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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所屬書籍: 沉重的翅膀
  這一切,都和陳詠明上任之前大不一樣了。鄭子云還記得陳詠明上任前,他和陳詠明那次交底的談話。鄭子云笑眯眯地想:還好,陳詠明沒讓他嚇倒。   鄭子云還想問些什麼,但他看出,陳詠明很累、很累,乾燥的嘴唇上,還爆裂著一層干皮。   「嘭」地,一個籃球從球場上飛了過來,直搗鄭子云的腳後跟,差點絆了他一跤。只聽見籃球場上發出幾聲帶著歉意的「哎喲」   聲。這些年,「對不起」這樣的字眼,在人們的辭彙里已經很難找到。也有哧哧笑的,自然是笑他的笨拙。鄭子云回頭,正好和跑來撿球的吳賓打了個照面。吳賓站住了,感到意外和突然地咧著嘴巴。他打量了一下陳詠明和鄭子云的神態,立刻猜到了鄭子云大致的身份。   鄭子云笑著伸過手去:「你好,還認識嗎? 」   吳賓用那隻沾著泥土、被汗水濡濕了的大手和鄭子云緊緊相握:「當然認識。」並且回過頭去,朝球場上吹了一聲口哨,那伙人立刻跑了過來。原來都是在「新風飯店」吃飯時見過的。   陳詠明奇怪:「你們認識? 」   鄭子云簡單地說了個大概。然後對楊小東說:「正好,我要找你。」   「找我? 」楊小東根本不明白他和鄭子云之間有什麼聯繫的必要。   「對,找你。過些日子,部里準備開一個思想政治工作座談會,我想請你參加,談談你做思想政治工作的體會。」   陳詠明大笑:「你真找對人了。」   楊小東誠惶誠恐:「您別開玩笑了。我連黨員都不是,還談什麼做思想政治工作。您還是找我們的車間主任吳國棟去吧。」   「就是你們背地裡罵的那個車間主任? 」   吳賓說:「對,開會就得找那號主兒。部里召開第一批工業學大慶先進單位大會的時候,他就參加了。還在首都體育館作過報告,講過學習體會。四菜一湯吃了,高級賓館住了,中央領導同志也接見了,廠里給他吹了個夠。他一張嘴就是現成的,還保險不會給您捅婁子。」   鄭子云對陳詠明說:「你昕聽,這是批評你呢。」   陳詠明也不相讓:「不也是批評部里嗎? 」   楊小東說:「再說,我都不知道說些什麼。」   鄭子云說:「就把你們那天在飯桌上說的事,再說一遍就行。   吳國棟同志嘛,也請他參加。「他轉向陳詠明,」采各家之長嘛。「   鄭子云說罷,便朝停著一排新汽車的停車場走去。楊小東一伙人不由得跟著他向前走。鄭子云對他們已不陌生,在「新風飯店」的邂逅,彼此留下的好感,超越了地位、等級的界限。   鄭子云隨手拉開第一輛汽車的車門,用手指頭抹了一下司機的座位,車座上立刻現出一條清晰的指痕。「密封性還不大好啊。   耗油量多大? 「他問陳詠明。   「一百公里耗油十五到十六公升。」   「日本同樣型號的車一百公里耗油量是十二到十三公升。」鄭子云不是提出批評,他只是信口比較一下。他知道,這不一定是陳詠明廠里的問題。一輛汽車,許多部件的配套產品是由協作廠供應的,並非所有的部件都由本廠生產。現在各廠的情況是長短不一,協作廠不一定都能按你的質量要求提供配件。   鄭子云這句話,引得陳詠明又一次升起那個慾望——成立一個聯合汽車公司,把所有的協作廠組織起來,大家在管理上取長補短,統一管理、組織生產,使散兵游勇式的生產具有更強大的生命力、競爭力。也許,我們會超過日本。為什麼不能有這樣的雄心壯志呢? 鄭子云坐進駕駛室,問道:「誰要不怕死,就上來跟我兜一圈。」   陳詠明並不阻攔鄭子云。他聽說過,鄭子云會開汽車,有時在偏遠的山區,交通警查得不太嚴的地方,還和司機輪換開車。   吳賓跳了上去。他喜歡鄭子云,覺得他通情達理、實實在在,大概不只坐在辦公室里劃圈。吳賓心裡,還有一絲自譴:他過去對部長們下的定義未免絕對了一點。同時他想,萬一老頭不行,可以幫他一把。   吳賓斜眼瞟著,鄭子云那隻穿著棕色襪子,千層底布鞋的腳,沉著地踏下去了。啟動了。「行! 老頭子還真有兩下。」吳賓看著鄭子云轉動方向盤,倒車,拐彎,駛出停車場,沿著工廠里的柏油馬路兜圈子。   「那個姓呂的小夥子怎麼沒見著? 