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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所屬書籍: 沉重的翅膀
  鄭子云堅決反對,說:「這叫什麼? 你想搞政治聯姻? 我看不慣這一套。假如一個部,或一個單位的黨、政領導,都照你這種辦法搭上親家,還怎麼工作呢? 能分得清公事或私事嗎? 要是大家坐在一起開會,誰能說清那是研究工作,還是在走親家。別忘了,咱們還是共產黨員。搞什麼名堂! 」   夏竹筠撇嘴。共產黨員怎麼啦,黨章上也沒寫著幹部子女不能通婚。現在和外國人還能通婚呢,中國人和中國人結婚倒成了問題。真是豈有此理。   當然,在她這樣的年齡,花這樣多的時問去裝扮自己,已不是為了討什麼人的歡喜,而是她這個身份的習慣使然。她那位忙著上班、忙著開會、忙著深入基層、忙著打電話的鄭子云,從來沒有時間欣賞她的衣著和髮式。他的電話那麼多,惹得她經常埋怨:『』整天給你接電話。「他卻說:」誰讓你那麼愛接呢。「不讓她接電話,那可不行。那是顯示女主人的權力以及監督丈夫的重要一環。   一九五六年,她死命拉著鄭子云去北京飯店參加了一次舞會,第二天,她問:「你覺得昨天晚上我穿的那件衣服合適嗎? 」   鄭子云認真地想了想,說:「不錯,淺黃色很配你的皮膚。」   聽了他那經過認真思索的回答,夏竹筠目瞪口呆了好一陣。   然後,她氣得大叫:「天哪,我想你該不會突然患了色盲症吧? 我昨天穿的是一件紫紅色的縐綢旗袍啊。」   他聽了之後,卻哈哈大笑:「那麼,你再做一件淺黃色的就是。」   等到她真做了一件淺黃色的綢襯衣穿給他看的時候,他早已忘記了自己說過淺黃色很配她膚色的這件事,卻說:「淺黃色? 你穿起來好像不怎麼合適。」   除此之外,他沒有什麼可挑剔的。年輕的時候,他人很漂亮,也很有風度,和他一起走在街上,許多女人羨慕得眼紅。而且他很忠實,對任何女人都沒有興趣,就連她,也好像是他房問里一件可有可無的擺設。他們早就不住在一個房間里了。她曾暗自揣度,他是不是懊悔當初不該弄個老婆來麻煩自己? 或許他們結婚的時候,他錯把青年人的衝動當成了愛情? 他是不是從來沒有愛過她,以致他把自己沒有實現的熱情全部獻給了工作? 有時她埋怨他:總是工作,工作,工作,好像這個家不是他的。要不是她出面張羅,小女兒能到那麼一個理想的單位去工作? 攝影記者,這工作又體面又輕鬆,接近的是上層人物,見識的是大場面。當然,還得張羅一套好房子,老頭子恢復工作的時候,部里的房子一時緊張——怪事,部里年年蓋房子,偏偏想不到給部長級的幹部蓋一些——只好在這套房子里住下了,這哪裡像個副部長的房子? 五個房間,還是四層樓。瞧瞧別的副部長,有誰住這樣的房子? 又不是讓部里專門給蓋一套,換一套合適的,還是合情合理的吧? 這事靠鄭子云算是白靠,還得由她出面。   顧客一走,好像把劉玉英撐著的那點勁兒也帶走了,她覺得全身像散了架。昨天晚上,整整一夜沒有合眼,早上連飯也沒吃就出來了,中飯也沒咽下去幾口,一口氣堵在嗓子眼裡,使她難以下咽。   想起來她就傷心,可是她不願意坐下來歇著。她必須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然眼淚立刻會流出來。她拿起掃帚,打掃散落在地上的頭髮。   長這麼大,不論爹,不論娘,別說碰自己一手指頭,就連一聲申斥也沒有過。