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卯(晨 5 時一 7 時)
1
鐘鼓樓下,有一家人要辦喜事。最操心的是誰?
薛大娘洗漱完,用發散著香胰子氣味的手,鄭重其事地撕下了月份牌上的日曆,於是,那個讓她又盼又怕、又喜又憂的日子,便在新的一頁紅日曆上,赫然宣布了出來:對於薛大娘來說,一日二十四小時的記時法,新的一日從午夜零點開始的概念,雖說經過這些年子女們談話的熏陶,也算懂得,但從心理習慣上來說,她還是把天光透進院落,算作一日的起始。
今天,薛大娘的小兒子薛紀躍辦喜事。
薛大娘在那頁被朦朧的天光照亮的日曆面前,愣了好幾秒鐘。同北京許許多多同齡的老市民一樣,薛大娘現在絕不是一個真正迷信的人,她知道迷信歸根結蒂都是瞎掰,遇上聽人講述哪裡有個老太太信神信鬼鬧出亂子,她還會真誠地拍著大腿笑著說幾句嘲諷的話;但她又同許許多多同齡的老市民一樣,內心還揣著個求吉利的想法。現在北京並沒有人擺攤算卦,辦喜事也沒有什麼人再那麼講究生辰八字,偶爾聽說外地農村裡竟然還有因為算生辰八字釀成兒女悲劇的事,薛大娘一類的人也會跟著嘆息。但在選擇什麼日子辦喜事這樣的問題上,北京城時下卻確鑿存在著一定的講究。是誰倡導的?誰傳播的?你縷不清。不僅象薛大娘這樣的老市民,就是薛紀躍這樣的新市民,也都頗為重視這個講究。什麼講究呢?就是得選個陰曆、陽曆月、日都是雙數的日子。這當然是一種最原始不過的迷信心理:怕逢上單數會生出不吉利的喪偶的後果。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你可以比較輕易地滌盪繁縟的迷信習俗,卻很難消除存在於人們內心中的原始迷信心理。
薛大娘在副食店賣過二十多年的菜,頭年才退休回家,她的文化水平恰到能夠流暢地閱讀日曆的程度。在那張紅色的日曆面前,她把那些偶數讀了幾遍,心中漾出一種安適感。只是日曆下面的小注略讓她不快,不僅有個「十一」的數位瞧去刺眼,所預告的「冬至」這個節氣似乎也不那麼喜幸。不過,這几絲不快,很快也便被日曆上所籠罩的紅色驅散了。
薛大娘離開日曆,看了看仍在床上酣睡的薛紀躍,本想過去把他喚醒,臨到挪動腳步又生出了憐惜之情。讓他再多睡一會兒吧,今兒個指不定得把他累成個什麼樣兒呢!
薛大娘走出屋子。院子里很靜,沒有人影。按過去以十二地支劃分一晝夜的計演算法,那正當卯時 (十二地支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子時相當於半夜二十三點至一點,余類推。)。薛家住著這個四合院里院的兩間西房。雖說他們早已接出去了一間廚房,但今天要辦喜事,廚房支派不開,所以昨天便搭好一個用汽車苫布構成的棚子,好讓今天來幫忙的大師傅有用武之地。
薛大娘原以為老伴在苫布棚里,及至走進去一看,並沒老伴的身影,便知道他是到什剎海後海邊遛彎兒、打八卦拳去了。難道今天這個日子也不能停它一次?薛大娘不禁有點埋怨。薛大娘在苫棚里檢查著備好的各種原料和半成品——洗凈切好的白菜、油菜和胡蘿蔔,裹上雞蛋麵粉炸過一道的小黃花魚,發了一夜的木耳、黃花和筍乾……
請到的大師傅據說曾在同和居掌過紅案,他今天弄出來的 「四四到底」
(十六個菜),肯定誰也挑不出碴兒來!
薛大娘心神不定。幫忙的大師傅沒到還情有可原——現在天剛冒亮兒,人家興許住得挺遠,總得過一陣兒;可大兒媳婦昭英怎麼還不露面?半年前大兒子薛紀徽和兒媳婦孟昭英還跟薛大娘他們住一塊。
那時候,兩間屋子,薛大娘老兩口和小兒子薛紀躍住一間,薛紀徽和孟昭英帶著女兒小蓮蓬住另一間。薛紀徽是開 130 卡車的司機,孟昭英是同一單位的出納,他們打結婚那天起就跟單位要房子,總算在今年春上要到了一間——住那間的技術員搬入了新居民區的單元樓,這間便倒給了他們。他們搬了出去,這才騰出了給弟弟薛紀躍成家的居室。北京城裡就是這個形勢,一個蘿蔔一個坑。薛紀徽兩口子搬得並不算遠,就在恭儉衚衕那邊住,離這兒不過兩站來地。說好讓他們一早就來幫忙的,可你瞧,天光眼見著越來越亮了,卻還不見影兒。薛大娘心裡只怨著孟昭英,這是她的一種心理習慣。兩口子帶著孫女來了,兒子叫沒叫爹媽她不計較,媳婦要是忘了叫,或者叫遲慢了、聲音聽去不順不甜了,薛大娘便會老大的不痛快;一般來說她倒並不發作,但面對著媳婦時,她卻肯定不會現出哪怕是一絲笑紋。此刻她走出苫棚,朝院門邁步,心裡直嘀咕:這個昭英,小叔子辦喜事,在你心裡頭就那麼沒分量嗎?還等著你去女家迎親呢,你就不能早點兒來效力?
薛大娘走出里外院之間的垂花門,迎面遇上了荀磊。荀磊是個俊俏的小夥子,今年二十二歲,比薛紀躍小三歲。他家住在一進門右首小偏院中,父親荀興旺原是東郊一家大工廠的老工人,頭年退休後辦了個個體戶執照,在後門橋那裡擺攤給人修鞋。說起來真是雞窩裡飛出了金鳳凰,這荀磊完全不象他父母那樣五大三粗黑皮糙肉,竟長得細皮白肉苗條秀氣。長相好倒還不算什麼,他上小學起就肯好好念書,中學畢業後居然出乎全院人的意料,被外事部門直接招去,送到國外培訓,今年夏天回來後,被分配在某重要部門當翻譯,據說,將來還有機會出國工作呢!
這時候荀磊手裡提著兩個剪貼得十分精美的黃底子的大紅喜字,滿臉笑容地迎住薛大娘說:「大娘,您過過目,要合適,我這就貼去!」
薛大娘喜出望外。她因為心裡頭堆滿了事兒,倒把這個節目忽略掉了。院門口昨晚上就由薛師傅貼上了一對紅喜字,不過剛貼上,就被才下班回來的荀磊偏著頭評論說:「這字剪得不勻稱,襯底也不好看。
今天晚上我幫你們另做一對,明天早上先給你們看看,要覺著好,我就幫你們換上。「這不,他倒真做出了一對。
薛大娘仔細地瞧了瞧荀磊高舉起的喜字,確實是好,筆道勻實、黃紅輝映不說,光那邊框里的喜鵲鬧梅圖案,就難為他怎麼剪得出來!
「喲,好!真好!夠多喜幸!」薛大娘拊著掌贊道,「小磊子,你可真是個人精!」
「那我就弄漿糊給貼去啦!」荀磊高高興興地扭身回屋取漿糊去了。
薛大娘走出了院門,心情大暢。
這院子在北京北城的一條衚衕里。此刻站在院門口,可以看見鐘樓和鼓樓的剪影,從淺綠色的絲綢般的天光中,清晰地顯現出來。那鐘樓甍脊西端的獸頭,一九七六年地震時震落了,只剩下東端的獸頭,還在天光中翹著上彎的鐵須;那鼓樓木構樓殿的支柱,有一根明顯地顯露出來,給本來過分凝重的剪影,增添了一點輕盈靈動的韻味。
薛大娘抬頭仰望著這溶入她的生活、她的靈魂的鐘鼓樓。鐘鼓樓彷彿也在默默地俯視著她住的那條古老的衚衕、陳舊的院落和她本人。
在差不多半分鐘里,歷史和命運就那麼無言地、似乎是無動於衷地對望著。
但薛大娘很快便把眼光移向了衚衕進口處。為什麼昭英還不來?
2
地安門大街上,來了一位給婚事幫廚的人。他為什麼不要茶壺?
地安門的十字路口,顯得過分寬闊。那是因為當年有座龐大的地安門,五十年代初將它拆除了,修成十字路口,所以成了這樣。不知道為什麼,三十年來,人們始終沒有在那寬闊的街心,開闢一個轉盤式的大花壇。人們凈忙著干別的了。現在也還是這樣。天還沒有大亮,這裡已經熱鬧起來。當然不是那種公園或商場式的熱鬧,而是一種缺乏色彩的、嚴肅的熱鬧——人們急匆匆地趕著去上班。公共汽、電車裡擠得滿滿當當。車站上既有循規蹈矩排隊候車的人,也有無視公德、幾乎站到快車道上,打算車到便往上跳的小夥子們。而構成總體氣氛的關鍵,還是那些騎自行車的人。多數騎自行車的人只是被動地隨著車流前進,但總有少數屁股不怎麼沾車座的小夥子,蛇形地快速穿過每一個能利用的車隙,驚心動魄地飛馳向前。
這天總算比平日景況稍鬆緩一點。因為是星期日,機關幹部和學生們退出了清晨的這股人潮。不過需要通過這個十字路口去做工、售貨、辦事的人還是不少。北面高踞的鼓樓和南面屹立的景山,彷彿都在薄明中凝望著這裡,它們也許在沈思:為什麼這裡的生活既有驚人的變遷,也有似乎是單調的重複?