」鄭子云問吳賓。   「蓋房子的時候摔傷了,現在還在醫院裡住著呢。」   鄭子云顯然受了震動,把車子停在路邊。側過頭來,嚴肅地盯著吳賓的眼睛。氣氛顯得緊張起來。   「情況怎麼樣? 危險嗎? 」   「肝破裂。危險期已經過去了。」   「會留下殘疾嗎? 」   「醫生說不會。」   鄭子云緩緩地轉過頭去,看著前方。「為什麼? 安全措施不夠,還是安全教育不夠? 」   「工程快完了,大概心裡有點急。」   鄭子云說:「這種事總是有徵候的。八成事先應該看出來,工程快完的時候,每班班前講話要特彆強調安全,加強檢查。」   「廠長一直盯在醫院裡,到小呂脫離危險期才走開。」   「這件事,群眾有什麼反應嗎? 」鄭子云這才把車子重新啟動起來。   吳賓警覺地看了鄭子云一眼,有一會兒工夫沒說話。鄭子云立刻感到一種疏遠的氣氛從吳賓那兒冒出來,並且在他們之中漫開來。他微笑了,他感到吳賓很愛護他們的廠長。即使吳賓不說什麼,鄭子云也明白了群眾對這件事的態度。   「不一樣。有幸災樂禍的,這多半是幾個帶點官銜的人。一般群眾都能諒解。」吳賓還是照實說了。   「這車,加速過程還是太長。」鄭子云轉了話題。   直到亮起燈盞的時分,陳詠明才送鄭子云回城。兩個人都累了,誰也不再說什麼,車子里,氣氛顯得很沉悶。陳詠明隨手打開了放在右手座位上的錄音機,音樂響起來了。   鄭子云隨口說出:「肖邦的《f 小調第二鋼琴協奏曲》。」   陳詠明也不回頭,眼睛盯著黑黝黝的前方,悠悠地說:「念中學的時候,我拉提琴拉得廢寢忘食。我愛音樂,它是藝術王冠上的寶石,我也曾想過當物理學博士……可是我卻當了廠長。」接著,他輕輕地笑了笑,那種有點苦澀的回味的笑。   鄭子云默然。   他的一生,也像閃電一般在記憶里迅速地閃過……不知怎麼,想起了精衛填海的故事。   陳詠明忽然把車子打到馬路邊停下,打開車門。空氣里,瀰漫著一種大地復甦的氣息,讓人想到,樹枝上,芽苞正在拱出表皮;青草正在冒出地面;小蟲子從冬眠的洞穴里伸出自己的觸鬚……很快就會有雷聲和雨點。   陳詠明和鄭子云走出汽車,兩人一言不發地看著遠方的天空。   沒有月亮,夜是漆黑的。   陳詠明說:「冬天,星星好像離我們遠一些,而夏天,星星就顯得近得多,也亮得多。有月亮的時候,就看不見星星,有星星的時候,就看不見月亮。」   「你喜歡星星還是月亮呢? 」   「月光下,即使窮凶極惡的東西也顯得溫柔了,而且還有一種朦朧的神秘感,而星空卻給人一種孤獨感。你會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你和那無垠的蒼穹是相通的。」   鄭子云體味得到,人所害怕的不是受到傷害,而是受傷之後的荒涼孤寂之感。他自己呢,有多少次也是這樣仰望過寒冷而寂寞的星空啊。   陳詠明的語氣里,帶著冷峻的固執:「有人要查我的賬,說我膽子太大了,一定是扣了應該上交的利潤給工人蓋房子、蓋養雞場、挖魚塘。我沒底兒的話,膽子大得起來嗎? 汽車廠過去的賬亂透了,幾任廠長,投有一個查過賬。我一本本地查了,三項基金根本就沒有動用過。這個底兒,沒有一任領導知道,連財務也不知道。   現在,國家不是允許三項基金捆起來用嗎? 退一步說,就算我用二百萬元錢給大家蓋房子,算得了什麼? 有些項目上下馬一浪費就是幾個億,誰也不負經濟責任。要打官司就打吧,我不相信我打不過。就算我攤人了成本又怎麼樣,現在哪個廠不這麼干? 要查大家都查。如果不讓這麼辦,國家就拿出個解決的辦法來。我給國家上交的利潤一個不少,還超額了呢,能犯多大的法? 在現行體制下,採取一些『變通』辦法,解決廠里的主要矛盾,有什麼不可以呢? 「   鄭子云並不答腔。他知道,像陳詠明這樣的人,需要的不是同情和憐憫,而是理解和支持。為這樣的人擔心是多餘的,對他能不能堅持下去,不應該懷疑。   「您還記得我進廠之前,您和我的那次談話嗎? 」   「記得,當然記得。」   「當時廠子里的情況,您比我清楚。剛來頭一個月,我收到幾百封群眾來信。其中百分之七十是呼籲廠領導給職工解決生活問題,百分之二十是其他問題。有關生產方面的只有百分之十……   這不能怪群眾,生活問題不解決,他能有多少心思用在生產上? 