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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辰(上午7 時一9 時)

所屬書籍: 鐘鼓樓
6   一位令人厭煩的熱心人。   「喲,你們這味兒可不對呀!」   隨著聲音,一個人走進了薛家的苫棚。   路喜純正在弄冷盤,薛大娘正在火上炒米。薛大娘一聽這話音,心裡頭就「咯登」一下,老大的不自在。她頭也不回,一邊使勁用鍋鏟翻米,一邊敷衍地招呼著:「他詹姨起來啦?」   被叫作「他詹姨」的,是一位四十八歲的婦女,名叫詹麗穎,住在這個四合院里院的兩間東屋裡,她家恰好同薛家屋對屋。她其實是一個非常值得同情的人——在她的生活道路上,遭遇過那麼多不公正的打擊,乃至於一般人難以忍受的懲罰——可是,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同情她的人總是不多。為什麼呢?……   按說人家薛家辦喜事,薛大娘又是個相當講究吉利的老人,你到人家那邊去,頭一句話無論如何不該是 「你們這味兒可不對」,可詹麗穎想不到這一點。她絕對是善意的,並且,願意以一切方式來幫忙操弄,可她就那麼個做派——這星期日的早晨她睡了個懶覺,剛剛起床,洗了臉,漱了口,拿把梳子正在梳頭。也許因為心情特別好的緣故吧,她的嗅覺似乎比任何時候都靈敏——聞出對過的炒米似乎散發出了焦糊的氣味,使立即跑過去,仍舊用梳子梳著頭,甩著嗓門建議說:「快往裡頭灑點醋!快呀!」   正拌冷盤的路喜純,瞟了這位詹姨一眼,心想真是越外行越敢支嘴,不過他搞不清薛家同這位元詹姨的關係,所以,一時便沒有張嘴發話。   薛大娘被詹麗穎的幾嗓子弄得慌了手腳。詹麗穎光咋唬還不算,還把頭直伸到鍋上來嗅,一邊嗅還一邊繼續梳她的頭髮,薛大娘厭惡得恨不能用鍋鏟敲她兩下——她那頭屑不知掉進了鍋里多少,有這麼管閑事的嗎?   詹麗穎卻一點沒有覺察出別人對她的厭惡——她一生就吃虧在總不能及時體察出這一點,而及時抑制自己的言行——她把梳子往頭髮上一插,自己抄起案上的醋瓶子,揪開瓶蓋就要往鍋里倒醋。   「別倒別倒,」路喜純不得不站過來干預了,他從詹麗穎手裡奪過醋瓶子,解釋說,「倒醋可解不了這味兒。等一會進鍋蒸的時候,拌一點辣椒末、灑一點酒,味兒自然就正了。」   他本以為把醋瓶子這麼一奪,對方非生氣不可,誰知那詹姨跟他臉對臉以後,卻忽然瞪圓眼睛,嘻開嘴巴,滿面笑容地驚呼起來:「咦,你不是嵇志滿教過的那個學生嗎?」   路喜純倒給她弄得一楞。冷靜地一想,對了,在嵇老師宿舍里,見過這位婦女。原來她也住在這個院里。嵇老師那麼個穩穩噹噹的人,怎麼會有這麼個咋咋唬唬的朋友呢?何況還是個女的!   薛大娘見詹姨同這位請來掌勺的小師傅拉上了近乎,心裡更不受用。她有意用炒勺重重地敲打著鍋邊,提醒著詹麗穎不要礙別人的事。   詹麗穎卻渾然不覺,甩著嗓門同路喜純問答了幾句以後,才彷彿忽然想起什麼來似的,管自跑回自家屋裡去了。   「你們怎麼認識的?」詹麗穎那邊合上了門,薛大娘便問路喜純。   「咳,就見過一回,您這街坊可真夠各(」各「,在這裡讀?e,不象一般人那麼正常,稱為 」各「。)的!」路喜純可不覺得認識這位元詹姨光彩。   「她呀,怎麼說呢?真不招人喜歡,」薛大娘忍不住壓低聲音對路喜純說,「她當過右派!」   在薛大娘心目當中,儘管新政策幾乎已經給當年所有的,「右派分子」都改正了,她還是覺得戴過「右派」帽子是樁丟人的事。路喜純卻一聽 「她當過右派」,反而對這位詹姨生出了幾分敬重。近年來的小說、電影、電視劇等文藝作品當中所出現的「右派」形象,幾乎都是些品質高尚、才學超群的人物,因此給了路喜純這一茬人這樣的感受——戴過「右派」帽子,實在是一樁光榮的事。這位詹姨,別看咋咋唬唬的,說不定倒是個女中豪傑呢!難怪嵇老師肯同她交朋友……   詹麗穎的確當過 「右派」。她究竟是怎麼個情況呢?是象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六六年之間那些文藝作品所寫的那樣,曾經時刻企盼著台灣的蔣介石「反攻大陸」嗎?是象「文化大革命」期間的那些文藝作品所寫的那樣,曾經同「走資派」勾結在一起,對抗過「革命造反派」   對「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的衝擊嗎?抑或是象一九七七年某些文藝作品所寫的那樣,曾經躲在陰暗的角落裡,操縱著名為 「革命造反派」   實為「四人幫」的爪牙們,向被誣為「走資派」而實際上是革命的老幹部奪權嗎?要不,就象近年來那些文藝作品所寫的那樣,曾經為捍衛真理而遭受了沈重打擊,但在人民群眾的關懷和支持下經受住了二十多年的磨難,終於使那顆忠於革命、摯愛祖國的心得到了大家的承認和景仰嗎?   她全然不是那麼個情況。   「反右」期間,她已從大學畢業,分到了設計院當技術員。她的專業水平在設計院中至少屬於中上之列,工作態度總的來說也無可挑剔,然而她這人的性格實在不討人喜歡。   她啞嗓子、大嗓門,說話驚驚咋咋。這倒罷了,頭一條她最愛誇張,什麼事情經她嘴裡一說,不誇張十倍以上絕不罷休。比如她就曾經在設計院的工休時間甩著嗓門大聲宣布:「嘿,知道嗎?黨委辦公室新來了個副主任,是位部長夫人,個子那個矮啊——真叫」三寸丁谷樹皮「,北京土話叫 」地出溜「……」即使真是這樣,她這種談吐也是不禮貌的表現,更何況當人們都看到這位副主任以後,發現人家只不過是個子稍矮而已,體態還是自成比例的,並且也並非部長夫人,而是一位副局長的夫人。你想當同志們再聽詹麗穎報道類似消息時,能不懷疑嗎?當他們耳邊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詹麗穎的這種聒噪時,能不厭煩嗎?   再一條她不懂得理解別人、體貼別人。固然她從未有意去傷害過別人,但她說出的話,總在無意之間讓別人難以忍受。她會沒心沒肺地對一位為自己發胖而感到羞赧的女同事大聲地宣布:「喲,你又長膘啦?你愛人凈弄什麼好的給你吃,把你揣得這麼肥啊?」這還不算什麼,人家剛死去了丈夫,正在悲痛之中,她卻把這檔子事忘了,非拽人家去看電影,還是部外國喜劇片,人家說不想去,她便嘻嘻哈哈地揉著人家肩膀說:「裝什麼假正經喲!誰不想開開心,樂一樂?你不去,我可要 」拉娘配「啦!」弄得人家只好跟她撂下臉來;她恍然以後,也並不道歉,只是歪歪嘴,便又纏另一位去了。在這類小事中,她究竟得罪了多少人,連她自己也算不清。   最要命的一條是她不懂好歹。任性起來,不僅跟爭吵的物件鬧個天翻地覆,去從中勸和的人,包括那明明是站在她一邊維護她的人,她也一概不認,有時反而把那本是向著她的人,激怒得成為了她最主要的爭吵者。比如有回在食堂打飯,她跟盛菜的一位女炊事員爭吵了起來。她本是占理的——她指出菜里有條青蟲,嚴辭批評了食堂,要求給她另盛別的萊,而那位女炊事員只把她碗中的青蟲挑出去完事,強辭奪理地為食堂辯護——這時那位曾被她譏為「三寸丁谷樹皮」的副主任,正好排隊排在她後面,為了支持她對食堂的批評,便站攏售菜的窗口,對那位元炊事員說:「小詹的批評雖然態度急躁了一點,可你們食堂的工作確實——」話沒說完,反倒被詹麗穎氣呼呼地截斷了:「我態度急躁?我倒犯錯誤了?我就該心平氣和地把那條蟲子吞進肚子去嗎?他們熬出一鍋蟲子你們也不管是不是?倒怪我急躁了?那條蟲子要盛在你碗里,你要不比我急躁才怪!……」那位副主任開始還耐心地對她說:「小詹同志,你冷靜一點嘛。你對食堂的批評,我是支持的嘛……」可詹麗穎居然又截斷她的話,又氣勢洶洶地發泄了一通火氣,弄得那位副主任也臉紅氣粗起來:「詹麗穎同志,我們飯後再談好不好?後面的同志還等著打菜呢!」詹麗穎竟把搪瓷碗里的菜往地上一潑,氣沖沖地扭身跑出了食堂。旁觀者們對她是怎麼個印象,她連想也沒想。   「反右」運動起來了。她難免有些按當時的標準衡量算是錯誤的言論,這些言論屬於可劃「右派」可不劃「右派」之列,在衡定她是否屬於「右派分子」的天平上,如果根據她出身並不算壞和她工作中表現尚屬努力,撤下一個砝碼,她便偏到了「不劃」一邊,但最後卻因為她上述的性格弱點在人們心目中形成的惡感,反給她加上了一個砝碼,於是她便偏到了 「應劃」一邊。當在設計室召開了她的批判會,並宣布她為 「右派分子」時,她才頭一回失去了大嗓門和任性的勁頭,變得象個石頭人一般。劃「右」以後她當了一段時間的晒圖員,後來便被送往農村勞動改造。臨去農村的時候,那位辦公室副主任找她個別談話。她問:「我該怎麼改造呢?我究竟主要該改造什麼呢?」副主任見她眼裡噙著淚水,動了惻隱之心,見屋裡沒有別人,便誠懇地對她說:「你怕主要是個修養問題。你太缺乏修養了。你吃的就是這個虧。」   說完,便打開辦公桌抽屜,拿出一本劉少奇同志的《論共產黨員的修養》,遞給了她。她惶恐地接了過來,心想,我是反動派了,人家還讓我看共產黨員該怎麼修養,以前真不該對人家那樣……心裡一感動,她便放開嗓子痛哭起來,這一哭倒把那副主任嚇壞了,忙過去把辦公室門打開,好讓從走廊上路過的人看見和聽見自己是怎樣在同詹麗穎談話;當詹麗穎放縱完自己的感情,聽到那副主任已經變換了誠懇的勸諭口氣,而是冷冰冰地在訓斥自己時,不由得納悶,剛才不是還那樣嗎?怎麼……   詹麗穎從此經受了二十多年的改造。她干過最粗笨的活,忍受過最粗鄙的侮辱,被人們當面無數次地訓斥批判,也被人們背後無數次地戳脊梁骨;她寫過鋪開來大概能繞北京城一周的該寫和不該寫、真誠和半真誠乃至虛偽的檢查;她對社會和人生都有了更接近於正確和更趨向於深刻的認識,然而她的性格卻變化不大——這真是一件萬分遺憾的事。