路喜純在自行車的車流中,不慌不忙地均勻蹬車,邊想心事邊隨車流向前。
這是個二十六歲的小夥子,從他的年齡來說,他或許要算胖子,但其實他的臉蛋、胳膊、胸脯都還是緊繃繃而富有彈性的,只不過比一般的同齡人鼓脹而缺乏稜角罷了。他在崇文門外花市附近的一家小飯館工作。那小飯館可以說是北京市最基層最不起眼、甚而會被某些自命高雅的人視為最低級最不屑一顧的社會細胞。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其實整個北京城的陰晴風雨、喜怒悲樂,都能從那小小的飯館中找到清晰而深刻的迴響。
路喜純已然父母雙亡。常有人問及他的父母,他總是極簡單地回答。倘若有人多問幾句,他便彷彿不高興起來。他那故去的雙親,似乎有著某種神秘的色彩。
其實說起來也很平常。路喜純的父親生前是個蹬平板三輪車的運輸工人,母親一直是個家庭婦女。他父母收入雖然不多,對他這個獨生子卻保證著絕不低於一般富裕家庭的供應,因此,上小學時,那位戴眼鏡的班主任老師常以他為例,來教育全班同學:「新舊社會兩重天。
要是在舊社會,路喜純還不得穿著破衣爛衫,到垃圾堆拾煤核兒去嗎?……「這位老師還曾到他家裡去,動員他父親到班上去憶苦思甜。
那天路喜純父親正就著一頭大蒜喝酒——他每天下了班回來總得喝上三兩白乾。出乎老師、也出乎路喜純意料,父親不但予以拒絕,還紫漲著臉,瞪著發紅的眼睛,說出了這樣蠻不講理的話:「甭拿咱們開心!
甭跟我來這套!「母親趕緊來打圓場,說他那是發酒瘋,」甭搭理他!「
老師掃興地走了,從此講話不再以路喜純為例。路喜純為這事深深地感到困惑。不久,父親便腦溢血去世了。
父親去世後,母親挑起了生活的重擔。原來,母親做挑花活不過是補助家用,這以後她每月幾乎要多領兩倍的活計,每天都要做到晚上十點來鍾。通過她的努力,路喜純的生活水平一點沒有下降。但在路喜純的記憶之中,他母親絕不是文藝作品中慣常描寫的那種手持慈母線的賢良形象。她都快五十歲了,每天起碼還要照十多次鏡子。她又很愛給自己拔痧,經常在額頭上、太陽穴旁,用食指和中指的指縫,使勁揪出排列整齊的紫紅印子來。他們難得吃肉,但母親頓頓飯後總要坐到屋門口去,用炕笤帚苗剔牙。有時候母親還要同鄰居吵架,儘管這種時候不多,而且往往母親確實佔了幾分理,但母親吵架時那種豁出去的勁頭,以及夾帶著的那些極難聽的髒話,事後總要讓路喜純偷偷地害上幾天臊。母親是一九七二年冬天查出來有肝癌的,一九七三年春天便去世了。
路喜純家住著院里一間南屋。父母雙亡後,鄰居們原以為這間屋子很快便會變成無處下腳的雞窩,甚至會成為衚衕里小流氓們的聚會之所。誰想料理完母親的喪事,僅僅十六歲的路喜純卻在三天之內,使那間房子煥然一新。他先到街道上開了證明,去信託商店賣掉了家裡的一套磁潭瓶、磁帽筒和一個硬木炕桌,取得了一筆對他來說相當豐厚的現款。然後,他便重新粉刷了屋牆,用草根刷子刷凈了每一件傢具,重新把屋子布置起來。他在窗明几淨的屋子裡,沈著地等待有關部門給他安排工作。當他手頭只剩五塊多錢時,給了他通知,讓他去那家小飯館。
按某些人從旁推論,路喜純是北京市民中的所謂 「衚衕串子」(住在衚衕中的沒有教養的青少年。),最易墮落而難以教化,然而除了偶然有頗令人迷惑不解的行為外,他竟不但沒有墮落,反而生活得非常正派。在他生活道路上給過他強烈影響、給予他這樣去生活的啟示人,一共有兩個。一個是他中學時的老師嵇志滿,一個是他們那個小飯館的何師傅。嵇老師並非什麼知名的優秀教師,何師傅在飲食行業中也並非突出的先進人物,但他們靈魂中那些健康的、向上的東西,偏偏集中地流注到了路喜純的靈魂之中。
先是為了儘可能不去上山下鄉,後是因為安排就業困難,路喜純所在的那個小飯館裡的年輕人,竟然大多是從後門安排進去的。這也許會讓那些對小飯館的前門也不屑一顧的人們啞然失笑吧。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這座北京城裡的市民儘管共用著同一個空間和同一份時間,但人們所生活的層次畢竟有所不同。路喜純所在的這一層也許並非最底層,但即使在最底層里,也會有許許多多同上面那些層次相通的東西。因為是飲食基層店經理安排來的,因此便在同事們面前趾高氣揚,這同因為是某個「大人物」的侄子而進了市府機關,便令某些人格外尊敬三分,又有什麼不同呢?路喜純到了飯館便想學掌勺炒菜,誰知那個差使至今輪不到他——因為那是紅案,比去做主食的白案似乎要高出一檔。在飯館這個天地里,路喜純的來路和背景都還不足以使他獲得那個位置,於是乎一個總噘著嘴的比他「來路硬」的小夥子便佔據了那個崗位——偏偏那小夥子滿心滿意想找個機會調到高一個層次的行業中去,他還不樂意學那個紅案呢;但飯館的小頭頭卻寧願要他學紅案而不要路喜純學。
路喜純為自己這樣的遭遇和身邊這樣的現實深深地痛苦過。他那痛苦的價值,比一位大學畢業生學非所用的痛苦的價值低嗎?比一位有才華的作家的嘔心瀝血之作被退稿的痛苦低嗎?比一位高級幹部的正確的改革計劃遭到保守者抵制的痛苦低嗎?不見得吧。特別是當那個小夥子並不虛心聽取老師傅指教,漫不經心地把菜炒得黑糊糊焦烘烘,因而引來顧客的抗議時,路喜純便格外痛苦,有時他會禁不住把饅頭機瀉下的饅頭,揀起來捏得濕面滋出每一條指縫,然後再重重地把那團面甩回到機器里去……
前幾天路喜純還去學校找過嵇老師,向他傾訴過內心的痛苦。嵇老師是教數學的。路喜純在那所中學上學時,還是「四人幫」得勢的時期。從那時的數學課上學不到多少知識,但從課下的談話中,路喜純卻從嵇老師那裡獲得了不少實實在在的真理。嵇老師總是給他講歷史,特別是近代史。嵇老師所講的,往往都是歷史課上聽不到的。他記住了嵇老師一句幾乎是口頭禪的話:「你要有歷史的眼光!」
嵇老師一直住在學校一角的一間小屋中。不知為什麼他總沒有結婚。但路喜純每次去,卻幾乎又總會在嵇老師那凌亂的宿舍中發現一位女客,有的顯得很年輕,長得未必漂亮,打扮得可真時髦;有的徐娘半老,穿著樸素,卻風韻猶存。這回去又遇上了一位,不老不少,圓臉龐,鼓眼睛,說話嗓門挺大。瞧那作派,簡直跟嵇老師熟得不能再熟,路喜純跟嵇老師說話的時候,她就坐在稽老師床上,抽著一根煙,極隨便地翻閱著嵇老師的一本集郵冊,還不時發出象男人那樣粗嗄的笑聲。
路喜純傾訴了他的苦悶。嵇老師照例沒有什麼特殊的表情,他用捏在手裡的一個圓形塑膠立體梳,慢慢梳理著日漸稀疏的頭髮,待路喜純說完了,便從桌上取過一本書來,遞給路喜純,簡單地說:「你看看這個。」
那是一冊紙已發黃的 《文史資料選編》,路喜純翻開,溜了一下目錄,有什麼溥佳的 《清宮回憶》、溥傑的 《回憶醇親王府的生活》以及《清宮太監回憶錄》之類。看這些東西,能解決什麼問題呢?
「你看看這個。」嵇老師慢騰騰地對路喜純說,「你要有歷史的眼光。世界上的事,沒有一刀切的時候,沒有一切都合理都美滿的時候,問題是你怎麼看發展趨勢,怎麼跟殘留的舊東西抗爭……你以為一九一一年的辛亥革命以後,成了民國,到處就都是民國景象了么?舊事物的慣性是很強的。直到一九二四年,也就是末代皇帝溥儀被轟出紫禁城前後,北京的鐘樓還在鳴鐘報時呢!這還不算什麼,你知道嗎?
鐘鼓樓 「定更」以後,街上還要出來 「手打梆子Bm 搖鈴」的人;「Bm搖鈴」就是腰上系個鈴鐺,他們是巡夜的;誰領著他們巡夜?還是由清朝九門提督衙門的巡街老爺們領著,前頭打著名叫「氣死風」的燈籠,一路順街那麼走下去……那時候,五四運動已經過去五年,中國共產黨也已經成立三年,震撼世界的二七大罷工也已經發生過,但北京的街頭,居然還有這種景象……這本書還能告訴你更多的這種事,你看看吧。「
他拿回去看了。他驚訝地發現,溥佳的所謂 《清宮回憶》,寫的是一九一九年以後的事,也就是說,那許多醜惡的封建景象,在民國以後居然長時間 「依然故我」;而溥傑關於醇親王府的回憶,更告訴他直到很晚,那王府內部依舊保持著森嚴的等級制度;至於幾位老太監的回憶,更令他目瞪口呆,其中一位的父親為了讓兒子能進宮而使家庭狀況有所改變,竟親手為兒子血淋淋地 「凈身」,然後將兒子賣給了專為宮裡提供太監的內務府官員。這事實本身已令人髮指,發生的時代呢?已是民國以後!讀完了這些文史資料,掩卷深思,路喜純的心理狀態漸趨平衡——他何必對眼前的某些陰暗的東西那麼痛不欲生呢?
