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深沉
一
七姑娘躺在四姐的被窩裡,像散了架似的,渾身沒有一點兒力氣。從上房裡傳來的父親的咳嗽聲,使她心驚肉跳。
晚上沒有生火做飯。老九回來一刻不停,又立即和工作組的顏組長出去了。她們像瘋了似的,跑來跑去。四姐也不知怎麼的,還沒有回來。偌大一個許家院子像一座墳墓似的冷清可怕。她決定明天要離開葫蘆壩,回連雲場供銷分社去了。
但是,吳昌全的影子卻頑強地站立在她的眼前。在她看來,這個青年農民的外表是夠凄惶的了!但是,為什麼他那英俊的容貌,那憂怨的目光,卻又怎麼也難以從她腦海里消失呢?挨個兒想來,和她接近過的青年男子,沒有一個人有著正氣堂堂的吳昌全這樣一對誠實的幽怨的目光。這種目光吸引著這個有心事的姑娘,使她傾心,也使她放心。
的確,近年來,和老七相好過的那些男子,他們想從她這裡得到的是什麼,她越來越清楚了,也越來越討厭那些俗氣的追求了。那些人老是用那不乾不淨的目光在她身上掃來掃去,多麼叫人厭惡呀!她先後曾和好幾個青年「耍朋友」,但是,每一個,從別人介紹起到互相往來,再到分手,在她那女性的心靈上,從來不曾產生過可以稱之為「愛情」的那樣一種高尚、潔白的柔情;就是說,在一起,並不感到溫暖,離開了,也不怎麼思念。而且,永遠有一種擔心和互不信任的陰影籠罩在生活之中。有一個教師和她相好,曾因為懷疑她愛過別的男子,而和她分了手;有一個幹部向她求愛,她發現那個人把年齡隱瞞了七八歲,而和他各奔前程。社會風氣不好,男女之間戀愛,都得自個兒費盡心機從各方面去打聽、刺探對方生活作風或道德品質上有無問題。似乎純潔和忠貞成了稀罕之物,古往今來,那種激勵人們去為理想奮鬥的、同生死共患難的愛情生活,遠遠地離開人間。七姑娘在無聊和荒唐中浪費了自己一生中最好的年月,現在才真的感到悔恨的羞恥了!
沉睡在心中幾個年頭、幾乎快要死亡了的愛情幼苗,今天因為與吳昌全的偶然重逢而蘇醒了,抬起頭來了,變得綠油油,清新可愛了。但是,這次重逢,事後留給七姑娘的,卻是無限的惆悵。
她不是從吳昌全的言語,而是從他那默默注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個鍾情男子的虔誠的愛戀、無窮無盡的相思與忠貞不渝的愛情。這個發現,使她震驚,使她感動,使她看到生活的光明面,使她自慚形穢。
如果說,愛情的力量在於使人變好,變得正直和勇敢,而不是使人變壞;那麼,許家的七姑娘也許會從此變得好起來。
……
「汪、汪、汪……」一陣狗吠聲響徹了空洞寂寞的許家院子。這聲音聽起來令人恐怖,毛骨悚然。七姑娘拉起被蓋嚴嚴實實地把腦殼蒙起來,她十分厭惡地想:「真討厭!這麼黑風黑雨的夜晚,還往別人家裡跑,咬死活該!」她鑽在暖和的被窩裡,懶得去看看是誰來了。
來人是鄭百如。
這些天來,許家的人除了四姑娘外,都對鄭百如和氣起來了。許茂老漢和三姑娘夫婦甚至發覺:鄭百如原來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但是,許家這條大黃狗卻始終不歡迎這位身材適中、臉孔白凈的客人。它和過去任何時候一樣,兇猛地吠著,將他阻擋在院壩里,不讓他越過這個界線,挨近正房的台階。
鄭百如赤手空拳地和黃狗周旋著。他慢慢退向一旁,繞著樹叢,一步步朝四姐的小屋靠攏去。
鄭百如是個賭棍!他把整個世界當做一個賭場,雖然他也是一個黨員,但在他心目中,「入黨」無非也是一種賭博。這就難怪,他同所有的賭徒一樣,即使在贏錢的時候,也日夜擔心著輸出去,不知哪一天會輸個精光!這種恐懼時時壓迫著他,以致工作組進村以後,他幾乎沒有一個晚上是閉著眼睛睡的。雖然,這位青雲直上的亂世英雄用盡心機,博得了小齊對他的信任,看來局面對他有利,但他仍然覺得頭頂上彷彿懸著一塊石頭,隨時都會落下來,把他苦心經營的一切砸得粉碎。他知道,自己這些年來乾的見不得人的事,實在太多了!雖然有的幹得很秘密,可怎麼能通通瞞過許秀雲的眼睛?他並不怕那些雞毛蒜皮的「問題」,惟有幾件犯法的勾當,使他放心不下——比如,前年他落井下石,為了把下了台的金東水趕出葫蘆壩,拔掉眼中釘,詭秘地放火燒掉老金的房子。這件事他確實幹得乾淨利落,鬼都不知道。但不曉得他身上的哪一股神經在起作用,他總是疑心許秀雲覺察了他的蛛絲馬跡,使他忐忑不安。特別是,今天社員大會結束後回到家,燈影里閃出了他那位在公社工作的拜把兄弟,神色緊張地捅來個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消息:區上根據工作組長的建議,已經決定叫他鄭百如進「學習班」。那人警告他「這一關你要頂過去喲!」
「這麼快么?」鄭百如皺緊了眉,他的腦海里頓時浮現出工作組組長顏少春和藹、安詳的面容。真沒想到,那個泥塑觀音似的女人竟這樣狠!她不露聲色的這一手,居然沒讓詭計多端的鄭百如事前嗅出一點味道來。他不由得狠狠罵道:「這個婆娘好凶,搞老子的突然襲擊哩!」
但鄭百如畢竟不是個賭場新手。他很快地在心中檢查了一下他預設的「防線」,發覺除了許秀雲那裡以外,他沒有任何破綻。這幾天來他緊張的活動,是有成效的,一場「復婚」的把戲,正演得很順利,只要捂住許秀雲的嘴巴,鬼也抓不住他的把柄,就不難渡過
這一關了。
他越來越感到許秀雲是個最大的威脅,那個冤家對頭真要命!
