也爭取他支持學生。他還是有一定的力量的。能支持你,你的處境就能好一 些;能支持學生,買平和大家的處境也會好一些。你應當說服他。我想,任何有正義感的人對邵化的壞事都會反對的!」 家霆有信心地說:「等會兒我就過江回家。我會把實情告訴父親的。我想,能爭取到他的支持的!」 章星老師說:「那好!此外,依我們看,國民黨自己內部派系鬥爭狗咬狗很厲害。邵化遇到了這種情況,支持他的人有,反對他的人必然也 有。這麼一個中學,是他們爭奪的地盤。你們的這件事,發生在昨天,爆炸在今天。在昨天發生這件事後,我們就想利用這件事看看狗咬狗。 我們已經做了一些工作,也許會有助於收拾殘局。你提高點警惕,施永桂隨時會把消息通知你的。」 像一絲閃電似的陽光,射進家霆波濤翻湧的心裡,家霆又點點頭。但,終於忍不住了,章星老師絲毫不談自己的事,卻克制住痛苦講這麼 多深刻的道理給我聽。她的內心世界,是一座蘊藏量多麼大的感情的寶庫呀!但我怎麼能不安慰她一聲並表示我對趙騰老師的哀悼呢?何況,又 多麼想看看那封信。家霆終於說:「章老師,我來之前,永桂講了趙騰老師的事,我很難過。」說到這裡,淚水順著腮流下來了。 章星老師用手勢阻止家霆再說什麼,又拍拍家霆的手背,用端莊的包含悲痛的大眼睛望著家霆,說:「昨夜橘柑里有一封簡訊,信是用香 煙里的錫紙卷著塞進橘柑里藏著的。信是用什麼木簽、針尖一類東西蘸著炭黑寫在一張殘破的白紙上的,告訴我:趙騰被殺害了!並將老趙死前 要交代的事告訴了我。」 「這塞橘柑到我手中的白鬍子老頭是什麼人呢?」 章星老師垂下了眼瞼。她的睫毛是濕潤的,臉上似乎泛著一層聖潔的光澤。她搖頭說:「不知道!」又嘆息一聲說:「從武漢失守後,反 共鬧磨擦一直沒有停歇,而且越來越凶。實際都是破壞抗戰,危害國家。其實,趙騰的事我早有思想準備了!」 家霆忽然發現,章星老師好看的眼角上,突然好像有了魚尾紋了。她心酸,只是不想表露。 屋外坡崗上,有一縷風兒輕輕拂過竹叢,竹葉瑟瑟響。忽然,章星警覺地說:「腳步聲!有人來了!」 是有腳步聲,家霆有些緊張。章星老師說:「不要緊,就說我在勸說你不要鬧事,誰來也沒關係!」說著,她從窗戶里向外一張望,忽然 說:「他來得巧!我正盼著呢。」 家霆站起來問:「誰?」 窗口的一角,從潔白的布窗帘的縫隙里,瞥見了一個高大的穿褐衣的身影。家霆剛”呀”了一聲,門上已經”篤篤”敲了兩下。章星老師說: 「徐望北!」又對著門說:「進來!」 家霆的心吊在嗓子眼裡。門已經開了。那個穿褐色舊西裝的大個兒,老是板著臉的縣黨部幹事徐望北出現在面前了。見到家霆,他倒像挺 熟悉似的,說:「啊,童家霆在這兒?」 家霆對他心裡反感,發現他滿臉倦容,好像熬夜未睡的模樣。他來幹什麼?家霆看看章星老師,章老師的態度使家霆墜入五里霧中,她似 乎對徐望北很親切,毫不見外,說:「童家霆,我的表兄徐望北,不過,多數人都不知道。」 她這麼一點,家霆思想感情上的疙瘩一時仍解不開,也理不出頭緒來。聽到徐望北問章星:「已經同他談了?」 章老師點點頭。徐望北好像完全知道家霆的心思,兩隻眼尖銳地朝家霆看看,突然對著家霆和藹地說:「我來撕過你們辦的壁報,你很仇 視,是嗎?《盍旦》上有你寫的一篇稿子,題目叫作《論楚懷王》,你那是學郭沫若影射當今的吧?