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連雲場上
一
工作組在葫蘆壩的出現,對於生活在孤獨無援境地的四姑娘來說,確乎是從希望的高崖跌下失望的深淵。
這天清早,四姑娘提著水桶上井台打水,剛出大門,小齊迎面走來了。
小齊當然是來找顏組長彙報工作的。但他和四姑娘對面走過的時候,注意地看了看這個清瘦俊俏的女人,便停住腳步,嚴肅地問道:「喂,你叫什麼名字?」
四姑娘詫異地望著他,一時忘了回答。
「你就是許……許秀雲吧?」小齊問這一句的時候,臉上露出了一絲和善的笑容。
四姑娘更詫異了,忙低下頭。
「嘿嘿……」小齊誠懇地笑道,「鄭百如同志給我反映了你們過去的情況。其實,那過去了的事,就過去了吧,現在,他表示……表示……嘿嘿,要求復婚。我看也可以嘛,他工作很積極,你應該支持他。這叫做顧大局,同時也是個政治態度問題呢。怎麼樣?想不想得通呀?呵?」
四姑娘沒有聽完他的話,轉身走了。小齊同志望著她的背影,笑著自語道:「嗨,還有點羞答答的。鄉壩頭的婦女,思想不開通呢,不過,看來問題不大。」
自以為是的小齊竟然很滿意今天出門的第一個收穫。他認為這不僅僅是給一個大隊副支書私人幫忙,而是為整個葫蘆壩辦了一件具有政治意義的好事。然而,他沒有想到(不,他根本想不到!)這簡直是在四姑娘的心裡戳了一刀!昨夜痛苦的思慮被冷酷的現實證實了,幾天來對工作組懷抱的希望被擊得粉碎,工作組的形象也因此在四姑娘心中變得異常地可怕和醜惡了!
「他們跟鄭百如都是一個鼻孔出氣的。」她提著水回到小屋裡的時候,氣憤地斷定道,「哼!前幾天我還……哎,看來,不能靠別人;只能靠我自己了。」
一經作出這個決定,她就勇敢地剋制著無盡的辛酸,開始孤軍奮戰,去開拓自己的前程,去實現她對於未來生活的憧憬——儘管她的要求並不高。同時代的多數婦女,她們對自己已經得到了的那種愛情、婚姻、家庭,早就習以為常了,而四姑娘卻還沒有!
生活就像天上變幻著的雲彩,永遠不會是一個樣兒。人,也不會永遠是一種情態。柔弱善良的四姑娘,當她認定周圍的人們已經「聯合」起來,形成一股勢力在逼迫著她的時候,她突然變得固執和剛強起來。
四姑娘提滿一瓦缸水以後,迅速地把紅苕切進鍋里,坐在灶下生起火來。望著跳動的火苗,她咬緊嘴唇,盤算起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行動。
今天是趕場日子。就像無聲的號召一樣,這一天人們成群結隊地涌到街上去,把連雲場那條吹火筒似的小街擠得個水泄不通。
四姑娘平常很難得去趕場,她每天都狠命地掙工分。今天,她決定要去趕場了。
她已經想好了,今天要辦兩件事:一是扯一丈青嗶嘰,把八妹帶回來的皮子鑲起面子來,這是必需趕在老漢生日前做好的。第二件事,就是為長生娃他們備辦一份禮物,爭取讓大姐夫能夠在老漢生日那天體體面面地過來走動走動。她已經從社員們口中得知,大姐夫一家三口今年決算除了糧食款以外,沒分到現金。而她呢,一個人做工分,一個人分糧食,除去糧食款,還能分到二十多元現錢。她決定花掉這筆汗水錢,至於往後稱鹽打油買針頭麻線,她打算開春以後就孵一窩小雞,小雞長大了下蛋,換一點零用開銷。——她把什麼都籌劃好了!
吃罷早飯,四姑娘就關起門來換衣裳。
一會兒,顏組長和小齊同志,由老九陪著來到院子中間。顏組長今天要到四隊吳昌全的科研組去。她站在院子里,隔著幾株樹,向四姑娘的小屋張望著。
四姑娘一身穿得乾乾淨淨,打開她小屋的門,看見工作組組長向她走來,她沒加任何考慮,立即砰一聲又把門關上了。她站在屋裡,從門縫中看著顏組長一行三人都走出院牆去以後,才又開了門跨出來,心裡還嘀咕著:「哼!我才不聽你們那一套呢!」她斷定顏組長會向她說出與小齊同志同樣的話。而那些叫人感到羞恥和侮辱的話,她實在是聽都不願聽。
四姑娘來到保管員家裡,那兒有好幾個社員在等著支錢使。輪到她的時候,保管員吃驚地望著她:「嗨呀!你支這麼多錢幹啥子?」
四姑娘和氣地回答:「買東西嘛!」
「過幾天就正式分配了嘛!忙什麼?我看你們硬是不放心,生怕拿不到手啰。」
保管員的女人在一旁對男人擠眉弄眼,又呵斥男人道:「你嚕囌啥子嘛。人家四妹子眼看又要辦喜事啦,等著辦點東西呢。」
四姑娘怪難為情,卻又不好跟人家爭辯,不由又羞又氣,一張清瘦俊俏的臉漲得像塊紅綢子。
「哦,原來如此呀!」(火巴)耳朵的保管員向他婆娘討好地笑了,「這麼說,真是要遠走高飛啰?哈哈,還是你們女人家安逸,『東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走北方』,多見多少世面呀!」他的玩笑正開得有勁,婆娘手上的鞋底板兒已經落在他的肩頭上了。他的這位娘子是改嫁到他家來的。
保管員樂呵呵地給許秀雲支了錢。秀雲數也沒數揣在懷裡就離開了。她究竟不是她三姐那樣的人,雖然手板皮像樹皮一樣厚,臉皮子卻比紙還薄。
出得門來,她就急急忙忙地抄近路,打算沿河邊往小橋的方向走,這樣免得在大路上碰到趕場的熟人。
打從三姐夫羅祖華的家門前過,她遠遠的看見三姐夫哭喪著臉蹲在院壩上,三姐正在一旁拔雞毛。
