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徘徊
文工團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自從開始造反以來,夜不安眠是正常的現象,如果發現他們連續幾天能安靜的睡覺了,那就說明形勢不妙。范子愚等人被捕的那一段是造反以來最平靜的階段,每到晚上十點鐘,幾乎所有窗戶都黑了燈,丁字大樓和小禮堂好像也跟著造反者們一起睡熟了。而那一段恰恰是暫停造反的時期。因此,大致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夜不成眠是造反勝利的標誌;正常睡覺是造反者倒霉的象徵。
如果向他們當中隨便一個普通群眾問一個問題:「你們為什麼那麼大的勁頭?」他肯定會不假思索地回答:「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豁出命來也心甘情願。」要是進一步追問:「除了這普遍的原因以外,你個人還有什麼具體原因?」他一定會拒絕回答。為什麼要拒絕回答呢?情況各有不同。有的是的的確確說不清楚,整個行為都是糊裡糊塗被別人牽著走的;有的在心裡藏著一些複雜的但又不很明確的種種原因,不但沒有對別人講過,連自己也沒有認真清理過;有的則明確得很,把造反當成一條意外發現的通天小道,快鑽快跑,搶到前面去,可望登上青雲;還有的是各種情況都挨著一點邊,這種人表現出來的是,忽然一蹦幾十丈,忽然又銷聲匿跡了,忽然甘當小卒,忽然又猛想當頭頭。大概除此以外還有許多種類型,人是複雜的動物,人的思想是豐富多採的,不可能像植物學那樣詳細的分門別類。至於「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豁出命來也心甘情願」這個普遍的動機,也許大多數人都不是講的假話。林彪副主席不是說世界幾百年中國幾千年才出了毛主席這樣一個偉大的天才嗎?除了林副主席以外,還有多少人具備這樣高水平的歷史和政治的知識?你不懂得歷史,不懂政治,就只有相信當代偉人的話,因為你沒有根據能提出懷疑。林副主席又說,中國七億人口,必須有一個統一的思想。這也是很能教育人的,一個人口眾多、幅員廣大的國家,如果沒有一種統一的思想,不是一定要走向分裂嗎?中國人是不喜歡分裂的,所以很容易接受這種「統一」的觀念。到底統一在一種什麼思想之下比較好呢?普通群眾沒有專門研究過,也沒有條件去進行研究,只得相信偉人的話了。況且,提出這些獨特見解的偉人,不僅是個理論家,還是一位掌管軍權的人,他的理論有槍杆子做後盾,使理論本身的威力擴大了千倍萬倍。在當今中國,對這個理論連竊竊懷疑都是不可能的,不會的,還要努力爭取機會表現自己絕無二心才對。於是,「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豁出命來也心甘情願」的豪言壯語,並非假話,確實反映了真實思想。偉人的話是不容置疑的,當今這位握槍的偉人說出了從未有人說過的新話,是新生事物的一種,具有勃勃向上的生命力,它帶來了更換一切傳統觀念的可能性,沒有任何實際經驗能夠證明它是荒謬的。除了一些通今博古的老朽和思想鑽進牛角尖的人,一般群眾是不會表示反對的。也許在今後的實踐中可能遇上無情的現實,構成否定這些新話的理由。一部分人可能在內心產生懷疑,但只要偉人手上永遠握著槍,這點暗中的懷疑是微不足道的。徜使無情的現實遇得太多了,偉人的理論給人民帶來痛苦,乃至無法生活下去了,那麼,即使你仍舊握著槍,也會變得沒有用處。這是以後可能出現的事,現在來說還太早了。現在,嶄新的理論還剛剛誕生,也許將要遇上的現實都是十分滿意的,在沒有實踐之前,只能相信理論的邏輯。大多數普通造反者都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因而都是誠實的人。他們對新理論和新事物抱著一種新鮮感,凡是有新鮮感的事物,都一定會使人興奮。於是,一貫不積極的,現在積極起來;一貫玩世不恭的,現在認真起來;已經灰心失望的人,現在有了新的勇氣。在這一陣子,人們所有的力量和智慧都發揮出來了,人身上全部熱能都貫注於一處,自然要出現奇蹟,夜不安眠算得了什麼呢?完全是合情合理的。