時代的步伐既然邁進得這麼快,它所來不及清掃的舊時代積垢必然顯得更加觸目驚心,問題確實在於你要有歷史的眼光,冷靜、沈著地去對待這些東西。因此,自己所在的小飯館裡有那麼一個小頭頭,仍舊有著一雙為舊時代所污染的勢利眼,這又有什麼稀奇呢?
這位勢利眼不讓路喜純上紅案,當紅案的何師傅卻偏偏把路喜純收為了私人徒弟,把他帶到家裡去,不但教他做一般的席面菜,還教給了他幾樣「絕活」。何師傅原是同和居的掌勺師傅,為讓兒子頂替,他提前二年退休了,退休後為了補差,這才到了離他家不遠的這個小飯館。其實還有好幾家僅次於同和居的大飯館爭著請他去當教席,甚至答應給他很高的「補助」,他卻一一謝絕了。他說:「也該讓進小飯館的人吃到點好菜。」就是四毛八分錢的燒豆腐,他也精心地製作,使那小飯館幾個月後便頗有點口碑,不過,那口碑的前半句是誇讚,後半句卻是「質量不穩定」五個字。不穩定的因素之一便是那好噘嘴的小夥子。路喜純多麼想替他來為飯館掙個「質量穩定」的聲譽啊,但至今還不能如願……
路喜純常往何師傅家跑,翻著菜譜請教細節時,何師傅一般只是咬著煙嘴,皺眉搖頭,難得迸出一兩句指點的話來;可一旦路喜純帶去了原料,在他家小廚房裡擺弄起來時,何師傅就把煙嘴擱到一邊,眉飛色舞地一連串地支上嘴了……當一盤芙蓉雞片,或者一盤糟溜魚片,色香味俱佳地呈現在白磁片中時,何師傅總讓路喜純給他同院的鄰居端去,他說:「咱們的玩意靈不靈,讓人家嘗了發話!」鄰居們驚喜之餘總要報之以答禮,或是一盤水果,或是一碟蜜餞。何師傅不讓路喜純謝絕,他主動接過來,拿出 「二鍋頭」,坐下約路喜純就著水果、蜜餞喝上一盅,邊喝,邊指出他今天製作過程中還有那些失誤。路喜純發現,菜譜上所寫的那些,常有含混乃至謬誤之處,何師傅的言傳身教,比任何精印的菜譜都要有價值……
「甭跟那起人置氣,」(賭氣的意思。)何師傅常在喝一口酒後,用手背抹抹嘴唇,安慰路喜純說,「有你掌勺的時候……」
何師傅真是喜歡他這個徒弟。不過,路喜純有時候也確實讓人感到奇怪——頭些天他們飯館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二十個大磁壺,除了留下幾個在廚房裡裝醬油、醋以外,剩下的作為福利每人分上一個,別人都把壺收下了,唯獨路喜純不要。何師傅跟他說:「別嫌式樣老,用它晾涼白開,比那玻璃涼水瓶還實用,你就拿回去吧!」他還是不要;問他為個什麼,他又不說;別人硬把那壺塞到他懷裡,他不接,壺摔到地上碎成幾半;大夥都說可惜,他卻一聲不吭地轉身走開了。
除了這種偶然出現的令人費解的表現,路喜純總體來說是一個心地純正、力求上進的好青年。他渴望著何師傅所說的那樣一個時候早日到來,他將不僅要掌勺,還要掌握整個飯館,他要興利除弊,讓飯館徹底改變面貌,使每一個進去的顧客都能一輩子忘不了它。
為此,他不放過每一次練功的機會。今天,他就是頂替何師傅,到鐘鼓樓那邊,去幫薛家操持婚宴的。聽說這家人備的料相當齊全,打下手的人也不會短缺,他將施展出自己的渾身解數,讓那家人及其親友吃得眉開眼笑!
3
一位正在苦惱的京劇女演員。人家卻請她去迎親。
愁人月色凄又冷,風吹鐵馬亂人心。
疑心的人兒你休怨嗔,比翼雙飛入夢頻。
願效鴻飛心意定,你只要帶定了那綠綺琴……
澹臺智珠哼唱著《卓文君》中的二黃原板轉散板,朝院門走來。
喊完嗓又練了一套劍,現在她覺得聲帶鬆弛潤適,渾身關節也都舒張和諧;但隨著聚精會神喊嗓練功的階段結束,她那心底里的一股憂鬱,卻又隨著漸次混雜的朝市之聲,絲絲縷縷地旋了上來。
……這《卓文君》,排得出來嗎?吳祖光先生編的《鳳求凰》,已經由別的團排出來公演了,基本上是張派的唱法。按說這參考荀先生演出本改編的 《卓文君》,將融合程派和歐陽予倩演出風格的特點,與他們的演出絕不會重複,可負責劇目的副團長的態度還是那麼曖昧,同劇組的人也是七上八下,樂隊的人也不那麼積極。他們都怎麼說來著?啊,對了,有說「這玩意排出來能叫座嗎?」有說「編新不如述舊,只要有人買票,咱們就老演那幾齣,不是也一樣過日子嗎?」……
是呀,如今武戲、熱鬧戲最上座,《卓文君》這類文戲一般都相形見絀,何況按澹臺智珠的意思,還要把韓世昌、白雲生的崑腔藝術適當地揉合進去,創造出一種她所謂的 「詩意氣氛」,這樣排出來究竟票房那兒會是個什麼行情,也真難說!不過,她可不甘心總是 《豆汁記》,總是《玉堂春》,總是《武家坡》;就是前一陣新排出來反應相當不錯的 《木蘭從軍》,她也覺得可以先擱一擱;她渴望著在舞台上不斷有新的創造,渴望著不但對老觀眾有新啟發,而且還能吸引來一批年輕的新觀眾……難呀,難!其實她想做的不過是一個忠於藝術、忠於觀眾的演員盡自己義務的事,可在一些人的眼裡,倒好象她是想把天上的月亮當月餅吃!這「一些人」不僅團里有,家裡也有,愛人李鎧竟也來阻攔。當然,他是出於另一番心思,可他那心思,讓澹臺智珠怎麼克化得開啊!他現在起床了嗎?因為昨晚的爭吵,他還在折磨自己嗎?……
快走攏院門,澹臺智珠眼前猛地一亮,她瞥見了張貼在院門兩旁的喜字,這才想起今天是薛師傅家二小子娶媳婦的好日子。她回想起昨晚所看見的喜字,和現在看見的不同;今天的黃底紅框,框中還剪出精巧的喜鵲鬧梅的圖案;可見人家對今天這樁喜事的重視到了一種什麼程度——連這樣一個細節,也不斷地在加以調整。倘若他們團里那些搞舞台美術的同志,也能有這種刻意求精的精神,那該多好哇!
澹臺智珠進了院,到了家門。她家住在進大門往左首走的外院,屋門斜對著進里院的垂花門。她輕輕拉開屋門,走了進去,先把木劍掛到門邊,然後對著牆上的大鏡子,卸下裹住整個頭部的鵝黃色拉毛加長圍巾,把圍巾順手搭在椅背上,伸出雙手整理著她那濃密油黑的頭髮。
她家住著三間南房。這當中的一間,是吃飯、會客兼她練功用的。
東邊一間她跟愛人李鎧住,西邊一間是公公婆婆帶著兒子小竹和女兒小梅住。
她聽見西邊有咳嗽聲,忙停止擺弄頭髮,掀開花布門廉,走了進去。婆婆早些日子帶著還沒上學的小梅到大姑家去了,還沒回來。西屋裡現在只有公公和小竹。公公原是玉器行業上的鑽眼工,如今七十掛零了,自然早已退休。他同一般的老人不一樣,睡得遲,起得也不早。他有一定的文化,嗜好是戴著老花鏡,一字一句地讀章回小說,不管是古人還是今人寫的,只要是章回體的,他都愛讀。最近他在讀金寄水寫的一本 《司棋》,那薄薄的一本書,他已讀了十來天,卻還唯讀了不到一半。雖說讀得慢,他記得卻很真。
澹臺智珠進去時,公公已經穿妥衣服,小竹卻還在床上擁被傻睡。
澹臺智珠大聲問公公:「您著涼了嗎?」
公公又咳嗽了兩聲,擺擺手說:「不礙事。家裡存的有枇杷露,一會兒我倒出點喝,壓一壓准好。」
澹臺智珠過去拍了拍小竹肩膀,催他起床,又扭過頭對公公說:「我這就給你們熱粥去。」她心裡想,再煎點雞蛋裹饅頭片,這頓早點總該能對付過去了。
公公顯然是想說點什麼,可又下不了決心。澹臺智珠看出他的心思,便不好抬腳離去。
公公虛咳了兩聲,從枕邊拿起那本《司棋》來,對澹臺智珠說:「你要排新戲,何不就拿這司棋的故事,排上一出呢?」
澹臺智珠大聲回答:「爸,您當有個題目,就能開排嗎?頭一條,得有人寫本子,本子弄妥了,還得創腔……哪一樣是容易的?」她本來還打算列舉更多的困難,可嘆了一口氣後,也就作罷。她意識到——公公想對她說的,絕對不是這關於新戲碼的事。
公公到底還是忍不住了,他儘可能以最和藹的語氣問:「昨兒個晚上……李鎧他……又跟你鬧彆扭啦?」
澹臺智珠覺得血涌到了臉上。雖說公公耳朵背,到底這三間屋通著,她昨晚上跟李鎧鬧氣的事,怎麼也難隱瞞過去。她偏過頭望望坐在床上揉眼睛的小竹,強作笑顏,對公公輕描淡寫地說:「唉,我們年輕夫妻,吵幾句也是平常的事。夫妻沒有隔夜仇,您別操心!」
公公卻鄭重其事地宣布:「我得叫過李鎧來訓訓!你們也都不算年輕了,總這麼窩裡頭鬧,算是怎麼回事?我們老人聽著難受事小,對孩子能有什麼好影響?就是鄰居們聽見,也怪沒臉的……唉,放著好日子不好好過,李鎧你犯的什麼渾啊!」
雖說公公把責備最後都坐實到李鎧身上,澹臺智珠聽了心裡卻有如針刺。是啊,為什麼她和李鎧掰到了這步田地?