靳小翰他們也有這樣一些一把就能揪住辮 子的文章。這在鄧宣德做校長時問題不大。邵化來,就是文字獄的把柄了!不撕能行嗎?」家霆真想不到,這樣一個大個兒,說起話來竟輕輕柔 柔,他的話說得有點幽默,卻突然使家霆感到對他從心底里親近起來。家霆沒有說話,愣在那兒。實在不知說什麼好呀!他的話有一種觸動心靈 引人深思的力量。 徐望北居然又說:「你勇則勇矣,可是太缺乏經驗了。你趙騰老師被捕後不久,你寫過一首詩寄到重慶《新華日報》,又悄悄寫過一首詩 ,題為《烏雲籠罩著青春》,寄到重慶海棠溪一個名叫《前鋒》的雜誌編輯部里去,對不對?」 家霆嚇了一大跳,這人怎麼什麼都知道?瞪大了兩隻眼啞口無言。 徐望北自己拿杯子倒了一杯開水,轉身說:「危險哪!我是黨部派在郵局檢查郵件和投寄的書報的特派員呀!《前鋒》是誰辦的知道嗎?這 是中統開設的一個誘捕進步青年的陷阱呀!」 撲朔迷離,卻又如此現實。家霆鼻尖和腋下都出汗了,發現自己真是個冒失鬼。 徐望北又緩緩地說:「年輕人,不要吃驚,不要懺悔。說真的,你挺不錯。但現實生活很殘酷,不能任性,要學會沉著,學會策略。頭腦 複雜點!你以前仇視我。現在,我就得勸你:不要光從表面看人,要善於看到人的心!不要光會從表面上表現得慷慨激昂,要學會深沉地工作。 諸如昨天的事,冒冒失失,愣頭青,’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淵’,後果呢?」 章星一直坐著,靜靜地聽。這時說:「童家霆,這不是責怪你,是在同你淡心。」她大約看到家霆難堪,所以這樣說。 但家霆真心誠意地說:「我懂得的似乎確實比以前多了!」 徐望北關切地看著家霆說:「這就好。邵化是可能想逮捕竇平和你的,至少也想開除你倆的,你想到過沒有?」 家霆神情振奮,頭腦清醒地說:「現在,當然想到了。」 徐望北喝著開水,說:「我來,是同你章老師分析形勢來的。你聽著,未必懂,但不必問。」 章星說:「又有什麼新的情況?」 徐望北點頭說:「有!我也已經同他接上頭了!」 章星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幾乎是不可見的欣悅的表情,說:「要是昨夜不拿到那信,真不敢想像!他來找我,我哪敢信他的話呢!」 徐望北說:「老趙出事後,他斷了線,找得好苦啊!」章星點頭動感情地說:「他真不簡單!」 家霆腦子裡朦朦朧朧,聽不懂他倆說的是什麼。只聽徐望北繼續說:「邵化硬要留下我來,要我和他隨時注意學生的動靜。又說:’一定要 把那兩個為首煽動學潮的學生想法抓起來。’我勸邵化說:’過剛則折,還是策略點好。諸葛亮七擒孟獲,對學生有時也要用點懷柔政策!’邵化 說:’為什麼?’我說:’依我看,可怕的不是這些冒失的出頭鳥,這樣的人多數不是異黨。可怕的是我們根本沒發現的那些不露頭的真正異黨分 子!說不定有的還想喬裝改扮披上保護色,所謂敵中有我,我中有敵!’邵化說:’對,高見!高見!我辦黨務多年,實際也有些體會!’他在一邊也 發言了(家霆想:這個他’是誰呢?),說:’邢斌、林震魁等亂打小報告干涉太多,徒然引起學生反感,自己反而孤立,提供的事實也常難準確 。神仙下凡先得問土地。