「跟許秀雲離婚,真他媽的鬼摸腦殼!要不,如今也不會把老子弄得這樣擔驚受怕!」在冒雨摸黑前往許家院子的路上,他這樣詛咒自己。但他立即又想到嚴家溝那個女子上月里來催他結婚,說是她的肚子眼看一天天大起來了。想到這個,不由得更加煩躁起來。他又一次在心裡掂了掂,單是這些生活作風問題,還治不了他什麼罪,要緊的還是在四姑娘那裡。
許家的黃狗好凶!鄭百如且戰且退,退到破小屋門口以後,黃狗就停止進攻了。鄭百如一跳,竄到小屋門前,試著輕輕推了一下,發現是虛掩著的,便閃身進了屋,反手將門掩上。小屋裡黑糊糊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七姑娘正蜷在被窩裡,隱隱約約感到有人進了屋,摸到床面前來了,不由嚇得發抖,喊都喊不出聲來。
鄭百如立即發覺床上有人,便咚地一聲跪在床前,說道:
「秀雲!你睡了么?……秀雲!四姐!你聽不出我的聲音么?……我等你回話,等了這麼多天。三姐不是給你說過了嘛,工作組齊同志也勸我們復婚呢!……秀雲!從前都是我的不是,你別記著那些吧,從今以後,我們好好地過……」
七姑娘屏住呼吸,聽見是鄭百如的聲音,她不那麼怕了,但卻十分為難:這麼躺著不起來,不出聲,他會老是把自己當做四姐;要起身吧,自己連衣服都沒穿……鄭百如繼續說道:
「我聽說你這幾天很難過,外面到處都在傳起你和金東水……四姐!我相信你不會做出那些醜事來。……哎,就算一時糊塗吧,
我也不怪你,不怪你們!……」
「天哪!這是什麼意思呀!……」七姑娘簡直驚呆了。「秀雲,你原諒我這一回吧!我這兒給你跪著呢!……今晚上,你要不答應,我就跪著,再也不起來了。」
鄭百如進屋之前,許茂老漢躺在自己床上,聽到狗叫一陣又不叫了,他斷定有人進了屋。但是,是誰呢?沒有一點響動。有賊么?老漢知道老九不在屋裡。為了打個「響聲」以表示他的存在,便叫道:
「老九,老九,是哪個來了呀」
聲音微弱得很,簡直不像是許茂老漢自己的聲音。沒有人回答。他只得爬起來,穿上棉襖,圾上鞋,摸根扁擔拄著,一步一挨地走到堂屋門外,站在高高的階沿上偵聽著。
除了屋檐水滴答以外,老漢聽不出有什麼異樣的聲響。好一陣,忽然從四姑娘的小屋裡傳出一聲驚呼:「哇!……這不是老七么!」
老漢大吃一驚,忙奔下院壩,不知從哪兒來的一股力氣,三步兩步就跨到小屋門口去了。
原來鄭百如的哀聲求告,得不到半點回應,他便伸手到床上去撫摸。老七感到兩隻大手在被蓋上摸來摸去,被嚇得魂不附體,不由失聲驚叫起來。
鄭百如還在繼續說:「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了。」
許茂老漢氣急敗壞地堵在小屋門口。此刻,這個向來對女兒們管教很嚴格的老漢,聽著那些響動,眼睛發黑,腳桿發軟,只覺得天昏地轉。屋裡又突然響起老七的聲音:「滾!滾出去!」
鄭百如這才一下子聽清了是七姑娘的聲音,不由得愣了一下,站起身來。正在進退兩難的時候,許茂老漢嘶聲叫道:
「鄭家的!你小子好惡哇!」鄭百如還沒有回過神來,棍子已經落到他背上了。
就在這個時候,四姑娘披頭散髮,渾身水濕,像個幽靈似的突然出現在小屋門口。 二
「出去!你們全都出去!」四姑娘冷冷地命令。
老七穿好衣服,哆哆嗦嗦地劃火柴點起燈來。四姐臉色慘白。她已經沒有了悲傷。她把長長的黑髮繞到胸前絞著水,不向誰看一眼,再次用冷漠的聲音說道」全都給我出去!」
這聲音,不是四姑娘平常的聲音!鄭百如猶豫著,遲疑地退出小屋去了。
接著許茂老漢也拄著扁擔去了。老七一把抱住四姐,驚疑地問道:
「你這是怎麼啦!」
四姑娘繼續絞著長發里的水,也不問一問剛才屋裡發生了什麼事。不,她不問,她現在對一切事都不關心,不想過問了!她顯出驚人的平靜。這時候,即使是那些對她的名節貞操的誹謗,她也不會理睬,不會動氣了。她甚至連七姑娘也不看一眼。
老七望著她這副模樣,忽然感到害怕起來。——這是四姐么?是人,還是鬼啊?她慌忙把手抽了回來,提心弔膽地退了出去,奔到正房高高的階沿上,站在許茂老漢的身邊,怔怔地望著小屋出神。
老七走出小屋以後,四姑娘將門砰一聲關上,拉過一條板凳頂住,便迅速地動手換下水淋淋的衣服,然後,就對著鏡子梳理濕漉漉的長髮。烏黑細柔的長髮,泛著油亮亮的光澤,四姑娘從小珍惜它。從前當姑娘的時候,把它編成一對長辮子,走起路來,辮梢兒在她柔韌的後腰上輕輕跳躍。後來,她的美麗的少女時代匆匆地結束了,她就將長發盤成髻子,走進鄭家瓦房去過那漫長而凄楚的
歲月。
濕漉漉的頭髮是不好挽成髻子的,就讓它們披在肩上吧!四姑娘動手工作了。她從柜子里將一個結好的包袱取出來。這裡面有一件紅花衣服和一條草綠色褲子,還有那天在連雲場買的雜糖、挂面。
