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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所屬書籍: 沉重的翅膀
  有人說,他有什麼本事? 不就是蓋房子,抓床子嗎? 陳詠明過去是機床廠的廠長,當然要抓床子,不抓床子還叫什麼機床廠。   不蓋房子行嗎? 讓工人睡到露天地去? 廠里不要擴大再生產? 還有人說,陳詠明到哪兒,哪也聽招呼,老當違法戶。中央下的文件,他老有他的看法,和部里擰不到一塊兒。   和中央保持一致,是指大方向的一致。在一些具體問題上,有些不同的看法,也是正常的。有位中央領導同志說過嘛,「不唯上,不唯書,要唯是。」這個「是」,指的就是靠實踐,靠實事求是。有些人一辦起事情來,偏偏就忘記了這個原則。   對陳詠明這個人,究竟怎麼看呢? 好像鄭子云也老和別人唱反調。   由於陳詠明是個敏銳、敢說j 敢幹、敢負責的人,這就免不了要當出頭鳥,免不了要挨亂槍子兒。等到後來,事物的發展終於證明了他的正確,桃呢,早讓那些能說會道、花言巧語的人摘跑了。   「文化大革命」後期,陳詠明一出來工作,就恢復了「文化大革命」中破掉的規章制度、組織機構。解放幹部,讓他們儘快地出來工作。又把靠造反上來的中層幹部送回車間。有人說,「蹲了幾年牛棚出來,還是這一套。」   造反派說,「復辟倒退。你一上來,造反派下去了,你那幫狐群狗黨又上來了。這不是『還鄉團』嗎? 」   他說,「咱們這個革委會可是新成立的、革命的。你們造反,造誰的反? 」   在對待知識分子的問題上,他很早就注意提拔技術人員,恢復技術職稱。那時,這些問題,還沒有個明確的說法嘛,還是團結、教育、改造嘛。   不依靠技術人員怎麼行呢? 剛進城的時候,帝國主義、國民黨不是預言我們管不好城市嗎? 他們以為我們是從山溝里來的,沒有文化,沒有技術,沒有自己的專家,但是我們可以依靠知識分子。   有些同志,目光太狹隘,對知識分子,總是持著不信任的態度。   光信任你、重用你,你能解決那些技術問題嗎? 你不能幹,也不讓人家干,怎麼行呢? 光靠扛大活的辦法,能把社會主義現代化扛上去么? 我們的目標長著哪。   在工資形式上,陳詠明搞獎勵制度、實行計件工資也比較早。   那時,從全國範圍來講,還沒有提擴大企業自主權嘛。廠里有一部分為數不多的活工資,每人平均五元左右。就是那一點活工資,真讓他搞活了。陳詠明說,「咱們不能幹不幹,五塊半。」對完成生產定額、未完成生產定額以及超額完成生產定額的,都定了幾條杠。   一宦程度上解決了平均主義,對調動工人的積極性是有利的,特別在破鐵工段搞計件工資。原來破鐵工段生產率很低,全靠拼體力,把大塊的廢鐵破開、砍碎成爐料化鐵。陳詠明搞的又是無限計件.完成一噸任務,該給多少錢就給多少錢。不封頂,不限制超額多少之後就不許超。這麼一來,使那個工種的生產效率提高了三四倍。   那個時候就這麼干,不叫做「頂風上」嗎? 搞戰備工程的時候,讓廠子里自籌資金,自籌材料,自籌施工力量。動員報告說得血糊哩啦,「備戰工程搞不好,老人家睡不著覺。」廠子里對這「三自」有意見。上頭還說,「不要踢皮球。我這裡一樣沒有,有也不能給你們,還要支援第三世界的弱小民族呢。」   自籌? 錢從哪裡來? 只有攤入成本。而擠占成本又成了陳詠明一條罪狀。可是,讓廠里掏腰包,掏得起嗎? 材料哪兒來? 國家分配給廠里的材料,有些品種規格根本就是零。有的品種規格只能滿足百分之八十的需要。他找不出材料,只好拿產品去換。不以物易物,能完成你的任務嗎? 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時候,部里召集在京各廠表態,並且通知各廠停工停產,收聽大會實況。