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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所屬書籍: 沉重的翅膀
  何婷這才下了大決心,全處開了一次生活會。平時,羅海濤對郭宏才意見大極了,總在何婷面前說三道四,會上卻一言不發。等到散了大會,回到科里分小組繼續開時,卻哇啦哇啦地說個不停。   賀家彬實在看不下去,石全清卻在一旁煽動說:「說話小心,當心有人傳閑話,影響團結。」   賀家彬本來不想理他們,可石全清這一悶棍是朝他打來的。   賀家彬能不挺身而出嗎? 他說:「這些話,你們剛才為什麼不當著郭宏才同志的面,拿到桌面上說呢? 非得背地裡說見不得人的話。   因為別人不願意和你們同流合污,就甩閑話。你去打聽打聽,我在局裡工作這麼多年,什麼時候干過撥弄是非的事? 究竟誰在鬧不團結? 「   石全清接著說:「我沒有說你,我是說王夢雲。」   「說誰也不對,何況王夢雲早就調出我們處了,和這些事情根本無關。搞什麼名堂! 」   羅海濤的臉,陰沉得像個判官:「我們是當著全科室的人講的,怎麼叫背地講人壞話。」   這是無賴漢的詭辯。「背著當事人講,就是背後講。作為一個黨員科長,你不但慫恿石全清講那些誹謗和誣陷郭宏才同志的話,自己還參與了這種活動,這是錯誤的。這種會議,我拒絕參加。」讜著,賀家彬就站了起來。   羅海濤知道賀家彬是個一不做二不休的人物,於是轉了彎子,軟了下來:「你這麼一來,把這個會全攪亂了,還怎麼開下去? 」   「這個會開不成,倒是對你的一個挽救,否則越開下去,你的錯誤就越大。」   這種事傳得很快,不過不是賀家彬傳出去的。局黨委很快就知道了電力處處長和科長、科長和科長之間的不團結的情況。馮效先找幾個群眾了解情況。自然,也找到了賀家彬。賀家彬把處里存在的問題,全面地作了一次彙報。   但是,這位主管政治、人事工作的局長,在與何婷談話時,把賀家彬幾個人反映的問題,一字不漏地告訴了何婷。如果說,在一個政治生活正常的單位,又有一個政治水平比較高的領導,這樣做,也不會導致什麼不好的後果。但客觀上是,賀家彬幾乎就要拿到支部大會上討論的組織問題,被無限期地拖延下去了。理由是他還有許多非無產階級意識,有待進一步改造。而多年不抓政治學習的何婷,把幾位向馮局長反映過問題的同志組織起來,學習了一周毛主席關於反對自由主義的論述。   人們不得不對永遠關閉著的213 房間懷著一種神秘感和敬畏感。因為,人們的命運常常是由這裡決定的。從這扇門裡,不斷發布出這樣或那樣的命令:某某人提拔處長、科長職務;某某人長工資、提級;某某人發展入黨;給某某人處分;調動某某人的工作……   在去213 房間的路上,賀家彬把這些方面的情況都思量了一遍,除了調動工作,其他方面的事情,似乎都不和他沾邊兒。調動工作?!現在他還能幹什麼呢? 快五十歲的人了,在這個崗位上消磨了二十多年,什麼成績也投干出來。他原是學物理的,如果大學畢業時,就分配到一個專業對口的單位,也許會做出點兒什麼。   唉,還提當初幹什麼。這裡當然也用得上一點物理學方面的常識,不過,再照現在這個辦法組織基本建設工作,就是一個中專畢業生幹起來也富富有餘。二十多年就這麼混過去了,別說世界上,就連國內物理學的研究已經達到了什麼水平,他也不甚了了。學過的那點東西,也差不多全都忘光了。他懷著虛度年華的無限感慨,走進了213 房問——馮效先的辦公室。   「馮局長,您找我有事? 