她提著包袱要往外走,卻又停下來了,木板上還堆放著沒縫完工的皮襖。於是,她又坐下來,對著油燈迅速地縫著。不多一會兒,衣領就上好了,紐扣兒也鎖好了,便把它疊起來,整整齊齊地放在床上。
她像告別似的,環顧著這間破小屋的四壁。好一陣,終於吹滅了油燈,出門去了。小門在她身後洞開著。
正房的階沿上,許茂老漢聲音微弱地對七姑娘說:「快去給我追回來!……我冤,冤……冤枉她了!……」
七姑娘驚愕地說:「爹,你嚇糊塗了吧?」
老漢搖了搖腦殼,說:「不,我從前糊塗,如今才清醒了!……鄭家小子不是好人,你四姐受……受罪了!」可是,老七依然不明白。
老漢把手上的扁擔在石板地上拄得咚咚響,使出最後的力氣來,對七姑娘吼道:
「快去給我追!……追……他們要逼死她……老四,老四呀!」老漢立不住。七姑娘慌張地將老人扶到他的床上去躺下。然後,她就奔了出去。
田野里漆黑,風在吹,細雨還不停地在落,天空像鍋底一樣。七姑娘睜大了眼睛使勁往前看,什麼也看不見。她把手掌卷在嘴上,高聲呼喚著:
「四姐!四姐……你在哪兒呀!」
喊聲被風撕碎,飄在田野上。
四姑娘聽見了,她站住,回頭望著。雖然什麼也望不到,但她
卻好像看到了什麼,眼淚珠兒撲簌簌落下來。她聽著七妹的聲音,心裡想起她的老父親。像天下所有的孝順兒女一樣,四姑娘不記恨她的父親的過錯。許茂老漢對她不好,太無情,甚至太殘酷了;但是無情和殘酷並非他的本性,他之所以那樣,是另有原因呀!四姑娘毅然掉過頭去,繼續朝前走……
大約一個鐘頭前,她曾經想到死,而且確實是死過一回了!
當她從金順玉大娘屋裡出來那一剎那,她的確是絕望了,生活對她把所有的大門都關閉了!一個人,只要有三寸寬的一條路,也不會想到死。然而她沒有路了:父親、姐姐,所有的人,都把她當成了一個壞女人,全都用冷漠和敵視的眼睛瞅著她。她不平、氣憤、失望……她直端端地奔到柳溪河邊,沒有絲毫猶豫,「咚」的一聲跳下去,將自己二十九歲的生命交給了美麗安詳的柳溪河。
蜿蜒曲折的柳溪河啊,古往今來,有多少勞動婦女滿懷憂憤,把自己美好的身軀、青春以及理想投向你冰涼的河水!難道你果真見慣不驚了嗎?你睜開眼睛來看看躺在你懷抱里的許家四姑娘吧,多麼善良的女子!你曾經撫育過她,伴隨她度過了幸福歡樂的童年、陽光燦爛的少女時代……你怎麼能無動於衷呢?
四姑娘沉下去了,沉下去了。然而,就在她奄奄一息的時刻,彷彿忽然看見了小長秀那對閃亮的眼睛,使她渾身顫慄,從心靈深處發出一聲凄厲的呼減:
「不,不,我要活!我不能死啊!……」
四姑娘這人,不論她個人的生活多麼艱難,為著別人,她也要活下去。小長秀天真秀美的小臉,長生娃那小大人似的可憐模樣,以及他們呼叫「四娘」的聲音,是那樣親切,那樣凄婉。她捨不得離開他們,割不斷那條緊緊系著他們的情思,為了這一對孤苦伶仃的侄兒侄女,她要活,就是天塌下來,她也要活下去!她要是離開了人世,那麼,他們冷了,誰給他們做衣裳,餓了,誰去照料他們?要是遭到誰家孩子的欺負,誰去安慰他們、為他們擦乾眼淚?孩子們
一天天長大,誰去教養他們,把他們培育成材?……大姐臨死時,流著淚,把孩子的命運囑託給眾姐妹們,那情景至今歷歷在目啊!……
希望,總是永遠都有的。要為美好的希望活下去!求生的慾望給了她無窮的力量,那種令人難以置信的近乎瘋狂的奮鬥,使她終於從地獄的邊緣走回來了。懷著一線希望,她死而復生。
她爬到岸邊來了,周身無力,軟癱在河壩里堅硬的石頭上,嘴角漫出水來。
寒風呼嘯,四姑娘忘掉了冷。為了孩子們,她從死神手中掙脫了出來,從自己懦弱和哀怨的性格中解放了出來。那種只有母親才具有的偉大感情,使她眷戀這苦難的人生。她明知此舉會招來更大的災難,迎著她的決不是美麗的鮮花,但是,從死亡里復活過來的四姑娘,對一切都無所顧忌了。為了心愛的人,她什麼都能忍受!苦,對於她已無所謂了。
她倚著一棵柳樹,在河岸上坐了很久。雙手抱著膝蓋,沒有悲傷的眼淚,沒有痛苦的嘆息。她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望著漆黑的夜空,忍受著刺骨的寒冷,她站了起來,決定再嘗嘗人世間的甘苦,開始一種新的生活。於是,她拖著濕漉漉的身軀回去,毅然和許家院子、破小屋告別了。
梨樹坪就在眼前了,狗吠聲響徹空曠的田野,棵棵梨樹把光禿禿的枝條,憤怒地指向雨霧濛濛的夜空,前面再也沒有縱橫的阡陌,只有一條筆直的長滿荒草的小路,通向葫蘆頸上去。四姑娘突然放慢了腳步。
心呵,你不要跳得那樣快。那個即將出現的情景,是幸福?是辛酸?四姑娘需要先平靜一下自己,以迎接那困難的時刻!
