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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節

所屬書籍: 冬天裡的春天
  一個獵人,伺伏在叢莽之中,當身旁緊貼著的獵犬,開始躁動不安;當遠處傳來野獸的響聲,這時候,他的心情,是緊張,絕不是畏懼;只能應戰,端起槍來瞄準,而不應該望而卻步。至於一個戰士,一個確實想打一仗的戰士,是不害怕聽見鼙鼓之聲的,來吧,歡迎哪!炮打當頭,老將給逼出來了,那該真槍實彈地較量一番,也就是所謂的刺刀見紅吧!   於而龍站在半島尖端,心想:現在,在這春光明媚,景色宜人的石湖上,他,一個離職休養,尚未安排工作的幹部,是不會有人來干擾他的了;而是相反,該是他來給別人製造些麻煩,增添些不愉快了。是啊,三十年以後才頭一回踏上故土,如果僅僅為了悼念,為了懷舊,恐怕那地下的英靈也不會苟同的。而且,那冥冥之中的女戰士,他相信會支持他勾掉那個「 不」字。心有靈犀一點通,他好像看到,蘆花的眼光里,在流露著贊同的神采。   哦!終於看到了這顆信號彈,不過,不是紅色的。   水生的喚聲打斷了他的思索,只見那個供銷員快步向他跑來:「二叔,又把我找得好苦!」   「出了什麼事嗎?」   「快回家去吧,我娘等急了,朝地委江書記討人呢!」   「發脾氣啦?」   「是的,江書記沒得辦法,叫我來接你回去。」   「真有趣,你媽媽還是當年候補游擊隊員的勁頭,竟敢一點不見外地,去0 江海。可是我也奇怪,水生,怎麼對你們那位縣委書記,你爸爸當年的助手,好像有點距離,或者說,存著畏懼之心,怎麼回事?」   「其實王書記還是挺關照的,譬如對我——」   「這麼說,是你媽的不對啦?」   「她總跟不上形勢。」水生總結地說:「 認死理,不開竅,這年頭,心眼兒要不放活泛些,那怎麼能行?」他看出這位父一輩的人物,不大喜歡聽他的處世哲學,就改口了:「走吧,二叔——」   「不行,我在等一個人的下落!」   「誰?」   「葉珊,有人說她跳湖了!」   「被人救起來了,二叔。」   「現在,她在哪兒?」   「柳墩。」   「是嗎?好極了,快找條船,搭上珊珊娘,走!——你怎麼知道我在陳庄?」說著他們去找那個可憐的母親。   「就是葉珊講的,這個姑娘,也不知怎麼一時想不開,鑽了湖,也許她太關心她的魚了。蛖,也是個認死理的人,圍湖造田吧,她反對;我們化工廠往湖裡排點廢水吧,她抗議;老鄉們的漁網,網目稍為細了點,她也大吵大嚷,說人們吃了子孫後代的飯。可誰聽她的呢?命令都是上頭下來的,胳膊擰不過大腿,你有天大本領也不行,難道憑良心講,她的話不在理么?可一個小蘿蔔頭,頂個屁用,所以還是應該安分守己,端多大碗,吃多少飯……」他又打開了那部處世哲學的新版本,得意洋洋地宣講。   於而龍根本不往耳朵里去,他在思忖:「這麼說,王緯宇的『非法定繼承人』還活著,十年前,她不知道事實真相,被他瞞了。十年後,她已經全部明白,看看他那個良心砝碼,在血統的呼喚面前,是抵賴,還是承認?是接受,還是背棄?王緯宇,王緯宇,我倒要看看這個角色,該是怎麼樣來扮演呢?」   水生的那套理論,並不停留在書本上,而且還充分運用,他嫌坐船一搖三擺太耽誤時間,截住了一輛過路的運貨卡車,和司機搭訕了幾句,答應搭他們三個人,繞一點遠,送到柳墩。看起來,友誼在這種情況下,就變成了可以等價交換的商品了,誰知水生在司機耳邊嘀咕了些什麼,那個老油條駕駛員表現出很高的熱情,定要於而龍和水生坐進駕駛室里。也許水生有些話想對他講,所以附和了於而龍的主意,把珊珊娘讓進去坐,然後他們倆攀上車廂,拍拍駕駛室頂篷,解放牌汽車便離開那唱個沒完的買買提和王小義,向三河鎮開走,是的,得繞個很大的彎子。   