」   馮效先從一大摞文件上抬起他那思想家才有的、碩大的頭顱。   也許他的思緒還停留在眼前的文件上,他的眼睛視而不見地把賀家彬看了很久:「啊? 我找你? 誰通知你的? 老何? 」他有些想起來了.「哦.對了.我想找你談談,請坐,坐。」   馮效先在椅子上坐得更舒服一點,摘下自己那副從地攤上買來的花鏡,拿在手裡把玩著。   從穿著打扮來看,馮效先似乎和剛進城時差不多。沒有穿過皮鞋,腳上老是一雙小圓口的千層底布鞋。一套中山裝,原先是灰布的,而後是藍卡嘰的,再後是藍滌卡的,當然,也有藍色毛嘩嘰的。   夏天,他喜歡敞開襯衣扣子,把裡面的背心一直卷到胳肢窩底下。一雙手掌,像洗澡時往身上搓肥皂,在毛絨絨的胸脯上搓來搓去,於是,便有細細的泥卷掉落下來。如果不搓胸脯,那就把褲腿兒捋到不能再高的地方,搓那雙毛絨絨的腿。到了冬天,這一切活動都變得不大方便的時候,他就脫了鞋子——所以他不穿皮鞋,有帶子的鞋他不喜歡,穿脫起來都很麻煩——搓腳趾頭縫,好在天冷,他才沒脫襪子。這些習慣,在開會的時候,尤其顯得突出。好像小學生做不出算術題就咬鉛筆桿。   賀家彬猜不透他究竟在考慮措詞,還是壓根兒忘記了為什麼把他找來。   不,馮效先不過正在記憶里搜索,把與賀家彬有關的印象連綴起來,然後決定用什麼分寸和賀家彬談話。這個人不是學大慶的標兵,也不是先進工作者,喜歡提意見,而且提得很尖刻。愛發奇談怪論,愛吵架抬杠。有點理論水平,張口馬克思,閉口恩格斯。   他還到方文煊那裡反映過家鄉為感謝自己對當地興建電站的支援,送來過「土特產」。幸虧我讓何婷去處理了那些東西,並且一再聲明我什麼也不要。核桃和竹葉青酒是何婷給送到家裡去的,我付了錢。雖然那是個象徵性的價錢。這是何婷的不慎,這種事怎麼搞了個滿城風雨? 什麼事要給人留下把柄,就是頂大的笨蛋。   老方不是抓住了這一點嘛,在黨委會上提出什麼不能把國家計劃內的物資,分配給計劃外的建設單位呀,不能徇私情要注意影響呀,等等。哼,大驚小怪,裝模作樣。馮效先當即作了一個文不對題的、調子很高的發言:「是啊,我們應該保持黨的優良傳統和作風。過去我們經歷過多少困難?!比現在難不難? 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土改、抗美援朝,還有三年困難時期,天災人禍都抗過去了。   那是為什麼? 黨的威信高啊。黨的威信是通過黨的各級幹部和黨員群眾來體現的。現在,有些幹部把黨的優良傳統和作風丟掉了,脫離群眾,違法亂紀。這樣下去,會影響我們的事業。「   這叫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與會的人誰也搞不清楚他要說的是什麼問題。   他犯不著當面和老方頂撞,逢到他們的矛盾趨向表面化的當兒,馮效先總是顯出一副「大智若愚」的樣子。暗地裡,他早已利用自己掌握的權力,在方文煊周圍安排了自己的人。方文煊的一言一行不但會有人及時彙報給他,就連方文煊還在腦子裡想著的事情,也會有人加以分析,然後具體化、形象化地反映給他。   這個方文煊,有什麼能力? 又有多少資歷? 四一年參加革命,比自己還晚兩年,竟然當了正局長。憑什麼? 無非肚子里有那麼點文化水。有點文化水也許是壞事,凈愛想點邪門歪道的事兒。   不知為什麼,他覺得眼前這個賀家彬和方文煊有很大的相似之處。想到這一點,他好像有了譜,便開始了迂迴的包圍:「你最近怎麼樣啊? 」   這種問題讓人怎麼回答? 「什麼怎麼樣? 」   馮效先皺了一下眉頭。這叫什麼答覆? 