後來接收她的各個單位,只要求她改造思想,而並不要求她改造性格。在她後來的生活道路上,竟再沒有遇上過象那位矮個子的辦公室副主任式的人物,現在回想起來,唯有那位副主任看透了她究竟吃的是什麼虧。   更糟糕的是,倘若說過去的境遇多少總能使她對自己的性格弱點無形中有所抑制,那麼,四年前她那「右派」問題的徹底平反,反倒使她固有的性格弱點更加放縱地顯現出來。正象當年在設計院定她成為「右派」時,很少有人同情她一樣,當她因落實政策而重新回到那所設計院時,也很少有人對她表現出撫慰和親近。那唯一的一位比較能理解她和幫助她的副主任,不幸已在「文化大革命」中逝世。在她的生活歷程中,再獲得那樣的一位上級或同事,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對於人來說,最難以改造的確實莫過於性格。對於描寫一個人來說,最難以表現充分的也莫過於性格。誰的性格只有一種成分,呈現出的只是一種狀態呢?詹麗穎性格中那些不良的因素,使她倒了大霉,然而她性格中的另一些因素——與沒心沒肺並存的豪爽,與出語粗俗並存的能夠吃苦耐勞,與任性縱情並存的不記仇不報復,與咋咋唬唬並存的樂於助人……卻也使得她獲得了愛情。在她六二年摘了 「右派」   帽子之後,經人介紹,她同在四川工作的一位搞冶金的技術員結婚了,那位技術員也是個 「摘帽右派」。他們每年只能相聚一個月左右,因此雙方來不及細察對方性格上的弱點,而只從對方表現出來的性格優勢上獲得一種甜蜜的滿足。現在他們都被評為工程師,並有了結束兩地分居狀態的最大可能。詹麗穎聽說北京市中學缺少外語師資,外地可勝任中學外語教學任務的大學畢業生,最容易調入北京,因此積極地展開了活動,去找當年大學同學嵇志滿,也正是為了驗證這方面的消息。   找嵇志滿,本是為了解決她自己的問題,可是談話之間,知道嵇志滿這麼多年竟然還沒結婚,她又突然勃發出一種熱情,不管人家嵇志滿是怎麼個想法,積極地為嵇志滿介紹起物件來。   詹麗穎就是這麼個人,她常以人家最不歡迎的方式去熱情地幫助別人。此刻又一次如此——她興沖沖地跑回自己家,找出來一塑膠口袋的炒米粉,又興沖沖地跑到薛家權作廚房的苫棚中,一把奪過薛大娘手裡的桿麵杖——其時薛大娘正在案板上把炒好的米粒碾碎,——又一把將自己帶去的炒米粉口袋撕開,把那炒米粉倒在案板上,大聲地笑著說:「甭費那份力氣啦!瞧我這個,多黃多香!這是我們那口子秋天探親時候,帶回來的,夠你們蒸一大鍋米粉肉吧!」   她做派唐突,本來惹人討厭,但當薛大娘用手捧起一些炒米粉,湊攏鼻際嗅了嗅以後,卻又不禁感念她的善意,那真是地道的四川米粉啊!敢情人家四川人行事精細,連這蒸米粉肉的米粉也有現成的賣,早知如此,又何必現炒生米呢?   薛大娘臉上有了笑容,對詹麗穎說:「你們那口子大老遠帶來的,不容易,你自己留著用吧……」詹麗穎滿臉真誠、渾身熱情,連連說:「哪的話,哪的話,我讓他再捎一百袋一千袋不也是容易的事?他敢不給我捎來嗎?今天是紀躍的好日子,我貢獻點這個算得了什麼呀?   還有什麼用得上我的地方,您可別客氣,您發話就是!「   薛大娘愛聽這樣的話,她臉上的笑紋更多了,把那炒米粉指給路喜純看,問:「就使她這個吧?」路喜純看了,點點頭說:「使上吧。   您炒的那些個也使上,不用桿碎了,合弄到一塊使,多蒸會兒就是。「   正在這時,薛大娘聽見一聲喚:「媽!」她朝苫棚外一看,原來是兒媳婦孟昭英牽著孫女小蓮蓬來了。 7   婆媳之間的矛盾,難道真是永恆的嗎?幫廚的倒勾起了一樁心事。   薛大娘一見孟昭英,氣便不打一處來。   「你怎麼這時候才到?你要心裡頭擱不下我們,你有能耐別來!」   孟昭英估計到婆婆會埋怨自己,但一張嘴話便這麼難聽,卻頗出乎她的意料。她儘可能忍住涌動在胸中的委屈,解釋說:「一早起來小蓮蓬就嚷嚷不舒服,給她試了試表,三十七度二,低燒。能讓孩子燒著不管嗎?我心裡火急火燎的,早點沒吃,就牽著她去廠橋門診部,掛了個頭一號,人家一開診就給她瞧了,還算好,心肺正常,說是感冒初起……」   孟昭英說這些話的時候,薛大娘伸手摸了摸小蓮蓬的額頭,只覺得汗津津的,也未見得發熱。小蓮蓬叫著:「奶奶!我要吃魚!」她看見了苫棚里鋼種盆 (北京人把鋁稱為「鋼種」。「鋼種盆」即鋁盆。)中的黃花魚,不禁有點饞,畢竟那季節魚很不好買,她家已經好久沒有吃到了。薛大娘聽她嚷 「吃魚」,便知她算不上有什麼病,因為真要感冒起來,頭一條就厭煩葷腥。薛大娘心裡頭忖度著孫女兒身體狀況的時候,發現孟昭英身後並沒有跟進來大兒子薛紀徽,不禁大聲地問:「徽子呢?他怎麼沒跟你們一塊兒來?」   孟昭英便告訴她:「一早就加班去了,說跑完一趟就收車,收了車趕緊來咱們這兒。」   一早就加班去了!薛大娘聽見這話,心裡只是心疼兒子,不由得對孟昭英更加反感。她盡情地數落起來:「你也太賢慧了!大禮拜天的,你還讓他加班去!你們就缺那麼點子加班費嗎?你不知道小躍子今兒個辦事呀?你成心讓咱們家團不成圓是不?我一大早就到門口等你,左等右等不見影兒,敢情你打了這麼多埋伏!……」   孟昭英哪容得婆婆這麼數落!畢竟她是新一代的兒媳婦,經濟上獨立,人格上自主,她憑什麼要咽下這口氣?於是她把臉一綳,揚起聲音,振振有詞地辯解說:「他自個兒要去,能怪著我嗎?我跟他說了嘛,你要不一早趕到家去,媽准得埋怨。他說,埋怨就讓她埋怨吧——這話要是我編出來的,我舌頭今兒個就爛在嘴裡。他說現在不比過去,干多干少都成,他們組得完成定額,組裡的大老趙病了,他當組長不帶頭頂班,成嗎?他頂上午一趟,小齊頂下午一趟,他說他昨兒個就安排了,不能再變。他非要去,我能拽住他不讓他去嗎?一大早起來小蓮蓬就低燒,我跟他說了,他管嗎?他光讓我帶著孩子去門診部,自個兒甩手走人了,我頭沒梳,早點沒吃,帶孩子看完病就往這兒奔,我容易嗎?……」   孟昭英是個伶俐人,她要講起理來,一句跟一句,句句都站得住,薛大娘在媳婦的這種攻勢面前,只覺得對方忤逆,話可是頂不上去了。   在屋裡呆著的薛師傅,聽見了婆媳二人的聲息,知道又是一見面就鬧矛盾,趕忙走出屋來,心裡琢磨著該怎麼打個圓場,讓雙方都有台階可下。誰知他沒來得及開口,一旁的詹麗穎卻插了進去,以抱打不平的口吻對薛大娘說:「大娘呀,您就消消氣吧!這算不了什麼!如今的年輕人,有幾個能體諒老人心的!」   薛大娘正感到氣淤語塞,詹麗穎這話一出來,倒讓她解氣,她不由得長嘆了一聲,一時間換氣不勻,她不禁又連續咳嗽起來。   孟昭英對詹麗穎一貫沒有好感,見她這麼多管閑事,便毫不客氣地說:「詹姨,您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我們怎麼不體諒老人了?   您換到我的位置上試試,要依著您那脾氣,您能象我這麼心平氣和地解釋嗎?您早就翻兒(「翻兒」,翻臉的意思。)了!「   薛師傅在一旁直著急,真怕那詹麗穎再撂下幾句著三不著兩的話來。誰知詹麗穎聽了孟昭英的話,反倒呵呵地仰脖笑了起來,笑完大表贊同地說:「可不,要我是你,我准跟大娘頂撞得七竅冒煙!嘿,我這個脾氣喲!」說完,竟徑自把小蓮蓬一牽,宣布說:「小蓮蓬,跟你詹奶奶吃糖去!」拉著小蓮蓬回她家去了。   薛師傅借這個空檔,趕緊走過來,若無其事地說:「昭英來啦,屋裡先喝茶去吧!」   孟昭英笑吟吟地叫了聲「爸」,自動下台階地說:「我來晚啦,茶不忙喝,先洗洗手,幫助弄菜吧!」   孟昭英洗完了手,走進苫棚,薛大娘也便恢復了常態,向她交待完應當給路喜純搭哪些下手,自己便離去了。薛大娘還是那麼個習慣,只要媳婦一到,她就不再弄菜燒飯。孟昭英早就對她這種心理和做派有所腹誹。不過既然回到家中,孟昭英也總是主動進廚房操辦。為了求得一種心理上的平衡,她一邊在苫棚里忙著,一邊揚聲對屋裡的婆婆說:「媽呀,您得便去詹姨那兒招呼一聲——小蓮蓬衣兜里裝著葯呢,讓詹姨按葯袋子寫的哄小蓮蓬吃藥,可別吃錯了!」當她看見婆婆的身影向對過詹姨家移動時,不由得在心裡說:對呀,我年輕,多干點活應該。可不能因為我是媳婦,你是婆婆,就什麼都得我干,你在那兒享受著;誰跟誰都是平等的,家裡的事,得大夥分擔著干!   孟昭英一邊干著活,一邊跟喜純聊了起來,開頭不過是些應酬話,聊上一陣以後,她覺得這小夥子的一些想法,倒跟她挺合拍。   她說:「我跟我們那口子結婚的時候,哪有這麼個排場。瞧今兒個,請你們飯館裡的大師傅來幫忙不說,還非得倒騰出什麼四四十六盤,不許重了樣兒……等一會汽車還得到呢!原來說讓我們那口子借輛小轎子 (指小轎車。)開,後來又說大伯子開車不合適,讓他給走個後門,請個開小轎子的朋友給捧捧場。我們那口子不幹。你不知道,他思想進步著呢,他不是請不來,再嚴的制度,開公車的司機也能插空兒跑幾趟私活,可他楞不幹。為這事我婆婆急得抹了好幾回眼淚——她疼她大兒子,覺得他不孝順,也不象對我似地呲兒(」呲兒「,訓斥的意思。)上一頓。她就光是抹眼淚,小叨嘮,我們那口子讓她給哭軟了心,收起了那些個 」勤儉辦婚事「的套話,一拍大腿說:」您別這麼哭天抹淚的了。依您的意思,咱們小躍子結婚也用小轎子接新娘——咱們租出租汽車去,我出錢!「這不,一會兒出租汽車就該到了,先奔咱們這兒,我們坐進去,到女家迎親,再打那兒坐回來,這麼三跑兩跑的,得多少錢!……」   路喜純說:「是啊!得不老少。聽說為了不讓坐小轎車辦婚事的風盛起來,叫這號車收的費,比一般用車要高出好些!」   孟昭英說:「可不!反正我們兩口子兩個月的獎金,全得搭進去了!   就這麼著敲竹杠,想租你還不定租得上呢!頭幾個月就得去預約,我們那口子說是不走後門,其實也還是走了——不走後門去預約,起碼得過春節時候見。多虧找人說了話,這才定在了今天!「   路喜純說:「不過,我覺得結婚畢竟是一輩子裡頭的大事兒,弄得象個樣兒,也應該。