在這個新的不眠之夜,趙大明不知別人在幹些什麼,他單獨乾的是一項非常困難的工作。
晚上八點多鐘,范子愚忽然給他一項任務,要他立即動手寫一個造反小結,把經驗教訓好好總結一下,並且規定第二天晚上就要向大家宣讀,因此需要連夜趕寫。還說:「現在這年頭,不能按常規過日子,說干就干,馬上動手,革命勝利了再來睡覺。別的事不要你管,天塌下來我們頂著,思想專一,寫好這個小結。到時候我叫人給你把夜餐送來,還有什麼困難馬上提出,立即給你解決。」趙大明很受感動,連說沒有困難,一口答應下來。其實,早兩天趙大明就曾經建議要來這麼一次小結,當時范子愚和其他幾個頭頭都不以為然,這項建議被束之高閣了。今天怎麼突然起了變化?是什麼人使范子愚變得明智起來的?趙大明不知底細,只是有點感到奇怪。
這篇文章非常難寫。要肯定造反的大方向始終是對的,又要嚴肅地指出已經偏離方向的種種問題;要充分說明成績是主要的,又不能因此而掩蓋了缺點錯誤;要把少數人的先見之明寫出來,又要使大多數人接受得了;要依照常規那一套說明永遠是形勢大好,越來越好,又要提醒大家注意,前方的道路是曲折的。依照實際情況是,教訓多於經驗,問題大於成績。但照實寫來,怎能為大家所接受呢?不照實寫,總結的作用又在哪裡呢?趙大明知道,有一種規矩是需要遵守的,無論什麼時候,必須大談光明面,涉及陰暗面時需要特別小心,弄得不好就是右傾。從來沒有聽說過吹牛皮、說大話是叫左傾。「左傾」這個詞只在歷史上有過,現實生活中是不存在的。如果有人發現存在著左傾,那隻能說明他思想右傾。
最近幾天來,趙大明有點感到害怕,擔心自己的思想發生了右傾。在那天晚上被抓去坐牢的時候,他面不改色,大步地走向囚車,真有一種革命家的氣概。在被拘禁的那幾天里,有的人哭哭啼啼,一個勁兒地檢查又檢查,交代又交代,生怕叫他在招待所老住下去。而趙大明卻老老實實地遵循著「堅持真理、修正錯誤」的原則,有一說一,有二說二。這在後來是為人們所稱道的。問題發生在彭司令員的數小時談話以後。那次談話,司令員在趙大明心目中的形象完全變了,過去從外表看,感到他是一個不好接近的人;後來又聽說他犯了錯誤,更覺得他的毛病太多了;到了他下令抓人的時候,這個老頭子簡直成了個十惡不赦的罪人。可是,那幾小時談話把他的心攪亂了,甚至連頭腦中一些基本觀念都在開始動搖。他同情老頭子,贊成老頭子講的那些雜亂無章的道理,他為自己的幼稚無知而感到慚愧。他想起了湘湘,想起那天晚上與湘湘分手的時候……可是,後來聽范子愚傳達了江部長的意見,又針對老頭子的講話學習了毛主席的教導,趙大明的心裡更亂了!從理性出發,老頭子重新變成了可惡的人。他的講話,不過是用人性論來騙取幼稚的青年人的同情而已。為了使他老實交代問題,改正錯誤,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線上來,還需要同他作鬥爭。但是,那奇怪的「人性論」怎麼會那樣厲害呀!要逃脫它的俘虜又怎麼那樣困難哪!難道趙大明參加文化大革命,心還不誠嗎?難道鬥私批修的決心還不大嗎?不,他不承認,他堅信自己的胸懷是坦白的,他沒有欺騙自己,也不準備欺騙任何人。他一直以為,人之最值得驕傲者,在於他是正直的、純真的、心地光明的。那麼,卻又為什麼輕易地成了資產階級人性論的俘虜呢?人性論啊,神通廣大的魔鬼!因此他感到害怕,似乎他自己身上有一種很難察覺的病正在悄悄地作祟,這個病是不是就叫「右傾」?