只聽羅祖華敗興地說道:「這一下才安逸,瘟神菩薩瞎了眼睛,找到我們窮家小戶來了。往後油鹽錢都……」
三姐卻大不咧咧地說道:「你這個人,才經不得一點難呢!瘟了雞嘛,又不是死了人,我要是死了,恐怕你還沒得這樣傷心呢!」說完,還吃吃地笑著。
羅祖華苦笑了。三姐進一步鼓舞男人的士氣:「不害瘟,你還弄不到雞肉吃哩!這年頭,還是吃到肚皮里裝著,穩當些。錢是人掙的嘛,有氣力,還怕餓著人么!等這股瘟氣過去了,明年春天我再孵一窩小雞,你看,不是又有了!」
四姑娘在一旁聽著,只覺得一陣心酸。這是什麼年辰啊!這一對夫妻,又勤快,又忠厚,成年累月地做,起早摸黑地干,光景卻過得這樣凄惶!……
孩子們眼尖,看見四姨娘來了,一齊奔了過來,抱住秀雲的腿,拚命地叫喊著四娘。
秋雲抬起頭來,掠了掠散亂的頭髮,高興地說道:「來來來,今天我請客!怎麼,你這樣兒是要去趕場么!」
羅祖華也站起來叫了聲:「四妹。」臉上掛著忠厚的笑容。老實人羅祖華知道不能在這個身世凄苦的四姑娘面前流露自己的窘迫。
四姑娘問:「瘟了幾個呀?」
「三個。」三姐回答,「一乾二淨。」
四姑娘強作笑顏:「沒來頭,正好給娃娃們打個牙祭呢。」
心直口快的三姐笑道:「是(口山),可他剛才還打主意拿到街上去賣呢!未必人家長得有嘴,曉得吃,我們就沒有長嘴巴,不曉得吃么?嘻嘻嘻,你趕場轉來,也來開個葷吧!把爹和老九都請來。」
羅祖華在一旁尷尬地笑著。
四姑娘沒再說什麼,轉身要走,三姐卻放下濕淋淋的死雞,兩手在圍腰裙上擦著,走到四姑娘身邊,悄聲問道:
「呃,那個事,你到底決定了沒有啊?人家耳鼓山上那個人,過幾天要下來給爹做生了,你可得下個決斷呀!」
四姑娘臉色蒼白了。她說:「我說過嘛,整死都不走!」
三姐說:「那……也行!你到那個人生面不熟的男人家裡去,我也真有些放心不下。好吧,我這就叫祖華上街去,耳鼓山有人來趕場,託人帶個口信,把他退了。」
四姑娘感激地望著好心腸的三姐點點頭。她不想再聽這個方面的話,就急匆匆地離開三姐向河邊的小路走去了。
娃子們追來,一迭連聲叫著:「四娘來耍!」她走了幾丈遠,突然站住了,伸手到衣服口袋裡摸了摸,摸出一張伍元的票子,回過身來,抱起一個名叫小豬的侄兒,說:「快回去吧,四娘還有事呢!」這樣哄著孩子的時候,把那張票子塞在他的小手心裡,又叮囑道:「拿回去,叫你爸爸上街去買一個下蛋的雞婆回來。快去!」
放下小豬,眼裡噙著淚望著孩子們向他們的父母身邊跑去了,她才轉身繼續走路。
這會兒籠罩著河沿的晨霧正在散開,深藍色的柳溪河上跳蕩著金色的光點兒。成行的岸柳,雖然舊的葉片早落了,新的葉兒還沒長出來,但那金線倒垂的柳絲,那挺拔的樹榦卻也顯出蓬勃的生機,陽光下,樹影倒映在水底,那景緻就更好看了:輕柔、瀟洒、婀娜多姿。
藍色的柳溪河就在她的身邊,面前是枝丫齊天的老黃桷樹,光溜溜的石板小橋。身後有著阡陌縱橫的葫蘆壩田野。這就是家鄉,家鄉在四姑娘的心裡。
是的,她這個家鄉,眼下還顯得這般古舊,這般貧窮,低低的黑色茅草房,房前竹竿上曬著庄稼人破破爛爛的衣衫,麥苗是那樣黃,那樣瘦。……然而,貧窮又有什麼關係呢?可以用雙手去把她打扮得又美麗又年輕的!兒不嫌娘窮,兒不怕娘丑啊!
四姑娘急忙忙走著,心情又辛酸又熱烈。對於家鄉的眷戀,對於葫蘆壩的難捨難分的情懷,對於未來的憧憬,使她渾身充滿了青春的活力。她要為改變自己凄苦和不幸的處境去戰鬥!她要用自己積壓在心裡的,比一個春閨少女更為熾熱的愛情,去溫暖她親愛的小長秀,去修補起那個殘破了的家庭!…… 二
十點左右,連雲場上「趕場」的例行節目進入了最高潮。太陽暖烘烘地照著高高的黑色屋頂,屋檐底下人聲鼎沸,裹白帕子、藍帕子的腦袋攢動著,黑色、灰色和土黃色的棉襖挨著、擠著、移動著。這小小的街筒子里的人群,達到了飽和程度,再多一個也裝不下了!
然而,在四面八方的大路小路上,還有著三三兩兩提筐兒的、挑擔兒的人們大步流星地趕來。
在豬兒市,糧食市擠的是男人們。婦女們多半提著半筐雞蛋,或抱著兩隻鴨子,在場頭場尾的石板路上擺個攤子。可是那些年輕姑娘們卻不怕擠,三五成群手拉著手在穿棉襖的男人堆里鑽來鑽去,百貨攤上看一看,供銷社裡轉一轉,她們要買的,不過是一面小鏡子或一塊鞋面布之類。
這會兒正是冬月尾,歷來所謂「農閑」的日子。雖然幹部們開會叫人們要「變冬閑為冬忙」,雖然那些牆上和石岩上有新刷上的標語:「全縣人民齊奮戰,兩年建成大寨縣!」「評水滸,批宋江,糧食畝產跨雙綱!」……但是,庄稼人不大關心這些號召,他們得籌劃年關將近的實際問題,設法補足一點明春的口糧。大多數家長關心著明年春荒來時,國家倉庫有多少糧食拔下來。
「市管會」的工作人員們,逢到這樣的日子是最忙的了。為了打擊資本主義活動,他們把成群成堆的庄稼人、農村婦女們趕進一個骯髒的大屋子裡「辦學習班」。人們垂頭喪氣地蹲在地上,一個個都必須徹底交代才脫得到手。有些女人們眼看自己從孩子們牙縫裡省下來,打算換一點糧食和針線的芝麻、核桃、菜油等香東西被沒收,急得哭了。但哭也沒用。市管會,還有「聯防指揮部」的負責人堅定地相信:「只有堵住資本主義的路,才能邁開社會主義的步」。好像這些年來把國家搞成這個樣子的罪魁不是別的什麼人,而是這些手無寸鐵、腰無半文的庄稼人!