人家天天坐,咱一輩子興許就這麼一回,還是自個兒花錢,坐坐小轎車,在家裡擺幾桌像樣的菜,喝點吃點,熱鬧熱鬧,也不為過。只要量力而行,不為這個捅下窟窿就成。」   孟昭英笑了:「其實我心裡也是這麼個意思。你當我就不羨慕他們嗎?我要能跟我們那口子再結一次婚,這回我也得坐回小轎車,上王府井中國照相館,來張十六寸的彩色禮服照,那大紗巾一披,大紗裙子一穿,手上套著白手套,再攥把鮮亮的花兒,夠多來勁兒!」   路喜純贊同地說:「可不,我路過照相館,就愛看櫥窗裡頭擺的結婚照。就是醜人,把禮服那麼一穿,姿勢那麼一擺,也有了個派頭。新郎的手套不往手上戴,只把它疊著攥在手心,誰設計的這號做派?真夠帥的!」   孟昭英便直截了當地問他:「你照過啦?」   路喜純臉紅了,忙張羅著說:「嫂子您歇著去吧,剩下的活兒我全包了,左不過肉片、菜碼先過過油,只等頭批客人到,咱們就下鍋開炒。」   這時恰好薛大娘在屋裡招呼孟昭英,顯然是小轎車預定來到的時間逼近了,孟昭英便對路喜純笑笑,出苫棚進屋去了。   路喜純把米粉肉蒸到火上,暫且無事,他坐在了為他準備的椅子上,歇息一陣。他發現一旁的凳子上有為他沏好的茶和準備著的一包煙。他呷了一口已經變涼的茶,擱下茶缸,想了想,便從那包牡丹牌香煙里,抽出一支來,點燃,徐徐地吸了一口。他平時並不抽煙,然而,不知為什麼,剛才同這位素昧平生的嫂子聊了那麼一通之後,他覺得自己神情多少有點恍惚,似乎只有抽一支煙,才能恢復平靜。   他照過那種像了嗎?他將會去照那種像嗎?為什麼對一個幾乎是陌生的人,他公布了自己愛在照相館櫥窗前停步的隱私?如果他有一天去照那種像,誰是他的伴侶呢?難道會是她嗎——那個圓臉龐的、貌不出眾的婦女?她就住在他們飯館附近,幾乎天天早上來買油餅,用一個缺了瓷的搪瓷缽子,每次都買四個,一次沒有多過,一次也沒少過。她來買油餅時似乎總沒來得及梳頭,頭髮蓬鬆甚至紊亂,臉上總籠罩著一種夢幻般的神情。   路喜純並沒有馬上注意到她。到這裡來買油餅的常客很多。只是有一天,輪到她那裡湊巧只有三個了,而新的一鍋因為某種技術上的原因,需要等待比平日更長的時間才能炸出來,她便立在售貨的窗口外,捧著那隻搪瓷缽子,發獃。忽然間來了一個頭髮和鬍子似乎都好久沒理的壯漢,走攏她身前便粗聲粗氣地埋怨,她似乎辯解了幾句,對方罵了一聲,拽住她胳膊把她往外拉,搪瓷缽子不慎掉在了地下,發出一聲銳響,又聽得「啪」的一聲,似乎是那男的打了女的,女的雖然哭著,抱怨著,卻還是隨著那男的去了。路喜純衝出操作間,想追出去跟那個壯漢評理,被一位顧客攔住了。那顧客告訴他:「人家是兩口子。那男的是個渾球,女的是個受氣包。他們家的事,誰也插不進去,由他們去吧!」   後來路喜純聽人說,他們倆原是在同一處農村插隊的。有一回,插隊的知青們到鄰村看電影,那男的同幾個男夥伴一起走。那女的不知為什麼一個人也在往前走。他們都不怕路遠,翻過一座雖不算高但也頗費腳力的小山,去看那部電影。那時候在那種地方,就是需要翻兩座再高的山,他們也會去看那部電影。天漸漸黑了。幾個男的嘴裡不乾不凈地聊著。忽然間他們打起賭來,賭誰敢 「拍婆子」(指找女流氓鬼混。),他們實在不是天生的流氓,因為煩悶無聊,因為好勝心無處發泄,他們在那麼個特定的環境中竟然賭上了這個!其中一個就說:我敢!你們看那邊就有個 「婆子」,我就去 「拍」她!於是他們商定了賭註:一瓶當地產的白酒。那男的離開同伴,去追那女的去了。開始表示出騎士的風度,說要保護她,陪她去看那部電影;後來獻殷勤,將自己家裡寄來的,珍藏許久而僅剩不多的糖果,遞到了她的手中;最後……當他們看完電影歸來時,他在野地里便佔有了她。不久她懷孕了,那位男子站出來承認了錯誤,並表示願立即同她結婚。她便同他結婚了。他們有了一個兒子,後來他們一起辦回了城裡,各自都分到了一個工作。那女的在新的生活中,復甦了她的自尊和理智,她提出了離婚的要求,甚至告到了法院,但法院說她丈夫即便當年確有誘姦的罪行,現在也早已過了追究刑事責任的年限;而男方單位的領導和街道辦事處,為維護家庭這個社會基本細胞的穩定計,又都採取了勸和的態度。這位女性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迷惘。她的生活全貌究竟如何?不得其詳,路喜純只是看見她每天早晨捧著那隻搪瓷缽子,若有所失地來買油餅。每當路喜純幫助售貨時,他總要用竹夾子翻來翻去,儘可能挑出四個炸得最鼓脹、最勻凈、最金黃錚亮的油餅,擱到她那個搪瓷缽子里。他發現每當這時,她的一雙眼睛便彷彿從夢中醒來,充滿感激地盯著他。他真想對她說:「你會離開厄運,得到幸福的,準的!」然而他始終沒有機會對她說這樣的話。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推算出來,她比自己要大三至四歲。   有一天,他會同她到王府井中國照相館去,照那樣一張像嗎?她穿著白紗裙,把下擺上的套環套到手腕上提著,而他穿著西服,手裡攥著一雙手套,站在她的身旁……這想法荒唐嗎?構成犯罪意識了吧?就連最知心的嵇老師和何師傅,他也從未向他們吐露過。他向誰也不會吐露。而且每當這種隱秘的念頭浮在心頭,他便自己將它壓制下去——「這是十足的胡思亂想,」他對自己說,「象抽煙一樣有害。」   然而,在別人結婚他來幫廚的這一天,他卻抽著煙,心頭又一次浮上來這個幻想。   他被煙嗆住了,不禁咳嗽起來。 8   不但當了喇嘛可以結婚,結了婚的人也可以去當喇嘛。   出租汽車定在八點半到。眼下掛鐘上已經是八點二十了。為了不誤今天的每一個環節,薛大娘頭晚有意把它撥快了十分鐘,凡事趕早不趕晚。薛大娘聳起耳朵,捕捉著衚衕里傳來的每一種聲音——儘管薛師傅早被打發到門口去看望,以防開車的司機找不到這個院門,她還是不放心,總覺得唯有她能最先聽到汽車的喇叭聲,並安排好迎親的一切細節。   薛師傅老老實實地在大門口候著。按說他可以帶馬扎(X        形摺疊小凳。)去坐在那裡,或者乾脆坐到大門旁的石獅子座上,反正小轎車進了衚衕站起來也來得及。可他不,他微微叉開腿,雙手背在身後,挺著脖頸朝衚衕口佇望著。這時候從他們那個院門口路過的人,大多是本衚衕的居民,有的跟他打個招呼,道聲喜,他便笑容滿面地點頭應著;有的不怎麼熟識,人家並不跟他打招呼,只是互相壓低聲音議論著:「瞧見了嗎?老喇嘛給兒子娶媳婦呢!」「嘻,敢情老喇嘛是個」花和尚「!」他耳朵一點不聾,聽得真真切切,可臉上仍然保持著寬厚的微笑,心裡也並不慍怒。   薛師傅是當過喇嘛。他不明白有的人,特別是一些年輕人,為什麼把當喇嘛這件事看得那麼神秘。他出生在哈德門(即崇文門)外虎背口衚衕一個城市貧民家庭,起名薛永全,排行老五。父親是拉排子車給人運貨的,母親是為絹花行剪花瓣的。對於他們那樣一個家庭來說,凡能糊口的事由都是一種職業。他的大哥給人養馬,那些馬是專為了東便門外蟠桃宮趕會時租給人跑圈的;他的二哥自小便瞎了一隻眼,是個「獨眼龍」,後來成了乞丐,在乞丐幫的「桿頭」(傳說清朝康熙皇帝曾賞給北京職業乞丐頭領一根雕龍紫檀木杖,正名稱「大梁」,俗名叫「桿頭」,以樹立頭領的威信,約束眾多乞丐,穩定社會秩序。   故後來乞丐頭領稱為 「桿頭」,當職業乞丐叫 「在桿兒上」。)指派下每天敲著牛胯骨,沿街唱著數來寶:「那邊要了這邊要,掌柜的吃飯我來到……唉,掌柜的,您別生氣,早給一個早早的去!」他的兩個姐姐,一個嫁給了靠耍「頇胳膊根兒」在廟會上混的人物;另一個嫁給了專往鄉下收豬鬃然後再進城倒賣給刷子行的小掮客。這些兄長所做的事,在薛永全所生活的那個社會層次中,人們並不以為有多大的貴賤差別,包括二哥的乞討,既然納入了「桿頭」的管轄之下,當然也算一種正經職業。因此,當薛永全學徒的那家絹花行在競爭中倒閉後,大姐夫給他走門子,使隆福寺的住持喇嘛奧金巴收容了他時,不僅全家為之慶賀,周圍的鄰居們也只有艷羨與嫉妒:在隆福寺這樣的大寺廟中當喇嘛,該是多麼好的一種職業啊!真沒想到,幾十年後,依然是那類家庭的後裔,卻全然不能理解那時他們祖輩父輩的價值觀念了。薛紀躍就一直不許父親把當過喇嘛的事講出去,包括即將娶進門來的這位新娘子,薛紀躍也一再叮囑父親不要同她提起這一段——然而,她並不是偶爾一來的客人,她將長期同公婆一起生活,縱使薛永全兩口子和薛紀躍絕口不提,大兒子薛紀徽是並不避諱父親這段歷史的,孟昭英更難免在妯娌閑話中提及,又何況還有知根知底的鄰居,更何況鄰居中又有詹麗穎那號沒心沒肺而又出言無忌的人物。看起來,薛永全當過喇嘛這段歷史,早晚有可能引出點家庭的風波哩!   回憶起當喇嘛時的往事,薛師傅並不感到屈辱,只是覺得悲涼。   說實在的,隆福寺里的喇嘛,當年並不受到社會的歧視,只是象他那樣的小喇嘛,生活實在清苦。解放後,當他由一個喇嘛變為一個攤販,最後又進而變為公私合營和國營商場的售貨員後,有一回商場的領導找他談話。那位領導全然不了解喇嘛是怎樣生活的,提出的問題,似乎全是從一種簡單化的猜想出發,使薛永全感到驚訝;而薛永全那老老實實的回答,反過來又引起了對方更強烈的驚奇。他們之間的談話有一段是這樣的:「老喇嘛奧金巴是不是常常欺壓你們小喇嘛?他打你打得厲害嗎?」   「奧金巴從不打我們。他就是教我們念經,帶著我們外出念經去。」   「念經的時候他是不是坐一邊歇著,主要讓你們小喇嘛站著念去?」   「他跟我們一塊兒念。那時候闊人家辦喪事,一般都要請兩三棚經。再闊點的請四棚,和尚一棚、喇嘛一棚、道士一棚、尼姑一棚。   最闊的請五棚,和尚加一棚。念經全是坐著念。上午八點多鐘一到就念,念一個來鐘頭,上午三遍,下午一點以後,再來兩遍。「   「主家給的錢,你們小喇嘛能得著嗎?都讓那奧金巴獨吞了吧?」   