誰能一撲心思跟你走,你算老幾? 你再有能耐生產也上不去。生產上不去,工人生活安排不好,企業管理不好,我這個廠長要負責任的呀! 「   「群眾來信你都看嗎? 」鄭子云插問。   「當然看。因為你可以從這些信里看出群眾在想什麼。一個廠長,不知道自己的工人想什麼,怎麼能管好工人,又怎麼能管好自己的工廠呢? 」   鄭子云微微地怔了一下。這樣認真對待群眾來信的領導有多少呢? 雖然鄭子云並不一定贊成每位領導同志都這麼做。領導嘛,就是領而導之。太具體的事,可由經辦同志去解決。但他又覺得陳詠明這樣做,極其難能可貴。一個好廠長,那是沒有白天黑夜、沒有上下班之說的。到班上,就像上了戰場,除了生產上的種種問題需要及時處理,幾千名職工以及他們家屬的吃、喝、拉、撒、睡全得管。哪有時間讀這些信呢? 除非不睡。這不要累壞人嗎? 「工人的要求並不高,咱們國家的工人是有覺悟的。我頭一次召開職工代表大會的時候,在會上宣布了三個目標:一是生產要上去;二是企業整頓要高標準地達到驗收水平;三是生活上要為職工辦十件好事,低標準地還上『四人幫』時欠下的賬……職工們很高興,又擔心困難太大,完成不了。他們對我說,『只要把房子這一件事辦成,其他九件也算辦成了。這可不是吹糖葫蘆,房子的事,頂難了。』您聽聽,我們的工人多好,我能不受感動嗎?我能不從這裡頭受到教育嗎? 」   鄭子云覺得喉頭髮緊。有些人,干社會主義的本事不大,整人的本事可是大得很。他要是養著、歇著也好。不,他不幹,也不讓別人干。他們心裡,還有沒有共產主義理想了呢? 陳詠明接著自管自地說下去:「說我籠絡人心,叫我福利廠長,我覺得很光榮。說這種話的人真是蠢到了極點。誰要想把生產搞上去,不抓生活是做夢。我做的這一切,還不都是為了生產。部里批評我只抓生活不抓生產。為什麼我月月、季季超產? 就是因為抓了生活,調動了職工的積極性。你說我抓生活不好,可是別的廠還來學習。說明廠長們已經注意到了生產和生活的辯證關係。   「說我撤消大慶辦、政工組,是路線性錯誤。全國三十六萬個企業,各行各業千差萬別,都按大慶一個模子去搞,然後按大慶那六條驗收,那麼我的廠子生產上不去,工人沒飯吃誰管?!」陳詠明把手裡的半截香煙狠狠地向腳下丟去,煙頭上的火星,在漆黑的夜色里飛濺開去。他一收方才那種憤然的情緒,對鄭子云說:「凈聽我在這兒發牢騷了,你一定餓了吧,上我家吃晚飯去,我好像還有一點瀘州大麴。」   「發吧,人有時是需要發發牢騷的,不然我們也太委屈自己了。   不過老陳,我一定儘力支持你,雖然我的力量微乎其微。其實我也有碰得頭破血流的時候,也有不少的牢騷要發。這個你知道就行了「   一開單元門,就聽見煎鍋在吱吱地叫。不是在烙餡餅,就是在烙鍋貼。   鄭子云隨在陳詠明那高大身軀後面,走了進去。他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溫柔地抱怨:「又是這麼晚。」然後,他看見一條穿著豆綠色薄毛衣的胳膊,繞住了陳詠明微微向下伏著的脖子。他趕緊在走廊里站定。隨後,他聽見一聲親吻落在誰的腮幫子上。鄭子云暗笑,在中國,居然還有這帶洋習慣的廠長。其實關了房門之後,洋人和中國人有什麼兩樣? 他們夫婦的感情一定很好吧? 看來陳詠明並不迴避這一點。而有些人即便談到自己明媒正娶的老婆,也立刻現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好像那三個、五個孩子全不是他生出來的,更不要說承認自己家庭生活的幸福或不幸。   陳詠明閃開了身子,燈光落在鄭子云身上。郁麗文立刻用沾著麵粉的雙手捂住了臉蛋。她害羞地叫道:「哎呀! 『’ 並且用那雙和善的眼睛埋怨地瞟著陳詠明,怪他不告訴她有客人跟在後面。   為著不讓郁麗文更加發窘,鄭子云輕輕地碰了碰陳詠明的後背,暗示他不要說明自己的身份,自己搶先介紹著:「我是老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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