今後,要一方面多培養可靠的耳目,一方面仔細查訪,才可長期使學校平定。竇、童之流,要恩威並用,使之就範。 平歇學聖情緒後,既維護了你的威信,博得大多數學生同情,又可避免事態繼續擴大。這裡離重慶不遠,事態發展,鄧宣德會捲土重來,覬覦 妄想之徒也會有攻擊的口實,影響值得注意。’邵化似乎頗為同意了,偏偏他那小舅子藍教官不願意了,說:’老子非報這個仇不可!老子去找稽 查所和憲兵隊,寧可不幹了也要出口氣!’邵化熊他說:’千怪萬怪,你不該動手打學生!你闖下大禍,害得我來收拾殘局,你還要自作主張?現 在社會上有些人一天到晚民主民主吵得凶,光天化口隨便抓學生就那麼容易?稽查所長魯冬寒同我和縣黨部是面和心不和,我不要他看笑話!’ 藍教官才不吭聲。召化問我:’老徐,你說怎麼辦?’我說:’聽說鄧宣德下了台並不死心,仍在重慶上下活動,攻擊你不遺餘力。事態如果擴大 ,必然又給他提供了口實,大事不如化小為宜。確實,昨天如果不撕壁報不打學生那就好了。馬主任剛才的話,我倒覺得很有學問!’邵化沉默 不語,但看得出,馬和我的話他都聽人心裡去了,最後說:’馬主任,你設法和學生談判,試一試!能談成先複課最好,免得走極端!」’聽著這 些話,早先家霆心中那些煩躁、顧慮和擔心,開始有些減弱了。 章星老師說:「看來,一時還不可能對竇平和童家霆下毒手?」徐望北很有把握地點頭:「晦,要下毒手,事先也會得到消息的。現在, 縣城裡,得勝壩街上和學校里都會出現油印的傳單。傳單是’告全國新聞界各報館、監察院、軍委會調查統計局、教育部及各界父老兄弟姐妹書 ‘。這傳單一出現,形勢更會有些變化。」家霆心裡想:有意思!誰印發的傳單呀?連什麼軍統局都寫上了,是怎麼回事呢? 徐望北嘴角上吊起一絲微笑,繼續說:「傳單寫得很短,措詞尖銳,指出邵化在江津花天酒地胡作非為,任用私人做總務主任,貪污學生 公費剋扣伙食,又任用小舅子藍某做教官,藍某打著軍統幌子歐打欺壓學生,引起罷課,在得勝壩和縣城裡造成很壞影響。目前學校風潮正在 蔓延,學生懷念前校長鄧宣德。邵化等正勾結稽查所、憲兵隊想進行彈壓。呼籲新聞界主持正義,又呼籲有關部門調查處理。」他喝乾了杯中 的開水潤著喉說:「這傳單到處一撒,再往重慶一寄,就是報紙不登,邵化可也要收斂了!這一下殺手鐧,真妙極了!」 家霆聽了,心裡高興,想:是誰幹的呢?這麼快,這麼有預見,又這麼巧妙! 只見,章星老師看看徐望北,平靜地說:「盆里有水,桌上有肥皂,快洗洗手吧。」 徐望北一看,自己的左手手背上有一塊銅錢大的油墨,馬上說:「啊,你真細緻!」他馬上拿起肥皂把手伸到盆里洗起來,邊洗邊說:「 我打算馬上到縣城裡去找邵化,勸他適可而止先平歇輿論。」聽到章星問:「你真認為這傳單能起這麼好的作用?」 徐望北點頭,搓洗著手說:「當然!打蛇要打七寸。先一會兒,他叫施永桂去找他。他讓施永桂帶一批傳單到得勝壩和縣城裡秘密散發,卻 又叫施永桂拿了傳單秘密到縣黨部送給邵化。我見他寫了個紙條,大體是說:據了解,在學校和得勝壩上發現並收集到了這種傳單。估計縣裡 和重慶也許都會出現,要邵化注意,並說他正在安撫學生,避免事態擴大,以免漁翁得利。」 章星老師仔細聽著,這時說:「好!疑兵之陣一布,邵化感到四面楚歌,也許有利於問題的解決。」 