「我們能得著。奧金巴領著念,他叫 」正座「,他多拿半份錢。比如我們得三塊,他得四塊五。」   「你不覺得那是剝削嗎?他為什麼拿那麼多呢?」   「倒沒覺得他剝削了咱。咱的經是他教的呀。《歸一經》、《白度母》、《綠度母》、《心經》他都給教會了。還有 《供師經》,特長,他也給教會了。他還教會了我吹 」剛咚「(」剛咚「應讀為?a?? ?o??。)。那是從西藏傳來的喇叭,兩米多長,只能發兩個音,一個高音,一個低音。   沒點力氣還吹不響哩!「   「聽你這麼一說,你們當年過得倒挺不錯哩!」   「倒是不挨打受罵。可後來那票子不值錢,棒子麵都一天漲好幾回價,甭說我們是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奧金巴也不寬綽,所以他那大兒子跑出城去,參加了解放軍……」   「這是真的嗎?奧金巴倒也這麼跟我們說過,可他那大兒子怎麼不回來找他?也沒封信來?」   「假不了。有人跟天津見過奧老大,穿著咱解放軍的軍裝,聽說還當了個排長哩!」   「你掏心裡話,究竟是解放前好呢還是現在好?」   「還用說嗎?當然解放了好哇!最起碼的,提著糧食口袋往糧店去,這心裡踏實了不是?」   薛永全的這種認識,聽起來是膚淺的,然而卻是穩定而堅實的。   在以後充任國家售貨員的工作中,他認認真真,兢兢業業,心滿意足,無所奢求。為了讓薛紀躍 「頂替」,他在兩年前辦了退休手續,後來便到一所倉庫充任看守掙 「補差」。在那看守的崗位上,他依然保持著那樣一種心境和工作態度,他覺得這樣的日子應當知足。因此,即使在最易於沈入冥想的時間裡,他意識的潛流中,也很少浮現出往昔喇嘛生涯中的那些斑駁陸離的畫面,而更多的是為將來真正退休後的生活,作出多種色彩豐富的揣想,比如一大缸帶斑馬紋的熱帶「神仙魚」在悠悠遊動,一隻開了嘴的畫眉在裝妥銅鉤的圓籠中嚶嚶鳴囀,一對油褐飽滿的核桃在手掌中咯咯打轉……等等。   此刻薛師傅在門口等著那迎親的小轎車來,心中畢竟不免小有感慨。堅持要小轎車的是老伴。他理解她的心情。直到這幾年還總有人問他:「嘿,喇嘛跟和尚不一樣,許娶媳婦,對不?」他只是和藹地點頭肯定著,心裡卻覺得問話的人少見多怪,豈止當了喇嘛許娶媳婦,娶了媳婦的人也可以當喇嘛啊。他自己不就是這樣嗎?還沒到隆福寺,正在那絹花行里當徒弟時,才十七歲,他就娶媳婦了。媳婦是父親給說定的——岳父原是跟父親一樣拉排子車的,後來換了個好點的事由,在中南海裡頭給當官的推火車——這事說起來怕如今的人們都不信了:民國初年中南海里還保留著晚清修建的一箍節鐵路,上頭有火車車廂,但並無火車頭,怎麼讓它開動呢?就靠力扶來推。薛師傅的岳父當年就推過一段那火車,其待遇在一般城市貧民眼中簡直是「得兒蜜」(極為甜美幸福的意思。)了。娶進這樣一位 「火車司機」的女兒,自然不能草率從事。在家裡頭搭「喜棚」宴請「五服」固然做不到,煩「跑海的」到「冷莊子」(舊社會幫著聯絡喜筵的人叫「跑海的」。   「冷莊子」是只應紅白喜事,不賣零市的飯莊。)去訂席也力不從心,最後還是決定就在屋裡擺三桌自饌菜肴意思意思。婚宴可以從簡,迎娶儀式卻萬不能馬虎。於是薛家儘其所有,從轎行租了一套轎子。如今電影上演舊時北京娶媳婦,往往只有一頂轎子出現,其實一頂哪兒夠!新娘子得有一頂八抬或四抬的紅轎自不待說,娶親太太(男方的姨、姑、嫂一類人物)和送親太太(女方的姨、姑、嫂一類人物)還得有一頂四抬或二抬的綠轎,隨轎而行的,還有各色執事:打傘的、打扇的各兩人,打旗的四人,打鑼的、打鼓的、吹嗩吶的、吹號的若干人,哪一樣不得花錢?一場婚事完畢,薛家捅了好大一個窟窿。薛永全母親本來就有病,天天得煎一砂鍋中藥吃。為及早補上這個窟窿,她自從媳婦進門就斷了葯,結果薛永全進隆福寺不久,她便病逝了。   當媳婦的呢,每當看見別人娶親的花轎和執事隊伍喧囂而過,卻總要比出幾項自己當年過門時的不足,如那打出的風尾扇,別人用的是真孔雀毛的,所鑲的小鏡子閃閃發光,而自己當年所用的只是野雉毛的,所鑲的小鏡子則象長出「蘿蔔花」的眼晴珠,夠多窩心!你也不能說她的叨嘮都毫無道理,同樣是活在世上的人,憑什麼她所享受到的就該比別人少?本以為時過境遷,這種心理狀態,薛大娘不該再有了;在「文革」期間,當老大薛紀徽和孟昭英結婚時,小兩口可真是做到了 「移風易俗,勤儉辦婚事」,什麼小轎車,連想都沒想過,散了一點喜糖完事。那時候薛大娘也確乎心平氣和,一句抱怨的話沒有。可如今輪到薛紀躍辦事,她內心裡的那種意識,卻又濃濃地浮到了上面來。   可見把一個人的意識壓抑下去並不困難,而要把它改造過來,卻是相當困難,而且很難考察清楚的一件事情。   薛大娘把小轎車的到來,當作這天婚事中的頭一樁大事。她在屋裡催促著孟昭英梳頭整裝,並親自用一把嶄新的棕絲炕笤帚,給孟昭英的棉襖撣土,其實孟昭英那織錦面的絲棉襖和外頭的紫紅提花紡綢罩衫都並無塵土可撣。薛大娘聳起耳朵捕捉著衚衕里的汽車喇叭聲,那聲音始終沒有出現,但她卻忽然判斷出:「來了!」真不知她是怎麼聽出小轎車開攏院門的聲音的。她撇下炕笤帚,一邊催著孟昭英出門,一邊扭頭囑咐薛紀躍:「你再拾掇拾掇吧,一會兒人家可就真來啦!」   薛紀躍也不知是出於無聊還是出於惶惑,坐在一把閃閃發光的鍍鉻摺椅上,手裡拿著一盤新買的錄音帶,低頭研究那封套上的曲目。他已經穿妥了新得扎眼的藏青色西裝,打好艷紅底子帶金龍圖案的領帶,腳上是一雙錚光發亮的三接頭黑皮鞋。對於母親的叮囑,他不屑於作出反應,他還有什麼好拾掇的?他盼著該經受的一切早一點結束,就象錄音帶在答錄機里快速捲動一樣——何必慢悠悠地走上一遍?   薛大娘和孟昭英一併出了屋。她讓孟昭英快幾步先到院門外去,她自己則要去澹臺智珠家請澹臺智珠出馬。   這時薛師傅在大門口迎住了那輛停靠過來的出租汽車。他彎下腰朝里一看,大吃一驚:怎麼車裡坐滿了人呢? 9   京劇女演員只好從迎親行列中退出。   從出租汽車裡出來了三個神色倉皇的男人。他們一下車便直奔院內,對薛師傅和迎出門來的孟昭英連斜眼一瞥的興趣也沒有。薛師傅和孟昭英都不禁愕然。薛師傅正想湊攏車窗問問司機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司機卻開動車子,顯然是要掉頭離去。薛師傅一時間懵了,獃獃地站在了大門口,活象一尊石雕。孟昭英總算及時恍然,忙過去對公公說:「爸,這不是咱們要的那輛車。」   那三人原來是澹臺智珠的同事。為首的一個長著一張馬臉,但皮膚白皙,頭髮墨黑 (有經驗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是用染髮水染過的),鬢角留得很長,戴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穿著一件織有古錢圖案的赭色綢面對襟皮襖,領口沒有系攏,露出裡面的一條綢子圍巾,那綢子圍巾是藍底子的,上面似乎印滿白色的書法作品。他便是將同澹臺智珠合演《卓文君》的小生演員濮陽蓀。另外兩個,矮胖的一位是拉二胡的,乾瘦的一位是彈阮的。他們急匆匆奔向澹臺智珠的家門,恰巧澹臺智珠穿好了衣服,正同薛大娘準備同到院門之外,雙方劈面遇上。   澹臺智珠一望見這三個人,便覺是不祥之兆。她請樂隊的五位主力來吃飯,為何只來了兩位?而且最主要的兩位——拉京胡的老趙和打板鼓的老佟,竟然都沒有來,彈琵琶的小秦也不見影兒。而她並沒有邀請的濮陽蓀,偏出乎意料地飄然而至,這不是亂了板眼嗎?   濮陽蓀一見澹臺智珠,先聳眉驚叫起來:「喲,智珠,你這是意欲何往呀?」   澹臺智珠恨不能一下子把對方問個明白,但薛大娘就在自己身邊,已允諾承擔的迎親任務怎好就此推脫,便對三位來客笑笑說:「真不巧,我得出去一趟,你們先進屋坐吧,我去去就回來!」   濮陽蓀並不放過她,依然表情豐富地盯問:「你究竟哪兒去呀?有什麼事比咱們的事更火燒眉毛呀?」   澹臺智珠只好望望身邊的薛大娘,解釋說:「我幫鄰居點忙,給迎迎新娘子去。」   濮陽蓀連瞥薛大娘一眼的興緻也沒有,只是雙手一拍,又伸出右手食指一轉一指,指定澹臺智珠說:「你呀,真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   澹臺智珠一驚,心情更加慌亂,不由得連問:「究竟出什麼事了?   你們光瞎咋唬,能不能說個明白,到底是怎麼啦?「   拉二胡的那位便在猴陽蓀身後說:「老趙、老佟另攀高枝啦!」   彈阮的那位也在濮陽蓀一旁說:「快想轍吧,要不咱們可就散攤啦!」   澹臺智珠心裡 「咯登」一下,彷彿有什麼東西沈落並斷裂在那裡。   啊,她曾有過的最壞估計,果然在今天成了現實!   薛大娘從三個陌生人一出現便感到不安,及至聽見看見他們跟澹臺智珠這麼一說,澹臺智珠那麼一皺眉、一發楞,心裡不由得比澹臺智珠更其慌亂。迎親的小汽車已經停在門口了,這可怎麼是好?她巴不得澹臺智珠撂下那頭暫且不管,及時同昭英出發往女家去迎親。可眼下的形勢顯然容不得澹臺智珠跺腳走人。她只得賠出個笑臉對澹臺智珠說:「智珠呀,那你就先把這幾位師傅讓進家坐吧。我們在大門口等你一會兒。你安頓好趕緊來吧!」又對那三位陌生人說:「讓您三位師傅受屈啦,我們求智珠幫個忙,不一會兒就能回來。」   澹臺智珠同那三位來客進了她家以後,薛大娘趕緊走出院外,使她大吃一驚的是院門口並沒有停著小轎車,只有薛師傅和孟昭英翁媳二人呆立在那裡,引頸朝衚衕口外眺望。她眼前不由得一暗,心想今兒個是衝撞了誰呢?怎麼就沒有一檔子事兒順心?……   澹臺智珠讓三位客人落座以後,顧不得沏茶招待,忙讓他們「細細道來」。原來那拉京胡的老趙和打板鼓的老佟,今兒個一早就讓一位資歷、待遇、名氣都比澹臺智珠略勝一籌的演員接到家裡去了。