他吃力地寫著那篇文章,感到很難寫,寫一張,撕掉,再寫一張,又撕掉,一時間已到零點三十分,大樓里卻並沒有安靜下來,常常有急急忙忙的腳步聲走進走出。也不像平常那樣哼著歌子打打鬧鬧開玩笑,所有在走動的人都顯得又忙碌又緊張,偶爾還有嘀嘀咕咕的說話聲。「這是在幹什麼?」趙大明想,「我是頭頭,我怎麼不知道呢?是不是有什麼事兒瞞著我?」他籠上鋼筆,準備出去找人問一問。正在這時,有人來敲門,他走去開了,鄒燕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進來。趙大明接住麵條問:
「外面在幹什麼?」
「誰知道!」
「是不是有什麼事兒瞞著我?」
「喲!什麼事兒要瞞著你呀,你又不是外人。」
聽她這一說,趙大明不好再問了。但他總是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心裡很亂,莫名其妙地擔心著會發生什麼不幸的事情。
「寫得怎麼樣了?」鄒燕拿起一張畫得很亂的稿紙問。
「不好寫,才開了個頭,不滿意,得重來。」
「又不是登《紅旗》雜誌,那麼講究幹啥呀!」
「不,」趙大明認真地說,「不寫就拉倒,要寫就寫好它,真能起點作用。」
「別那麼認真了!」
趙大明聽出,鄒燕的話里好像有什麼弦外之音,更加覺得奇怪,便盯住鄒燕,想從她臉上看出點什麼來。鄒燕也察覺了趙大明的異常反應,連忙引開話題說:
「大明,你跟彭湘湘的關係到底怎麼樣了?」
趙大明埋頭吃著麵條,不做聲。
「你們過去是不是都談妥了?」
「什麼談妥?」
「就是說是不是明確了那種關係?」
「不知道。」
「那天在小竹林里,為了什麼事兒?」
趙大明過去就不願意跟別人談起他和湘湘的事,現在更加忌諱了。原因是很複雜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就那樣崩了?」鄒燕又問。
仍不做答。
「那回抓人的事兒,你是怎麼打聽到消息的?是不是你又到彭司令員家裡去了?」
「你這是幹什麼?」趙大明有些生氣,「老釘著我問,問個沒完。」
「喲!想到哪兒去了!不問不問,再不問你了。」鄒燕覺得掃興,半天沒有言語,後來終於熬不住寂寞,自言自語地又說,「唉!看著是個好事兒,誰知又……」
趙大明注意聽著,感到話中有話,見鄒燕不往下講,便主動問她:
「你說什麼?」
「嗐!沒說什麼。我只說呀,大明,你跟彭湘湘那事兒,趁早算了,別惹些個麻煩到身上。」她見趙大明瞪著一雙大眼,進而又說,「人家是掌上明珠,千金小姐,那嬌貴的脾氣兒你消受不了。一會兒好了,一會兒崩了,朝三暮四的沒個準兒,害得你神魂顛倒,笑一陣,哭一陣,最後還說不定只是拿你開開心解解悶呢!像你這樣的小夥子還怕找不到一個稱心如意的人兒,何必背那個政治包袱呢!」
「什麼?」趙大明吃驚地反問。
鄒燕發現自己失言,忽然收住,再也不說了。趙大明已經聽懂她說的意思,預感到自己將而臨一種困難的處境,但他不願意違背自己的良心,不能容忍別人對湘湘加以不公正的評論,不管後果怎麼樣,先得把想說的話說了。
「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他難以抑制地激動地說,「我也知道是什麼原因促使你跟我說這番話的。但是我要說,我不能為了自己而傷害一顆純潔無辜的心。我相信革命並不需要我們昧著良心做事。哪怕我跟她從此再不見面了,我也沒有必要對她進行卑鄙的誹謗。別人怎麼說,那是別人的事,我的權力管不住別人的嘴巴,但我有權管住自己。是的,我和她有矛盾,矛盾可能還不小,也許完全沒有調和的餘地。但這決不意味著我和她要互相傷害,像惟利是圖的奸商一樣,無情無義,自私,殘忍。」鄒燕聽了這些話,早已尷尬地紅著臉,說不出話來了。趙大明也似乎知道自己出言不慎,誤傷了旁人,卻又無法控制自己。不等鄒燕開口,他接著又追問道:
「是不是由於我和湘湘的關係,引起了他們對我的不信任?」鄒燕有些驚慌,不知怎樣才好。
「是不是有什麼秘密瞞著我?是不是以寫小結為名把我關在這裡不讓出去?」
趙大明一連串的追問,嗓門越來越大,把鄒燕嚇得連連後退。