許茂老漢的一背篼葉子煙早賣光了,他需要辦的粉條、扁筍、黃豆等等做生用的貨物也都買齊了。但他沒有忙著打迴轉。今天這個場遲遲不散,他知道是什麼原因:決算賬目公布下來,那些勞弱戶為著繳超分款,就得賣東西,而今年各地的收成都不好,勞強戶並沒有收下許多的現款,於是賣的多,買的少,自由市場就遲遲的散不了啦。這樣的情形,對許茂老漢是有著吸引力的。這種吸引力可以使他暫時忘卻自身的煩惱,遇到今天這樣的機會,他不想悶著腦殼過早地離開這喧嘩熱烈的場合,他得看看:有什麼便宜可以揀一揀。
他把自己的背篼寄放在七姑娘許貞那個店堂里的櫃檯底下去。許貞正忙著對付那些川流不息的稱鹽巴的顧主,沒工夫接待老漢,但還是又嬌又羞地伏在父親耳朵邊說:爹,小朱今天又從城裡來了,你一會兒轉來吃午飯吧。」
老漢的印象里,並沒有一個什麼「小朱」,他瞪著老七:「啥子小豬小狗的?」
七姑娘可沒得老九那樣端莊,她一下抱住老父親肩膀,滿臉緋紅地嬌嗔道:
「人家耍的朋友。你來看看嘛,你要是沒意見,人家才好考慮正式關係嘛!」
七姑娘語言中的「人家」,當然就是她自己,這個意思老漢聽得懂;但他極不高興她這種半土不洋的說話方式。他有幾分厭惡地把老七的手臂推開,沒說什麼,響亮地噴著鼻子,跨出店去。
許茂老漢重新走進汪洋大海似的人流中來以後,很快就把剛才那點兒不愉快的小插曲丟到九霄雲外去了。他的不昏不花的眼睛像鷹一樣尖利而透徹地注視著市場的動向。但是,你看他外表:穿一件半舊的藍布長棉袍,頭戴狗皮風雪帽(這也是老八從遙遠的袓國北方給他寄回來的),手上捏根尺多長的湘妃竹煙桿,走起路來不緊不忙的樣子,你一定會誤認他為一位不管家務的享受著養老金的老大爺。
不多一會,他巡視了半條街,來到公社衛生院的大門口了。這時,他的眼晴停留在一個站在來來去去的人流中的婦女身上。這個中年女人衣著不整,面帶菜色,懷裡橫抱著一個赤紅臉兒的小孩。許茂並不注意女人和小孩,而把注意力放在女人腳邊那一個菜油罐子上。他估計了一下,半罐子油大約不會多於五斤。
老漢開言了,卻並不談那油罐。他像沒事一樣地問:
「哎呀,這孩子為啥啊?病了么?」
「是呀,老大爺!你看,燒成這個樣子……」
「進去找醫生看看嘛,打一針吃點葯。」
「老大爺,看了呢!我一早趕二十多里路來,看了病,可還……沒有去拿葯呀!」
「怎麼的?」
「我得先賣這幾斤油,才有葯錢。」
「油?哎呀,你可別叫市管會看見了呀,看見了是要沒收的。」
「就是哩!我很少趕場,老大爺,你像活神仙樣,做做好事,把這幾斤油買去吧。你老人家當如救命一樣。」
許茂聽著這話,心裡不由有些酸楚。然而他卻把心腸一硬,說道:「油,我家倒不缺,不過看你孩子燒成這個樣兒,買下吧。」他把右手伸進大襟懷裡,問:「多少錢一斤?」
「大爺,隨你給幾個吧!我也不曉得行市。」
「好吧!」許茂心腸又一硬,咬了咬牙:「整數,一塊錢一斤。不哄你,大行大市的。」
女人嘆了一口氣,但還是同意了:「好吧。」
許茂掂了掂油罐,女人忙說:
「凈重四斤半。還是稱一稱吧?」
再掂一掂之後,他說:「算了,我相信你。不過,我今天沒打算買這個,罐子也沒帶。
女人挺爽快地說:「一個瓦罐也值不得幾角,就相送了老大爺吧。」
「那咋要得喲!給你折算……一角錢,咋樣」
「你怎麼說怎麼辦好。」
付了錢,許茂提起油罐就走。女人自去取葯去了。
二十分鐘以後,老漢已經站在食品站門外一個不十分顯眼的地方。這裡離街有半里,市管會的人是不經常走到這兒來的。他腳邊放著半瓦罐油,有兩個職工家屬模樣的婦女蹲在油罐旁邊。
「多少錢一斤?」
許茂愛理不理地回答:「一塊八。」
「太貴了吧?」
「貴啥子?大行大市的。」
「有少沒少啊?」
「喊的是價,還的是錢,你們說了才算。」
「一塊五。行么?」
老漢鼻里「嗤」了一聲,表示不屑於多說。兩個女人失望地走開了。
一會兒工夫,許茂老漢一連打發了三起買主。他要一塊六,因為一角錢把生意做黃了。
這時,來了一個敦敦實實的小夥子,身穿工裝,腳蹬皮鞋,頭髮老長老長,塌塌的鼻子底下蓄著一抹小鬍子。許茂老漢鄙夷地瞟了這人一眼,心想:「不像個好人!」
小夥子左右前後巡視了一番後,指著許茂的油罐,盤問道:「賣油?」是城裡人的口音。
老漢沒有答理他。
「你耳朵聾了么?哼,看樣兒你不是地富,也是個上中農!你沒有看見布告么?食油不準上市!」
許茂回過神來,揣摸著:「這是市管會的么?不是。連雲場上市管會幾個人都認得,沒有這麼個愣小子嘛!」於是硬撐撐答道:「啥子布告啊?我認不得字!你趕場的,快各人趕場去,莫開玩笑。」
小夥子上前一把揪住老漢的袖子,同時亮出他藏在上衣口袋裡的紅色臂章來,惡狠狠說道:「你看我是幹什麼的?」說罷,提起油罐來,要拉老漢去上「學習班」。