她慢慢走著,低頭沉思。即將來臨的相見,到底是太突然,使人難堪啊!……這時,四姑娘才不得不承認隱藏在心底的一個強硬的事實:此去,不僅僅是為了兩個失去了母親的孩子,也是為
了——他啊!
當想到這個的時候,平常間不曾明確的一種潛在意識,像開閘的流水,一發而不可收拾!原來,她朝朝暮暮思念的是他,在她心中播下希望的種子的人,也是他。平日里,他越是迴避她,她卻越是將他眷戀。
一種羞怯的心情,使她蒼白的面頰現出一抹紅暈。愛情這個東西,越是遭到災難和折磨,卻越是濃烈得刻骨銘心!
這個發現使她自己也吃驚,她的心跳得更加厲害了,她的腳步放得更慢了。
「這樣去……合適么?」這個念頭浮上心來,她稍微猶豫了一
下。
「但是,除了這條路,我還能往哪兒去呢?」她這樣想著,又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心裡默默叫喊著她那死去的大姐:
「大姐!你要是可憐我們這幾個苦命人,那麼,請你在天上保佑我們吧!」 三
老七呼喚四姐的聲音消失在茫茫風雨中。看不清前面的路,她又驚又怕,慌亂地走著,時而停下來辨別一下自己在什麼地方。
她一直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許茂老漢的神態令人迷惑不解,她只記住了老漢的一句話:「他們要逼死她!……」這句話的力量催動著她的腳腿,不停地,機械地行走在泥濘的田野上。
但是,在這樣漆黑的夜裡行走,她很害怕。這個傻大姐,竟然還迷信呢,她怕「鬼」。小時候聽過的關於鬼怪妖狐的故事裡,大都少不了有一個披頭散髮的女鬼。四姐剛才那副模樣,不就像個女鬼么?……前面一棵光禿禿的老樹、路旁一塊石包、風吹斷了的竹子,什麼樣的東西都使她害怕。
七姑娘還害怕遇到歹人,尤其是擔心遇到鄭百如。鄭百如不是剛離開不久么?說不定這會兒也正在哪一條路上走著呢!一想到前一會兒的情景,她還直是心跳:那個傢伙不是就要爬到床上了
么?
鄭百如是個壞蛋。這一點,葫蘆壩上的人,除了四姑娘清楚以外,恐怕就要算老七明白了。三年前,為了出去工作,鄭百如利用機會,殘暴地污辱了她。那些情形,如今想來,她還氣憤得很呢!這是她隱藏在內心深處難以癒合的傷痕。今天,當她醒悟的時刻,當她從吳昌全眼睛裡懂得了什麼是純潔和忠貞的時候,覺得尤為痛心,使她沒有膽量去正視吳昌全那種透徹的目光。
「挨千刀的鄭百如!你害得人不淺哩。」她心裡罵著。她痛恨自己:為什麼平常還和他周旋呀?
然而,她依然還是怕。「一個姑娘家,赤手空拳的……」她停下來,倚著樹榦,努力辨別著方向,她肯定自己來到梨樹坪了。前面是一條小路,通向荒僻狹窄的葫蘆頸,那個地方在她的記憶里,除了一個守水人的小草棚外,什麼也沒有,太可怕了。
這時,她甚至覺得許茂老漢大驚小怪,糊裡糊塗地把她支使到這荒野里來,實在是不應該。
「一個人,活得好好兒的,為什麼要去死嘛?……『他們逼她』,誰逼她啊?是鄭百如么?對,鄭百如要求跟四姐復婚哩。」老七這樣思索著。但她依然看不出四姐有什麼必要去尋短路。
轉身往回走吧,老七又怕在她爹面前交不了差。老漢的脾氣她是曉得的。
怎麼辦呢?
七姑娘不知道:此刻她的四姐就在她前邊慢慢地走著。只要她輕輕地呼喊一聲,四姐都會聽得見的。然而,她沒有喊。她怕自己的聲音招來野狗或什麼歹人。
可憐啊!在這樣寒風颼颼、細雨紛飛的夜晚,在每一個家庭里,婦女們偎著自己的孩子,輕聲哼著催眠的歌兒,姑娘們早已困在溫暖的被窩裡,進入了甜蜜的夢鄉。……而許茂家裡的兩個姑娘,卻還懷著重重心事,孤獨地艱難地行走在這泥濘的羊腸小道
上。這一切,都是為什麼?都是怎麼發生的啊?