昨天,她卻挨了一個嘴巴子。打她的,就是她恨不得連命都舍給他的丈夫。為什麼? 不過是因為小壯打碎了一個暖水瓶。吳國棟也不問問孩子是不是燙著了,伸手就是一巴掌,她只是說了一句:「不就是一個瓶膽嘛,一元來錢的事兒,幹嗎打孩子。」   聽聽吳國棟說的是什麼喲:「聽你說這話,好像你是個部長太太! 一元來錢,你有幾個一元來錢? 」   一元來錢倒是有的,可要是到了月底,就是花一元來錢,也要顛過來、倒過去地盤算好幾遍呢。誰要是沒過過那種日子,誰就體會不到一元來錢是怎樣牽動著一個家庭主婦的心。   自從吳國棟得了肝炎,病休半年以後,每個月只拿百分之六十的工資,也就是五十幾元,她自己,加上輔助工資頂多五十多元錢。   四口人,每個月還要給吳國棟老家裡的父母寄十五元錢。吳國棟有病,需要加強營養,再有,能讓兩個孩子眼巴巴地看著嗎? 吳國棟也咽不下去啊。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日子還能過得去。只不過劉玉英要使出渾身的勁兒才行。   為了省幾分錢,她從來不買切面或挂面,哪怕在理髮店裡站一天,腳背腫得多高,回到家裡,也要自己擀。   為了省幾分錢,她從來沒有買過新鮮的時菜,總是到地攤上去買一角錢一堆的「處理菜」。大姐從新疆來信說,那裡的青菜很貴。   這麼一比,北京還是不錯,什麼都有處理的賣:菜啦,魚啦,布啦,鞋啦……劉玉英很熟悉在哪幾個商場可以買到這樣的便宜貨。   為了省點洗衣粉,她充分地顯示了她在計劃方面的才能:先洗淺色的衣服,後洗深色的,然後再刷兩個兒子的鞋,最後還用這不起沫的黑湯洗拖把。   她把一個女人的全部天才和智慧都用來打發這令人操心的日子了。在家當姑娘的時候,她哪過過這種日子,受過這種罪。不過,那時候情況不同呀。她懷念一九五八年以前的日子,那時候,家家的日子過得多富裕呀。一九六五年以後,這日子一天天地就難起來了。   難,可是她還怕爹媽知道。一是怕他們惦記,二是他們自己的日子也不寬裕。爹從廠子里退了休,弟弟也添了個小閨女。何必讓他們揪心呢! 每次回娘家看看,劉玉英總是儘力把大人孩子收拾得整齊一點,還帶上一盒子點心,不過都是七角多一斤的蛋糕,六角多一斤的桃酥。但這一切苦心都逃不過慈母的一雙眼睛。做娘的也是千方百計地找個借口,總要添補添補閨女。老大、老二過生日啦,逢年過節啦,還琢磨著怎麼才能不讓女婿看出來,免得傷了女婿的自尊心。   這還不算,劉玉英放棄了女人天性里對於美的一切追求。前些日子,添了一件冬天的罩衣。本來,她很喜歡一塊駝色的,上面有綠色和藍色小麻點兒的棉的確良。一算,一件上衣得十來塊錢。   她下不了決心,在櫃檯前頭轉了幾個來回,最後,還是買了塊布的。   想來想去,還不如用那些錢給吳國棟買些營養品,再說,兩個兒子也該添棉鞋了……   這一切勞苦,全像她一個人應該受的。沒有一句體貼的、知情的話,卻遭到這樣的搶白,這樣的奚落。這也罷了,憑什麼還要拿孩子撒氣呢? 不是一次、兩次了。孩子有什麼罪! 要是你沒能耐撐住一個家,你就別結婚。既是有了家,你就得咬牙撐住它,那才叫個男人。要是你只會怨天怨地,打孩子罵老婆,拿他們撒氣,你還叫男人嗎,那叫窩囊廢! 她越想越冤,越想越氣,就說了一句更讓吳國棟火上澆油的話:「誰讓你不是部長。」   「你當初怎麼不找個部長嫁去。」   誰也不饒誰,誰都覺得自己有一肚子的委屈,一肚子的苦水,誰都覺得對方不憐惜自己。