雖說詳情不清,但那位澹臺智珠得叫作 「師姐」的角兒 「魚竿釣魚」(戲劇界行話,把主演、場面挖走都叫「魚竿釣魚」),是再清楚不過了,而老趙和老佟的 「不地道」,也由此暴露無遺。拉二胡的和彈阮的二位在「彙報」中一方面表白著自己對澹臺智珠的「忠心」,鄙薄著那老趙、老佟二位的「不義」,一方面也並不隱諱他們的觀點:「雖說一塊兒合作是為了事業,到底誰也不愛喝見不著油星子的清湯。」是呀,澹臺智珠理解他們的心情。給誰伴奏不是一樣幹活?跟著那位 「師姐」,時不時能到全聚德、豐澤園 「聚餐」,到家裡對戲,也總有啤酒、汽水、冷切 (肉腸、火腿等不必加熱的熟食。)、糕點、水果招待;「師姐」記性還特別好,知道你有個上幼稚園的兒子,就時不時往你手裡塞塊巧克力;知道你有個老母親牙口不好,逢年過節興許就提個西式壽糕去拜訪;而且「師姐」香港、海外都有許多的關係,能說動那邊請她去搞訪問演出,出訪時樂隊自然都能跟著去開眼……跟著我澹臺智珠呢?   我倒有那個善待他們的心,可就憑我跟李鎧這點工資,能給他們那麼多好處嗎?我老不能出國演出,樂隊不等於總跟著我忌洋葷嗎?澹臺智珠想到這裡,心裡說不出是自卑還是憤慨,只覺得鼻子發酸。她想到老趙、老佟二位前一陣子在她面前起誓的情景,就更不能自持。當時他們都對她說:「咱們一塊兒合作,為的是藝術。咱們一塊兒創出新腔來,不比吃烤鴨子痛快?」可當他們的玩意經她點撥趨向成熟之際,他們就變心了!他們甘心被那「師姐」當作花木挖走!他們的良心給撂到哪個旮旯里去了?   濮陽蓀看出澹臺智珠的惶急憤怨,便把坐椅朝她身前挪了挪,誠心誠意地出主意說:「智珠呀,」亡羊補牢,猶未為晚「。只要拿定了主意,今兒個晚上我去老趙、老佟家裡,約他們明兒個晚上到八面槽 」萃華樓「會齊,你我加上二胡、琵琶、大阮三個,對他們倆動之以情,喻之以理,畢竟你們合作了多年,我就不信他們能那麼下作——見利忘義!」   澹臺智珠心裡也有跟那位「師姐」爭個短長的想法,那邊固然有比自己多的利,自己終究有比那邊硬的理;再說前些時灌唱片拿到的一百塊錢酬金還沒有動,只要自己改進一下原先 「摳門兒」(吝嗇的意思。)的作法,捨得在關鍵時刻「出血」,老趙、老佟也不至於就無所顧眷——他們同自己合作已達到駕輕馭熟的程度,跟那位 「師姐」去,且得「夾生」一段……不過,澹臺智珠在心裡也本能地掐算了一下,「萃華樓」可是甲級飯莊,要包桌的話,七個人一桌就得七十元,酒水還在外;要是去了臨時點菜,一是座位沒有保證,二是被請的人會覺得自己小氣,三是未必就能省錢……加上飯後叫出租汽車把他們分頭送回去,那一百塊灌片的酬金怕都不夠使,少不得還要拿活期存摺去銀行里取個三十五十的……啊呀,李鎧會怎麼說呢?他那買一架日本柯尼卡牌「傻瓜」照相機的計劃,難道又得推遲嗎?   澹臺智珠想到這些,只覺得力不從心,不免心灰意懶起來。她蜷縮在沙發中,雙手搓揉著那鵝黃拉毛圍脖的穗子,懨懨地說:「算了算了,人各有志,就由他們去吧!反正團里還得另給我找人,總不能讓我上不了台吧!」   二胡和大阮一聽這話,便連連搖頭,爭著說:「不能讓老趙、老佟走啊!」「咱們得想法子攏住他們啊!」   濮陽蓀揚起眉毛,拔高嗓門說:「氣可鼓不可泄!智珠呀,實跟你說吧,只要明兒個晚上他們到了 」萃華樓「,你就看我的吧,我袖子里揣著個」殺手澗「哩——我把你那」師姐「的老底兒一抖落,老趙、老佟一準嘰哩骨碌地回到你身邊,瞧著吧!」說著從絲棉襖的袖口裡抽出一方雪白的手絹來,彷彿那便是足以制勝的 「殺手澗」;他用那手絹往臉上輕輕地按了一通以後,強調地說:「讓老趙、老佟明兒個晚上跟咱們坐到一張桌子邊上,是關鍵的關鍵!」   正說著,李鎧打外頭回來了。李鎧起床以後,失悔頭晚上對澹臺智珠的粗暴,因此表現得格外溫馴。澹臺智珠把中午請客吃飯的事和上午為薛家迎親的事告訴他以後,他主動表示可以立即去地安門菜市場等處跑一圈。此刻他便是從外面採購歸來。他不但從地安門菜市場買到了上好的瘦肉和難得見到的蒜苗,還從後門橋自由市場買回了一隻母雞和兩條鯉魚;碰巧又在那裡遇上了賣紅肖梨的,他想起起澹臺智珠愛吃紅肖梨甚過鴨梨和雪花梨,忙為她買了三斤,加上別的一些東西,他右手中的草編筐和左手中的網兜全部脹得滾圓欲破。   李鎧進院門之前,自然看到了薛師傅、薛大娘和孟昭英,同他們打了招呼。薛大娘還囑咐他,「我們的車這就快來了,你讓智珠早點出來吧。」他滿嘴應承:「沒錯兒!」   誰知他一進得屋門,呈現他跟里的,卻是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情景。   他首先沒有料到樂隊的人會提前到達。再說,怎麼那個最見不得的濮陽蓀竟昂然在座!不是並沒有請他嗎?他一聽說濮陽蓀即將同澹臺智珠合排《卓文君》,便給智珠遞過話:「那個陰陽人你可別給招到家裡頭來!」智珠當時便發誓般地說:「我讓他來算我發瘋!」只是還解釋了幾句:「他那個人台上犯酸台下也犯酸,是讓人起膩,可如今小生難找,他跟俞振飛俞老闆請教過,到底唱、做上還有點功底,人其實還不是歪人。你別亂說人家,什麼陰陽人不陰陽人的,傳出去影響不好!」後來那濮陽蓀也確實沒來過他們家。怎麼今天——偏偏是今天——卻來了?來了還不算,看他坐的那位置、那做派!   當時澹臺智珠坐在沙發中,隔著茶几,另一邊的沙發中是二胡,大阮坐在飯桌邊的一把椅子中,獨有濮陽蓀不倫不類地坐在飯桌和茶几之間,而且把他坐的那把摺椅拉得貼近澹臺智珠所坐的沙發。李鎧進屋時,其餘三個人都不由得把眼光偏向屋門望著李鎧,唯有他依然盯著澹臺智珠,眉飛色舞,比著手勢,在那裡高談闊論。李鎧面對著這樣的現實,怎能不火?   李鎧朝飯桌邁了幾步,「咚」地把手裡的菜筐和網兜往桌上一撂。   這時濮陽蓀才注意到他。濮陽蓀扭頭望了他一眼,竟沒意識到他是澹臺智珠的愛人,以為他大概是澹臺智珠兄弟一類的家屬,連微笑一下、點個頭的注目禮也未行,便又朝著澹臺智珠,自顧自地議論起來:「你那」師姐「她呀——本是個銀樣鑞槍頭,你可用不著犯怵……」   澹臺智珠打李鎧一進屋,便意識到頭上的陰雲更加濃重,她該怎樣向他解釋?他能聽進她的解釋嗎?   二胡、大阮本是熟人,他們在李鎧走到飯桌前時都笑著同他打了招呼。李鎧眼裡並沒有他們,他只惡狠狠地盯住了濮陽蓀和澹臺智珠。   澹臺智珠從李鎧眼裡看出了雷鳴前的電光,忙從沙發上站起來,打斷濮陽蓀的話頭,尷尬萬分地介紹說:「濮陽蓀,這位是我的愛人——李鎧。」   濮陽蓀聽了這話,圓睜雙眼,立刻站了起來,朝李鎧拱手致意說:「喲!敢情您就是智珠的那口子呀——小生這廂有禮了!」   李鎧真恨不能啐他一口,強忍了幾秒鐘,才改為瓮聲瓮氣地說,「你是誰呀?你到這兒幹什麼來了?」   濮陽蓀一聽這話,方知得罪了人,剛才的伶牙利齒,頓時變成了張口結舌。他窘得滿臉紅紫,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這個場面。   李鎧當然早就認得濮陽蓀,濮陽蓀在此以前確實並不認識李鎧。   濮陽蓀其實是個善良而膽小的人,他已經五十多歲了,出生在一個官僚家庭,受家裡熏陶,從小酷愛京劇。解放前夕他正在輔仁大學上學,學的專業是化學,醉心的卻是票戲。他一生不問政治,只要能過戲癮,他便感到滿足。二十一歲的時候,他花錢請了幾位名藝人,為他在一個堂會上配戲。那是他精神生活所達到的一個高峰,至今回憶起來,還不禁心蕩神弛。他最早學的是花旦,師法的是筱翠花的路子;後來又改攻青衣,《三堂會審》是他的拿手好戲;到解放後他乾脆下了海,因為劇團里缺小生,他便又轉了小生,雖說一直是給二流旦角配戲,他倒也怡然自得。「文化大革命」中因為 「京劇革命」革掉了小生小嗓這個行當,他便在「樣板戲」中充當零碎雜角,演個村民甲或匪軍丙什麼的。粉碎 「四人幫」以後,他又演上了小生,因為小生演員奇缺,他在團里的地位居然扶搖直上,近來竟有兩、三個挑大軸的旦角約他配戲。他忘掉了自己的年齡和經受過的煩惱,興緻勃勃地投入了頻繁的排演和演出活動,產生出一種 「恢復了藝術青春」的感覺。半年前,他還不惜自費去了趟上海,以「程門立雪」的虔誠,感動了高齡的俞振飛,得到接見晤談三十多分鐘的殊榮。回京後他一提及這位老前輩便稱 「俞師」,這回同澹臺智珠排演 《卓文君》,他便聲稱要在台上 「重現俞師當年風貌」。對於澹臺智珠,他評價頗高,認為是團里如今最有前途的旦角演員,「融四大名旦之長,文武昆亂不擋,大紅大紫指日可待」。他關心的確實只是如何把那出司馬相如與卓文君同為主角的新戲碼早日推出,而對澹臺智珠絕無邪念。因此他在與澹臺智珠接觸時從未問過她的愛人是誰,直到剛才他急匆匆趕到澹臺智珠家中時,他腦海里也沒有與她的愛人相會的思想準備,所以一旦李鎧以這種毫無掩飾的厭惡面目對待他時,他便大吃一驚,手足無措了。   澹臺智珠見李鎧一點面子也不給,張口便傷人,又是當著二胡和大阮,傳出去豈不又成了團里的一樁 「新聞」,不覺胸中也生出了一團火氣,壓了幾秒鐘,怎麼也壓不下去,便爽性也把一腔火發泄出來,綳著臉對李鎧說:「你吃了槍葯還是怎麼的,懂不懂得好歹?人家濮陽蓀是趕著來給我報信的!我的事業受損失,對你有什麼好處?對一家子有什麼好處?」   濮陽蓀聽了這後,才找著跟李鎧求和的話語,忙說:「李鎧同志,您誤會了,我們來完全是好心好意。有人要挖澹臺智珠的牆腳,您說我們能知情不報嗎?」   二胡和大阮也忙著站起來,你一句我一句地向李鎧解釋。李鎧聽明白了以後,先生出一些後悔的情緒——畢竟人家並無惡意;但及至聽到濮陽蓀那個明兒個晚上在「萃華樓」請客的建議,卻又恢復了厭惡與嫌怨——他們拿著我們家的錢不當回事兒,而且,那話里話外分明意味著並不需要我也去趟 「萃華樓」,當這麼個演員的丈夫,豈不是太窩囊了嗎?