……
生活是一本最全面的教材。
許茂老漢將七姑娘打發出去追趕四姑娘,不用說,這個舉動本身包含著異常複雜的心理活動過程。可以認為,這是他精神上的一次飛躍,或者說是他生活中的一個轉折點。
當他渾身無力,躺在床上,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回想一遍以後,敗興,當然是很敗興;然而,他倒覺得心頭漸漸地明亮起來了。眼下,一個最強硬、最有說服力的事實擺在他面前,不能不使他對於他周圍的人和事,來一個重新估價。他大聲地罵道:
「鄭百如,你這個混賬東西!小混蛋!老子把你祖宗八代……」
他罵得咬牙切齒,唾沫橫飛,把庄稼人用來罵人、罵牲畜的所有辭彙都用上了。而平時,這位頗為自尊的當家老者是不喜歡使用那些骯髒語言的。
接著,老漢就責罵起自己來了:「糊塗!我才糊塗哩!」這裡指的是不久前的一天,擦黑時候,鄭百如繞到老漢的自留地里的那一番表演。當時,對於鄭百如的「檢討」,老漢心頭確曾湧起過滿足和勝利的喜悅。正是那種虛榮心,使現實主義者許茂老漢上了當,忘記了自己的現實主義原則,相信起鄭百如這個混蛋來了。
不,還不止這一點。老漢近日來思索著的一些問題,這會兒彷彿也找到了答案。這幾年葫蘆壩生活給他和他的女兒們的種種不愉快,不都和鄭百如上台有關係么?——金東水當支書的年頭,日子不是這樣的啊!
這是一場嚴重的教訓。
認識一個人,本來就不容易,認識自己也同樣的困難。許茂這一回可不簡單:他在識破鄭百如的面目的同時,看到了自己的虛偽和殘忍。
他懊悔,不該那樣對待自己的親生女兒——許秀雲!但是,他又擔心:如今懊悔,已經太遲了,恐怕已經來不及了
吧?
他慢慢坐起來,傾聽著院子里有什麼動靜沒有?老七去追趕她,是不是回來了?
沒有動靜。只有屋檐水不緊不慢的滴答聲。好急人啦!
四
鄭百如的背上挨了許茂老漢一棍子,當時還不覺得怎麼樣;可是一跨出大門,走了幾步,就感到不是滋味了。他不得不靠在石頭院牆上,腰眼痛得要命!
「莫不是把腰子打落了吧?」他自語道,反過手去摸著腰部。
「不對!……是背脊骨……」
他摸到背脊骨上一塊隆起的大包塊,而一想到眼下這個處境,額頭上就冒起冷汗來了。他的身子支撐不住,只得往下蹲。哪知,一屁股就坐在水汪汪的泥地上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看見許秀雲邁出大門,手上提個小包袱,往梨樹坪方向走去。
「她到金東水那兒去?……完了!」鄭百如恨得牙痒痒地咒罵。如果這會兒他能夠動彈的話,他會上前一把抓住四姑娘,將她掐死。怎奈背上痛得站都站不起來。
接著,他又看見七姑娘許貞奔出門,叫喊著「四姐」,跟蹤追去了……
「我不能老蹲在這個鬼地方啊!」鄭百如考慮著下一步怎麼辦的時候,首先想到,必須立即離開這個地方。
鄭百如,一個堂堂正正的「大隊幹部」,黨支部的「副支書」,一兩個鐘頭以前,還端端正正坐在社員大會主席台上的「大人物」,這會兒可真是狼狽極了。你看他:四肢著地,正像一條狗似的在泥濘的路上爬著走哩。
他具有一切賭棍的頑強勁兒。他不能呆在這裡讓人發現他的這副醜態,他得回到他的窩裡去。要是明天別人問他為什麼受了傷,他還可以給自己抹點紅顏色,編排一個什麼英勇的故事情節呢。這個流氓什麼謊話都說得出來。
他一步一挨地爬行著。黑暗的大幕掩藏著他的醜態。
突然,前面射來一道雪白的手電筒的光柱。有人對著他走來了。
「糟了!」鄭百如想躲開去,可小路兩旁都是滿盈盈的冬水田,連一棵樹,一塊石頭都沒有,往哪兒躲呢?
