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頭的話
這本小說就要呈獻給親愛的讀者們了。我的感情卻是這麼難以平靜,甚至還有點惶愧。因為我在創作實踐上想作一點新的探索,我不知道它適合不適合讀者同志們的口味。
打倒「四人幫」後,我們這個偉大的國家得到了新生,民族文化得到了拯救。在創作上很多舊的框框被打破了。很多新鮮的思想產生了。我自己像被關在一個陰暗地下室里的囚徒,突然看到了明媚的陽光,呼吸到帶著露水和泥土味的新鮮空氣。我第二次感到了「解放」選兩個字的意義,雖然這次強烈的陽光把我照得眼花繚亂,但我還是吸收了她的「熱能」。
在這個偉大的時代里,我看到奔騰前進的時代潮流。它是那樣的洶湧澎湃、浩浩蕩蕩。我們整個中華民族在一場浩劫之後,大家都在思考了:思考我們這個國家的過去和未來,思考我們為之付出的帶著血跡的學費,思考浸著汗水和眼淚的經驗。我作為一個作者,思考不比別人更少,這兩年來有多少不眠之夜啊!……
「思考是一種快樂」,當腦子裡邊「天光雲影」流動翻卷的時候,總會得到一種「覺」和「悟」的快慰。現在,我們的全民族都在思考,形成了偉大的「思考的一代」,九億人民的思考,肯定會對人類社會作出積極的貢獻。我這一本小書,就得在「思考的一代」的序幕中產生的。
這本書的名字叫《黃河東流去》。但她不是為逝去的歲月唱輓歌,她是想在時代的天平上,重新估量一下我們這個民族賴以生存和延續的生命力量。故事寫的是抗日戰爭時期國民黨反動派扒開黃河,淹沒四十四個縣造成空前浩劫的事件。在這個大災難、大遷徙的過程中,我主要寫了七戶農民的命運。寫了他們每一個家庭的悲歡離合。寫了這次大流浪中,在他們身上閃發出來的黃金一樣的品質和純樸的感情。
電影劇本《大河奔流》只是著重寫了李麥一家人的命運,小說寫了七家。幾乎有四分之三的情節不同了。更重要的是我在創作上作了一些探索。
多少年來,我在生括中發掘著一種東西,那就是:是什麼精神支持著我們這個偉大民族的延續和發展?從一九六九年起,我在黃河泛區又當了四年農民。通過我聽到的一些動人故事,看到的一些人物的悲壯鬥爭場面,我覺得好像捕捉到了一些東西:那就是歷史是人民創造的。這些故事告訴我,我們這個社會的細胞——最基層的廣大勞動人民,他們身上的道德、品質、倫理、愛情、智慧和創造力,是如此光輝燦爛。這是五千年文化的結晶,這是我們古老祖國的生命活力,這是我們民族賴以生存和發展的精神支柱。
我是多麼想把這些故事講給我的讀者和朋友們聽啊!我希望通過這些故事,讓大家熱愛人,熱愛人民。人們只有在熱愛人的基礎上,才能夠熱愛大自然,熱愛祖國,熱愛自己創造的社會主義制度,熱愛我們的黨。也就是,首先樹立對人類的信心,然後才能達到對國家的信心,對革命的信心。我朦朧地感覺到,這是文學藝術的攝基本的功能。
我自知我的思想太膚淺了,表現能力也很低。我扛不動我在生活中挖掘出來的這些寶貴礦石。我只能指明這些都是人類所極為需要的好礦石。我等待著後來者,我期待著那些生氣勃勃、深刻銳利的青年文學大匠。
在這本小說的人物塑造上,我也作了一些探索。那就是「生活里是怎麼樣就怎麼樣」。「十年一覺揚州夢」,我決不再拔高或故意壓低人物了。但我塑造這些人物並不是自然主義的蒼白照相,她「美於生活」、「真於生活」。我認為一個真正的典型,是需要更嚴格地提煉的。造酒精容易,造「茅台酒」難。酒的好壞不是光看它的度數,還要看它的醇和香。
所以在這本小說里,幾乎看不到叱吒風雲的「英雄人物」了。但他們都是真實的人,他們每一個人身上,都還有缺點和傳統習慣的烙印,這不是我故意寫的,因為生活中就是那樣的。
我最近在思考電影中的李麥為什麼沒有李雙雙親切生動?這就是我也在提煉「酒精」了。在文化大草命中,為了「中間人物」這一條,我不知挨了多少批判,挨了多少拳打腳踢,但結果我也受了幫氣影響,作為一個五十歲年齡的作家,我感到內心痛苦,我感到對不起讀者,我感到慚愧……
其次,是關於幽默感的問題。我自信我這個人還是有點幽默感的。在文化大革命前我的一些小說咀,字裡行間還有一點「幽默」。可是經過文化大革命,我的幽默感沒有了。江青把笑聲趕下了舞台,把幽默也放在她的漂白粉缸里漂得蒼白了。因為十年沒有笑過,整天是眼淚和長吁短嘆,哪裡還有幽默感?打倒「四人幫」後,兩年中我還沒有「鞋醒」過來,這表現在寫《大河奔流》電影劇本中。一直到去年,我才感到我的幽默感恢復了。在這個長篇小說中,我的筆又在笑聲的鑼鼓和雷電中行進著,而且比文化大革命以前笑得更響了。
心靈上創傷的平復多麼困難啊!
我認為幽默是一種高尚的情操,是人物的信心和智慧的表現。而且人民是需要幽默的,不光是為了笑,還在於它能以潛移默化的手段來美化人們的靈魂。
以上所說的這些探索,在這本小說中我並沒有達到,但是我是在實踐中,我堅信我的道路是正確的。讓歷史的長河去考驗吧。
作者
一九七九年七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