很顯然,水生是受了王惠平的囑託,要來給他做工作的,供銷員嘛!三寸不爛之舌,能說會道,和行駛中的這輛車一樣,在給他兜圈子呢!   「二叔,你看那座雙曲拱水泥橋沒有?」   一座拋物線似的公路橋,像彩虹般騎跨在蟒河上,映入眼帘,他由不得讚歎:「呵!相當漂亮的嘛!」   水生加了一句:「全部水泥,都虧了緯宇叔,要不是他,我們縣眼睛哭出血來,也弄不到一袋啊!」   於而龍納悶了:王緯宇什麼時候當上水泥廠的革委會主任?即使他手裡有座水泥廠,也無權調撥這麼多噸水泥給石湖縣,至少得千噸以上吧?一座多墩橋樑,恐怕很需要點水泥的吧?可惜不懂土木工程,概數都計算不出。   「二叔!」又來了:「你看見那並排的高煙囪嗎?」   於而龍眼力不那麼太好了,假如有大久保那架蔡司望遠鏡就省勁了,儘管水生指給他,他還認真看,夾在他當石湖縣第一任縣長時種的防風林里的那兩個煙囪,怎麼也看不出來,三十年後,那些樹木都鬱郁成林了。   水生相信他看見了,告訴他:「 一個煙囪是化工廠,就是葉珊拚命反對往湖裡排污水的,計劃外的項目,省里說什麼不撥款,是緯宇叔幫了個大忙,算是從頭到腳都武裝起來。」   「哦,那不用分說,另一個大煙囪,也是緯宇叔的功勞啦?」   「是正在籌建的農機廠,計劃內的,省里答應給錢,可是——」   「可是什麼?」   水生莫測高深地笑笑,住了口,不說下去。   於而龍樂了:「 水生,按你的年齡,總是看過《梁山伯與祝英台》的了。」   「我倒是有眼福看過幾天四舊的。」   「其中有一段《十八相送》,還記得嗎?現在我演的那個角色就是梁山伯,什麼都不明白;你取的那個角色,就是祝英台啰,想拚命讓我知道那些你不便明講出來的話,於是只好一個勁地『 梁兄』、『梁兄』。我說水生,你們那位縣委副書記交給你什麼特別任務?何必吞吞吐吐,拐彎抹角,乾脆痛快些不好嗎?」   「二叔!」他訕訕一笑,這個創造出人民群眾要靠共產黨,而共產黨無需靠群眾的理論家,坦率地說:「 現在農機廠,好比一位要出閣的大姑娘,光有兩隻空箱子。」   「哦,需要陪嫁。」   「二叔,你真懂行。」   「緯宇叔呢?這個樂善好施,功德無量的好好先生呢?」   「他是點了頭的,幫忙幫到底,送佛到西天。」   「那不很好,不過,按照一般規律,他這樣熱愛家鄉事業,你們怎麼報答他呢?」   「他什麼都不要。」水生嘆息著:「真該給他掛萬民傘啦!」   「哦!有這等好人?」於而龍心裡想:他究竟為了什麼?這位一石三鳥的「二先生」。於是說:「那就照方抓藥,再找他。」   水生遲疑一會兒,才說:「關鍵在你,二叔!」   於而龍嚇了一跳:「 真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我怎麼成為關鍵?別忘了我擔任過石湖的區長,縣長,支隊長,這裡的江山是我們一塊一塊解放的,怎麼會如此缺乏感情?水生,你搞錯了吧?」   「一點都不錯,二叔你很快要官復原職,還會回到工廠里去,所以緯宇叔不好太專斷了,得照顧到你。只要你能同意,或者你答應不予追究,那台電子計算機——」   於而龍嚇了一跳:「什麼?」   「就是你們廠實驗場里那台進口的什麼宇宙型——」   他糊塗了:「跟你們有什麼牽連?」   「有一家研究所搞不到外匯,假如你們能轉讓,我們農機廠要什麼,有什麼,想星星,還得給月亮呢!」   這位前黨委書記兼廠長,氣得差一點從卡車上跳下去。——「搞的什麼名堂嗎?究竟我們還是不是社會主義國家?什麼時候中國又出現了掮客這種行業?電子計算機是實驗場的心臟部分,難道覺得它死得還不徹底,定要斬草除根,殺盡滅絕才丟開手不成?哦!