鄭百如到底不愧為一個亂世英雄賊坯子。他急中生智,順勢往左邊一滾,撲通一聲,掉進水田中去了。
與此同時,拿手電筒的人發出問詢:「吔,是哪個掉進水田去了?」
這是小齊同志的聲音。鄭百如忙喊道:「哎呀,不好……」
小齊同志聽到叫喊,緊跑幾步,來到面前,手電筒光直射著躲在水田裡的鄭百如,大驚失色:
「老鄭!你怎麼啦?傷著哪兒沒有哇?」
鄭百如吃力地往田坎上爬,齊明江捋了捋袖子,彎腰去將他拉了起來。鄭百如說:「糟了,糟了,齊同志,我的腰桿……」
「腰桿閃了么?」
「好像是閃了呢。」
「還走得動么?」
「不行,痛得很呢!」
「那……我叫人抬你到大隊醫療站去?」
小齊十分關心,立即跑到附近一個草房院里去,不一會就領著兩個壯年漢子出來,將他們的副支書放在一個大籮筐裡面,抬著前往醫療站去了。
齊明江彎腰在田裡洗掉手上的泥巴以後,便又亮著電簡往前
走。
他是前往許家院子找許琴的。
這個面孔嚴肅、腦子僵化的青年,一向把戀愛視為一種不正當的行為。吃晚飯的時候,為這個問題,跟吳昌全鬧了一架,吳昌全氣沖沖地出走以後,他再也憋不住要去找許琴談了。近日來,不知怎麼搞的,他一會兒不看見許琴,就總覺得心頭空空的。不論開什麼會,他都要叫人去通知許琴參加。他主動介紹許琴入黨,提名推薦許琴出去工作,這種明明白白的偏心眼,誰都看得出來是為什麼。可小齊同志呢,卻並不認為自己是在「搞戀愛」。小齊同志怎麼會去做那些事呢?他找許琴是為了談工作嘛!但是,不管咋說,反正一樣,他腦子裡滿是許琴的音容笑貌,他事實上是墜入情網了。
許家院子的黃狗守衛著大門,「汪!汪!汪!」叫著,不讓他進去。他站在門外,滿心希望許琴會出來把狗趕到一邊去,像往天一樣,禮貌地將他迎接進屋。然而,等了一陣,院子里沒有聲響。
「奇怪!」
對於許琴的如此冷淡,他不由得感到委屈了。停了停,他喊
道:
「許琴同志!你們的狗好凶喲,你快來救救我呀!……」聲音,不像是他自己的;令人感到可笑的是,這聲音、語氣里充滿著一種
俗氣的感情流露。「是哪個在喊呀?」
許茂老漢的憤怒的聲音,像一瓢冷水潑來,使小齊同志從頭涼到足。他馬上恢復鎮定,回答道:「是我呀!許大爺……」
「老九沒在家!」許茂在堂屋門口說。
「沒在家么?到哪兒去了呀?」
「跟顏組長出去了。」
「咹?」小齊同志大吃一驚,「顏組長都回來了么,幾時回來的呀?又到哪兒去了呢?」
許茂老漢很不願多說話,冷冷地回答:「我咋個曉得?」
小齊同志來找團支書「談談工作」的興趣,此刻全都冰消了。他覺得自己犯了一個不能容忍的錯誤:顏組長都回來了,而他竟然不知道!顏組長回來,一定帶著上邊的新精神或重要指示,這是他急需了解的。而他呢,也有許多的事情需要向顏組長彙報。
不容多想,他轉身就走。
但是,走了幾步,他又停住了,把雪亮的手電筒光胡亂射向黑沉沉雨紛紛的田野,心頭茫茫然地想:顏組長此刻在哪裡呢?」
五
顏少春和許琴還在葫蘆頸。
這會兒金東水居住的小屋裡還正熱鬧著呢!吳昌全來了以後,龍慶又接著來了。代理支書龍慶到來的時候,眼睛紅腫,滿面愁容,看見顏組長坐在這裡,他更加不安。金東水今晚的氣色卻很好,對他說:「老龍,你這麼黑天黑地冒雨跑來,一定又有什麼話對我說吧?顏組長、昌全和老九先到一步,我們正在談規劃呢,你有什麼話,只管說,不必見外。」
顏組長很喜歡龍慶這個憨厚老實而又膽小的大隊長。她笑道:「喲,你們兩個還有什麼機密要說吧?不該我們聽,我們就走吧。」
許琴也對龍慶笑吟吟地問道:「龍二叔,你的眼睛不好,這麼又黑又爛的路都來了,一定有什麼急事吧?」
龍慶額頭冒汗,說:「走慣了……急事兒?沒得……不過,嗨嗨……」
「嗨嗨。」長生娃在一旁學龍慶的模樣,惹得滿屋子的人都笑了起來。
龍慶的緊張神色緩和下來以後,才把自己擔心的事說出來。
「我來找老金,本來是隨便扯談扯談。有兩件事情……呃,我就當著顏組長說出來吧。這頭一件,是『運動』的問題。這幾天,會是開得不少啦,依我看這『第一階段』走了過場,原來不是說,用宣傳『遠景規劃』來調動群眾的積極性么?看來硬是落了空。……規劃么?宣傳了,小齊同志講得不少,可群眾還是沒有發動起來。啥子『人造平原』喲!好像葫蘆壩還不夠平,還要弄得一展平才安逸么?呃,空事。我擔心,這個冬春,把勞動力拿去造平原,不抓積肥和整理水溝的工作,明年大春看咋個種!還有哩,要是這一冬不抓緊擴大葫蘆頸這個提水站,那麼明年再遇上天干,又得像今年一樣減產。哪怕你『超千斤』的口號喊得再(口昂),到時候還不是……沒眼!」
吳昌全接過去,說道:「不要擔心,剛才我們還在討論這個事情。按老金這個規劃搞,保險你沒意見。一手抓當前,一手抓長遠。肥要積,溝要整,還要打開葫蘆頸,擴大提水站,新建水電站,改河造田兩百畝。你看,合適不合適?」
龍慶聽著,望望顏組長,又望望老金,高興得合不攏嘴來:「是么,是么?那才好呢!社員聽了才高興呢!」
顏組長卻打斷他的話,問:「老龍同志不是有兩件事要說么?