這一下,許茂心中才暗暗叫起苦來,兩眼也失去了光彩。他雖是視錢如命,但到底還是怕進那個「學習班」,在一旁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了。
「走嘛!」小夥子像等不得了似的,提著油罐一邊走一邊回頭催促許茂。老漢的腳桿一軟,一屁股坐在階沿石上。看熱鬧的人們紛紛議論起來:
「這是城裡『聯防指揮部』的,老大爺,你今天碰上了,活該蝕財!」
「啥子指揮部喲,我看是個打秋風的!」
「吃(其頁)頭的!」
「呃,莫亂說,你們沒看見人家那個紅牌牌么?」
「算啰!老大爺,蝕財免災,當如害了一場傷風,吃了兩眼藥一樣。
「對!看樣子,你這位大爺也不像蝕不起的幹人嘛!算啰,算啰,這個年辰難說呀!」
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著。許茂老漢心中萬分懊悔和氣憤。這個一向精明剛強的老人,這些年在連雲場街上吃這樣的虧,還是第一次,而這一次,純全是俗話說的「偷雞不著蝕把米」。雖然丟了幾塊錢,對於許茂來說,並不是個了不起的損失,然而,拔根汗毛都要痛一陣的人,哪能就此平心靜氣呢!
當他站起來,悠悠惚惚往街里走去的時候,市場上依然喧喧嚷嚷,熱鬧非常。只是這一切對他都沒有什麼吸引力了。他埋頭走著,他絕不願意再耽擱,決定去取了自己的背篼,就立即回家。
正走著,突然從公社衛生院里衝出一男一女兩個人來。女的指著許茂向男的說道:「就是他!」
男的上前一把抓住許茂:「吔!你老人家好狠心呀!」
老漢完全給蒙住了,而四周移動著的人群卻好像凍結了似的,都站下來看:出了什麼事呀?
那個男子向圍觀的群眾介紹道:「同志們,鄉親們!大家來評個道理。這是我的鄰居李二嫂。」他指了指身旁抱著孩子的中年婦女,「她的幺娃害了病,今天提著四斤半清油來賣,為的是看病取葯。可是這位大爺太沒良心,趁火打劫,出一塊錢一斤買下了李二嫂的油,還說這是『大行大市』呢!……吔!相欺到孤兒寡婦名下來了呀!」
群眾一聽,都不依了,紛紛質問老漢:「你說!是不是這樣的?」「油呢?退出來!……手上沒得,你賣出去了吧?賣多少錢一斤?」
人們怒吼起來:「這老頭子搞轉手買賣!揪起來!」
「押到公社去!」
這可不得了。許茂從未遭遇過這樣的陣仗!臉上現出死灰色來了。
這時,人圈外面擠進一個幹部模樣的人,含笑向人群示意,叫大家靜下來。然後說道:「同志們,各位兄弟父老,我來說兩句,這件事發生在連雲場,確實是很不幸的。」
這人說話聲音沙啞,口齒卻流利。許茂在昏昏然中抬起眼皮看了一下,不由得更加惱火——這是鄭百如!
老漢心想:完了,今天算把臉丟盡了!
但是,鄭百如把話鋒一轉,卻輕而易舉地說服了憤怒的群眾。
「……同志們,大家都是貧下中農,一根藤上的苦瓜,何必動氣呢?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自由市場本來就沒有一個明碼實價,賣方總想多賣幾個錢,買方卻想少出幾個錢,都是雙方協商議定,一不估買,二不估賣,兩廂情願才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說不到相欺二字,更講不到良心不良心。不過,話說回來,這位老大爺看樣子不是出不起錢的人,我建議,一斤再添兩角,把這件事擱平算了。」
他說的都在理,大家也就不再吼了。李二嫂的鄰居雖然還有點不服氣,怎奈鄭百如已經把香煙掏了出來,敬一支煙,還把打火機也湊過去。見對方沒有再說什麼,鄭百如忙塞了一元錢在李二嫂手上。
「鄉親們!要賠禮,我來賠,要道歉,我來道。——為啥呢?這位老人家是我的老輩子,他少趕場,少開會,覺悟低,行市也摸不著。望大家多多原諒!現在,趕場的快去趕場,訪友的快去訪友。」
人們被他這滿口江湖話逗樂了,各自散了開去。他忙上前扶著老漢擠出了人群。老漢心情複雜極了,但到底還是得感謝鄭百如,要不是他,今天老漢可真夠受呢!
「你自己先回去吧,我還要到公社去一趟。」鄭百如在老漢面前並沒有誇耀自己的意思,說罷轉身離開了老漢。 三
許貞看見她爹還沒有等到吃午飯的時候,果然就轉來了,心裡好高興!忙拉老漢上樓去休息。
但老漢執意要回葫蘆壩了。
七姑娘嬌嗔地對她爹說:「爹!人家給你說的事喃……」
什麼事啊?老漢已經忘了。他臉上灰白色的牛角鬍子打顫,堅持從櫃檯底下端出背篼來。
七姑娘有點嗔怪地說道:「爹,你只關心姐姐她們的,就不關心我的事么?」
老漢這才抬起眼皮,認真地看著面前這個豐滿、艷麗得有幾分俗氣的大姑娘。這幾年這個姑娘少有在老人身邊,他也確實少有想到她。但歲月流年,不知不覺中老七已經二十四歲了!