「爸,您別為我們操心。」澹臺智珠垂下眼廉,忍住就要湧出的淚花,轉身往外走,一邊說,「我這就熱粥去。」
往常做飯基本上全由婆婆操持,婆婆不在,公公要接過這攤事去,被李鎧阻止住了。李鎧堅持要澹臺智珠做,這也是他們夫妻間矛盾的一個方面。
澹臺智珠本想往堂屋門外的廚房,可她走到堂屋門前,卻忍不住轉回身,移步到了她和李鎧住的東屋門前,她在門前楞了幾秒鐘,才推門走了進去。
李鎧睡在床上,頭髮亂蓬蓬的。他那顆頭彷彿特別重,把枕頭壓得沈下一個大坑,枕頭的四個角翹得老高,彷彿在為重壓而嘆息。他一隻粗壯的胳膊撂在被子外面,黑黝黝的皮膚緊繃繃的,皮下的肌肉結實而富有彈性,在上臂中部,有兩個很大的牛痘疤,彷彿是嵌在皮上的兩片水蘿蔔。在他身上,散發出一股濃郁的煙草味道。
澹臺智珠走過去,用自己那尚未疊起的被子,蓋住了李鎧的手臂。
望著沈睡的李鎧,以及床頭柜上那煙缸中滿得冒尖的煙頭,澹臺智珠心裡迷亂不堪。她忘記了去熱粥,一屁股坐在了床邊的軟椅上。
他們為什麼又鬧了這麼一場呢?為什麼這一點彷彿是不可避免的呢?
……昨晚演出結束,她只不過比往常稍晚了十分鐘走齣劇場後門,結果,便不見來接回家的李鎧的身影。
那劇場是在一個衚衕裡面。昨天的戲散得本來就比較晚,加以又是冬天,觀眾們很快便煙消雲散了,同劇組的同志們也轉眼便各奔歸程,可是當她走攏「老地方」,卻頭一回不見了李鎧的身影,她呼叫、跺腳,急得乾哭,竟仍然沒有李鎧出現,只好自己一個人朝衚衕外小跑,一邊跑一邊使勁擼開大衣袖子看錶——末班公共汽車已經過去,怎麼辦?難道一步步走回家去?
啊,有誰知道,幾十分鐘以前還在台上嬉笑歡舞的喜劇角色,現在竟是這般的凄苦孤單!
冷風鑽進澹臺智珠的圍巾、領口、袖口,她渾身哆嗦,剎那間,她覺得平日她所看重的一切——事業、名氣、榮譽、永恆的藝術價值……等等,等等,都沒有絲毫的意義,她是這麼的不幸,生活對於她來說,究竟還有什麼樂趣、什麼吸引力?
……猛然間,從岔衚衕里竄出一個人影,是想攔路搶劫,還是想硬施無禮?澹臺智珠幾乎就要呼救了,可她在惶急恐怖中定眼一看,那卻分明是李鎧。
「你……你為什麼不等我?」澹臺智珠真想湊上去打他兩記耳光。
李鎧卻更其仇視地瞪著她,質問:「你為什麼卸完裝還不出來?」
澹臺智珠解釋說:「我只不過跟他們說了說關於排《卓文君》的事兒……」
李鎧粗暴地打斷她,惡狠狠地、一瀉無餘地說:「我就知道你是盯上那個小白臉了!什麼東西!他那眼神我瞅著就不對頭,到底你們兩個還是勾上了……你怎麼不跟到他家去?」
澹臺智珠覺得這比挨了耳光還疼,她流著眼淚,嗓子眼裡噎著一團火辣辣的惡氣,憤激地辯駁說:「你別撒瘋!你那全是沒憑沒據的瞎猜!你知道他比咱們大出一輩去,他都快當爺爺了……要不是他能演司馬相如,我連理都不願意理他……他有狐臭,你知道嗎?……你怎麼糊塗成了這樣?!」
……她決定不理他,自己走回家去。他還是推過來自行車,終於讓她坐到了后座上。當他馱著她騎回家時,她不得不一如既往地摟住他寬厚的後背。可是這後背頭一回讓她覺得陌生、冰冷。她該怎麼辦、怎麼辦呢?
回到屋子裡,他們兩人都覺得頭上的屋頂是沈重的,屋裡的一切東西——特別是床頭上那張他倆頭挨頭的十二寸彩色結婚照,全都顯得格外令人不能忍受。
「……不能再這麼下去了,咱們得坐下來、坐下來、坐下來……
心平氣和地好好談談了。「澹臺智珠大衣也沒脫,坐到沙發上,對李鎧說。
李鎧直到她說夠三個 「坐下來」,才坐到了床邊。他一坐下便立即開始抽煙,一根接著一根……
當澹臺智珠當年從戲校畢業的時候,她怎想得到今天會過這樣一種生活呢?
她分到了一個不錯的劇團。她用全副身心向老演員學戲。她在台上拚命地演,以至於一位評論家不得不在一篇評論文章中說:「她的素質很好,感受力也強,但還缺乏修養。她不懂得,藝術貴在含蓄,她卻總是演得太滿,須知過火與發瘟同樣令人不快……」正當她努力地提高自己的修養,向蘊藉含蓄的境界努力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她作為「封資修的黑苗子」被衝擊,因為講錯了一句話,又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她覺得一切都失去了意義,失去了希望,於是,有一天她趁著看守打盹,把看守拿來擱在躺椅下的小半瓶「敵敵畏」
喝了下去……她沒能死成,她經歷了昏迷、獃滯、麻木、消沈、痛苦、絕望……又漸漸迴轉為冷靜、認命、無求、開通、企望……一九七七年春天,她開始重新練功,人們驚異地看到,她那一度嘶啞得驚人的嗓音,竟恢復得比當年更顯闊亮,她那似乎已然僵硬的腰身腿腳,竟復原得又可以象當年一樣地滿台撲跌;到了這一二年,連她自己也沒想到,她的號召力竟大大超過了當年,即使在最不適時的日期最不方便的場子演出,也總能賣出七成以上的戲票,這在京劇觀眾銳減的形勢下,應當說已經相當不錯了;她的戲裝照和便裝照不時出現在報刊上,電台請她錄音並講話,電視台請她錄影,唱片社為她灌制了唱片,戲迷們甚至跑到後台去請她簽名,拉她合影……還是那位評論家,發表新的評論說:「按說她的素質不算太好,感受力也未必最強,但她靠著厚積的修養,在一笑一顰之間,在一歌一吟之際,卻絲絲入扣、動人心弦地展現出了角色的內心,使我們獲得了一種形神兼備而無斧鑿痕迹的美感……」
倘若她的遭際僅是這樣簡單地否極泰來,那生活的滋味便太寡淡了。她在一九七三年,也就是她自殺未死的五年之後,結婚成了家。
當她從戲校畢業時,她曾暗暗地對自己說:你已經嫁給了舞台,你不能重婚!那絕非一句戲言,那意味著她把藝術看得比什麼都重。但當她一九七二年以半殘廢的身心被「落實政策」到一家紐扣廠當包裝工時,她在心裡又暗暗對自己說:舞台把你甩了,你是永遠回不去了,找個丈夫,結婚吧!人家給她介紹了李鎧,一位憨厚強壯的車工。頭一回見面,她就把自己的一切都跟他講了,李鎧的雙眼明顯地變得濕潤起來。正是望著那雙濕潤的眼睛,她萌發了對李鎧的愛情,她需要有人把她當妻子愛,她也需要愛一個具體的叫作丈夫的人。
……一九七六年年底,又一次 「落實政策」,她回到了劇團。一九七九年春節她重登舞台,當她第一回迎著觀眾踏上紅氍毹時,真是百感交集!記得那時候李鎧的興奮與歡欣絕不亞於她自己,包括公公婆婆,也都揚眉吐氣,引以為榮。她總是演大軸戲,戲散得晚,李鎧就總到劇場後門等著她,騎自行車把她馱回家去。開始,李鎧不進後台,還僅僅是因為不好意思,後來……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澹臺智珠恨自己竟沒有及早察覺,李鎧的不進後台,漸漸轉化為一種既自卑又自傲的複雜心理……
也許,是從那回電台編輯來家裡訪問,開始轉化的吧?