說了第一個擔心,還有第二個呢?」
「這……」龍慶合上嘴巴,為難地望一望金東水,然後一揚手;「算了吧,不說啰!」
老金盯著他:「不行。你我多年的老規矩,有話當面說,不興打肚皮官司。」
龍慶臉都憋紅了,正要說,又不安地看了看許琴。
九姑娘見狀,心裡明白了八九分,忙低下頭,臉色陰沉下來了。
這是怎麼回事啊?顏少春看看眾人,料想必定有什麼重要問題。於是,她嚴肅地對龍慶說道:「今晚上我們這裡坐著三個黨員,兩個團員。你要不信任大家,就別說……」
長生娃插言道:「三個黨員,兩個團員,還有我呢!我是少先隊
員。」
人們又被孩子一本正經的樣兒逗笑了。
龍慶這才說道:「這是一個閑話……」他不安地瞟了金東水一眼,忙掏出手帕來擋著紅眼睛,繼續往下說:「我聽著已經兩天了。兩天來悶在肚子頭,怪難受的。老金,你莫發火哇!又是關於你的閑話呢!說是那天夜裡,你……你……你上許家院子去來么?……」
「什麼話?你直說!」老金催著他。
「好,我直說。你跑到人家許……秀雲屋頭去了?——這簡直叫人難相信!」
老金臉色鐵青,眼看就要發火了。
顏少春忙問龍慶:「說的是哪天晚上?」
「工作組進村前一天。」龍慶哭喪著臉回答。
顏少春又問許琴:「你知道不知道這事?」
許琴把頭埋得更低了。
吳昌全氣憤地往桌上捶著拳頭:「造謠!造謠!血口噴人!」
龍慶怪難為情,他申辯道:「我當時一聽到這話,就肯定有人造
謠嘛。」
顏少春沉思著。
吳昌全看了看許琴,說道:「那天晚上我去過許家院子呀,沒聽
說……」
「你?」龍慶大吃一驚。
吳昌全老老實實地敘述:「是呀!那晚上許琴到我們家來,是我送她回去的嘛。我把她送到大門外,迴轉身的時候,還聽見許四姐在和許琴說話呢!是不是啊?」
許琴的臉紅了。
長生娃突然搶著說:「我想起來啦!那天晚上,我四娘還上葫蘆頸來過呢!給長秀送來了花棉襖。」
「呵?」所有的人,除老金外,都不由得大吃一驚。
長生娃氣忿忿地說:「可是,我爹不讓我給四娘開門。好氣人喲!……四娘把小棉襖放在門檻底下……我打開門一看,人都走了,我急得直想哭。可四娘還沒走遠,她把我叫了出去,對我說,說……」
「說什麼呀?」人們眼巴巴盯著長生娃。
「她叫我給我爹說,工作組馬上就要進村了。」「哦!」眾人鬆了一口氣。
顏少春問長生娃:「你四娘還說什麼啦?」
「她還叫我給爹說一聲,外公的生日快到了,叫我爹一定要過去看看,外公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了。還說,做生的禮品么;她去辦好給我們送來。……我四娘太好了,她曉得我們家窮,沒得錢辦禮品……」末了,長生娃還氣憤地瞟了他爹一眼,嘟著小嘴巴,埋怨道:「我爹才不講人情呢!人家黑天黑地走了來,他不讓開門,照面都沒打一下。還罵我啦!……」
許琴吃驚地望了望她的大姐夫。
老金垂著腦袋,不說話,不申辯。只是兩眼紅紅的,要不是眾
人在湯,他一定要大發雷霆了。
龍慶如釋重負。他笑起來:「我曉得又是謠言嘛!嗨嗨……顏組長,你在葫蘆壩住久一點,就有體會了:這個背時地方啥也不出產,就是出產謠言!」
吳昌全好像想起了什麼,突然說道:「怪事!偏偏要造老金的謠言么!任何事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這裡面倒有點文章呢。那天晚上,我把許琴送到大門口,往回走,才不過一桿煙的工夫吧,鄭百如慌慌張張從我後面跑來了,跑得好快,悶著腦殼瞎闖,我要不是閃得快,一定把我撞到冬水田裡去了。我一閃身讓他,他從我身邊擦過,跑了幾步,才回過臉來看了我一眼的。……這,這怎麼解釋呀?……不信,我和他對質。許琴,你一定知道,是怎麼回事。」
許琴恍然說道:「是啊,不說不像!我剛攏大門上,四姐也正在門口站著,她沒有對我說她為什麼站在那兒。可剛才長生娃說了,那麼她準是剛從葫蘆頸回去的。我們在門口只說幾句話,一同進了院子,我還沒有跨進堂屋,就聽得四姐『哇』一聲叫起來了,我忙跑去一看,四姐倒在地上,從她屋裡躥出來一條黑影,飛也似的跑出大門去了!……這麼說來,是……哎,我……」說著,她哭了起來。
龍慶忙說:「哭什麼呀,這有啥子哭的!」
許琴揩著眼睛,負疚地回答:
「我聽了人家的謠言,這幾無,我是錯怪我四姐和金大哥了!」
「現在不怪他們不就行了嘛!」龍慶說。
「可這謠言,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吳昌全憤憤不平地說:「葫蘆壩真他媽是個『葫蘆』,『葫蘆』里裝著什麼葯,真該打開來看一看了!……就說那個『折成』的事情吧,活生生虛報四萬多斤產量,吹說跨了『農綱』——這裡麵包的是啥子葯?」
顏少春一直在聽他們說,心裡漸漸明白了。這時她插言道:「那四萬多斤產量么?區委討論了,根本不給承認,還要追究虛報產量的原因呢。」
「是么?」龍慶臉上露出笑意。
接著,大家又談起近幾天來葫蘆壩發生的新聞、新事、大會、小會什麼的。談到各個會議的中心人物小齊同志的時候,顏組長問大家對小齊同志有什麼意見。