有的人心腸實在太狠毒了,就像當年殘害你哥哥小石頭那樣,水生,水生,你呀……」但是,責備一個小小的供銷員,有什麼用處?充其量也只是具體經辦人員而已。於是,告訴他:「到三河鎮,你讓車停一停!」   「幹什麼,二叔?」   「我需要找個人,辦點事。」   「找誰?」   「一個殘廢同志——」   他摸不清底細深淺地看著於而龍,但是,他估計得出凶多吉少,便不再做說服動員工作了。   車在三河鎮停住,幾乎不用找,老遲還在昨天早晨的河邊,繼續釣他的甲魚。他看見急匆匆走來的游擊隊長,樂了,因為他臉上那塊傷疤,笑起來,面孔是很難看的,但於而龍懂得那是真心的笑,毫無隔閡的笑。   「你這個隊長,又打開游擊啦,神出鬼沒——」   「老遲,能不能馬上去給我發個電報?」   「這等緊急?」   他笑著說:「大久保要來搞掏心戰術啦!」   「那還用說得。」他立刻收拾他的漁具。   於而龍向水生討了紙筆,寫好拍給工廠和王緯宇的電報,電文很簡單,但工廠里的同事准能聽得出來,那是於而龍的語言:「 不要打電子計算機的主意了,這種挖墳的遊戲,可一可二,可不能再三!」   「拍加急電報,老遲!」   「一準啦!」他把電報稿折好,掖在帽檐里,像過去戰爭年代傳送情報似的,馬上就去執行任務了。   「老遲,等等,給你錢。」   這句話,於而龍可說得太糟糕了。老遲站住,回過身驚詫地看著他。他後悔了,錢?有些東西不是拿錢可以買來的,譬如共產黨和人民群眾的血肉聯繫,是和商品交換毫不相干的。——呵!老遲,我的兄弟,對不起,我把你侮辱了,你為我咬掉的那截手指頭,是多少錢也補贖不回來的,你唾我吧!唾我這生鏽的腦袋瓜吧!   於而龍揮揮手,老遲也許看到了他的內疚,便車轉身走了。   卡車繼續繞圈朝柳墩開去,他對失望的水生說:「 你那樣總結我們的社會,我總認為有點消極。無論什麼時候,共產黨也得靠人民,就如同魚和水一樣,水沒有魚照樣流,魚沒有水,可活不成。只有那些老爺,和存心要禍害黨的敗類,才把黨變成救世主,人民得看它的臉色行事,得靠它的慈悲恩賜生活。放心吧,水生,那樣的老爺,那樣的敗類,早早晚晚要垮台的。去年十月就是一個鐵證,你說,歷史上有誰比那些人失敗得更慘,九億人民的唾棄呀!……」   水生搖搖頭,並不以為然,道理是一回事,現實生活又是一回事,在這兩者之間的差距還未合攏,一個小小供銷員,還用得著那部處世哲學,包括對於而龍,也不敢得罪。倒不是因為於而龍是長輩,而是一個他認為可以靠一靠的共產黨的老爺,不是很快要官復原職了么!   冬天,在每個人的心靈上,都留下了寒意。於而龍想起他們家鄉的一句諺語:「吃了端午粽,才把棉衣送。」那是一點都不錯的。   汽車終於開進了比平日要熱鬧得多的柳墩。   珊珊娘一把抱住她世界上惟一的親骨肉,母女倆摟在一塊嚎啕大哭,哭聲把柳墩都震動了。但是,她們倆所哭的情由,卻並不相同,固然,都是和王緯宇有關,但從哭聲里,可以分辨得出,感情是有差別的。   老林嫂嘆著氣說:「一對苦命人哪!」   一個是哀傷地哭,一個是悲憤地哭;一個是想起凄涼歲月,含辛茹苦,在如泣如訴地哭;一個是滿面羞慚惱怒,心肝摧裂,而飲恨痛惡地哭。   對於婦女們的哭,於而龍的一條根本政策,就是不干預,不勸解。因為哭,無非真假兩類,那些假惺惺的哭,越是理會,(巴不得你來理會!)越是上臉;而真情實意地哭,更無需阻攔,應該哭個夠,哭個痛快。看來,她們娘兒倆的哭,確實是一種感情的爆發,尤其是那個年輕姑娘,都是曾經企圖結束自己生命的人,讓她哭吧,肯定她有著更大的痛苦。   柳墩是個不大的漁村,一位從大地方來的貴客,就是夠轟動的了;現在,又出了一位投湖自盡的姑娘,更是村子裡的頭條新聞;隨著又開來了一輛大卡車,鄉親們的兩眼簡直像看乒乓球賽,忙不過來,腦袋都成撥浪鼓了。