「哎呀!我真怕你。」鄒燕拿了碗筷,邊走邊回頭說,「人家好心好意勸勸你,還不是為了你好?你那麼激動,沖著我來,犯得著嗎?我可不敢再跟你說什麼了。」這時她已走到門邊,拉開門,側身出去,哐的一聲,門又扣上了。
趙大明感到內疚,但已無法挽回了,望著房門發了一陣呆,扭頭坐下,抱著頭進入了痛苦的思索。在這個非常的革命年月,最光榮、最幸福的人是處於主宰地位的革命者;如若能成為革命的外圍成員,也是可以感受到幸運的;不幸的是那些被革命宣布為敵人而剝奪了革命權利的人,或那正在被革命另眼相看,從而即將喪失原來的光榮地位的人。趙大明此時雖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而自己正在蒙受冤枉,大概是肯定無疑的。他感到坦然,因決無任何一點對不起革命的地方;他又覺得受了侮辱,一個沒有瑕疵的革命者竟落到這樣的境地。他詛咒著范子愚和其他那些沒有頭腦的盲動主義者,比往常任何一天都更加看不起他們。他也在苦苦地想著他和湘湘之間的事,眼前一片迷茫,心中隱隱作痛。在這種情況下,他哪有心思寫那個東西!但也不願意就去找人打聽什麼消息或提出什麼質問,心一橫,想道:「管它呢!看把我怎麼樣。」乾脆往床上一倒,睡覺了。
他半睡半醒地挨過了好幾個小時,起床時已是八點多鐘了。他趕緊洗了個臉,跑到食堂去,原來並沒有按時開飯,許多人還在睡夢中呢!
早餐以後,有人告訴他一個消息,說政治部收發室打來電話,那裡有人找他。他想起上次湘湘約他在營門外見面正是這樣傳遞消息的,難道今天又是她?一想到她,心裡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又希望是她,又擔心真是她。不管如何,他一聽到消息,馬上就往那裡跑去了。
傳達室並沒有湘湘,一個公務員問清他的姓名以後,告訴他到黨委辦公室去。他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來到黨委辦公室門口,迎接他的是陳政委的秘書徐凱。
「彭湘湘托我向你問好。」徐秘書盯著趙大明的眼睛,一面說一面與他握手。
趙大明保持著警惕,只答以微笑,不敢隨便開口。他們來到裡面一間小屋裡,關上房門。徐秘書特別鄭重地說:
「趙大明同志,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我?幫你的忙?」
「對。」
「我幫得上嗎?」
「幫得上,只有你能幫得上。」
「你先說說是什麼事吧!」
「是這樣,」徐秘書胸有成竹地說,「兵團黨委就要開會解決彭司令員的問題,正好彭司令員失蹤了,你看這……」
「失蹤了?」趙大明吃一驚。
「你不知道嗎?」徐秘書盯著他的眼睛問。
「不……不知道。」趙大明一邊想著一邊說,突然好像一切都明白了,猛地站起身,說道,「我去找他們。」話音剛落,人已到走廊里去了。
他一路氣沖沖地回到文工團,四處尋找范子愚。他打聽到范子愚和其他頭頭們都躲在第一鋼琴室里開密會,火氣更大了,來到門口,把房門狠狠地捶了兩下,不見有動靜,又更重地一陣猛擂,才有人把門拉開一條縫。趙大明用力一推,房門扇過去碰在牆上。室內的幾個人大驚失色,望著站在門口的怒氣沖沖的趙大明,半天無話。
趙大明目不轉睛地盯著范子愚,板著面孔走進去,坐在琴凳上。
「哎,大明,」范子愚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怎麼啦?那個……小,小結寫……寫好了嗎?」
趙大明把他橫了一眼,爆炸般地說:
「算啦!想把我怎麼樣,就說直的,別他媽的哄哄騙騙,把人家當成三歲娃娃。」
「這……這從哪裡說起呀?」范子愚把手一攤,裝糊塗地說。
「別裝了!」趙大明吼一聲說,「就從昨天晚上綁架彭其說起吧!為什麼瞞著我?搞什麼鬼?」
「這……嗐!」范子愚毫無思想準備,根本說不出一句像樣的話來。
「太沒意思了!」趙大明氣鼓鼓地說,「一塊兒造反,一塊兒坐牢,到頭來被自己人踢在一邊,當敵人看待。」