徐望北說:「是呀,他可真有本事,真真假假,不急不慌。下一著棋看三步!」他開了門,將盆里的髒水”嘩”地潑了。 家霆起先聽了半天,恍恍惚惚沒聽清他們談的那個”他”是誰,後來聽清他們談的是”馬猴”了!但實在難以想像:怎麼可能會是馬悅光呢?但 又怎麼不可能呢?唉,的確太幼稚太單純頭腦太簡單了!從昨天到現在,發生了多少意料之外而又合情合理的事啊!他不好問,默默聽著不做聲 ,心裡想:生活真像萬花筒啊!人世問有許多事情並不像數學上的一次方程一樣,只有一個解! 離開章星老師和徐望北後,走到屋外。田野的霧不知在何時已退盡了,空氣新鮮、潔凈。家霆有一種幸福感,感到天特別藍,樹木莊稼特 別綠,吹來的風也是香甜的,連遠處翻著泡沫轉著漩渦流淌的幾江水,看上去也覺得生動可愛了。他決定馬上過江回家找爸爸談。 童家霆匆匆擺渡過江,滿身是汗地趕回南安街九號家裡。一進大門,看見骨瘦如柴的老錢背著那個小女兒,正彎著腰在教坐在小板凳上的 大女兒識字。見到家霆回來了,老錢走上來輕聲神秘地向他打招呼,說:「啊呀,大少爺,你闖禍了是不是?」’ 家霆有心從老錢這裡了解點近況,好去見爸爸,問:「怎麼啦?」老錢噘嘴指指裡邊,做了個生氣的模樣,示意是童霜威在發脾氣,說: 「縣黨部書記長李思鈞來過,稽查所所長魯冬寒也來過,都來告你的狀,把秘書長氣得臉色都變了。你要是下午再不回來,秘書長就要派我過 江把你找回來了!」 「他們說我些什麼?」 「弄不太清,我是聽錢嫂說的,她給客人倒茶時好像聽到客人說什麼你帶頭鬧罷課,學校鬧風潮是壞人搗鬼……」 家霆無心再多聽老錢講什麼了,離開老錢走向住處。 童霜威正伏在桌上看報,家霆進去,叫了一聲:「爸爸!」童霜威回過身來,臉上氣色難看,表情沉鬱,眉眼問充滿慍意,開口就說:「 你回來啦!你不回來我電要找你回來!怎麼?你在學校裡帶頭鬧風潮了?」 家霆在爸爸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盡量使自己克制,說:「爸爸,你聽我說說是怎麼一回事好不好?」他一五一十地將事情的發生和發展 如實講了一遍。最後說:「事情就是這樣,我並不想鬧事,但我實在忍受不了!」 董霜威神色不快,嘆氣搖頭說:「李思鈞、魯冬寒都來過了。他們是為了你對著我來的。尤其魯冬寒,李思鈞不過說是你可能要被開除, 要我趕快開導你,魯冬寒言下之意是打個招呼,說萬一為平歇風潮,可能要抓幾個為首的肇事者,也是不得已的事。你的處境危險了!你要知道 ,我如今不過是有點空名望、空地位,這種特務,他才不在乎你呢!要真是對你下了毒手,我又有多大能耐能保護你?」 家霆覺得爸爸說的話是真誠的,說:「爸爸,我知道您是希望我做一個正直的、有正義感的愛國青年的。你在淪陷區的表現也為我做了一 個榜樣。來到大後方,你和我一樣都很失望。我在學校里實在是忍受不了那種法西斯的重壓才爆炸的。現在,.他們想下毒手,我也能估計得 到。但我不怕!一個人應當敢做敢當!如果在我身上發生了什麼不幸,請爸爸不要為我難過。你能管我就管,我不能管或管不了那我也了解爸爸 的心。」說到這裡,家霆心裡難過加上氣憤,眼睛都紅了。 童霜威吐心吐肺地說:「孩子,你怎麼這樣說呢?