於是,你一刀、我一槍,話趕著話,越吵越厲害。自然,小壯又成了借題發揮的對象,吳國棟往死里打,劉玉英就堅決不讓。本來是在孩子身上做文章,打著打著,吳國棟往劉玉英臉上來了一巴掌。他自己也被自己的行為嚇懵了。他這是怎麼啦。   劉玉英突然不吵了,也不哭了,只是定定地瞅著他,傻了一樣。   這幾年,他們經常吵架,卻從來沒發生過動手的事情。這究竟是怎麼搞的,又應該怪誰啊? 這一巴掌倒好像把吳國棟自己打清醒了,他這才感到,劉玉英是家裡的功臣,要是沒有她,這個家怎麼撐得下去呢? 他問過她憑著那點收入,怎麼把日子過下來的嗎? 沒有。他想過她有什麼小小的需要嗎? 沒有。她,毫無怨尤地獻出了自己的一切。用她那柔弱的肩膀,默默無言地、堅忍地擔著這副力不勝任的擔子。   女人,也許比男人更為堅忍,更為頑強,更富於自我犧牲的精神。   然而,不知他中了什麼邪,卻不能立即說出一句贖罪的話。   而在那一瞬間,劉玉英想了很多、很多。她想過,不如立刻死掉,讓吳國棟後悔一生一世。但是,撇下的孩子誰來管呢? 也許他們會攤上一個苛刻的後娘。她想起小時候聽過的,那許多後娘虐待前房孩子的凄慘故事,眼淚止不住地淌了下來,好像她真的死了似的。不行,死不得。她想過,和吳國棟離婚。可離婚像什麼話,那會讓人覺得她不正經,好像她幹了什麼丟臉的事兒。不是嗎? 人們不就是用那種鄙夷和猜疑的目光看待那些離過婚的婦女嗎? 不行,她決不能讓人家指自己的脊梁背。她想過,一捲鋪蓋卷回娘家去。不行,家裡哪有地方讓她住。再說,兩位老人又該多麼地著急……想來想去,從早上到現在,也沒有想出什麼好辦法來懲罰吳國棟。   天哪,她想:為什麼她的命是這樣的苦啊。比起剛才那位顧客,她們的生活該有多麼不同啊。她一定幸福、知足、快樂。她的男人,別說不會打她,就連一句重話也不會說啊。   想到這裡,眼淚又涌了上來,她生怕別人瞅見,趕緊用手背抹去了。   下雪了,一片片茸茸的、潔白的、輕飄飄的雪花,在寒風裡歡快地飛舞著,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這讓她想起了自己做姑娘時的生活,也是這麼輕盈、這麼新鮮、這麼清涼涼的。多好啊! 從外面又進來一男一女兩個青年。姑娘的臉蛋被冷風吹得緋紅,越發顯得眼睛亮晶晶、活潑潑的。   小夥子手裡拎著兩個很大的提包,裡面滿塞著印有各個商場名稱的紙包。一進門就站在那裡,傻傻地笑著,並非有什麼可笑的事情,只是因為他覺得幸福,他不能不笑。   劉玉英接待過各式各樣的顧客,她知道,眼前這兩人,是準備辦喜事的一對兒。   姑娘對劉玉英說:「同志,我想找這裡的劉師傅……」   「你找她有什麼事呢? 」   小夥子清清嗓子,大約是為了使人注意,他將要談到的事情,是多麼重要:「我們想請她給燙個頭,聽說她的手藝頂好! 」   開票的小古插嘴說:「找誰燙不行,我們這裡的師傅,手藝都不錯。」她覺得劉玉英今天的臉色尤其不好,她是不是病了? 病了也不休息一下。這人太要強,心也太好,只要顧客指名要她做活,她沒有不答應的。   小夥子窘了。打這樣的交道,在他的一生中,當然還是第一次。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人們明白,這件事對他,對他未來的妻子有多麼重要:「是這樣……」他找不到恰當的語言了。   