那位女編輯大聲地問:「您愛人是哪個行當上的?唱個生的嗎?唱鬚生的?」
澹臺智珠告訴她:「他不是演員……」
那位女編輯仍舊大聲地問:「他是場面上的?司鼓?拉琴?」
澹臺智珠便又告訴她:「他不是我這行的。」
該女編輯竟還要大聲地問:「他在哪個文化部門工作?」
澹臺智珠坦然地說:「他不在文藝部門工作。他在工廠。」
死心眼的女編輯不知好奇心盛還是有一種猜測的癖好,竟又大聲地連問:「啊,在工廠工作?哪個工廠?工程師?技術員?……」
結果是李鎧從裡屋走出來,板著臉對那位女編輯說:「我是車工。
二級工。干力氣活的。「
……如果僅僅是一種自卑感,那倒也好辦。問題是李鎧漸漸受不了澹臺智珠在台上同風流小生眉目傳情、插科打諢,乃至於當場拜堂……特別是最近澹臺智珠又接連換了兩個配戲的小生,並且醞釀著要排 《卓文君》,李鎧非常清楚,卓文君所鍾情於司馬相如的,究竟是些什麼……
昨晚他倆回到屋裡的一場爭吵,已經絕非頭一回了,卻是迄今為止最激烈的一回。其實這種爭吵照例由三部曲構成。首先是雙方氣頂氣地說一些仇恨的話,而且都歸結到「乾脆離婚」這樣一個命題上;然後,便都極其不冷靜地互相追究對方的錯誤,明明對方已經解釋清楚了,也偏要硬找出「破綻」來加以推翻;當雙方都被這種既無味又無望的爭吵壓得喘不過氣來時,總有一個人,而且往往總是開頭最蠻橫最強硬的李鎧,突然崩潰下來,要求和解……昨晚也是這樣。當澹臺智珠頭腦已經發木,只是固執地質問李鎧:「你為什麼這麼恨我?為什麼?」李鎧卻突然一下子撲到她面前,把她拉起來緊緊摟住,狂亂地用火燙的嘴唇親著她的臉、眼睛、額頭、鼻子和嘴,喘得象頭熊似地囈語般地說:「我愛你愛你愛你愛你愛你……如果你不愛我了,我就殺了你,然後自殺!……」澹臺智珠掙扎著,拚命想推開他,不顧一切地回答說:「我不愛你,不愛不愛不愛……你殺了我吧!」而李鎧卻突然又一下子「撲通」地跪在她身前,緊緊地抱住她的雙腿,把臉埋到她大衣的下擺上,悶聲悶氣地哭泣著說:「智珠……你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你要我怎麼著都行,可就是別離開我,別……」
這下澹臺智珠完全清醒了。她趕忙把李鎧扶起來,緊緊地摟住他那粗壯的身軀,安慰他說:「你該有多傻!多傻!我愛你,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兒嗎?我怎麼會離開你?你為什麼想到這種事?那是不可能的,絕不可能!……」
於是他們上床睡覺。李皚象一個帶著鐐銬的罪人,他每一個動作都充溢著懺悔和痛苦……澹臺智珠儘力讓自己理智,她吞服了安眠藥片,並且想到:明早要照常喊嗓子練功,也要滿足李鎧的自尊心:由她來為全家做飯,以證明她在這個家庭中畢竟只是一個普通的媳婦……
當澹臺智珠清早從外面回來,見過公公,坐到仍在沈睡的李鎧面前時,她痛苦地意識到:儘管他們又一次和好了,但那感情的創痕卻永難完全平復……而造成李鎧那種心態的外在因素,卻依然存在,並且不可逃避……
澹臺智珠忽然聽到有一種呼喚她的聲音,她站起來,定了定神,這才聽出是里院的薛大娘在門外叫她。
她趕忙走了出去,在幾秒鐘里,把自己的神情體態調整成歡快活潑的模樣。
「喲,薛大娘,快進屋坐!我這正想著給您道喜去哩!」她一出門便主動對薛大娘這麼說。
「不啦,」薛大娘拉過她一隻手,端詳著她,無限愛慕、無限信賴地說,「智珠呀,我有個事要勞你的大駕啦!」
「什麼事呀?薛大娘,您儘管說吧,凡是我能做得到的……」澹臺智珠爽快地應答著。
薛大娘先嘮叨了一番:「你看我們家今天的事兒!一大早就不順心。
我們那昭英都這時候了還沒影兒!好容易託人請了個同和居的大師傅,誰知又說有病來不了,臨時支派了個楞小夥子來應付我們……紀躍他這才剛起,那西服褲子才上身,就給濺上了洗臉水,眨眼就要成家的人了,還那麼毛手毛腳沒個穩重勁兒……我急得這心都快躥到嗓子眼兒了,可我們那老頭子還不緊不慢地邁著方步,磨磨唧唧地說什麼 「甭急,車到山前必有路」,你瞧瞧!……「
澹臺智珠不得要領,只好微笑著問:「我能幫點什麼忙呀?」
薛大娘一手握著澹臺智珠的右手,一手拍著她那隻手的手背,誠心誠意地說:「智珠呀,你是個 」全可人「(」全可人「即全福人。」可「
輕讀為??。),上有老,下有小,你們夫妻和美,兒女雙全,你又大難不死,越唱越紅……今天我們昭英迎親去,想請你也陪著辛苦一趟……「
沒等薛大娘說完,澹臺智珠便乾脆利落地答應說:「那有什麼說的!
什麼時候去,您讓昭英來招呼我,我是一定拾掇得乾乾凈凈,打扮得喜氣洋洋,給您把新媳婦妥妥噹噹地接進新房!「
薛大娘滿意地轉身去了。澹臺智珠這才猛然想起,昨天散戲以後,她約了樂隊的幾個同事來家吃午飯,昨晚上那麼一鬧,竟使她把這檔子事忘記了。她可該怎麼辦啊?怎麼跟睡醒覺的李鎧宣布這件事,懇求他不要當著那些人暴露出他們的矛盾?家裡肉也沒有,菜也不夠,可怎麼著手準備?原本這工夫若趕緊去地安門菜市場採購還來得及,可又剛答應了薛大娘要去迎親,說不定沒多會兒人家就來叫自己出發,這可怎麼是好?即便打發小竹去採購吧,那公公和李鎧難道能備出一餐像樣的客飯來?……唉,生活啊,你為什麼充滿了這麼多的煩憂?
自己的生活,又為什麼常常被別人的生活插進來搞亂?
澹臺智珠呆立在大鏡子前,一籌莫展。
4
一位局長住在北房。他家沒有自用廁所。
門洞里很黑。好幾家都把用不著的傢具堆放在門洞兩邊,連頂棚上也掛得有誰家坐破了可還捨不得扔的舊藤椅,這就讓小院的這個「咽喉地帶」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味道。
張秀藻端著盛炸油餅和豆沙包的小竹笸籮,在門洞里迎面遇上了荀磊。荀磊不知為什麼一手拿著斜放著小刷子的漿糊碗,另一手提著兩張大紙,他是要張貼什麼呢?
瞬間,張秀藻只覺得自己喉頭髮澀,心臟的跳動明顯地失去了均勻。已經有好幾個月了,她嚴厲地命令自己,倘若 「狹路相逢」,見到荀磊,只能是微微揚起下巴,淡然地點一下頭,然後不動聲色地擦身而過。但因為她家住在里院最後面的北房中,而荀磊卻住在過了這門洞的右首偏院中,再加上她平日在清華大學水利繫上學,只有星期天才回來 (有時連星期天也不回來),所以,她實踐這種自我命令的機會,這幾個月里也僅僅三次而已——現在自然可以增添一次;但正當她揚起了下巴,就要以全副的矜持向荀磊微微點頭時,荀磊卻笑吟吟地、熱情地對她說:「你能幫幫我嗎?」
顯然,荀磊是要她幫著去張貼那樣東西。荀磊的這一句問話,使張秀藻積蓄已久的自尊和高傲頓然動搖。在相視沈默的兩秒鐘里,她清楚地看出了荀磊眼睛裡充滿著純潔、真摯而又善良、聰慧的光芒——這眼光對她來說真是勾魂攝魄,令她心醉神迷;在她所處的生活環境里,象荀磊這種年齡的小夥子們,確實還沒有哪一個具有這樣兩扇使她覺得格外可欽可愛的 「心靈窗戶」。難道她可以面對著這樣的兩扇窗戶,冷淡地說出拒絕的話么?