「唉!」老人輕輕嘆了一口氣。
雖然許茂有偏心,不大喜歡這個愛虛榮的、掙了工資卻不往家裡捎錢的女兒。然而,天底下一切做父母的那種共有的本能,還是喚醒著許茂不能不想一想有關她終身大事的問題。「唉!」他再次嘆了一口氣,到底回憶起老七在一個鐘頭前,曾說過的「耍朋友」的話。
社會是人們最好的教師。不識字的思想家許茂的學問全都是從他對於社會問題的思考和比較中得來的。在這方面,他並沒有半點不切實際的幻想和虛榮心。儘管人人都誇他的女兒們一個個「又長得好,又能幹,但他從來不聽別人的慫恿,在城市裡給找女婿。他要求他的女婿們都是有根有底的厚道老誠又能幹的庄稼人出身的子弟。
七姑娘的歸宿問題,對老漢來說,是一個新的問題。按照近年來社會上形成的一條沒有成文的「規矩」,農村的姑娘參加工作,吃上公糧以後,她們和她們的父母都自然而然地認為:如果再在農村裡找個女婿,那就太不明智了。有些甚至採用「不跟你耍」的辦法與自己原來的未婚夫一刀兩斷,如果這個未婚夫依然是一個農民的話。這種「到哪個山頭唱哪個歌」的風習,真是「實際」得不能再實際了。但是,作為實際家的許茂老漢卻並不欣賞。
眼前這個二十四歲、亟待出嫁的姑娘,自己已經找上了對象,是城市裡的。她請老漢「過目」,不外乎是個一般的手續問題罷了。她的愛情勝過她的孝心,當父親的要是同意當然好,要是不同意呢,那也無關大局的。現在,七姑娘當著店堂里的同事和顧主們的面,毫不羞澀地撒著嬌,連推帶拉地把她的父親請到樓梯口。
「他在樓上,你去看看嘛!」漂亮的七姑娘喘著氣推著老漢說。
顧主們莫名其妙地望著這父女二人。供銷分社的營業員也都停下手上的活計,說道:「許大爺,你去看看嘛,蠻不錯的。」
事已至此,許茂老漢由不得自己了,只好由七姑娘扶著膀子,一步一步登上樓梯。
樓上是幾間小小的宿舍,父女倆停在一個門口,許貞向著屋內脆生生地叫道:「小朱!爹來了。」
門開了。面前站著一個人,首先映入老漢眼帘的是一抹小鬍子。老漢心裡「咯噔」了一下,定睛一看:小鬍子、塌鼻、闊臉、長發……像見著了鬼似的,老漢愕然而且瞠目結舌。羞恥和憤怒,像火一樣燒烤著他的心,不敢看,不願看,撇轉臉盯著樓板。然而,這一盯,卻盯著了那個使老漢今天受盡凌辱的油罐——確切地說,應該是那位遠來的女人李二嫂的油罐。
牆腳邊的樓板上一排放著七八個瓶瓶罐罐,老漢的瓦罐子顯眼地排列在最後的位置上。顯然,這些油的來歷是不需說明的。
小鬍子窘迫地站在門口,但還是怪難為情地叫了一聲:「爹!」
許貞見這情景,愣住了。
「你們這是咋個的喲?」
小鬍子青年尷尬地說道:「誤會,誤會……」
許茂轉身就走。剛走兩步卻又回身跨進屋裡,兇狠狠提起那一瓦罐油來,咚咚咚地下了樓,在樓梯口,許茂老漢使出全身力氣,對著樓梯狠命地啐了一口「呸!」橫飛出去的唾沫險些兒濺在追下來的許貞的花昵外衣上。她抓住老漢,急忙忙問道:「爹,爹,這是……」
「這是我的油!」許茂高聲大氣說,並揚了揚手上的油罐。
「咋個回事喲?你說說嘛?他今天一早從城裡來耍,說是幫城裡的親戚買點菜油……」
「買?」老漢罵道:「當『棒老二』,搶!」
「咹?」七姑娘明白一點由頭了,驚愕地張大了嘴巴。店堂里的人們聞聲立即向這邊轉過臉來。
許茂老漢扼要地向人們追訴了他今天的遭遇。當然,有關李二嫂的那些情節他沒有說,主要是揭發那個小鬍子對他的詐騙行為。
「簡直是大白天活搶人啦!」老漢這樣結束自己的控訴。
店堂里的營業員一個個面面相覷,其中一個中年人走近許貞身旁說道:「小許同志,那個小朱哪是什麼『工人』?他在一個小工廠掛著名,卻不正經幹活路,這幾年都在操『飛機』呢!我城裡有個親戚就住在他家隔壁。」
「那你咋不早說出來?」另一個青年責備道。
中年人申辯道:「我咋個沒有說呢!可是那天我剛對小許說:『要慎重點喲,而今亂糟糟的,謹防上當受騙!』可小許一聽就對我不滿。開民主會還提意見,說我『干涉人家的自由』。我的天!」
許茂余怒未消,又氣上加氣,他瞪著老七呵斥道:「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
早已臉色蒼白,氣得六神無主的七姑娘突然「哇!」的一聲,慟哭起來。
這時,供銷分社的幹部和營業員們一齊出面來進行干預了。有的主張把那個小朱驅逐出境,有的建議把那個詐騙犯送到公社治安員那兒去,有的人主張乾脆弄出去遊街示眾。正在大家各說不一的時候,許貞衝上樓去了。接著,那個神氣十足的小朱就被趕下樓來,而在他的身後,那些油瓶油罐全部摔了下來,稀里嘩啦地打在他的背上、腳上。
當許茂老漢同供銷分社的幹部跑上樓去時,許貞已經把門閂得緊緊的,在屋裡痛哭。
七姑娘啊七姑娘:哭吧,哭吧,你這個無知的女子。你給許茂老漢丟人,你給許家的姑娘們丟臉,你為什麼不能像你的眾多的姐妹們那樣嚴肅地對待人生?你為什麼把你愛情花朵這般輕率地拋向泥淖?你懊悔了么?懊悔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場,讓悔恨的眼淚洗凈你的虛榮心以後,你也許會知道什麼是真正的人生,什麼是真正的愛情!