陳詠明就沒有執行。他一不表態,二不停產。說,「毛主席不是說了嗎? 業餘時間鬧革命。你要是業餘時間開會,我就聽,工作時間不行。我們有國家任務在身,不能停產。」   他就是這麼個人,你想抓他的小尾巴? 沒那麼容易。我們這套辦法,說嚴嘛,嚴得不得了。不許這樣,不許那樣。如若這樣,黨紀上如何如何,如要那樣,國法上如何如何,嚇人得很。說到疏漏嘛,又可以說處處有縫可鑽。陳詠明算把我們這套辦法琢磨透了。   這,不是現時當廠長的好材料嗎? 那時候,宋克倒沒說陳詠明不好。宋克急著回部里上班,陳詠明不到任,他就脫不了身。不管是陳詠明、何詠明還是朱詠明……只要來個人,趕快讓他脫身就行。   陳詠明曾請求宋克晚走幾天,哪怕晚走半個月,幫他熟悉熟悉情況。宋克連一天也沒多留,把陳詠明倉促地推上了陣。好像晚回部里一天,那個局長、部黨組成員的位子就會讓誰搶了去。在部里當個局長自然比在基層當個廠長舒服多了,好乾多了。一個廠長,要能文能武,能踢能踹,經打經摔。所以鄭子云認為幹部應該交流。當部長、局長的,應該到企業、到基層干幾年,把上層工作和基層工作的經驗結合起來,工作就自如多了。   現在呢,宋克看著陳詠明處處不順眼兒了,甚至有意地挑刺兒。原因很清楚,因為陳詠明在汽車廠的工作很有成效,組織部門有意將他作為重工業部副部長候選人。這就脅迫到宋克的切身利益了。田守誠早已向宋克許過同樣的願,所以才把宋克從汽車廠弄回來,又安排個部黨組的成員,這都是為宋克當副部長鋪下的台階。   難道宋克已經按捺不住,非要自己出面寫這麼一封不聰明的信嗎? 唉,利令智昏噢……   鄭子云準備回他一封信,為了這封回信,他必須親自到廠里看看。究竟宋克反映的情況有幾分是真實的呢? 他的話說得那麼肯定——子云同志:你好。前天我收到了曙光汽車製造廠兩名中層幹部的來信,信中提到一些問題,要求我有機會一定向田部長反映。他們反映的問題是聽說最近部里和某報紙準備寫文章表揚曙光汽車製造廠的領導,對此他們很有意見。他們說汽車廠有點進步,但問題很多。生產一直上不去,貸款已達××元,流動資金己達××元,職工總數已達××人,另外尚有大集體職工××人,家屬工××人。廠里利用福利籠絡人心,只抓生活,不抓生產。通過非法手段搞到基建材料,大興土木,組織本廠職工自蓋工人住房,發生了嚴重的傷亡事件。並違反財經紀律,將此項用款攤入成本。生產上品種質量問題很多,管理問題也很多,有些,甚至是方向性、路線性的錯誤,如撤消政工組、大慶辦。中層幹部中大多數不安心在曙光汽車廠工作。幹部不安心,工人有意見,在這種情況下表揚廠領導,只能起反作用,引起廣大職工的不滿。   信中還提到某報過去表揚××同志,引起了一場風波的問題。   為此他們建議要慎重對待,否則將會引起群眾更多的意見。   因為我不了解情況,提不出具體意見,他們要求我一定把他們的意見報告田部長,我只好如實地反映一下,請他參考。為此,有機會的話,請你向田部長報告一下。   敬禮!   宋克   根據這麼一些不知是真是假的反映,就說不能表揚陳詠明。   笑話,管得太寬了吧。作者願意寫,刊物又願意發,重工業部有什麼權力壓制人家。信里反映的情況,是不是屬實? 隨便寫封信,既不調查,也不研究,就把一個人否定了,對同志未免太不負責任了吧? 那是一個人,又不是一隻小狗、小貓。   現在的事情就是這麼難辦,既不能批評誰,也不能表揚誰,全都揉著勁兒。把這些勁兒用到正經地方去,能幹多少事。   到曙光汽車廠,該看哪些地方,鄭子云心中有數。他多次到過這個廠,熟悉這裡的情況,有些情況不用人介紹,自己就能有個比較。   鄭子云首先去的是食堂。他清楚,這地方如同人家的後院,在這裡,可以看到在富麗堂皇的前廳里看不到的東西。水泥地板沖洗得乾乾淨淨;擱板上、以及盛滿調料的瓶瓶罐罐上沒有漬著黏手的油泥;水池裡或案板上也沒有堆著用過未洗的碗盞。