張秀藻的嘴唇抖動著,幾乎就要吐出「好吧」兩個字了,荀磊卻快活地笑著道歉說:「啊,對不起!瞧我……你還拿著早點呢!快給家裡送去吧,我一個人也能貼……」
張秀藻簡直傷心極了。她手裡為什麼要捧著那麼個小笸籮呢?荀磊剛才為什麼沒看見它,而現在才在一瞥之中注意到呢!難道她不能把小笸籮暫時放到大門邊的石座上嗎?那石座子上原來有一對小獅子,在一九六六年的夏天,被衚衕里的「紅衛兵」極其艱苦地用鑿子鑿掉了……是的,她或許就應當那麼做,去幫助荀磊一起貼他手裡拿的東西……可是荀磊現在卻歉然地對她笑著,放棄了他原來的請求,並且斜過了身子,紳士風度十足地給她讓路……
張秀藻克制住自己,微微揚起下巴,以再明顯不過的冷淡姿態,朝荀磊輕輕一點頭,斜簽著身子穿過了門洞……
如果她的心裡綳著一百條弦,那麼現在每一條弦都在顫動著,而且並非和諧的顫動……她想立刻尋找一個角落,坐下來,用雙手捧住腮,一個人靜靜地安撫自己的心弦,使它們重歸於和諧……
但她不能實現自己的願望。剛進垂花門,那薛師傅家為辦婚事所搭的苫布棚,便觸目驚心地撲進她的眼睛。固然這苫布棚昨天她一回家便見到了,剛才出院去買早點時也經過了它的旁邊,但那些時候它還沒有生命。此刻就不一樣了,薛師傅正彎著腰在苫布棚外生一個煤球爐——顯然,今天他們需要不止一個火——苫布棚里正傳出緊張的剁肉的聲音,並且飄出了一種混雜的令她氣悶的氣味……
也不知怎麼,薛大娘就站到她面前,滿臉客氣地問:「秀藻呀,你爸今天一大早又要出門哇?」
張秀藻沒有心思對薛大娘笑,但她父母從小就給予了她那樣的教養——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使主動來搭話的人掃興,她便強顏歡笑地對薛大娘說:「是呀,吃完這早點,估計送他去飛機場的汽車也就該到了。薛大娘,您家大喜呀!有什麼要我幫忙的事,您儘管說!」
薛大娘把一大把高級雜拌糖撒到了張秀藻手裡的小笸籮中,誠心誠意地說:「你爸你媽都有公事,我們紀躍就不去打攪他們啦。這點糖,意思意思吧……」
張秀藻趕緊說,「謝謝啦!喲,這糖挺高級呀,您給得太多啦!」
薛大娘抿嘴一笑,大聲地說:「唉,過幾年你還我們的時候,不得更高級呀!咱們先說在頭裡——到時候你就給這麼點兒,我們還不幹呢!」
張秀藻實在笑不出來了。薛大娘當然是百分之一百的善意,但她受不了,受不了!荀磊的面容身姿在她眼前浮動著。她辦事的時候?
她跟誰去辦事呢?
「瞧您說的!」張秀藻勉強地應付著。
薛大娘沒有看出她的心思,笑著轉身朝別處去了。張秀藻趕緊朝家裡走去。她需要回到自己的床邊,坐下來,一個人呆著……
但是她回到家裡,仍然不能實現她的願望。
張秀藻家住著這個四合院盡裡邊的三間大北房。房外有相當寬闊的廊子,一部分也就改造成了她家的廚房。她父親張奇林今年五十五歲,解放前上大學時參加了地下黨,一九四八年從北平到了解放區;一九四九年隨著解放軍進了城,後來被安排到國務院一個部里工作,先當副科長、科長,「文化大革命」前升到副處長;「文化大革命」中部長被打成「叛徒」,他算部長的「黑爪牙」,也受到衝擊,下放到幹校養了六年豬;粉碎「四人幫」後回到原機關,被任命為處長,前不久又被提升為一個局的正局長。七七年他們全家從幹校回北京時,因為原來的宿舍早已被別人佔了,住了很長時間的招待所,直到七九年機關行政處才把他家安排到了這個院里。據行政處處長老傅說,他費了老大的勁,繞了好幾個彎兒,才用屬於他們機關的四間較小的平房,從房管部門手裡倒換出了這麼三間大北房。他們剛住進去時,也真滿意。張秀藻的一個哥哥一個姐姐都在外地工作,在北京的就只是張奇林夫婦和張秀藻三個人,三間合起來有五十多平方米的細灰頂、花磚地大北房,他們住著當然寬鬆舒適。回想起在幹校時,先是三人分別編在不同連隊住集體宿舍,十八個人一間屋子,開始幾個月睡的還是地鋪;後來雖然准許全家合住了,也只是一間很小的簡易平房,跟今天的情況比較起來,那真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了。
但住了一陣以後,便感覺到這住房有個極大的缺陷——沒有自家專用的廁聽。要上廁所,還得出院子去上斜對過的公廁。行政處及時地給他們家安裝了電話,引進了自來水管,也一直打算給他們修個專用廁所,但勘查了一番以後,發現從他們屋裡到廊子中的任何位置,都很難順利地安裝出一條通向衚衕外暗溝的排糞管道,這事便擱置起來了。於是乎從去年起,張秀藻的媽媽向老傅提出了換住新居民區單元房的要求。老傅手裡也確實掌握著一些統建分下來的這種住房,加以今年張奇林升為正局長,老傅來看望時,更明確表示:下一批統建統分房下來,一定馬上給他們換上兩套兩間的單元——當然,格局層次都必定是最好的。
對這件事,張奇林的態度是無可無不可。張秀藻的媽媽於詠芝卻越來越急迫。她是個醫生,院里人都管她叫於大夫。她近來常向張奇林提起搬家的事。頭天晚上,張秀藻從西郊回來,吃完晚飯,一家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新聞,當熒光屏上出現了新住宅區的景象時,於大夫忍不住又提起這事說:「老傅也不知道說話算不算數。」
張奇林笑笑說:「他對我說話一向算數,不過,依我想,我們換個三間的單元也就可以了。」
於大夫不以為然:「局級幹部配備四間,這是規定嘛。」
張奇林仍然笑笑說:「土規定。」
於大夫爭辯了:「這規定不算過分嘛。你們局除了你,有幾個局級幹部沒住上四間?」
張奇林並非爭論,而是發表感想說:「平房好啊。我們這平房比樓房住著舒服。」
於大夫點出主題:「可廁所呢?天天上公共廁所,多不衛生!」
張奇林仍舊微笑著:「院里的老住戶,一向就這麼上廁所,我看他們都比咱們結實啊!」
於大夫有點急了:「那麼說,你不搬了是不是?我可住不下去了,沒有廁所不說,洗澡也不方便啊!」
張奇林全身鬆弛地倚在沙發上,眼睛望著電視螢幕,還是不緊不慢地說:「幹校的公共廁所多簡陋,我們不是照樣過了六年了嗎?至於洗澡……」
於大夫不等他說完,便欠起身子來,急躁地說:「話怎麼能這麼說呢?那是迫不得已啊……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洗澡,可以到洗澡堂去洗。可你知道嗎?現在洗澡堂晚上都權充旅店,凈是些跑單幫的買賣人在那兒過夜,他們有的有虱子,虱子掉在卧榻上,誰顧得上殺滅?
他們剛走,澡堂就開始接待洗澡的人了!我們女部情況還好一點,據說男部簡直不象樣子!「
張奇林一邊聽著一邊微微點頭,表示並不反對她的議論。但忽然笑容變得更明顯了,他想起了頭年夏天的一個小鏡頭:晚上他去廁所小便,還沒走進去就聽見嘩嘩的水響,進去一看,原來薛家老大光著身子,從廁所的水龍頭那兒接出根皮管子來,在給自己沖澡……看到這情景他感觸很多,覺得自己真該更努力地工作,來更快地改善北京廣大市民的生活條件——雖然他的工作只能間接地起到這一作用;此刻他眼前晃動著薛家老大那結實的身軀,以及那濕淋淋的快活的面容,忍不住笑了,便對愛人說:「上公共廁所、公共澡堂,弊病再多,總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接觸群眾、接觸社會。關起單元門來自己什麼都解決了,好處再多,也總還有一個弊病,容易脫離群眾、脫離社會。」
於大夫搖頭說:「你以為你住進單元房,電話鈴響的次數就會減少嗎?敲門的就會減少嗎?而且到那兒找你也許更方便。你瞧著吧,甭說茶葉,光開水我們也供應不上的!」
張奇林點頭,同意她的估計,但解釋說:「我說的接觸群眾、接觸社會,主要不是指接觸本單位的群眾,處理本單位的事情,而是說接觸象咱們院里的這些鄰居,接觸咱們鐘鼓樓這一帶的社會。這雖然同我們的工作沒有直接關係,可接觸一下和完全不接觸,到底不一樣啊。
它至少可以豐富我們的見聞,豐富我們的思想,促使我們不是從一點上,也不是從一條線、一個平面上觀察、考慮問題,而是立體地去觀察、考慮問題……「
於大夫把脊背靠回到了沙發背上,這次是她微微點頭了。張秀藻在一旁聽到這兒,才插話說:「爸,那要是明天傅叔叔來電話,讓咱們搬到單元樓去,咱們該怎麼辦呢?」