四
供銷分社副食品商店的斜對門,是一排有玻璃櫥窗和玻璃櫃檯的百貨商店。這裡的顧客們多半是些婦女。
鄉下女人們在街上賣完了雞蛋或家禽,這會兒提著空空的籃兒正在玻璃櫃檯前轉游著,她們都希望給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以及她們自己置一件過年的新衣裳。然而,櫃檯上的布匹,花色品種不多,質量也不甚令人滿意。剛剛用實物換來的錢捏在手心裡,都捏出汗了。顯然,她們還沒選購到合適的布頭。
—塊兒來的熟人們就聚在寬闊的店堂里拉扯著閑話,傳遞著各自對這一場物價情況的感想;不相熟的,則喜歡從一旁去瞅著別人,不外乎是注意人家的年齡、體態,衣服的顏色、式樣,以及鞋子做得好不好看。……
這時候,從門外走進一個年輕婦女來。店堂里的婦女們立即就注意到了,眼睛都停在這個挎著小布包、剛剛進門的少婦身上,她們看著,品評著:
這是一個二十八九歲的女人,(「已經不年輕了。」)藍色半新的中式衣裳,(「針線還不錯,顏色太老了一些。」)細高身材,(「瘦!」)鵝蛋臉,(「下巴太尖了點兒。」)眼裡含著一絲憂鬱,(「睫毛好長啊!」)形容略顯得有些憔悴,(「這是為什麼呢?」)……但是,誰都看得出來,這貧寒的裝束,怎麼也掩不住她美麗、天然的風姿。
那年輕女人側身擠到櫃檯前,仔細地挑選著那些布匹。
「合適么?要哪種顏色?」營業員問。
她指著青嗶嘰,說:「扯一丈二。」
營業員很麻利地撕下一丈二尺青嗶嘰來,又問道:「還買一點什麼?」
「還扯點花布。」
「這個花子素凈,合適么?」
「不,要那個細紅花的。」
「多少?你穿六尺合適。」
「不,兩尺。」
營業員嘩嘩地撕下兩尺白底細紅花布。
女人又指著貨架上的草綠色咔嘰:
「要四尺,那,草綠色的。對。」
算賬,付錢,一切手續齊備以後,那女人就將大小三塊布放進她的小布包里,結好結子,像剛才進來一樣,平平靜靜地走出店堂去了。婦女們的目光一直把她送到人流之中。
那年輕女人在人叢中慢慢移動著腳步,不時抬起頭來四處張望,好像希望碰見她心中思念著的什麼人似的。
不多一會兒,她又買到一封雜糖,四把機器挂面。最後來到食品站的肉架子旁邊。
這裡排著長長的隊伍。當她排在隊伍後面的時候,聽到前面在吵嚷著:
「不興開後門喲,外面人還多呢!」
「還有一點規矩沒得!老子等了半天啦!」
她聽著,微微皺起眉頭來,擔心輪到自己時已經割不到肉了。
隊伍緩緩地向前移動著,終於輪到她了。
「師傅!我要一塊禮菜。」她對賣肉的說。
滿頭大汗的刀兒師傅抬頭白了她一眼,沒好氣地說道:
「我這兒賣豬肉,沒有賣『禮菜』!」
女人的臉紅了,很難為情地說:「那就請你割肉吧,要一塊『膀』。」
刀兒師傅緩和一點了,問她:「要『膀』呀?是走娘家的吧?」
她更難為情了,含糊地點了點頭。
但是那位嚕囌客又說:「你沒有趕過場吧?什麼『禮菜』呀!反『四舊』早把這個名詞反掉了。割肉就叫做割肉,現今不興那些舊風俗了。懂么?」
說著,一塊圓形的肘子肉已經割好了。
「三斤半。」刀兒師傅說。
她忙掏錢。然而數了一數,三斤半肉錢卻湊不齊了。她急得滿頭大汗。
「怎麼,錢不夠么?」刀兒師傅問。
「是不夠了。呃,師傅,請你放在那兒,我這就去借了錢來取。」她想到老七那兒去借錢。
在這種情形下,對待一個農村婦女,賣肉的卻是鐵面無私的,他說:「不行!沒錢就讓開。下一個!」
女人只得讓出位子來。她怏怏地站在食品站大門口,好不惆悵!
「秀雲!是你……」
突然,從她背後傳出一個男子的沙啞聲音,她不由得本能地緊張起來。
鄭百如提著一塊豬肉從食品站門內走過來了。停在她面前,無限溫情地問道:
「你趕場么,怎麼在這兒呀?割肉?」
「不。……」她撇過臉去,狹路相逢,真使人難堪呢!許秀雲是半點兒也不曾預想到。
旁邊一個剛割了肉出來的老頭兒對鄭百如解釋道:「這位女同志剛割了一塊,三斤半,可是錢不夠了。」
「哦,這有啥關係嘛!」鄭百如立即摸出一把票子遞到許秀雲的面前:「拿去。」
秀雲看都不願意看一眼,說:「讓開!我還有事哩!」
鄭百如把票子揣回口袋裡,說:「那麼你等一等,我去給你取來就是。」說罷就大步奔進大門去了。
一旁有人羨慕地對秀雲說:「你等著,沒得問題,他是有面子走後門的。」
秀雲趁著這個空兒趕緊離開了這裡,向人群擁擠的熱鬧處走去。
鄭百如提著那塊三斤半的豬肉肘子跑出來時,已經看不到秀雲的影子了。不由得失望地嘆了口氣。
他這些天來千方百計要想找到許秀雲單獨談判一次,但是,總找不到機會。許家院子里他去試過了一次,卻因自己太魯莽,差一點兒被人家當賊娃子捉了起來,有時他想到地里去找她談,怎奈有著那樣多社員在場。……今天這個機會,是他完全沒有想到的。他早晨一早就到場上來了,向公社交了葫蘆壩大隊的決算表,順便又向領導彙報了支委會上制定遠景規劃的情況。公社書記當場表揚了葫蘆壩的工作搞得出色,糧食跨了綱要,很可能名列全公社第一位,而制定規劃的行動又這麼雷厲風行,對別的大隊有很大推動作用。鄭百如受了表揚,心情輕鬆多了,到街上轉一圈,恰好又幫了許茂老漢一個大忙,料想自己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於是心頭簡直有幾分飄飄然起來,跑到食品站,從「後門」上割了兩斤肉,正打算到連雲場后街那個寡婦家去,誰知天賜良機在這兒把許家四姑娘碰上了。
然而,她又溜了!此刻,他的失望,倒是十分真實的。想了一陣,他決定無論如何今天得找她談一次話。根據他這幾天來的分析,他認為希望還是有的,秀雲不願改嫁到耳鼓山去,這就是一個最好的重修舊好的時機。他想:退一萬步說,即使「復婚」不成至少能將她籠絡住一個時候,只要在工作組沒有離開葫蘆壩這個期間內,能夠將她拖著,對他說來也就是勝利。工作組一走,葫蘆壩依然是他的天下;而且,現在從小齊同志的態度看來,籠絡住許秀雲的計劃正在一步步變為現實呢!