於是,在一種複雜的感情中,他依舊鐵青著臉,暴躁地說:「甭跟我說這些了!我這兒不是你們團的排演場,有事沒事甭往我這兒亂竄!」   這話一出來,就把二胡和大阮也得罪了。澹臺智珠急得直打哆嗦。   在西邊屋呆著的公公聽到外邊鬧得不象話了,只好踱了出來,訓斥李鎧說:「有你這麼說話的嗎?四十多歲的人了,一點涵養也沒有!甭說人家是好心好意,就是找錯門的生人,也不能象你這麼說話!」說完忙對客人們賠笑,招呼說:「坐,都坐下吧!有話慢慢說。」又囑咐智珠:「給客人沏水吧!我跟李鎧到廚房拾掇東西去。」三位客人看在老人的面子上,又坐下了。澹臺智珠轉身去酒柜上找杯子、茶葉筒,借沏水的工夫平靜一下情緒。李鎧卻仍舊站在飯桌前生氣,他眼睛盯著飯桌上從網兜中滾出的兩個紅肖梨,思緒混亂而痛苦。   正在這時,薛大娘推門而進,她興沖沖地招呼澹臺智珠說:「智珠呀,我們那車總算來啦!你跟昭英這就去吧!」   澹臺智珠被這聲音一驚,手裡的一隻玻璃杯不慎掉到了地上,「光當」一聲,大家都不禁一顫。薛大娘楞了一下,忙打著哈哈排解說:「不礙的,」碎碎(歲歲)平安「嘛!一會兒讓新娘子賠您個新的!」   可讓她不解的是,澹臺智珠轉過身以後,滿臉煩惱不說,眼裡還潮乎乎的。難道她家出了什麼事嗎?   「薛大娘,真對不起,」澹臺智珠果然面對她發話了,「我不能跟昭英迎親去了,我遇上了一檔子緊急的事……」   薛大娘聽到這話,心裡只覺「咯登」一聲,又是一個不順利!今兒一定是沖磕著什麼了,要不怎麼竟沒有一檔子事順當?惶急中她也不及細問,訕訕地說了句:「那……我們就不麻煩您啦!」轉身出了澹臺智珠家,直奔大門外而去。   彼時大門外的小轎車旁,已然站滿了人。除薛師傅和孟昭英而外,還有詹麗穎牽著小蓮蓬,荀磊,澹臺智珠家的小竹(他早就跑到衚衕里抖空竹去了),以及鄰居的一些大人孩子。小轎車前面橫檔上潦草地掛著一條紅綢,當中扎著一個球,球上立著一個塑膠製成的喜字,那顏色不知為什麼是洋紅的,看上去與大紅的綢子很不協調。司機從前窗探出頭來,催促著上車。   見薛大娘身後並未隨來澹臺智珠,薛師傅和孟昭英不禁忙問:「怎麼?她去不了嗎?」   薛大娘心慌意亂地說:「人家家裡又有了急事,不去了……唉,誰讓我爹媽當年就生了我一個閨女呢,小躍子連個親姨都沒有!讓我臨時抱哪只佛腳去!」   孟昭英倒沒覺得這有什麼了不起的,她拉開車門說:「媽,那就我一個人去吧。一個人去也行呀!」   詹麗穎的心腸頓時又熱了起來,她把小蓮蓬送到薛大娘身邊,自報奮勇地說:「嗨,這您有什麼犯難的?我還不就等於您的親妹子嗎?   小徽子、小躍子我都是瞧著長大的嘛,他們打小就叫我詹姨,這詹姨難道就白叫了嗎?智珠去不成,我去!「說完,她就要隨著孟昭英往汽車裡鑽。   薛大娘沒想到半道上殺出她這麼個「程咬金」來。且不說詹麗穎脾性不佳,她父親頭年才在老家得肝癌去世,又至今都沒解決夫妻兩地分居的問題,原來沒請她幫著迎親並不是忽略了她,而是有意排斥的結果。她竟毫無自知之明,硬要往那迎親的小轎車裡頭鑽!薛大娘只覺得胸口發悶,她不顧體統地一把抓住詹麗穎胳膊,阻撓她進入汽車,連連地說:「她詹姨,不麻煩您啦!不麻煩您啦!」   詹麗穎呢,卻全然誤解了薛大娘的心思。她以為薛大娘原來請了澹臺智珠而沒有請她,只不過是圖澹臺的名氣和相貌,並不知道她同澹臺智珠之間還有「全可人」和「缺陷人」的重大差別。她以為薛大娘之所以拉扯她真是出於過意不去,於是,她大聲嬉笑著,掙脫了薛大娘,同孟昭英一起坐進了小汽車。司機見人已坐進,便毫不遲疑地開動了車子。不一會兒那車子便遠去了,把心裡忐忑不安的薛大娘拋在了院門口。在薛大娘身後,是心情各異的一群大人和孩子。   生活,在鐘鼓樓附近的這所小院周圍活潑地流動著。衚衕里誰家養的一群鴿子飛上了冬日的晴空,傳來一片鴿翅扇動的聲音。 10   一位修鞋師傅。他希望有個什麼樣的兒媳婦?   北京城中軸線所穿過的地方,由北而南,依次有:鐘樓、鼓樓、後門橋、地安門 (門已拆除不存)、景山、故宮、天安門廣場、正陽門、前門外大街、珠市口、天橋、永定門 (門亦拆除不存)。其中外地人所最不熟悉的,恐怕就是後門橋了。該橋在鼓樓和地安門之間的街道中段,古時叫萬寧橋,又名澄清閘。從什剎海前海流出的水,穿過此橋,拐向東南,經東步糧橋進入皇城東南,再匯入到通惠河——永定河的支流中去。現在此橋還存有漢白玉的橋欄,只是橋下已經無水,成為一座旱橋了。什剎海前海中的水如今不再往後門橋下流,而是經暗溝流入北海公園的北海,再經中海、南海,匯入天安門前的金水河,又經過一段暗溝,匯入到東便門的泡子河中,再泄入到通惠河裡去。   後門橋當年的景色,據志書記載,頗富野趣。元朝有個張翥吟詩曰:「立馬金橋上,荷香出苑池。石橋秋雨後,瑤海夕陽時。深樹棲鴉早,微波浴象遲。煩襟一笑爽,正喜好風吹。」如今的後門橋,卻完全是鬧市景象了。橋西有一家「合義齋」飯館,除賣正餐炒菜外,附設小賣部,專營北京風味食品炒肝和灌腸。橋東則有一家食品店、一家牛肉麵館,新近還出現了一家青年人合資經營的「燕京書店」。這樣,後門橋兩側可以說物質、精神兩種食糧都不匱乏了。   荀磊的父親荀興旺師傅,就在後門橋西南的人行道上擺他的修鞋攤。整個攤子由兩隻油漆桶和幾扇可以摺疊的木板組成,收攏可以放到自行車後架上馱走,打開則有一兩米長,上面陳列著備用的大小鞋釘、鐵掌、皮料、人造革料、模壓塑膠塊以及成型的鞋底、鞋跟,等等。攤子擺開後,荀師傅便將一幅印有「修理皮便鞋」字樣並附有個體營業執照號碼的白布,系在攤前。沒有活時,他便端坐在攤後,戴著一頂帽子 (冬天是栽絨帽,春秋是布便帽,夏天是短檐草帽),膝上搭著一塊厚重的勞動布;修鞋時必不可少的 「獨角蚊」(鐵制,下頭有供腳踩著以便固定的橫向底座,上頭是豎向的一個厚鐵腳掌,以便將待修的鞋套上去操作)倚在兩腿之間,手裡握著一隻用麻栗疙瘩自製的大煙斗,悠閑地抽著葉子煙;來了活路時,他便將那大煙斗擱下,麻利地操作起來。   這天荀師傅八點多出攤,擺開攤就來了不少大活——有打前後掌帶換跟的,有縫前幫帶粘內墊的,送活的人還都挺急,巴不得立時就能修好上腳。荀師傅拿過活就做,和顏悅色地對他們說:「過一個鐘頭來拿吧,我儘可能給整舊如新。」人家走了,他戴個老花鏡,兩眼只瞧著「獨角蚊」上的鞋,一雙布滿老繭的手忙個不停。   荀師傅做活的時候,不但看不見周圍的一切,也聽不見周圍的聲響。所以,當那輛裡頭坐著孟昭英和詹麗穎的迎親汽車駛過後門橋時,他一點也沒有發覺。   街上的另一個人卻注意到了那輛汽車,而車裡的人也看到了她,她們之間甚至還匆匆地打了個招呼。那便是騎著自行車由南而北的馮婉姝。   馮婉姝和荀磊在同一個單位工作。她剛從北京外語學院西語系畢業。他倆語種不一,工作內容有時卻相通。他們倆真是一見鍾情,熱戀之中,他們只顧互相欣賞,雖然說了許許多多的話,卻全然沒有問及過對方的家庭。在向家庭公開關係之前,他們活動的地點,一不是電影院和劇場,二不是公園。他們專找那種不用買票、出入方便、易被人們忽略的 「小風景」去纏綿。常去的地方有故宮後面的筒子河邊、王府井大街斜對過的正義路林蔭道、什剎海的銀錠橋畔、中國美術館東側的綠地……等等。他們在蔭蔽的角落裡緊緊地擁抱,互相微閉著眼睛尋找對方火燙的嘴唇,心裡瀰漫著濃郁的詩意。等最熱烈的感情迸發完以後,他們漸趨冷靜,於是,不知是從哪天開始,荀磊向馮婉姝學起西班牙語來,而馮婉姝也便向荀磊請教起英語來。他們的學習方式是充滿了戲謔的,比如荀磊問:「西班牙人怎麼稱呼月亮和星星?」   馮婉姝告訴他了,他熟記幾遍後,馮婉姝便反問他:「英國人怎麼稱呼楓樹和紅葉呢?」他答了,馮婉株也熟記了幾遍,於是雙方開始造句。   荀磊用西班牙語說:「我愛月亮、星星,不愛你。」馮婉姝便緊接著用英語說:「我愛楓樹上的紅葉,討厭你。」雙方語法上自然都有錯誤,於是互相激烈地指責,其間荀磊會用英語咕噥一句,馮婉姝便會追問他究竟何意;而馮婉蛛也會用西班牙語嬌嗔一句,荀磊也便忍不住逼問她究竟埋怨的是什麼。這樣,鬧到最後,他們雙方又都學會了不少單詞和句式,於是一個伸展著腰肢,一個搖晃著披肩發,都說「累死了」,然後少不得便緊緊地依偎在一起,把西班牙語和英語混雜一起說:「我愛你,愛得要死!」   他們當然誰也沒有死。他們活得有滋有味。終於有一天,他們理智起來了,認識到愛情的歸宿必然是一個由他們兩人組成的家庭,而這個家庭又必然要同他們各自己有的家庭相聯繫,於是他們這才開始介紹自己和詢問對方的家庭情況。他們是不是太浪漫了一點呢?是不是太超凡脫俗了一點呢?也許,使他們這樣處理個人感情的主要因素,是由於他們都讀了太多的西方人文主義的文學作品吧?   荀磊告訴馮婉姝說:「我父親是個修鞋匠。」   馮婉姝笑嘻嘻地說:「別臭吹了!你有什麼資格自比安徒生?」丹麥童話大師安徒生是鞋匠的兒子。馮婉姝確確實實沒有絲毫鄙棄修鞋匠的意識,無論是丹麥的還是中國的,修鞋匠在人格上與她,與所有的人,都是絕對平等的。但她過去完全沒有這樣的思想準備——她覺得就憑荀磊那地道的英國紳士風度,他父親起碼也得是個中學教師。   荀磊重複地說:「我父親真的是個修鞋匠。」   馮婉姝一看荀磊眼神,就明白他並不是開玩笑。於是她收斂了嬉笑,把靠在他肩膀上的腦袋調整得更舒適,閉上眼睛說:「你愛他嗎?   把他的情況細說說吧!「   荀磊便撫著她一頭柔軟的長髮,徐徐地對地說:「我父親叫荀興旺。   我們老家是河北博野。我爺爺早就去世了,奶奶帶著我兩個姑姑和我爸過日子,苦得不得了。爸爸後來就加入了八路軍。那時候他才十四歲,槍比他人還高半頭。後來他是解放軍里最普通的戰士,參加過解放石家莊的戰鬥。你知道八一電影製片廠前些時候拍過一部故事片,就叫《解放石家莊》嗎?你自然不知道。你照例不看這樣的電影。我也一樣。主要是這樣的片子藝術上貧血貧得太厲害了,對吧?