劉玉英明白,現在,對他來說,一切與他未來的妻子有關的,哪怕是頂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成了天底下頂重要的事了。她很累,她心煩,她一肚子的委屈,然而小夥子那傻裡傻氣的勁頭裡,有一種動人的東西。她不由得說:「我姓劉。」   小古說:「好吧,好吧,那就開票吧。」然後小聲地埋怨劉玉英:「瞧瞧你的臉都腫了。」   姑娘把錢遞給小古:「冷燙。」   小古立刻把錢塞了回去,看看牆上的掛鐘說:「喲,冷燙可來不及了。」   那兩個被幸福衝擊得有點昏頭昏腦的小傻瓜,這才知道世界上的事物,並不都以他們那個點為中心。他們面面相覷地站著,不知道該怎麼好。   姑娘說:「明天哪兒還能抽出時間來呢? 來不及了……」   劉玉英朝小古使了個眼色。小古像發了大慈大悲:「好吧,好吧,給你們開個票就是。你們可得好好謝謝這位劉師傅。」   姑娘站在掛著各種髮型的鏡框面前,看了一會兒,帶著茫然的微笑,回過頭去問小夥子:「燙個什麼式樣的好呢? 」   小夥子也帶著同樣的微笑,鸚鵡學舌似的重複著:「燙個什麼式樣的好呢? 」然後,像是忽然來了做丈夫的靈感:「劉師傅,您看吧,您看哪個式樣合適那就准行。」   姑娘也好像有了主意:「對,准行。」   劉玉英說:「好吧,既是你們相信我,我就看著辦啦。」她拿起姑娘的小辮,剛要下剪子,不由得朝小夥子望了一眼。雖然他的眼睛,在直勾勾地看著她手裡的剪子,但他的心思卻分明不在這裡,而是在儘力地分辨著、捕捉著什麼不清不楚,然而又是非弄清楚不可的東西。   他在想什麼? 也許他在想,辮子,辮子,剪了這辮子.她就要跨進另一個門坎。這種時候,是不是應該由他牽著她來邁過這門坎兒呢? 劉玉英停住手,對小夥子說:「也許這一剪子由您剪才合適。」   他們沒有想到,他們心裡還朦朧著的、沒有剖析清楚的感情,卻被這個眼神愁苦、面目浮腫、也許還沒有多少文化的婦女,勾勒得那麼清楚、那麼貼切。她怎麼會有這樣的能力呢? 這當然不在於人的文化水平,而在於有些人,天生地具有一顆專為體會美好事物的心。光憑這樣一顆心,就應該得到人們的尊敬。   小夥子幾乎下不了剪子。大多數的人,在看到一朵美麗的花,而又不得不親自把它摘下的時候,都會產生這種矛盾的心情吧? 他拿著兩條剪下來的辮子看了很久,然後小心翼翼地裝進了一個塑料口袋。這一切情景,劉玉英覺得都像十幾年前她和吳國棟經歷過的一樣。   劉玉英拿著吹風機,最後再把那姑娘的髮式修飾一下。   鏡子里映出的,是兩張多麼不同的面孔。在那張緋紅的面孔、亮晶晶的眼睛旁邊,她的面孔更顯得蒼老、灰暗。她也曾有過這樣緋紅的面孔和這樣亮晶晶的眼睛。看著眼前這張年輕而美麗的面孔,劉玉英心裡不由得生出了由衷的祝願:「哦,姑娘,希望你永遠這樣美麗,這樣新鮮啊。」   吹風機嗡嗡地響著,劉玉英用手托著姑娘耳後的頭髮,於是兩個髮捲繞過耳後,往臉頰前面彎了過去,給那姑娘的臉上添了一種少婦的嫵媚。姑娘不好意思地瞟著鏡子里那個顯得陌生了的面龐,羞澀地微笑著。她還不習慣自己的這個新形象。   兩個年輕人不知怎麼都意識到了,婚前的這個晚上,他們在這個理髮店裡所經過的一切,以及遇見的這個並不奇特的理髮師傅,將會在他們未來的生活中,發生一種長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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