鄭百如提著兩塊豬肉鑽進了后街那個名叫王老三的寡婦家裡。王老三是個反屬,當年開始造反那陣,她就和鄭百如勾搭上了,只是後來出了告示,不准她這樣有「身分」的人參加造反,她才收刀斂卦深居簡出,時時盼望像鄭百如這樣的「老朋友」去看望她。現在見鄭百如提著兩塊豬肉來,真是喜出望外,忙把他安排坐定,就要去燒火煮飯。
可是鄭百如卻不多坐。他說:「我還有事哩!要出去一下。」
王老三說:「我可曉得你要幹什麼,今天你那個從前的婆娘在街上趕場呢!」
「是么?」鄭百如裝著不曉得。
「是呀!我前會兒出去買菜,親眼見了。」
「那麼我得麻煩你一件事,」鄭百如乘機說道,「我去找了她來,借你這屋子談談話。」
王老三老大不痛快,她不情願地說:「你們要談,在街上談不可以么?」
鄭百如忙解釋說:「你別酸溜溜的,以為我還對她有意思么?不,早沒有啦,她不是跟我一條心的人!可是,眼下葫蘆壩來了工作組,我對工作組賣的什麼葯又還摸不清底細,怕的是那個婆娘萬―成了積極分子,她會整我的黑材料。我得先把她穩住。」
王老三聽了肉麻地說:「這個,是你的拿手好戲呢!你人才又好,口才又強,還下得軟,哪個女人遇到你呀,都會……」
「不要開玩笑了。」鄭百如正經地說道,「你先把屋子收拾一下,我這就上街找她。」
「那我怎麼辦?在這兒不會妨礙著吧?」
鄭百如要求道:「你遠遠看到我領了她來,你就先躲一躲,我會告訴她這是一個幹部的家裡。事後,我再感謝你,好不好?」
「不好!」王老三故意說。
鄭百如在她臉上迅速捏了一把,就起身出門去了。
這時日頭當頂,快近中午了。許秀雲挎著個布包正往上場口走著。她要去找她的七妹子許貞借錢割肉。
剛才和鄭百如狹路相逢,使她很不偷快。但過後,她反而鎮定了。她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害怕他。不是么,雖然她至今還仍然生活在鄭百如的陰影籠罩之下,但她卻已經看到了一線可以去爭取的光明。有了那一線光明的召喚,她就將努力去衝破這陰影,哪怕是歷盡艱辛、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
一個性情敦厚、心性高尚的女人,在艱苦困難的環境中,當她看清了自己未來生活的目標時,她會變得勇敢和堅強起來。這種勇敢和堅強甚至是她本人在事前也想像不到的。
她走著,額頭上滲出了細細的汗珠,也顧不得去揩。她不願意碰見什麼熟人來和她打招呼,只希望快一點兒重新買到一塊「禮菜」——這,在她看來,是異常重要的事情,甚至是一件可以決定她的命運的事情。她現在已不是用空幻的嚮往,而是用扎紮實實的行動在爭取美好的前程。她明確地意識到,她今天的一切行動,都是為著利用即將到來的老漢的生日,使她的大姐夫和她的父親重新和好。
突然,她彷彿聽見遠遠的有一個聲音在叫著:「四娘!」
也許是一種幻覺吧?不,也許是一個不認識的孩子在叫他的什麼親戚吧?……秀雲略略站了一下,又繼續前行。
「四娘!」聲音更大了。
她四下里張望了一下,並沒有看到是誰在叫。「是心頭在想吧!」她不好意思地這樣責備自己,又往前走。
但是,她的手被一個半大的孩子抓住了。
「四娘!我追了你半截街呢!你聽不出來是我的聲音么?」
眼前站著長生娃!她的可憐的大姐的親骨血,她的可愛的親侄兒。她真是喜出望外,高興得眼睛都濕潤了。她摸著長生娃沒戴帽子的腦殼,親切地問道:「你怎麼也上街來了呀」
「我們學校放寒假了。」
「就你一個人來?長秀呢,她沒來吧?」
「來了!長秀來了。」
「在哪兒啊?」秀雲更高興了,她舉目四望,多麼想見那個她曾撫養過的、沒娘的孩子啊!