張奇林笑笑說:「那就搬過去吧。」
張秀藻忍不住問:「咦,那您剛才說的接觸群眾、接觸社會的問題,可怎麼解決呀?」
張奇林坦然地說:「關鍵畢竟還不是住在哪兒。關鍵是自己本身要有這個要求。搬走了,一是可以回這兒來串門,二是可以在那裡結識新的鄰居、建立新的社會關係嘛!」
全家的認識漸趨統一,大家心情都舒暢起來,只是於大夫還忍不住對張奇林說:「你說是這麼說,到時候你忙個手腳朝天,哪還有回這兒來串門的工夫?只怕你在那兒也結識不了幾個新鄰居!」
電視機前的這場談話,很能代表張秀藻他們家的家庭氣氛。這種家庭氣氛的控制器掌握在爸爸張奇林的手中。他總是那麼冷靜、理智,卻又不讓人感到過分僵硬和缺乏人情。即使在「文化大革命」受衝擊最厲害的時候,他至少在外部形態上沒有露出一點驚慌失措。張秀藻記得很清楚,那時候她才七歲,不懂得世界上發生了什麼事,她和媽媽,還有哥哥、姐姐,有一天都被「勒令」到一個廣場上去參加批鬥會,先是揪出部長和一些副部長、局長、副局長來,然後就揪「黑爪牙」,裡面就有她爸爸。她被那場面嚇壞了,因為每個 「黑幫」都被剃了光頭、掛上了大黑牌,並被 「噴氣式」地撅著,象她爸爸那樣的 「黑爪牙」,當晚還是許可回家的。媽媽見他回來,光流眼淚,不敢多說話。
哥哥姐姐被迫表示 「劃清界限」,搬到學校住去了。這天晚上樓里發生了大騷動,有個被揪的「黑爪牙」想不開,自殺了。第二天爸爸去部里以前,全樓已經都知道了這自殺的事。媽媽望著爸爸,驚怕擔憂得至於哆嗦起來。爸爸卻冷靜地對媽媽宣布說:「我不會。」只有那麼三個字——張秀藻至今回憶起來,那神態語音還清清楚楚。接著,他問張秀藻:「你還有多少塊糖?」張秀藻那時有個糖罐,她便打開蓋子,數了數說:「二十六塊。」爸爸彎下腰,摸著她的頭說:「這糖,都留給爸爸吃吧。一天一塊。」張秀藻把糖罐捧得高高地說:「幹嗎一塊?爸爸你吃吧,一天多少塊都行。吃完了,咱們再買呀!」媽媽聽著只是擦眼淚,爸爸卻冷靜到極點地說:「咱們家以後沒錢買糖了。這糖給我留著。我需要,你要藏好,我回來了你喂我。一天一塊都太浪費了。你今天要做一件事,把糖紙全剝了,扔了,把每塊糖全用小刀切成兩半。
這樣,我就能一個半月里全有糖吃了。「說完,他坦然地走了。他每天晚上回來,俯首讓張秀藻欠起腳,喂他那半塊糖吃……他沒有自殺,沒有神經錯亂,沒有沮喪,沒有妥協。等這一切都成為過去,當他們搬進這三間北房以後,當二十寸的日立牌彩色電視機運到的頭一天,他們全家——不止三口,因為哥哥、嫂子正巧回來探親——坐在電視機前的沙發上,當電視中恰好出現了糖果的畫面時,張秀藻不由得引動爸爸去回憶:」爸,您還記得那時候,您白天挨斗,晚上回來,我喂您吃糖的情形嗎?「媽媽一聽這話眼睛就紅了,哥哥嫂嫂都望著爸爸,只等他開口;爸爸卻不動聲色地呷了一口茶,問張秀藻:」你把今天的晚報給弄到哪兒去了?「……
張秀藻的爸爸張奇林就是這麼樣的一個人。說實在的,她不太理解他。他的內心裡究竟都裝著些什麼?同樣,張奇林也未必理解女兒,特別是今天的女兒。
5
一個女大學生的單相思。那小夥子確實可愛。
話說張秀藻這天早晨捧著小竹笸籮,把買來的早點送進了家門,她因為在門洞里遇上了荀磊,弄得方寸已亂,滿心滿意想把早點往桌上一擱,推說自己在早點鋪里吃過了,便到左邊自己的屋裡一坐,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誰知她剛進屋,媽媽就告訴她:「剛來了電話——今天飛往法蘭克福的班機推遲到下午四點鐘起飛,你爸上午不走了。」
而爸爸則已經脫去了原來穿妥的出國服裝,換上了家常打扮,坐在飯桌旁說:「秀藻呀,你一會兒沒事吧?吃完早點,你來幫我整理一下書櫥吧——兩年沒整理過了,今天上午倒是個意外的機會。」
張秀藻真想託辭拒絕,比如說自己不舒服,或者說學校里留的作業還沒弄完,但多年來父母對她的教養,使她難以撒出哪怕是這樣一種謊來。而她又絕不能說出她是被荀磊弄得心猿意馬的真情。她默默地坐到了飯桌旁,接過媽媽遞過的熱粥,點了點頭。
整理書櫥!為什麼偏偏是整理書櫥?
……就是在爸爸那高大充實的書櫥前,她頭一回見到荀磊的。
那是今年夏天的一個傍晚,她從西郊回來,剛進屋,就聽見爸爸在喚她。她走進爸爸媽媽的那間屋,頭一眼就看見了一個清俊的小夥子,站在了爸爸的書櫥前,手裡捧著一本英文書,正翻著。
爸爸從旁介紹說:「秀藻,這就是咱們院的傳奇人物——荀磊啊!」
荀磊這時把眼睛從書上移開,抬起來徑直望著張秀藻。張秀藻吃驚了——這雙眼睛為什麼這樣熟悉,又這樣新奇?
……是的,荀磊恐怕不僅在這個小院里算得上是個傳奇人物,在鐘鼓樓一帶,乃至在整個北京市,也算得是傳奇人物吧?
他比張秀藻大兩歲,一九六○年生人。一九六○年是什麼歲月?
「大躍進」帶來的惡果不僅僅使農村裡餓死了人,也給城市裡的居民帶來了物質生活的大匱乏。那時候,荀磊的爸爸正是負擔最重的時候:他奶奶還活著,要贍養;他媽媽所在的街道工廠緊縮了,又重新成了家庭婦女,而他的兩個姐姐當時還小。荀磊的爸爸荀興旺師傅一個人要養活五個人。那時候荀師傅只有三十多歲,正身強力壯,但他食量大,定量不夠,因此上班幹活時,當中總得停下幾次,好把腰帶多扣緊一個眼兒。當時全家都寵著荀磊,但畢竟營養不良,他都一歲半了,還不怎麼會說話,而且頭顱顯得過大,囟門長久發軟……
正象鐘鼓樓下流行過的順口溜所說的那樣,荀磊那茬人是「生出來就挨餓,一上學就停課,出校門就插隊,回了城沒工作。」咱們黨的幾次失誤和轉折後的困難時期,恰好發生在他們個人命運的幾個關鍵時刻,這一事實也毋庸諱言。與這樣的命運抗爭,克服客觀因素帶來的缺陷,發揮出主觀因素的全部力量,自然並不是一樁容易的事。但荀師傅指導著他所有的孩子,特別是荀磊,這樣去做了。不管社會上如何亂,他要求他的孩子學文化、「懂人事」、「不許出去瞎起鬨」。在小學裡,荀磊成了亂鬨哄的教室中少數能認真聽講的學生。當他下課後居然拿著課本,站到老師面前,眨著一雙明亮的眼睛,有禮貌地提出幾個沒弄懂的問題,要老師解答時,老師心裡一陣酸楚,一陣欣慰,把他悄悄引到自己的宿舍,不但回答了他的問題,還誠心誠意地給他補充了一些知識——那都是當時被從教學內容中粗暴刪刈掉的。一九七三年至一九七六年上初中時,學校里的文化課幾起幾落,不過總算設置了英語課,那英語教師據說有歷史問題,飽受過一番衝擊,讓他重執教鞭不過是 「控制使用」,所以他站到講台上時真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市民的子弟們有幾個學得下英語的?教了半學期,默寫二十六個字母竟還有一多半不及格。那英語課他最後簡直是閉著眼睛教了——下頭象茶館一樣,幾個連本國語也不要學的學生爽性在教室後頭打起撲克牌來……而就在這樣的混亂當中,他發現總有一個聲音跟著他念,那便是坐在第一排的荀磊,他從最貧瘠的知識土壤中,貪婪地吮吸著所能獲得的每一點每一滴營養……
據薛大娘他們回憶,在那幾年裡,院裡頭好象就沒有荀磊這麼個孩子似的。他一下學便坐在他家所在的那個小偏院里念書,偶爾提個水桶到公共自來水管那兒接水,臉兒白白凈凈的,見人羞怯地笑著打招呼,懂禮得讓人反倒覺得他古怪。又據澹臺智珠回憶,有一回她不知為什麼事去找荀師傅的愛人荀大嫂——那時她淪落到紐扣廠,大約是家裡爐火滅了去借塊發火煤——進了他家小院,便看見荀磊坐在小板凳上聚精會神地讀著什麼,她俯身一細看,發現荀磊讀的竟是一疊過了時的枱曆,她不免問他哪兒找來的這種東西?荀磊臉兒漲得通紅,象希望能 「坦白從寬」似地說:「珠阿姨,是衚衕里揀廢紙的胡爺爺給我的——人家扔了不要的。」她從荀磊手裡抽出幾張來一看,原來那是頭年用過的枱曆,每篇底下都有一點文字,或者引點語錄、諺語,或者有點歷史、地理知識,或者有點人物介紹,現在回憶起來,那些文字編得都很不精當,很粗糙,而且整體受著當時極左路線的制約,可荀磊在實在找不到書讀時,他就連那用過的枱曆也視為珍寶,用心地揣摩……澹臺智珠因而深深地感動,她內心裡萌動著的重新喊嗓、練功的念頭,被這偶然的接觸激發起來……倘若連石縫中的小草也在這樣頑強地伸展自己的身軀,那麼,已經開過花的小樹,難道就甘心在寒霜侵襲中凋敝嗎?