他們不知是看捉老母雞送給司機,以鞏固友誼的水生好呢?還是看那下車就哭哭啼啼的珊珊娘好?   對於人們這種看熱鬧和湊熱鬧的天性,於而龍有深切的體會,幾乎滿村男女老幼,兩條腿能夠走得動的,都不請自來了,雲集在老林嫂家門前的場院里。有的端著碗筷,邊吃邊看,有的嫌自己生來矮小,索性搬條板凳,站上去瞧,有的擠在窗前,不時把第一手消息往後邊傳遞。但是,可以保證,絕大多數人並無任何惡意,人不傷心不落淚,甚至還很同情。   所以於而龍對於十年間製造的群眾聲勢,人海戰術,萬民空巷,義憤填膺等等,從來不相信,無非利用人們的這種天性,和手裡棍棒的壓力,取得一時的優勢罷了。只有廣場上鮮紅鮮紅的血,和那無數的潔白潔白的花圈,那才能代表真正的人民意志。至於那些看熱鬧和湊熱鬧的善良人,十年來,於而龍也總結了一條經驗,如同對待婦女的眼淚一樣,讓他們看個夠,湊個夠,直到他們腿站酸了為止。因此,他不許水生去干預門口圍看的鄉親,千人大會,萬人大會怎麼辦?你能去一個個轟人家,還是讓人們看得越清楚越好,真理在光天化日之下,可以完全堂而皇之地擺出來的。   果然,不多一會兒,除了幾個少數頑固派,都陸陸續續散了。因為,很有點像我們那些不太佳妙的影片一樣,只消看個開頭,就能知道結尾,估計娘兒倆也就這樣哭下去,不會再出現什麼奇峰突起的情節了。終於,那幾個頑固分子也不再堅持,連珊珊娘都擦眼淚站起來了,還有什麼精彩鏡頭可看呢?如果在電影院里,座椅准劈里啪啦響開了,觀眾一定嘟囔:「 浪費兩毛五是小事,白讓我們受一個半小時的罪!」   直到人全散了,老林嫂才問她兒子:「 弄到了嗎?」水生頷首示意,但又似乎規避著於而龍好奇的目光。老林嫂說:「 不礙事的,快拿出來吧!」於而龍注意到水生打開那供銷員的提包,還神色詭秘地看看門外,這才掏出幾刀方方正正捆綁得結實密貼的錫箔。   他納罕地瞅著,這是地地道道的迷信用品,又要搞些什麼名堂呢?「幹什麼?你們打算搞真正的四舊啊?」   老林嫂不容干涉地止住他:「你可以裝看不見!」   「我長著眼睛——」   「江海都准了,你在這兒,水大漫不過天去。」   「他人呢?」   「領他兒子走了,回頭再來。」   「他兒子?」   「就是救了珊珊的複員兵。」   老林嫂說到這裡,葉珊的哭聲又響了起來,於而龍不由得深深嘆息,因為他曾經在沼澤地里,聽過她和那個女中音說的私房話,心裡想:生活是多麼複雜呵……   老林嫂將錫箔摺疊成一個個元寶,珊珊娘走過來,坐在她旁邊,默默地幫著忙,她是個手巧的婦女,疊的紙錠要比老林嫂的精緻,秀氣。   「哭吧,珊珊!」老林嫂摺疊著準備燒化給蘆花的迷信品,一邊慢騰騰地說:「 如今我是想哭也流不出眼淚來啦,全流幹了,流盡了。說實在的,想起這十年,我也真想哭一場。十年啦,你們娘兒倆頭一回登上我的家門,十年,整整十年,我頭一回跟你們娘兒倆張嘴說話。是誰害得咱們這樣生分的嘛?早些年,我跟珊珊娘也不是不來往嘛,再說都是水上人家,船靠船,幫挨幫,不親還親三分,可做了十年仇人。要不是江海把道理給我講清,今兒我敢拿棍子打你們出去。如今我總算悟開了這個理,挖蘆花的墳,毀蘆花的屍,不能怪珊珊,孩子有什麼錯,是大人教唆的嘛!黑心腸的人有的是,他們什麼下作的事干不出來?那雙黑爪子,什麼地方都下得去毒手的。哭吧,孩子,你上當啦!哭吧,不要憋在心裡,大聲哭出來吧!」   葉珊站了起來,泣不成聲地拉住了老林嫂,拉住了她媽,咽了半天,也咽不下那口骨鯁在喉的話。她失神地痴獃獃地立著,兩眼都直勾勾地不轉不動。「哭吧!孩子,哭出來,要不悶在心裡就憋死你啦……」   但是,誰都料想不到,她沖著於而龍,把最後的指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憤不欲生地訴說:「 ……我該怎麼辦?