「別……別誤會,大明」范子愚說,「我們是……考慮到你……你和彭湘湘的關係,覺得……還是……採取迴避政策比較……比較好一些。」
「得了吧!迴避政策,這是剝奪人家的革命權利。」
「別……」
「既然是這樣,你們開除我好了。沒有你們的批准,我一樣革命,誰也沒有權利不許我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趙大明說完,把琴蓋一撐站起來,最後瞪了范子愚一眼,氣呼呼地走了出去。
他來到自己房間,把門關死,重重地坐在床沿上,喘著氣。他一方面感到痛快,把要表露的顏色都表露出來了,要說的話都說了,讓他們受著吧!活該!另一方面又有點忐忑不安,心在著慌地跳著。難道當真就這樣與他們分道揚鑣?除了造反派就是保守派,脫離這邊去參加那邊是不可思議的,一個有政治道德的人決不幹這種蠢事。那麼,拉一些人出來,重新建立一個獨立的組織?又將逃不脫分裂造反派的罪名,會失去很大一部分群眾的同情。要麼,只有當逍遙派了。可是,在這個轟轟烈烈的革命年頭,每一個有血氣的青年,都要關心國家大事,逍遙派連保守派都不如,是偉大時代的可恥逃兵。趙大明當然不會當逍遙派,這是毫無疑問的。
忽然想起,是不是可以去找江部長談談?對!這是一個辦法。他立即動身,到高幹招待所去。
他是頭一次來找江部長,所以有些膽怯,站在門口遲疑,想把要講的話全部想好了才去敲門。不料有人正好從裡面出來,把房門拉開了。
「喲!江部長,您看巧不巧,趙大明來啦!」說話的是鄒燕,就是她從門裡出來,說完就走了。
趙大明望著鄒燕走去的背影,覺得很奇怪,不知她是來幹什麼的。
「進來呀!小趙,快進來!」
江部長一聲熱情的招呼,使趙大明感到不需要拘束,連忙進門,向江部長行了個軍禮。
「坐下,坐下,隨便一點,我這個人不喜歡搞得那麼等級森嚴。」江部長說著,與趙大明相對而坐,拿出香煙來,「抽煙嗎?哦!你是歌唱家,要保護嗓子。」說完給自己點煙。
「江部長,」趙大明委屈地說,「我不明白,看一個人是不是堅定的革命派,到底憑著什麼?是憑著他曾經跟什麼樣的人接觸過,還是看他在現實鬥爭中的表現?」
「我已經知道了,知道了,你講的是什麼事,我早就知道了。哈哈哈哈!」江部長大聲笑著,「小趙,不要激動,你根本用不著那麼激動,早就有群眾為你打抱不平了嘛!說明你很得人心嘛!」趙大明木然,不知江部長是什麼意思。
「你以為鄒燕到我這裡來幹什麼?」部長問。
趙大明搖頭,表示無從知道。
「正是為了你來的。她剛才告訴我,說是……她親眼看見,你和彭其的那個女兒發生了原則分歧。她要保她的父親,你要堅持原則立場,要她大義滅親,所以就談不到一起,哭哭啼啼分手了。有這樣的事嗎?」
趙大明點頭承認。
「她還告訴我,說那回彭其要在文工團抓人,也是你首先把消息帶迴文工團,並且告訴大家,罪魁禍首就是彭其,鼓勵造反派群眾跟彭其鬥爭到底,是嗎?」
趙大明默認了。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鄒燕是范子愚的老婆吧?」
「唔。」
「連她都不同意范子愚對你的態度,可見你很有群眾基礎啊!」江部長細眯著眼睛品了一會兒煙,「你知道範子愚背著你搞了些什麼嗎?」
「他們綁架了彭其。」
「哦!」江部長又像知道又像不知道地說,「這個事……總的來說,大方向還是對的。不過范子愚這個人哪,敢想敢幹,但毛病也不少,真把一個重大的責任交給他,恐怕有困難。我記得還是在你們到政治部門口靜坐的第二天,他到我這裡來,我就跟他講過,要他轉告你,我想跟你談談。他告訴你沒有?」
「沒有。」
「唔,這個人哪,靠不住,辦事不牢。」
江部長在講話中一味地貶抑范子愚,這使趙大明很吃驚,有點不知怎樣才好。
「我有很深的印象,」江部長指著自己的腦袋說,「那回你們在政治部門口造反,有一段說服機關幹部的廣播講話是你起草的,很有水平,有理有利有節。當時我就想找到這個起草人談談,後來事情一忙就忘了。我還批評過范子愚,他那種『滾他媽的蛋』不是戰鬥,是罵街。」
趙大明把自己前來訴冤的動機忘得乾乾淨淨了,反過來莫名其妙地感到有點對不起范子愚,心裡很不安,恨不得馬上就走。