「在那邊呢!跟爹爹在一起。」
「你爹也趕場來了?」
「嗯,他領著我來剃腦殼。妹妹也在理髮店裡剪了頭髮呢,剪得多好看的!」
「走,領我看看去!在理髮店么?」
「不,這會兒在那邊——在市場上。」
長生娃拉著四娘轉身往回走。一邊告訴她說,他們一家三口一早就來了。不知為啥他爹爹今天特別高興,一早就笑嘻嘻地把兄妹倆叫起來,說是一塊上街賣柴,理髮,順便還要買點鹽巴、小菜和豬肉,回去打牙祭。他們在柴市上站了好半天,一百多斤乾柴塊塊賣了六元多錢。馬上去理髮,從理髮店出來,就去買東西。當他們從舊貨市場經過的時候,他爹發現有幾個舊書攤,於是就停下來去看書,那些差不多都是沒人要看的大本子書,又舊又破,什麼《土壤學》、《水利工程學》、《植物生理學》……他爹看著看著就不想走了,後來乾脆買了下來,竟忘記了還要割肉和買鹽巴的事。
「我和妹妹都不高興。」長生娃一五一十說,「爹爹買了書,一個錢都不剩了。他對我們說:『等我回去打了柴,再來割肉。』我說:『好吧,下次多打點柴。』可是妹妹不答應,她哭起來了,硬要爹去割肉……哎,四娘,你不曉得,我們家,有半年沒吃過肉了!我和爹爹都能克服,我曉得將來生產搞好了,就有肉吃,可是妹妹,她還小,她不懂事啊!」
四姑娘聽到這裡,心都碎了!她抹了一把眼淚,問:「那咋個辦呢?」
長生娃說:「你不曉得,我爹爹好愛我妹妹啊!一見妹妹哭了,他就說:「好!割,一定割兩斤肉回去吃。』他邊說,就一邊脫下他身上穿的那件舊毛衣,擺在背篼上賣。我說:『算了嘛,冷呢!』他卻笑著說:『不冷,冬天就要過完了,一開春就曖和了!』」
四姑娘不忍再聽下去,淚水像斷線的珍珠,顆顆往下落,她拉著長生娃加快腳步向著舊貨市場走去。
擦乾淨模糊的淚眼,向孩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四姑娘看到了她的大姐夫站在階沿上,小長秀倚偎在他的腳邊,一旁插著根柏木扁擔,面前的背篼上放著一件半舊的鼻煙色毛線衣。
葫蘆壩的前任支部書記、複員軍人金東水,肩膀上露出棉花,站在一群衣著破舊的庄稼人當中,守著面前的衣物,等待著那些同樣的、也不富裕的階級兄弟,用友誼的手拿出少許幾個錢來,以援助他們,度過眼前的窘境和暫時的困難。此情此景,真有些叫人心酸!七十年代的連雲場啊,同四十年代的面目有多麼的相似!金東水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像長生娃這麼大的時候,他和他的爹——長生娃的爺爺——也是站在這兒賣掉了家中惟一的一床棉絮。歷史的驚人的重複,實在引人深思。所不同的是,四十年代的庄稼人比今天的金東水,臉色更為蒼涼一些。今天的金東水雖然落到這般境地,卻不顯得怎樣的凄惶。他高大壯實的身子站在那裡,四方形的臉上流露著坦然、自信的神態,濃眉下的兩眼是溫和的,很有神采。
許秀雲在遠遠的街中間站了約莫幾分鐘。她在等待著跳蕩的心平靜下來,等待著那泉涌的淚水快一點止住。終於,她鎮定下來了,她使自己盡量自然隨和,甚至強作笑顏,希望不要顯得羞怯。她向他走了過去,勇敢地喊了一聲:「大姐夫!」
小長秀從驚愕中清醒過來,一頭撲進了四姑娘的懷抱。
金東水卻顯得有些不自然了。他臉上幾乎沒有什麼表情。他心裡埋怨著長生娃:「這個不懂事的娃娃!你眼睛才尖咧,你把她引到這兒來幹啥嘛!」
四姑娘這會兒卻不知從哪兒來的勇敢和氣魄,她簡直毫無顧忌,用那清澈明亮的目光直逼他的眼睛。停了停,他們什麼也沒有說。她把那件毛衣拿起來看了看,記起了這是十年前,大姐買的毛線,叫她給大姐夫織成的。
「賣它幹啥子嘛!留著穿吧。」她這樣說。就像這兒的事該歸她安排似的,她把毛衣放進背篼里,壓在那幾本書上面,叫長生娃背著,然後自己一手挎著她那布包揪,一手牽著長秀,催促老金道:「走啊。」
「到哪兒去?」長生娃天真地問她一句。
這,她卻一時回答不上來了。說是她手上還有著能夠割兩斤肉的錢吧?不行,那樣簡直太傷一個男子漢的自尊心了。他們究竟只不過是親戚關係,而並非一家人啊!
於是她回眸一笑,答道:「回家去嘛!」這話才說出口,她又覺更不妥當。回家?他們各自只有自己的「屋子」,而沒有「家」啊!
老金說:「四姨,你先走著吧,我還有點事沒辦完。」他不便說出鹽巴、豬肉那一類叫人難堪的話來,但他不知道長生娃把一切秘密都告訴她了。
四姑娘見他說話有些吞吞吐吐,不由得心頭又酸楚起來。一個身強力壯的、有理想有抱負的男子漢,為一些生活上的具體小事,竟然落到這般窘迫的境地!而自己眼下這個處境卻不能助他一臂之力。該怎麼辦啊?
但是,就在這進退兩難的時候,上街跑下街尋找秀雲的鄭百如走到他們面前來了。
鄭百如此刻的臉色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這個自以為能掐會算的人,完全沒有料到今天會在連雲場光天化日之下看到這一幕!他嘴唇痛苦地扭曲著,反映出他內心的真正的痛苦;他眼睛裡閃爍著鬼火似的藍光,說明他靈魂深處的狡黠。
由於這個情形來得太突然,金東水也很難為情,他不知道該怎樣來向鄭百如——以及向社會解釋清楚剛才的真實情況。他坦然地向鄭百如走過去一步,問道:「你找我有事么?」
鄭百如傲慢地搖了搖頭。他好像抓住了別人一件重大的事關革命安危的秘密似的,鼻子里冷冷哼了一聲。
然而,當這個以勝利者自居的鄭百如,正要開口說出一點什麼有分量的話來時,許家四姑娘卻勇敢地跨到她大姐夫身邊,說道:「走呀!老站著幹什麼!」
老金困惑地望了她一眼。只見她臉色顯得那樣出奇的鎮定,她的雙眸平靜得就像一泓秋水,只有真正無私無畏的女人才有這樣的眼神!
「……」老金欲言又止。
四姑娘忙說:「上哪兒?先去割兩斤肉給孩子們吃!」說著伸手推了老金一把。
鄭百如咬著牙巴憤怒地盯著他們遠去的背影,閃動著鬼火的眼睛漸漸地眯成了一條縫。
「哼!原來如此啊!金東水,我看你有多大的本事!你想從這個婆娘身上來打開我的缺口么?沒那麼容易!」
鄭百如這樣想著,離開了舊貨市場。但卻沒有再回到后街王老三的窯子去。他大步流星地往葫蘆壩走,他得趕緊回去,事不宜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