跟領導談話,怎麼能用這種態度呢? 太不尊重領導了。不過他並不表現出來,還是耐心地解釋著:「哦,這個,比如說,思想、工作、生活……」   賀家彬明白,沒有哪個政工幹部是因為沒事好乾,忽然會關心起一個無聲無息的人物。他猜錯了,根本不是什麼調動工作的問題。從剛才何婷的話茬兒分析,這場談話也許和他既不做個人學大慶的規劃、又不寫年終學大慶的總結有關。馮效先既然不先提,他又何必自作聰明呢? 所以,他也用含混的回答去對付馮效先含混的問話:「沒什麼,一般還過得去。」   得,還是讓他逮著了。   「過得去可不行啊,按照我們局的規劃,兩年達到大慶式的單位嘛,這就要求我們每一個人,都要按大慶的標準來指導我們的工作……」   賀家彬心裡想:來了,就是這麼回事。   「你學大慶的個人規劃執行得怎麼樣啊? 『』賀家彬想,他明明知道自己沒有寫學大慶的規劃,也沒有寫學大慶的總結,何婷早就向他彙報過了,何必還這麼假模假式地繞彎子呢? 要是方局長,絕不這麼干,他一定張口就說:」賀家彬同志,你怎麼不做學大慶的規劃,也不寫學大慶的總結呢? 「   而這,就是他的思想政治工作。   「我沒有做過學大慶規劃。」   「為什麼不做呢,這可是個原則性的問題。」   「我並不認為這是什麼原則性的問題。」賀家彬心中暗笑,要是他告訴馮效先,處里有些人學大慶的規劃,是以某同志的規劃為藍本,互相傳抄的,他會怎樣呢?馮效先把花鏡戴上,對著賀家彬直愣愣地看了好一陣子,好像賀家彬頃刻之間變成了動物園裡的四不像,需要認真地看個仔細。   他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話來對付賀家彬。扣個帽子? 不行,那玩意兒現在已不大時興,而且人們對扣帽子已司空見慣,習以為常,誰也不再拿它當回事兒了,對賀家彬這種人,就尤其不管事兒。再說,一時也找不到一預合適的,過去用過的那些帽子,規格品種還不齊全。   那麼,批評他? 一時還搞不清他真正的意思,如何批評? 但是,他對學大慶這種不以為然的態度,至少可以說是一個值得警惕的苗頭。他既然是分工管人事、政工的副局長,就更加感到這個問題的分量。大慶,是老人家樹的旗幟,從沒見過有人持不同意見,怎麼這個天字第一號的人物就出在他主管的單位? 這還了得? 而且這個人不分場合,到處都敢亂放炮。張揚出去,對他本人怎樣暫且不說,對他這個主管政工、人事的副局長卻極為不利。怎麼辦呢? 首先,他想到的是立刻表明自己的態度。   「你這種觀點,我是不能同意的,發展下去是危險的。」   「我還沒有說過我是什麼觀點呢。」   知識分子就是這樣善於詭辯。但是,老弟,搞政治,你那兩下子不行,還差著點兒呢。   「那麼你不妨說說你的觀點嘛,不做規劃,不寫總結,總得說出個道理來嘛。」   「我沒有什麼觀點。只是有個朋友的妹妹在大慶的一個女子採油隊工作,那年她回家探親.我碰到她。隨便閑聊的時候,我問過她:『你們平時下班以後,都干點什麼? 』」『不幹什麼。』「『不幹什麼? 比如說,不看看小說嗎? 』…不看。『」』不看看電視嗎? 『「』…不看。『」』不看看報紙嗎? 『「』不看。『」』那你們怎麼打發業餘時間? 『「』沒什麼業餘時間,除了星期六晚上,每天晚上就是政治學習。學習完了洗洗涮涮也該睡覺了。洗澡堂子也是最近才有的……『」您聽聽,是她們不關心時事,沒有提高文化、技術的要求嗎? 不是。她們是累得直不起腰來,沒那個精力了。再說洗澡,也許是小事一樁,可人家是採油工啊。總算不錯,到底還是修了一個洗澡堂子。   「還說什麼趕美超修! 