龍慶不開腔了。他不是沒意見,是膽子小不敢說,像齊明江那樣沒本事的人,龍慶雖然看不起,但極不願意對人家評頭論腳。
吳昌全卻憋不住,他說:「我對他有意見!第一,理論不聯繫實際,生搬硬套瞎指揮;第二,帽子棍子滿天飛,說我媽是『民主革命』、『小生產』、『農民意識』,說我呢,『埋頭生產』、『修正主義』、『資產階級愛情至上』……全是瞎說;還有第三,他還侵犯人權……」
「什麼?侵犯人權啦?」顏少春問。
「當然啦!他偷看我的日記本。」
「呵?哈哈,有什麼秘密么?」
「有秘密沒秘密,都不應該偷看嘛!」吳昌全的臉都漲紅了。
顏少春笑道:「對,是不應該偷看人家的日記嘛!」她這時想起齊明江向她彙報過的一件事:吳昌全偷偷地愛著許家老七。但她並不認為這是什麼壞事情。看看時間不早,為了結束這次訪問,她突然對老金說道:「呃,老金呀,你這屋子裡總像是缺少著一個人呢!」
「缺一個人?」老金迷惑不解地間。
顏少春笑道:「是呀!沒得個女主人家招呼我們,像我們這樣的女同志是感到有些不方便嘛!」接著,她轉向龍慶:「老龍同志,可要幫幫忙啊!以後,給老金同志介紹一個嘛!當然,要各方面都比較強的才成,不然,老金同志看不起人家。是不是?哈哈哈……」
龍慶更是笑得合不攏嘴,他說:「顏組長,不瞞你說,這件事,我早就放在心上啦!」
「是么,有門兒啦!」
「有啦!」
「在哪兒?」
「這可要暫時保密呢!」
「人品怎麼樣啊?」
「人品么?不瞞你說,這葫蘆壩沒得人趕得上她。」「真的么?」
「當然嘛!」
顏少春忙問老金:「是真的么?」
老金笑道:「莫聽他瞎吹牛,我這輩子不再討老婆啦!年紀不輕啦,娃娃也一年年大起來了,何必費神。」
龍慶大聲反駁:「全是假話!你要是聽我把名字說出來,你一定會鼓掌歡迎。」
「說!」眾人興高采烈地望著龍慶。龍慶慢條斯理說道:「好吧!——河對面,劉家大隊有個婦女隊長,三十歲,黨員,工作能力強,又有文化。只因為家裡弟妹多,父母年老,勞力少,至今還沒有嫁出去。聽說,她不再找那些小夥子啦,要找年紀比她大一點的、根底紮實的人,還要是黨員的……怎麼樣?……呵呵,看嘛!臉紅啦!臉紅啦!……」
龍慶大聲笑起來,而老金只是不停地搖頭。顏組長一旁大笑
著。
小屋裡談笑風生。門外頭卻有一個人失魂落魄了!
她已經來了一陣了。這個已經死了一回的女人,是懷著惟一的希望投到這裡來的。她沒有想到屋子裡有那麼多人,走到門口時,不由得有點遲疑,便停在矮檐下,想等待那些人離開以後才進
去。
一路上,她想了好多好多。這個被苦難摧殘、被謠言中傷、被親人唾棄、被生活踐踏的女人,她是為著自己,為小長秀,為著長生娃,為著金東水,而從死亡的門檻上逃了來的。除此以外,她是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一路上,她想過,她的這個舉動,明天將在葫蘆壩掀起多大的波濤,人們將會怎樣地唾罵她不顧廉恥;她還想過,老金將會膽怯地拒絕她的大膽的愛情。她擔心,此舉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然而,她顧不了那麼多!這個一向溫柔善良得近乎軟弱的女人,血管里流著固執的許茂老漢的血液,一旦被逼得走投無路之時,她就變得令人難以置信的頑強。這一點,是絲毫不足為怪的。
然而,她的頑強卻仍然是有限度的。這個農村婦女的一線希望,被龍慶的一段話,徹底地毀滅了!……聽到龍慶說起劉家大隊的婦女隊長如何如何的好……老金呢,並未反對,「臉紅了,臉紅了」……聽到這裡,她只覺眼前一團黑影襲來,搖搖晃晃站立不住,手上的包袱落在稀泥地上。她閉上了眼睛,喉頭裡像塞住了似的,哭也哭不出聲來,只有清淚長流,哽咽,抽泣……面對著從死亡里活過來的現實情景,她又想到了死。她迅速離開小屋,沿著小路往回跑……
她剛跑了幾步,卻一頭碰在迎面走來的許貞身上。七姑娘這一驚,非同小可,不由嚇得「哇哇」地慘叫起來。
小屋裡的人們聽得一聲慘叫,急忙奔出門來。吳昌全搶在最前而,他一把從地上拉起一個人,不用看,他已經感覺到是七姑娘許貞了。許貞軟癱地伏在昌全的肩膀上,叫著:「呵,有鬼!」
這時,老金和許琴同時看到一條黑影從地上爬起來,飛快地離開小路,斜插到旁邊的枯草坡下去了。他們跟蹤追去,喊著:
「站住!站住!」
那條黑影卻並不站住,反倒跑得更快了。當老金趕到河邊時,相隔一步,只見那條黑影縱身一跳,撲通一聲巨響,水花濺在老金的臉上。而這時,老金卻差一點失聲大叫起來。他緊跟著跳下河去。
當許琴後一步趕到河邊的時候,老金在河水裡站著,對她說:「快,拉上去,是你四姐哩!」許琴忙彎腰去拉,老金在下面向上推。到底把昏迷過去了的四姑娘救上岸來了。
長生娃在屋檐底下拾起一個包袱來,他對顏組長說:「這是四娘的包袱。她來了,給我們送禮信來了,還有衣服哩!」顏少春望著黑糊糊的葫蘆壩,陷人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