「你二十幾了?」
「二十四。」
「唔,這是個可塑性很大的年齡。」部長說,「范子愚那種不相信自己戰友的搞法,是孤家寡人政策,沒有無產階級的胸懷。革命都像他那樣搞,是不會成功的。你也要注意,不要把這點小小的不愉快拿去擴大了,要講團結,講風格,要注意在革命鬥爭的實踐中鍛煉自己。」這時,江部長格外認真又十分親切地把手伸過來,按在趙大明的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說,「小趙啊,你們這個年齡真幸福啊!正在選擇道路、決定前途的關鍵時候,遇上了這場偉大的革命,有機會充分發揮才能,你們可以說是前途似錦。不過,也會有人在這個時候摔下去,再也爬不起來。關鍵是站在哪一邊,堅定不堅定。我們這裡條件很好啊!有活老虎躺在身邊,只要我們敢打,就有可能成為打虎英雄。而且,我們有無產階級司令部的直線領導。江部長不是在你面前說瞎話,你懂嗎?」
趙大明努力咀嚼著這些話里的實際含義,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不要背包袱,」部長接著說,「跟彭其的女兒談過戀愛有什麼了不起!莫說是鬧崩了,就是沒有鬧崩,也不應該讓她影響你的前途嘛!彭其的女兒,根據黨的政策,是屬於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們不能把她推向敵人那邊去。如果我們的團結教育工作搞得好,她能夠主動出來檢舉她的父親,那麼,我想她也完全可以入黨。至於你,就更不用多慮。我……老早就發現你是一個人材,你能夠為無產階級司令部做出較大的貢獻,我正在考慮……呃,以後再說吧,咹!看你自己,完全看你自己。范子愚那裡,我會批評他。你回去吧!要團結,不要跟他們鬧分裂。」
趙大明兩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著離開了江部長的房間,在下樓梯的時候一腳踏空摔了一跤。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打好了腹稿的那許多話一句也沒有講,居然就可以走了,而且切盼著馬上就走。江部長像一個神靈似的使人敬畏,他給你鋪開了一幅開滿鮮花和隱藏著陷阱的圖景。他說的那偉大的革命在這裡從虛幻的輪廓變成了具體的通天的橋和入地的洞,你好像忽然從夢境回到了現實中來。不知怎麼那充塞在胸膛和血管中的沸騰的激情,在冷卻中凝成了固體。這是一種怪東西,使人增長年歲。
「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大明在心中念叨著,疑惑、畏懼、不忍、擔憂……感情與理智在展開搏鬥。
他信步——至少是沒有明確目的地走到了通往彭家的那條路上,在小竹林里徘徊。希望遇見她,又害怕她真的出現;更加擔心著那些大驚小怪的文工團的多事佬。
真跟約好了似的,湘湘那匆匆急走的身影在小路上一閃,正從外面回來。
「湘湘,等一等!」
趙大明鼓足勇氣喊一聲追了上去,使彭湘湘吃了一驚。啊!她臉色蒼白如紙,眼圈發黑,瘦了!大明忍不住心中一顫。
「怎麼還有時間到這兒來?」湘湘字字含怨地說。
「湘湘!」大明用請求諒解的眼光注視著她,柔情地說,「我們只能把寶貴的感情溶化在偉大時代的洪流之中。只能這樣,湘湘!」
「除了這,還有什麼具體的事要告訴我嗎?」
「我想……我希望……在兩個階級、兩個司令部的生死搏鬥中,你不要做無辜的犧牲者。」
「是不是要我用絞索勒死我的爸爸?」
「不!不……」
「你們把他關在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
「那好,謝謝你!」
湘湘無限怨恨地把趙大明盯了一眼,毅然扭轉身去,提步就走,再也不回頭。
趙大明一聲呼喊沒有叫出來,頭一暈,身子撞在一棵竹子上。竹子受到撼動,發出唰的一聲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