如今常有人問荀師傅:「您是怎麼教育小磊子的?」他說不出來。
真覺得沒得說。也常有人問荀磊:「你爸爸是怎麼把你教育成這樣的?」
他也說不出來。真覺得無從說起。一切似乎都是無形的。當然也有令他難忘的一些情景,可那值得一說嗎?比如,大約是一九六九年吧,爸爸帶他到廠里的淋浴室洗澡。當時,爸爸同車間的一位師傅,全身的汗毛都很重,他戲謔地用粗大的手指擰了一下荀磊的屁股,荀磊出於本能,聲音尖銳地罵出了兩句話:「你媽×!砸爛你狗頭!」那師傅尷尬地笑著,荀師傅卻過來關掉了荀磊頭上的噴頭,綳著臉,訓斥荀磊說:「你說什麼來著?你聽著:任什麼時候也不準罵人!更不許學那些瞎胡鬧的髒話!」並命令他:「給你大爺說」對不起「!」荀磊低著頭,嘴唇緊抿著,成了一道線,半天不言語。那師傅忙把他那噴頭也停了,笑著說:「老荀,你也真是,這年頭大姑娘都罵街,誰不說兩句 」砸爛「、」油炸「、」清蒸「?算了算了算了!」誰知荀師傅竟氣得臉色鐵青,厚厚的胸脯綳得象兩塊鑄鐵,瓮聲瓮氣地宣布:「我不管它什麼年頭,我的兒子就得正正經經象個人樣!」荀磊抬眼望著爸爸,那是全裸的爸爸,身上有解放石家莊時,作為一個最普通的士兵掛上的彩——鎖骨邊上一處,腰上一處,他小小的心靈忽然象被電擊了一般戰慄起來,於是他大聲地向那師傅說:「大爺,我不對,我錯了!」那師傅聽了他這話,看著他父子那情景,猛地轉過身去,擰開了噴頭,讓噴瀉的熱水,掩蓋住就要湧出的熱淚……
一九七六年荀磊升入了高中,他要求父親給他買個袖珍半導體收音機,荀師傅毫不猶豫地給了他錢,讓他去買。想到這孩子多年來從未跟家長要過買冰棍的錢,荀師傅心裡不知怎的有點難過。荀磊每天用那收音機聽英語廣播。同學們都覺得他很滑稽:「小磊子想吃天鵝肉呢!吃外語飯,進外事部門,頭一條得有門子!就憑他那爹媽……哈!」
這話後來竟至於當著荀磊的面說,荀磊只是安詳地微笑著,他真的是嚮往什麼外事部門嗎?其實他連哪些部門算外事部門也不甚了了。他只不過是覺得在那種氣氛下,唯有這英語廣播講座還聽得下去,況且,他牢牢記住了爸爸有一天講的話:「技不壓身。」
一九七八年,高中畢業前夕,某外事部門在北京幾個區的中學裡招收培訓人員,條件之一是必須具有優異的外語成績。學校的那位英語教師竭力推薦荀磊應考。英語教師的「歷史問題」那時已經澄清,他只不過是一九四八年去台灣中學教過半年書,絕不是什麼壞人。他到哪兒都是教中學,教英語,說他以此謀生也好,說他以此服務於社會也好,總之對他完全可以放心。他讓荀磊天天晚上都到他家,悉心地給荀磊輔導;當荀磊進了考場時,他在那大門外背著手焦躁地踱來踱去,以至於別人以為他得了精神病……
考完了,荀磊回憶出全部考題和自己的答法,老師拿筆的手顫抖著,給他預測得分——他能得八十四分。老師說,這即使不是最高分,也一定在錄取線之上了。
但消息不斷傳來。許許多多的人——不僅考生本人,還有他們的家長及其親友——利用各種從最原始到最現代化的手段,湧向這個部門的 「後門」:請客送禮、以位易位 (你給我安排一個,我給你安排一個)、熱線要挾、秘書傳話……乃至坐著小轎車來「御駕親征」、拿著「上方寶劍」(某大人物開的條子)來當場「宣諭」,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部門中有人敢言,有人敢怒,但「後門」仍然堵不死,一個又一個考得相當差乃至根本沒參加考試的人獲得了 「錄取通知」。後來有人給報社寫了信,信登在了「讀者來信」欄,加上了很嚴厲的「編者按」。老師和荀磊捧讀那張報紙時的心情,可想而知。
這場招考據說以「後門進入率百分之七十四」收場。總算不是百分之一百。完全沒有後門,沒有背景,父母只是最普通的勞動群眾的考入者,據說只有荀磊一個人。他是第一名。他的英文考試得了八十六分,老師還給少算了三分。第二名是六十四分,他這個第一名同那第二名的差距居然多達二十三分!連參加招考工作的一位工作人員後來也說:「如果我們連荀磊也不要,那可真是沒有天理良心了!」
考入的這批青年人在國內培訓了一年,後來便送到英國學習。荀磊一直保持著第一名的位置,並且總是把第二名甩開相當一段距離。
連最嫉妒他的同伴也說他有一種 「語言天才」,並且有人歸結為 「遺傳基因」。「天才」?「基因」?在泰晤士河畔,聽著威斯特敏斯特寺的鐘聲,荀磊回想起九歲時淋浴室中的那一幕,淚水涌到了他的眼眶,又被他咽進了咽喉。他的靈魂顫動著,他感到從來沒有這樣強烈地愛過自己的祖國——那是具體已極的、實實在在的祖國,有塵土飛揚的小衚衕,古老的、頂脊上長著枯草的鐘鼓樓,四合院黑乎乎的門洞,門洞頂上掛著一對舊藤椅,鎖骨下和腰上有著槍傷的爸爸,愛做雞蛋炸醬麵給大家吃的媽媽,善良的安心於服務工作的姐姐們,以及那些可愛的鄰居,從珠阿姨家傳出來的胡琴聲和咦呀的西皮流水腔,還有英語老師那似乎總是吃驚的表情……那就是他「天才」的來源,就是他的 「基因」。他一定要好好地為祖國做一個正正經經的、有切實貢獻的人……
在英國的學業結束了。同伴們都迫不及待地要坐飛機回國,因為回去後將有另一場戰鬥——爭取分配到一個可心的下屬部門,從事可意的具體工作。荀磊卻取得大使館同意,乘火車回國。他渡過了英吉利海峽,穿越了整個歐洲,並且橫切過整個蘇聯,經過了西伯利亞,歷時半月,終於回到了北京,回到了鐘鼓樓附近的這條衚衕,這個古老的四合院……他發現這裡一切似乎都沒有變化,門洞里依舊掛著那一對舊藤椅,院中樗樹(臭椿)上的蟬鳴還是那麼一種聲調,公共自來水管水擊桶底的聲音也還是那麼琤琮有韻……可是畢竟也有比較顯著的變化,原來里院北房換了一家姓張的來住,據說是位局長,有好幾大櫥的書,其中還有不少英文書。於是他便在等待分配具體工作的那段時間裡,跑去借書看……
張秀藻在自家的書櫥前,頭一回見到荀磊後,不知為什麼,第二天總忍不住同爸爸媽媽議論他。媽媽說:「是個奇蹟。他那麼個家庭,又碰上這麼個年月,居然能自學外語成才,說出去人家怕都不信……
不過,他這事也許不適於宣傳吧?牽扯我們的陰暗面太多了是不是?「
爸爸卻另有見解:「是牽扯不少陰暗面,而且是大陰暗面,」窮躍進「
啦,「停課鬧革命」啦,「知識越多越反動」啦,走「後門」啦,幹部子弟特殊化啦……可小磊子成才的經曆本身,也就說明我們這個社會還有足以戰勝陰暗面的光明力量,這個力量有時也許是零散的、不起眼的、無形的……可它到底還是有勝利的時候……「張秀藻對爸爸媽媽這種一本正經的議論並不怎麼感興趣,她發表感想說:」多聰敏呀——不坐飛機,而是坐火車回來;火車車窗提供給他的,不知要比飛機舷窗能提供給他的,超過多少倍!何況他們去的時候,已經坐過了飛機……他說他記了一本《乘火車回國日記》,真想向他借來看看!「爸爸媽媽都說:」那你就去借吧!「
第二個星期日,她便去荀磊家借,荀磊爽快地借給了她。她當晚便讀了。後來又帶到學校,每晚偷偷重讀一部分。她驚訝地發現,雖然他們以前並不認識,而且各自的生活經歷也有那麼多的差別,可他們對生活的看法,卻有著那麼多相通的地方……她把那本日記壓在枕下,頭一次體驗到失眠的滋味,一顆少女的心,在胸腔里被愛慕和嚮往煎熬著……
又一個星期日,她去荀磊家還那本日記,發現荀磊的小屋裡還有另一個人,那是一位同她年齡相仿的少女,高高的額頭(北京叫「奔兒頭」),深深的眼窩,油黑的大眼仁,鮮紅的厚嘴唇,個子不高,體態輕盈,頭上梳著時下已經不多見的短辮,穿著一件質地、樣式一看就不同於國貨的襯衫;頭一眼望去,張秀藻心裡本能的反應是:啊,華僑,要麼外籍華人,他們搞外事活動的人,所以有這種人來往……
可稍一冷靜,她就看出那少女同荀磊的關係很不一般,同時心裡也就清醒了:荀磊即使已經分了具體工作,也不會把工作物件引到家裡來啊……
「我來給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朋友馮婉姝,這位是我的鄰居張秀藻。」分明是荀磊的聲音,響在了耳邊。
張秀藻同馮婉姝的手握到了一起。當雙方把手鬆開以後,張秀藻覺得腳下的地在往下陷,而頭上的屋頂變成了一股煙。她知道一切都絕望了:她僅僅是鄰居,而人家才是朋友!
張秀藻心海里波濤翻湧,張奇林竟然一點也沒有發覺。他讓她幫著整理書櫥。在這樣一個清晨,當她走進右邊屋裡時,怎能不勾起她頭一回見到荀磊的回憶,那是怎樣清晰的一幅似乎可摸可觸的圖畫啊:荀磊就站在那個位置,手裡正翻著一本英文書,而窗外的陽光,正斜射進來,鋪到了他的肩頭……
「秀藻,你怎麼了?不舒服嗎?」媽媽看出來點苗頭。但她僅僅是從生理的角度進行觀察。
「不,沒有。沒。」張秀藻挺起胸脯,勇敢地走到了書櫥前,鎮靜地問爸爸:「咱們從哪邊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