人家採油工的工作量比我們輕多了,靠什麼趕超? 靠拼體力? 那是不行的,只有靠機械化、現代化。當然,我們的工人階級有覺悟,能吃苦、能耐勞,我們的老百姓又何嘗不是如此,可我們應該愛惜他們,不能這樣揮霍他們的積極性。他們早晚要做現代化企業的工人,不給他們時間學習技術,提高文化,將來怎麼掌握、操縱先進的設備? 」此外,想過沒有? 他們還要戀愛、結婚、生孩子……他們是人,不是機器,機器還有個膏油、大修的時候呢……   「還搞什麼蒙上眼睛摸零件,一個人要不要熟悉自己的業務? 要。作為個人,這種精神也是可嘉的,可對主管人來說,卻是思想上的一種倒退。世界已經進入了電子化時代,我們卻還要倒退到連眼睛也不必用的地步。都這樣閉著眼睛去摸,又何必搞什麼現代化? 還有人對此津津樂道,這就好像讓人回到用四肢在地上爬的時代,然後還要警告那些用兩條腿走路的人:『人們,你們讓兩隻手閑起來是錯誤的,這樣下去,你們會變成遊手好閒、好逸惡勞的二流子,還是像我們這樣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忠誠地在地上爬吧! 』」他們那套模式我們就非得遵循嗎? 那套企業管理辦法很值得研究,只要用一點經濟手段,哪怕是一小點,完全可以達到他們那種強制性的手段達不到的效果。共產黨人不是要講辯證法嗎? 不能一個模式互相抄襲,年年老一套,十年如一日。應該根據本單位的實際情況,制定適合本單位的管理辦法。並且不斷發展,不斷完善,使之適合現代化的需要。「   哼,他倒給我上起政治課來了,馮效先不滿意地想。要是連賀家彬這樣的人,也敢在他面前試巴、試巴,他馮效先又往哪兒放呢? 他必須敲打敲打賀家彬:「大慶這面紅旗可是毛主席親自樹的,你不要犯糊塗! 」   「我沒有說大慶不好。三年困難時期,我們沒有油,大慶人為我們摘掉了貧油的帽子,做出了卓越的貢獻。特別是『文化大革命』期間,『四人幫』把國民經濟弄到幾乎崩潰的邊緣,大慶硬是頂住了,抓住了生產。可是,沒有什麼事物是一成不變的,先進就永遠先進? 再沒有可以改進的了? 為什麼不提超大慶? 我們幹什麼都喜歡劃個杠杠,不許超過,不許發展。發展就是砍旗,就是修正。   這叫形而上學,唯心主義。您看著吧,將來準會超過,限制是限制不住的,因為生活本身是前進的,豐富多採的……「賀家彬越說越興奮,而對馮效先來說,什麼企業管理、形而上學、唯心主義……聽起來實在吃力。他犯困了,想打哈欠,但他極力剋制住自己。他把賀家彬說過的話很快地過了一遍篩子,決定別的都不記,只記住他反對大慶紅旗這條最根本的就行了。別看他天花亂墜地說了一大堆,實質性的問題,就在這裡。   現在,拿眼前這個人怎麼辦呢? 一切事情要看形勢,看氣候。   時間、條件、地點,這是馬克思主義的三要素。馮效先暗暗地讚賞著自己:幾十年的革命,不是白乾的,馬列主義水平,還是有一套的。比方,以個人的名義,對某人或某個事件表什麼態,搞什麼名堂,都是冒險的。政治風雲,變幻莫測啊!今天挨整,明天也許就變成了英雄好漢。《紅樓夢》里的「好了歌」怎麼說的? 「好便是了,了便是好」很有點辯證法嘛。孫中山在《總理遺囑》里又怎麼說的? 啊,「積四十年革命之經驗」嘛。對,凡事總得留個後路。他那碩大的腦袋,活像擺滿油、鹽、醬、醋的雜貨鋪,裝著七零八碎、五花AN的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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