可電視上放這部電影的時候,我爸爸看得津津有味。他坐在我們家他自己打制的沙發上,手裡攥著他那麻栗疙瘩旋成的大煙斗,腦袋前伸著,聚精會神地從頭看到尾,一邊看還一邊評論著:「對!就是那樣!……不對!瞎掰!當時哪是那樣!」電視上好象不止播過一次,他次次都是這麼個看法。說來也怪,跟他一塊兒打仗的戰友,犧牲了不知多少,他卻連重傷也沒落下。他還拼過刺刀哩。你不信嗎?我信。因為我爸嘴笨,說實話都費勁,說瞎話那就非把他難死不行。他有一回跟我們講他拼刺刀的事,就那麼三兩句話,聽得我心裡怦怦直跳。不是真拼過的人講不出那話來。他說到那時候眼裡只有敵人的肚子,那肚子東躲西閃,可他非把刺刀插進那肚子里不行,扎進去拽出一嘟嚕腸子來,他就高興了。他就那麼出生入死地在第一線戰鬥。我奶奶和我兩個姑姑,那一陣整天站在村口守著,一有擔架隊過來,他們就挨過去,一個一個掀開被子認,始終沒有見著我爸爸。她們就哭了。人家問她們為什麼哭,兩個姑姑說:「高興的。俺弟弟殺了敵人,可他沒挂彩。」   奶奶卻說:「糟了。怕是犧牲在那兒,抬不回來了。」仗打完了,爸爸回到家裡,奶奶和姑姑讓他脫光了膀子,見他果然一點沒殘,高興得了不得。爸爸左肩窩、右腰根、左腿肚子上各有一處彈片划出的傷痕,左腿肚子削去的肉最多,可那畢竟算不了什麼。爸爸要是留在部隊,繼續南下,說不定就當上南下幹部了。那就不知道會娶個什麼樣的老婆,養出些什麼樣的孩子來,反正沒有我了。可土改以後家裡沒有勞力,他就解甲歸田了。種了幾年地,我兩個姑姑先後出閣了,城裡招工,我爸就進城當了工人,後來把奶奶也接進了城。我爸先學木工,後學鉗工,他這人手巧,想做什麼能成什麼,後來一直升到了七級。   八級工到頭,他只差一級。他們廠也沒有八級的,他算技術最高的了。   「你一定覺得奇怪,我爸爸成分、經歷這麼好,可他怎麼會不是黨員?他不是。據說他出師的時候,廠里黨委書記挺動感情地對他們車間黨支部書記說,荀興旺你們不發展,你們究竟想發展誰?可車間支部書記為難。我爸是個出名的孝子,奶奶愛吃豆面糕,近處沒有,歇禮拜那天我爸就騎車跑遍全城,不買到豆面糕絕不罷休。這當然不會成為問題。可後來奶奶去世了,當時北京市已經大力提倡火葬,黨團員都要帶頭,家裡死了人要送去火葬,可我爸無論別人怎麼勸,也不忍心把奶奶火葬,到底他還是買了棺材,想法子把奶奶送回老家土葬了。黨支部書記覺得這事很難辯解,確實是落後的表現,所以不同意發展我爸入黨。再有我爸原來是個文盲,進廠後進掃盲班,費了老大力氣,認字也不多。後來補文化課,補到初小程度就再提不高了。   他不愛看書,只愛鼓搗東西,比如打個傢具、安裝個管道、編個漁網、修理個自行車、修個鞋、旋個煙斗什麼的,弄出來樣樣讓行家佩服,可一叫他看書他就頭疼。他一生只精讀過兩本書,一本是《苦兒流浪記》,這本書我聽他講過,不是法國那個馬洛寫的那本,好象是解放初印的一種訴苦材料;另一本是 《魯班學藝》,據他說他得到的那本書頁已被撕破,他是一頁頁拼攏一起,一字一字讀下來的。他一生最佩服的是兩個人,一個古人一個今人。古人就是魯班,今人就是彭德懷。   因為我爸文化始終提不高,黨支部認為是學習不夠努力造成的,所以後來也就一直沒有發展他入黨。我爸這個人人緣特好,但人人又都認為他絕不是入黨、做官的材料。「文化大革命」起來了,他哪派都不是,哪派也都不積極找他。往外派工宣隊,沒他的事兒。「支農小分隊」他也沒參加過。他就是在車間幹活。車間停產了,他也去,甚至只剩他一個人了,他也在那兒呆著,擦擦這兒,掃掃那兒。他就是那麼個木頭人似的模樣。真實他心裡很有主見。他平生最喜歡看的一齣戲就是《白毛女》。他說還在部隊里的那陣,參加土改,他天天在文工團演《白毛女》的時候站在台上 「壓台」,只要一演到逼死楊白勞那場,他就忍不住流眼淚。有一回有壞人搗亂,在場子里喊反動口號,我爸從台上一個雄鷹展翅撲下去,追了半里路,抓住了那個壞人,要不是別的人起來勸阻,我爸當場就會把他斃了。「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有人告訴他,說江青說了,歌劇 《白毛女》是毒草,他連驚訝和憤慨都沒有,因為他根本不信。後來知道真把歌劇《白毛女》否定了,他也並不激動,他認定那不過是一時的說法,他堅信歌劇《白毛女》是好的。後來組織大家看芭蕾舞劇 《白毛女》,看到喜兒被搶,他照樣感動,他跟人家說:「《白毛女》還是好的吧?我就知道打不倒它。」人家便跟他解釋:這個《白毛女》同那個《白毛女》有質的不同,那個反動,這個革命,比如那裡頭的楊白勞軟弱無能,這裡頭的楊白勞英勇不屈,等等。他卻全然聽不進去,人家費老大勁說完了,他卻表態說:「我看差不離,就是這裡不用那腳尖子跳,興許更順眼。」你說拿他有什麼辦法!   粉碎 「四人幫」以後,重演歌劇 《白毛女》,他在電視里看了,照樣流眼淚。我跟他說:「如今芭蕾舞跳的那種不能演了。」他不以為然,對我說:「幹嗎不演了?我看也挺好。就是少用腳尖子走路,興許更好。」   你看,他什麼時候都保持他個人的看法。我愛我爸,就是因為他有這麼一個穩定的、厚實的、淳樸的人格。他用他的這種人格力量,啟示了我,使我的靈魂善良、純凈。   「那麼,你要問我了,他不是七級鉗工嗎?怎麼又當了修鞋匠呢?   那是前年的事。他才五十四歲,可他提前退休了,為的是讓我二姐進廠去頂替。這就要說到我家裡別的人了。先說我母親。她就是咱們北京郊區順義縣的人,是我爸的師傅把她介紹給我爸的。他們也是一見鍾情,認識不久便結婚了。後來我媽媽也進廠當了工人。我們家開頭就住在工廠一間十多平方米的平房中。一排一排的那種簡易平房,一間屋子住一家人。我家人口最多的時候是六口人,我奶奶,我爸我媽,兩個姐姐,還有一個哥哥——那哥哥七歲的時候得病死了。全家擠著睡,連個收音機都沒有。過春節的時候買張年畫貼到牆上,一年裡頭把畫上的每個細節都看熟,那大概便是我家的文化生活了。後來奶奶去世,姐姐們長大,三年困難時期,我媽生下了我。說起來要多虧一場意外的火災,不知哪家生爐子不小心,把屋子引著了,結果牽三連四,救火車又一時開不過來,把廠里那片宿舍區燒光了。作為善後的結果,我們家和另一家被安排進了如今住的這個小偏院。頭年廠里蓋了新樓,我們兩家都屬住房困難,我爸把進樓的權利讓給了那家,我們留在了小偏院中,那家的那間屋歸了我們,我們現在總算有兩間屋了。我媽漸漸從一個農村婦女變成了一個典型的北京市民。她現在顯得比我爸年輕很多 (其實她比爸爸只小三歲),每天回到家頭一件事是大洗大涮,用立體梳子梳她那燙過的頭髮,抹銀耳珍珠霜。她有兩身西裝,一身是專門到王府井藍開服裝店做的,逢到休息的那天,她便穿得整整齊齊,有時候手上還戴個粉紅的假寶石戒指,沏茶喝水以前要把杯子洗涮得很仔細。儘管她這樣,你一眼看上去,還是有股天然的土氣。我也愛我的媽媽。我覺得她過了那麼多年苦日子,把我們姐弟三個拉扯大不容易,現在喘過氣來了,講究一點,是一種自我意識復甦的表現,是可喜的。別看她有這種似乎俗氣的一面,干起家務事來,她還是那麼能吃苦,那麼麻利。你一看見她幹活,便能感覺到她天性便是熱愛勞動,並且渴望通過勞動來達到她的理想境界的。她把屋子總整理得特別利索,一塵不染。床單、被褥、窗廉、沙發上鋪的浴巾等等並不見臟,她便把它的取下來,泡進洗衣盆,挽起袖子,露出兩條比我還粗壯的胳膊,愉快地洗滌起來,望著那些溢出盆外的肥皂泡,她彷彿格外感到幸福。據大姐回憶,當年我們家是亂作一團的,媽媽也顧不得收拾,如今有兩間屋子可以供她細心拾掇了,難怪她那麼心滿意足。她的審美觀當然是受她成長的環境和所具有的文化水平制約的。你到我家一看就能明白。每一樣東西都是她精心挑選來的。   其實我們家附近的百貨商場什麼都能買到,但她為了買一塊窗廉布,卻寧願跑到西單、大柵欄去,細細地比較、挑揀,然後汗淋淋地回來。   現在掛在我們家外屋窗戶上的窗廉就是她的作品:布料是淺藍底子的,上頭有深藍的松樹和褐色的白鶴圖案,下頭用愛麗紗細心地鑲上了花邊。而沙發上鋪的浴巾呢?棕紅色的底子上是兩個鮮紅的散花的仙女。   還有蓋在酒櫃和飯桌上的塑膠布……你一看就會感到 「怯」(土裡土氣的意思。),但我以為你應當和我一樣尊重我媽的審美趣味,看久了,你甚至會體驗到一種質樸的以濃烈的色塊和明快的配搭取勝的民俗美。現在裡屋是我的世界。我那些從英國帶回來的東西,我媽看不慣,就象我看不慣她選擇的窗廉布一樣,可她也尊重我。我把一隻繪有抽象派圖畫的掛盤掛在床頭上,每回媽媽收拾屋子的時候都要發笑:「天哪,這能叫畫兒嗎?」但她並沒取下它,而是用雞毛撣子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灰塵。我媽便是這樣的一個人。她也快退休了。她說她退休以後,要好好養一點花。我想那時候,我們家小院一定能變成了美麗的花園。   「我兩個姐姐的情況幾句話就能說清楚。大姐插隊回來當了售貨員,大姐夫也是售貨員。二姐從兵團回來待了一陣業,後來當臨時工,頂替我爸進廠以後,在十四層的宿舍樓里開電梯,去年她也結了婚,我二姐夫是廠里的電工。   「怎麼樣,你都聽進去了嗎?聽膩了嗎?」   馮婉姝把腦袋從荀磊肩上挪開,兩手梳理著披肩長發,感嘆地說:「聽得津津有味。一個完整的世界。一個我過去所不了解的世界。一個我即將踏進去的神秘的世界。」   不久,她的確邁步進入了這個世界。   那天,她比約定的時間提前半小時,騎車前往荀磊家。路過後門橋時,她看到了鞋攤,看到了荀師傅本人。那頭一眼的印象,便使她對這位未來的公公無比敬愛。   一般的人,看到馮婉姝的打扮做派,總會把她劃入所謂 「現代派」   青年一流,似乎她所欣賞的,只能是洋味兒的人物,比如電影演員,一定只欣賞法國的阿蘭·德隆和日本的山船敏郎,其實不盡然。