爸爸怎麼能不管你呢?我只是怪你事先什麼事都不同我商量,什麼事都不先告訴我,冒 冒失失去闖下這樣大的禍,是會影響你的前途的。這下,我看你高中難以畢業了!被開除十分可能,殺雞嚇猴嘛!當然,逮捕我覺得還不至於。 那天,魯冬寒來,說了些軟中帶硬的話後,我也硬話軟說告訴他:我的兒子我知道,我不護子,但無中生有地亂來一氣,我也不會答應!」 「魯冬寒怎麼表示?」 「他笑笑,沒說什麼。」童霜威嘆口氣,「歐陽已經不見了!我不能連你也失去。」他語重心長,「不過,家霆,不要再參加鬧風潮了。我 馬上帶你去找李思鈞,他到底過去是在我手下干過事的人,同邵化有些密切關係,托他轉圜,爭取不開除你,我看辦得到。」 想不到家霆把頭搖搖。童霜威看到家霆那酷肖媽媽柳葦的臉上,那種倔強不屈的性格又在眉眼、神情間透露無遺了。他明白:兒子是不願 意跟隨自己到李思鈞那裡去的。 果然,家霆斬釘截鐵:「爸爸,我不去!您知道,我不能拋開同學們,只求自己一個人的解脫。我們學生沒有錯,錯的是邵化他們。他們貪 贓枉法,為非作歹。我希望爸爸主持正義,站在我們學生這一邊。我當然不希望被開除,甚至被逮捕,我也同樣不希望同學被開除被逮捕。如 果我只顧自己,不顧大家,我豈不成了卑鄙可恥的小人?」 童霜威沉默起來,兒子的話打動了他的心。兒子確實長大了,是一個有正氣的人,使他欣慰。但兒子的這種耿直、執拗,會不會導致與他 死去的媽媽柳葦同樣遭遇的不幸命運呢?童霜威想:我,只不過是想使兒子擺脫當前在風潮中的危險處境,可是兒子卻要我站到學生一邊支持 學生,我怎麼能做得到呢? 只聽家霆又說:「爸爸,我聽說,現在到處都在散傳單揭露事情的真相。現在,學生懷念鄧宣德。聽說傳單已經寄到重慶,滿天紛飛。新 聞界肯定也會主持正義的。報上如果一登,邵化想勾結縣黨部、勾結稽查所和憲兵隊鎮壓也會力不從心的。爸爸,您可以聯繫本地一些有聲望 的人一起同情、支持學生的嘛!只要事情處理得合理,風潮當然會平歇的。您說呢?」 童霜威起身背著手踱了幾步,搖頭說:「怕不行哪!」”怎麼呢?」 本來,比如李參謀長,對我還是可以的。可是上次馮玉祥來,你在電廠將渝江師管區拉壯丁、吃空額等老底一揭,聽說馮玉祥見到渝江師 管區的司令和李參謀長時,紅著臉好一頓訓。事後,他們要查是誰跟馮玉祥講的。查來查去懷疑到我和你了,說那晚我帶你去看過馮玉祥,密 談,你又同師管區的一個營長有來往。反正,這事顯然得罪了李參謀長。最近,他從不上門。」 別的人還不少嘛!比如,鄧六爺,他還是講正義的;比如被服廠田紹曾廠長,比如法院院長鄭琪,都有子女或親戚在學校里的嘛!他們是了 解學生吃不飽、邵化任用私人、亂處分學生等學校情況的。」 「唉!」童霜威心裡煩躁,「我到江津,不求聞達,委屈苟安,只想寧靜致遠、淡泊明志,可是如今你卻招惹這許多麻煩使我煩心!」錢 嫂開好了飯,來叫童霜威和家霆去吃飯。父子倆一起到吃飯的廳里去,談話又繼續下去。菜雖很好,有葷有素,家霆想起了學校里的同學們, 吃得無味,說:「其實,爸爸,您也不是不關心國事的人。馮玉祥、程濤聲來,您都想同他們談談,也都談得很高興。我平日聽您談的話,您 一直是在關心時局憂國憂民。我始終認為爸爸現在您是沒有遇到機會,有機會您還是會像大鵬鳥一樣展翅飛翔的。