炊事員們是精細的,就連洋白菜根,也用醬油和味精腌過,做成可口的小菜。   大師傅的精細,說明他們安心這個工作,不像有些食堂,煮豬食一樣,用鹽水熬一大鍋白菜幫子了事。   託兒所已經整修一新。院子里的垃圾也已清除。滑梯、轉椅、壓板上新刷的淺藍色油漆,在冬去春來的緩慢交替中,更顯得賞心悅目。每張小床的床頭,貼著擬人化的動物畫片:帶著粉紅色圍裙的熊媽媽在烤餅;穿著淺藍色背心的小白兔抱著一個大紅蘿蔔;還有偷吃葡萄的紅毛狐狸……每一個動物都使鄭子云想起童年時代讀過的童話。孩子們躺在這樣的小床上睡覺,會做可愛的夢。那些小床、小椅子多可愛啊。再躺進那小床里是不可能了,小椅子呢? 還是可以坐一坐吧? 鄭子云笑嘻嘻地在那椅子上坐下,兩個膝蓋高高地聳起,老胳膊老腿立刻覺得不自在起來。不行,人是不會縮小或還原的,不論形體或心靈。而水分子分解之後,還可以變為氧原子和氫原子。鄭子云搖頭。   陳詠明立刻睜大一雙布滿紅絲的眼睛,以為鄭子云看到了什麼不滿意的地方。鄭子云拍著陳詠明的背:「沒什麼,沒什麼。你太累了,休息得不夠,精神就顯得緊張。」   陳詠明緊緊地咬了咬牙根,腮幫子上立刻鼓起兩道肉棱。   然後,他們又轉到新蓋的宿舍樓前。真快,彷彿樓里的人已經在這裡定居了一百年。小小的陽台上,晾著破破爛爛的、五顏六色的被單、衣物,堆放著早就可以扔掉的舊煙囪,以及從地震棚上拆下來的破竹竿、破木頭、破木板、半截子磚頭……   鄭子云立刻轉身。他匆匆地瞥了陳詠明一眼,又趕緊地把眼光移開,覺得不自在起來。彷彿這破破爛爛的一切,全都跟他有關。無論如何,總比兩三家住一套房子,一腳、r 子伸別人被窩裡強多了。鄭子云只有這樣安慰自己。就是這樣,恐怕陳詠明把渾身的解數都使出來了。鄭子云深知這裡面的艱辛。   鄭子云跑過許多工廠,他常感到,了解一個工廠,有時像了解一個人一樣,只聽別人的介紹是不行的。到車間里走一走,立刻就可以摸到整個工廠的脈搏。鄭子云注意到在說到產值啦,利潤啦,計劃完成情況啦這些數字的時候,陳詠明根本不看筆記本。這些隨時都在變化的數字,全裝在他的肚子里。說實在的,這樣的廠長不多。   車間里有一種讓人興奮的、一環緊扣一環的節奏感。看不見聊天的、看報的、溜達的、躲在工具箱後面睡覺的。鄭子云看見一位車工和一位銑工正在交接活,兩人對照著一張什麼紙單子,認真地和加工件查對著。他走過去,見是一張油印的「工序轉移單」,隨即問陳詠明:「這單子都能認真填嗎? 」   「這和均衡生產、計劃生產有關。不但全廠有生產計劃,車間、班組、個人都有。每個月上旬、中旬、下旬,甚至每日各生產多少,都有嚴格計劃。計劃就是命令,誰不完成也不行。上道工序交來一百個活,下道工序必須承認,互相簽字畫押,如果到了第三道工序只剩下九十九個活,就得查一查,那一個哪兒去了? 這樣,從原材料進車間,第一道工序到最後一道工序,誰也搗不了鬼去。成品是多少,廢品是多少,成品率是多少,都很準確。這不但加強了每個人的責任感,而且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每天是否完成了任務。」   鄭子云點頭。又問:「你們這裡,對獎金問題怎麼處理呢? 」   「我們的體會是,搞好獎勵,根本問題在於管理。自從一九七八年七月上級批准可以發放獎金以後,大家很高興。因為過去中層幹部一點權也沒有,光靠政治動員行不通。隨之而來,又出現了新問題,獎金得評,怎麼才能評得合理呢? 那時候,管理還沒跟上,誰完成了多少生產任務? 質量如何? 沒有標準,沒有數字出來講話,只能靠印象。因而一評獎就吵架,鬧得不團結,人人心裡不服氣。『你一等,我二等,我比你差在哪兒? 咱們得說道說道。』班組長月月為評獎傷腦筋。