馮婉姝自小在心目中,就崇敬、愛戴兩個銀幕形象,一個是 《平原游擊隊》里郭振清扮演的李向陽,一個是《上甘嶺》里高寶成扮演的張連長,除去別的因素之外,她覺得那兩個人物從外形上看也是最美的。當她長大並且當了翻譯以後,她仍然保持著那樣一種看法,並且對自己經久不息的鑒賞激情上升到了理性——那兩個銀幕形象凝聚著一種和中華民族古老歷史以及蒼茫大地相聯繫的,經過世世代代的勞動者審美意識篩選的男性美。有一回她同一位來自拉丁美洲的褐發女郎交談,驚訝地發現,那位偶然看過中國影片《平原游擊隊》的女郎,竟然也坦率地承認:「李向陽真可愛!我愛這樣的男人!你要見到那位扮演李向陽的演員,請你轉告他,我是多麼崇拜他!我要熱烈地吻他!」她一點也不覺得這種熱情可鄙可笑。美的事物,人們總是欣賞的。   當她騎著小轂轆的自行車接近那鞋攤時,呈現在她眼裡的荀師傅,便兼有著李向陽和《上甘嶺》中張連長的神韻。那荀師傅臉上皮膚因為長久露天作業,近乎醬黑色,但輪廓線極剛勁,眉毛濃黑,印堂寬闊,眼睛極其有神,鼻子高矮適中,人中長而明確,嘴唇厚實,下巴上還有個淺淺的窩兒。滿街有多少明眸皓齒、衣衫華麗的俊俏男子,可誰注意到這後門橋一隅的鞋攤主人,遠比他們都更富有陽剛的魅力呢?馮婉姝從荀師傅身上,認出了荀磊那之所以使她一見傾心的素質——別看荀磊細皮白肉,宛如出生在另一種家庭的翩翩少年,他那結實的骨架,那眉宇間透出的自尊感,那下顎和下巴線條體現出的陽剛之氣,分明都來自他父親的遺傳基因啊!   馮婉姝不覺在鞋攤前停下了車子。當時荀師傅正給一位中年婦女補好了一隻鞋,馮婉姝聽見那婦女問:「多少錢?」   荀師傅用一把小刷子,擠了一丁點黑鞋油在上頭,用小刷子把補好的一隻鞋跟刷黑——這其實是完全可以免去的一環,他這樣做只是為了讓自己心理上得到滿足:他做得的每一樣活都是漂漂亮亮的——刷完了,他邊遞過那隻鞋邊說:「你給兩毛錢吧!」   「喲,這麼貴呀!」那中年婦女拿過鞋子,用挑剔的目光檢驗著,嘮叨起來:「這麼塊小料就值兩毛錢嗎?現在什麼都漲價!釘這麼塊鞋跟也得掏兩毛錢!」   荀師傅一邊往他那大煙斗里裝煙,一邊說,「那你就拿走吧,拿走吧。」   這倒出乎那中年婦女的意料。她遲疑了一下,掏出一毛錢遞過去,說:「哪能不給錢呢?給你一毛吧!」   荀師傅沒有接。他點燃煙斗,吸了一口說,「你拿走吧。這塊料一毛錢也不值啊。」   那中年婦女想了想,便又掏出個五分的鋼崩兒,扔到鞋攤上,說:「那就給五分吧!」   荀師傅立刻把那五分鋼崩兒拾起來,投入中年婦女臂中挽的菜籃里,心平氣和地對她說:「你拿走吧。我一分錢也不收你的。」   那中年婦女雖然訕訕的,卻終於並不付錢,轉身走了。   馮婉姝把這一幕看在眼裡。她更喜歡這位未來的公公了。她理解他的心情:他希望人們尊重他的勞動。他並不需要施捨。他收的不是料錢而是手工錢。   荀師傅一抬眼,發現了她:「姑娘,你鞋怎麼了?」   馮婉姝對他微笑著。她腳上是一雙坡跟涼鞋。她真希望那鞋有什麼毛病,然而那雙鞋偏新得令人遺憾。可是她又有什麼必要非得裝扮成修鞋人,來接近這位長輩呢?難道她不可以開誠布公地同他對話嗎?   她索性把車子支在攤旁,坐到攤邊的一個馬紮上,開門見山地對荀師傅說:「您是荀師傅吧,我叫馮婉姝,我是荀磊的物件。」   荀師傅一下子被她弄懵了。李向陽如果遇到這個情況,一定不會象他那樣慌亂。他顴骨泛紅了,把煙斗放下,又拿起來,戴上老花鏡,又把它取下,憋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小磊子的物件是你啊,你叫什麼名兒?」   馮婉姝又說了一遍自己的名字,並且把每個字的寫法和發音都告訴了他,但顯然他只記得住她姓馮,而弄不清她名字那兩個字究竟是什麼。   「小磊子昨兒個晚上才給我們打招呼,說他物件今兒個來家。原來是你啊。」荀師傅克服了最初的慌亂,恢復了尊嚴感,盯住馮婉姝端詳著,慈祥地說:「你還沒去家裡吧?你先家去吧,多玩會兒。小磊子他媽給大夥包餃子吃。我今天也早點收攤回去,吃餃子。你南方人吧?   愛吃餃子嗎?茴香餡的吃得慣嗎?「   馮婉姝點著頭。其實她最怕茴香了。芹菜、香菜和茴香她家從來不吃。她發現荀師傅那鞋攤上有許多鐵罐頭盒,裡頭都擱著一塊吸鐵石,把一堆釘子吸在一起,活象是蜷縮的刺猥。「多有意思啊!」她拿起一個「刺猥」來瞧,活潑地笑了。   荀師傅見她那身打扮,本以為她會瞧不起修鞋匠,她這麼一個動作,使荀師傅心裡輕鬆了講多。他們今後真要成為翁媳嗎?他們能和睦相處嗎?   從那以後,半年多過去了。馮婉姝常到荀家,路過後門橋時,只要荀師傅在擺攤,她也總要停車坐坐。她對荀師傅愈加敬愛,因為她不斷從他身上發現出閃光的東西,這閃光的東西又不斷照亮著荀磊的形象。然而荀師傅對她始終僅止是容納而已——她顯然並不符合荀師傅心目中所渴望的兒媳婦形象。她漸漸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這天,和煦的冬陽照耀著後門橋,使人們感覺這個冬天真是出奇地溫暖。馮婉姝同那迎親的小轎車相遇以後,便推車來到了荀師傅的攤前。荀師傅發現了她,點著下巴示意讓她坐下,手裡繼續著修補工作,和藹地問她:「吃過早點啦?」   馮婉姝坐到馬紮上,笑著說:「都什麼時候了,還能沒吃!薛家接親的小汽車都開過去了。」   荀師傅眼裡望著 「引路猴」(縫鞋的錐針,)彷彿是無意地說:「今兒個家裡可有好吃的!」   馮婉姝猜測:「又是螃蟹嗎?冰凍的海螃蟹?昨天我們甘家口商場也賣來著。」   「不是那個。」荀師傅不知為什麼讓 「引路猴」扎了一下手,這在他來說是萬次不遇的事兒,他哆嗦了一下,恢復勾線,有點猶豫地宣布,「是我們的家鄉菜。你去了就知道了。今天……咱們家有 」郤「(河北一些地方把」客「讀成」郤「(??e)。)來。」   「誰呀?」馮婉姝猜測著,「大姑從老家來啦?二姑從唐山來啦?」   她雖然還不好意思稱荀師傅夫婦為爸爸、媽媽,但荀磊的兩個姑媽她早就叫上了大姑、二姑。   「都不是,是你沒聽說過、更沒見過的人。打我們老家那邊來的!」   馮婉姝漫不經心地應著:「是嗎?那是得好好招待招待啊!」   來了兩個修鞋的,馮婉姝把馬扎讓給修鞋的坐,她對荀師傅說:「我先去啦。您有什麼話要我捎回去嗎?」   荀師傅想了想,欲說又止,擺擺手,讓她騎車去了。   荀師傅在以後的一段時間裡,修鞋不象往日那麼麻利。他心裡擱著一樁心事。今天要來的是他當年戰友的女兒。那戰友也是冀中人,名叫郭墩子,他們前後腳參的軍,一塊兒在槍林彈雨中出生入死,一塊兒奇蹟般地活了下來,後來又一塊兒進城當了工人。一九六○年,他們兩人的妻子都懷了孕,正是困難時期,工廠縮減,郭墩子決定全家遷回農村,他認為領下一筆退職金,回去以後繼承祖屋,開闢一個新的局面,也許會比在城裡生活得好些。臨走前,荀師傅給他餞行,把全家所有的肉票,在那一頓全用上了。幹了兩杯二鍋頭,他倆回憶起當年戰場上的情誼來。有一回荀師傅被炮彈震暈了,是郭墩子把他背回到安全地帶,用尿把他澆醒的。這類事只有身受的人才能體驗到其不可計算的價值。他們都不知該如何向對方表達出自己內心的情誼,於是在談到雙方妻子都有著身孕一事時,幾乎是不約而同地說:「要是一個小子,一個閨女,長大了就讓他們成親!」這件事過去二十多年了,他們再沒機會見面,只通過幾封簡單的信。紛壇的世事沖淡了他們酒桌上的誓言,然而並沒減弱他們雙方內心裡的情分。他們果然是一個生了小子,一個生了閨女。轉眼一對男女都二十多歲了。前兩天荀師傅忽然接到一封信,正是那郭墩子的閨女寫的。看來她的文化水平也就同荀師傅相平。她稱荀師傅為大爺,短短的幾行文字里,報告了他好幾件事:一是她父親不幸已在十多年前去世了,二是她母親最近身體還好,三是她母親讓她進京找她荀大爺來。她還說了動身的日期。   那麼,恰是今天到達。頭晚上荀師傅又把這封信從胸兜里掏出來一句句看了半天。這閨女為什麼不寫清楚?她父親是得什麼病過去的?為什麼那麼多年裡都不告訴這邊一聲?她母親身體究竟如何?是不是怕這邊擔心,有了病也不說?她這回來究竟是怎麼打算?是來看看大爺,請求一點經濟上的幫助,還是另有什麼深意?夜晚枕畔,荀師傅把自己揣想到的都跟老伴說了。老伴——其實還不算老——只嫌他怎麼躺下了還抽那煙斗,嗆人!對於即將來臨的這個農村姑娘,卻充滿了最濃厚的同情和善意。她說:「咱們就把她留下,當閨女待。現在咱們家也不困難了,有咱們的就有她的。大夥都活動活動,給她找個臨時工乾乾,要不幫她找個心善的人家,當保姆,讓她攢下一筆錢再回去,說不定還能在我們廠里給她找個物件。讓我把廠里光棍們挨個兒想一想……」荀師傅說:「也不知她媽在她後頭又有幾個孩子,她走了她媽有沒有人照顧。她媽興許跟她說了我們哥兒倆當年的誓言,是讓她把咱們這兒當婆家來奔的。」老伴並沒有他那種心理壓力,輕鬆地說:「嗨,就算那樣也沒啥。如今農村的人也懂得婚姻自由的理兒。她一見咱們磊子有了物件,自然斷了那個念頭。只要咱們善待他,她回去了她媽准高興。」荀師傅卻茲茲地抽了半天煙斗,心裡頭嘀咕著:「她是個鄉下姑娘,就算磊子能善待她,小馮能嗎?小馮要露出些個輕視她的意思,她心裡能好受!那我不是對不起郭墩子了嗎?再說……」他沒有按邏輯再往下想,在他潛意識的深處,他是覺得應當把這個農村姑娘按誓言娶給荀磊的,並且,他想像中的這位媳婦的模樣、做派,處處都比馮婉姝更合他的心意……   後門橋一帶熱鬧起來。陽光斜照到鼓樓龐大的身軀上,巍巍鼓樓俯視著芸芸眾生,它在沈思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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