您還並不老,應當對抗戰、 對中華民族貢獻力量。學校這種情況,您就完全不管?」 啊,童霜威感覺子出言不凡,心中讚歎了,默思著,站在窗前看著院子里一棵枝繁葉茂的綠樹出神。半晌,點頭吐出一口悶氣,說:「好 吧!我去奔走奔走。我先找李思鈞,為你們開脫,勸他轉勸邵化做事不要過頭。再找其他熟人,讓大家同情你們,給邵化之流施加點壓力。但這 事能辦到什麼程度,不敢說!而且,你們應當適可而止,不要逼得邵化之流狗急跳牆。你說怎麼樣?」 家霆表示滿意,心裡覺得目的達到,親熱地說:「爸爸,您說得對!」他心裡思念著學校里的同學,打算吃完飯後就回去。看了看天氣, 天氣陰暗,似乎又有雨,說:「那,爸爸,等一會兒你出去後,我就回校去了。」 「為什麼還要回校呢?」童霜威停住夾菜的筷子,也看了看天色,說:「要下雨了!你在家裡安分住住算了。你不去,我說話也有用一些; 你去了,我怕風潮鬧得更大那才難辦呢!」 「我不去不安心。」家霆一臉誠摯地說,「我去,剋制自己就是了!兩軍對陣,我不能當逃兵呀!」 童霜威明白兒子下了決心的事是擰不回來的,又重重嘆口氣說:「你一定要回去我也不攔你。不過別年輕氣盛,凡事要講點策略,不要莽 撞蠻幹,不要打人罵人,一個人出頭的事千萬不要干,也勸告同學們不要那樣干,一切都要集體來干。散發傳單那種事倒是厲害的,那叫造輿 論,多多往重慶造!也要在此地爭取同情,讓每家子女回家找父母、親戚支持,像你回來找我這樣。」說到這裡,搖了搖頭,有種沒奈何的神情 。 家霆看著爸爸,笑了,說:「謝謝爸爸指點!」 童霜威嚼著飯說:「這叫做’雞抱鵝,沒奈何’!我怕這樣縱你,會使你以後闖更大的禍也未可知。」 家霆心想:許多事我都沒告訴您呢!你要是知道了,恐怕更要擔心害怕了,嘴上誠懇地說:「不會的!爸爸,我一切自知小心。」爸爸從反 對到支持,又從支持到指點策略,起了很大變化,使他心裡欣慰而又踏買。 這時,天降起雨來了。先是長空飛滿雨星,紛紛揚揚,一會兒蠶豆大的雨點”噼里叭啦”地砸下來,大雨傾盆了。 飯吃完後,童霜威看看大雨,說:「這麼大的雨,你就明天回校也可以。我來出去一趟。」 家霆搖搖頭,笑笑,說:「不,我現在回去才好!」 他將一把好的黑洋傘遞給童霜威,將另一把黃油布傘給自己用,說:「爸爸,時機緊迫,我們一同出去再分道揚鑣吧。」 走出南安街九號,大雨已濕了褲腳和鞋襪。告別爸爸,看著爸爸帶點蹣跚的背影消失,家霆才向西門外鯉魚石擺渡處走去。雨聲在傘上跳 躍響動,水氣和霧氣在遠處飄動。這使他忽然想起那次在上海,同歐陽素心合打過一把傘走在滌盡塵囂的環龍路上。是一個細雨如絲的傍晚, 燈光里,斜射的雨絲中,走著的行人和駛過的車輛被雨幕和樹影遮得影影綽綽。那天,歐陽吟誦了一首海涅的詩,他還記得那有趣的詩句是這 樣的: 在你的面頰上,是炎熱的夏天;在你的心兒里,卻是冰冷的冬天。我最愛的人兒!這些都要改變。你臉上將是冬天,你心裡卻是夏天。但現 在,除了”啪啪”的雨點和寂寞的天空,什麼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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