所以獎勵辦法一執行,也逼著我們搞管理,班組長必須說得出來,誰比誰好,好在哪兒。我們搞了一個獎勵標準,月底把各項數字一公布,自己能算出來該不該得獎.用數字說話。這麼一來,獎也不用評了,會也不用開了,架也不用吵了。」   鄭子云問:「對不願意拿獎的人怎麼辦呢? 」   「有些家庭經濟情況好的,一開始不願意拿獎金,他們覺得何必為五元錢累死累活呢。針對這種情況,我們修改獎勵辦法,同時也進行教育:作為一個工人,完成任務是義不容辭的責任,獎金是分配的再分配。你拿工資就應該完成任務,你完不成任務,不但不能得獎,連工資也不應該全拿。我們規定,確實無故,比如不是床子壞,料也有,沒有病……完不成任務的,扣工資百分之五,由於個人完不成任務影響班組的,扣百分之十,影響車間的扣百分之十五。」   「沒有人提抗議? 」   「有過。說:『罰我不行,有這規定嗎? 』我問:『我規定你可以不完成任務嗎? …   「工廠怎麼敢批准這個辦法? 」鄭子云著實為陳詠明的大膽而驚訝了。   「因為我們有一套辦法跟上來,確實可以證明他是無故完不成任務。比如床子不好,設備維修組應在『設備維修報告單』上簽字,證明床子確實有問題。病了?有大夫的病假條。刀不好? 有刀具組簽字:『他要的那個刀,我沒供給他,停車多少小時。』都是板上釘釘,死的。扣他一分錢、一角錢也叫扣。他是沒完成任務的,不光彩的。到現在,還沒有找黨委吵鬧的,因為他說不出話來,他自己還得在一切必要的報告單上簽字。這是不留情面的。當然,也有一些補救的辦法。比如,我們規定,廢品率超過指標兩倍要扣工資。每個工種的廢品率不一樣,如果規定是百分之一,那麼到百分之三就要扣工資。而廢品率是按工時計算的,雖然達到百分之三,要是想辦法加班加點多干,相應的,廢品率就又會降下來。損失歙又挽回了。」   「對後方班組,比如電工、刀具、維修、科室管理人員怎麼辦呢? 」   陳詠明感到鄭子云問得很在行,而且看出他很有興趣,便耐心地說個仔細:「過去,工人床子壞了不著急。有些人還說:『停床子才好呢。停兩天,我溜達兩天。』這套獎懲辦法訂出來之後,一停床子,他急了,影響他完成任務。雖然扣不了工資,可拿不上獎了。   現在,他積極找設備維修組修床子了。由於我們過去對設備維修組沒有考核辦法,修床子可去可不去,床子一停兩天過去了,人們得『三請三邀』,大家叫他們『設備大爺』。刀具組也是這樣,人家沒刀了,他們也不想法子。於是,我們搞了一個『每月全車間所有設備平均停台不超過兩小時』和『每月單機停台不超過十二小時』的規定,超過兩小時和十二小時,扣設備維修組全組的獎金。一個月沒出現設備停台,每人給加二元錢。刀具組如果沒出現因刀停台,也給每人加兩元錢。這樣,維修組每人每月可得獎金十八九元,國家和個人利益結合起來了。過去他們沒事就溜溜達達,現在馬上就修,為了把維修時間縮短,他們把設備分配到人,哪幾台由哪個人負責,出了事,停台時間長就找他。他們還抓緊時問對易損件搞配件製造,利用休息時問搞二級保養,搞預防工作,不讓床子出問題。當然,對工人來說,很重要的一點是集體榮譽感,不願意因為自己而影響大家。有的人不願意拿獎金,班組長還幫助他拿,拽著他拿。「   「沒遇到什麼阻力嗎? 」   「哪兒能沒阻力? 剛開始執行的時候,一個維修組長找我們吵了七次架。他說:『你去訪問訪問全國、全市的工廠,有沒有對維修、刀具、後勤組下工作量的。要是有,你罰我,我認頭。要是沒有,你罰不著我。』我說:『你們是願意干不幹都一個樣、每人每月五元錢基本獎呢,還是願意多勞多得? 你能代表全組的工人說,就是願意干不幹都一個樣嗎? 』他沒詞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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