我還能活下去么?我有臉在人前站著么?告訴我,告訴我吧!」現在,她認為只有這個堅強的游擊隊長,能給她力量了。   聽話的三個人都愣住了,堂屋裡死一般的寂靜,因為聯繫到她的投湖,聯繫到她哀哀欲絕的哭聲,想想從一個女孩子嘴裡吐出「沒臉」兩個字,性質就是相當嚴重的了。珊珊娘緊緊握住她女兒的手,驚恐不安地望著她女兒,望著那張緊緊用牙咬住嘴唇的臉,害怕地等待著葉珊即將說出的話。在這個度了凄涼一生的女人心靈上,從來還不曾像現在這樣,籠罩著一個巨大的罪惡魔影。   葉珊顫抖著,嘴唇哆嗦得幾乎說不出句整話,好像不是她在講,而是那個靈魂中絕對純潔,毫無瑕疵的女孩在控訴。於而龍活了六十多年,老林嫂是七十多歲的人,也被那女孩含血帶淚的言語震蒙了。   她求援似的朝著三位鬢髮蒼蒼的長輩,雙膝跪了下來,伸出手,渴望他們拉她一把:「我怎麼有臉活著,我怎麼辦?親人們,我該怎麼活在這個世界上呢?你們快告訴我,我這個被親生父親糟蹋過的女孩子啊!……」   畜生!王緯宇!你這個禽獸!……於而龍差點背過氣去,他那緊握的拳頭,指甲都深深地摳進掌心裡去。突然間,他眼前映出蘆花在船艙里,端著衝鋒槍向那些強姦犯掃射的情景,似乎那鮮血腦漿飛濺到他身上似的。他站了起來,朝葉珊走去,那個臉色白得可怕的女孩子,緊抓住他伸出的手,嘩嘩的熱淚滴落在那漁民粗大的手心裡。   這時候,發怔的老林嫂,好久才透轉那口氣,甚至珊珊娘搖搖晃晃,站立不穩,暈倒下去的時候,也不知道去扶她一把。   可憐的珊珊娘,又像早晨在陳庄那樣,聽到她女兒投湖自盡的消息時,神不守舍地跌倒在堂屋裡的磚地上。她暈厥過去了,但還有一絲意識,好像又回到了裝滿了包身工的航船上。那個人販子,不,變了,是相貌堂堂的王緯宇,正笑容可掬地把她從艙里拖出來,要往湖裡扔。   「救救我,救救我,你不能這樣無情無義。」   他甜蜜地笑著,將她扔進了石湖:「四姐,我把你放生啦!」   「救命啊!救命啊!」她呼喊著,在波濤里掙扎著,水淹沒住她,但是,又冒出了水面,可是王緯宇非但不搭救她,而且笑吟吟地用撐船的竹篙,朝她狠命戳過來。   不知什麼時候,她又似乎落在了王緯宇的懷抱里。哦,她被他摟得緊緊的,站在三王莊那段大堤上,他在她耳邊情意纏綿地說:「四姐,讓咱們抱在一塊跳湖吧!」   「不,你活著吧,只求逢年過節給我燒幾張紙錢……」   「橫豎十五塊鋼洋,不會白扔進水裡去的。」   她嚇壞了,抬頭一看,發現摟住自己的,不是王緯宇而是人販子,是那輸光了一切的賭徒。「 放開我!放開我!」拚命想從他的懷抱里掙脫出來,但是像屠夫一樣的人販子,把她推進石湖裡去。   她在波浪里沉浮,一會兒浮在了浪濤的頂峰,仰望蒼天,但天是黑的;一會兒又沉到了湖底,環顧四周,也是墨一樣漆黑陰沉。世界是那麼廣闊浩瀚,竟沒有一絲光亮來映照這可憐的女人。呵,終於給她展示了一指寬的裂縫,她從那罅隙里,看見了自遠處駛來的一條班輪,而且清清楚楚地認出了她的女兒。哦!那不是她的珊珊嗎?她站在船頭,容光煥發,在她身後,站著王緯宇,臉上掛著永遠是那樣和藹可親的笑容。她告訴他:「 知道嗎?她是你的女兒,你的,明白嗎?」   他高興地笑了:「都長得這麼出息了!」   堂屋裡,天窗照進來的一束光線,正好照到了她的臉上,她蘇醒過來了,頭一句話,滿屋的人誰也聽不明白,只聽她有氣無力,斷斷續續地說:「我對他講過的,講得再明白不過的……」   她的確告訴過王緯宇:「珊珊是你的親骨肉呀!」   ——難道他會沒往心裡去?聽見的,他分明聽見的,那是十年前他回石湖的事情了。   王緯宇做夢也想不到在這樣的情況下,碰到了一夜之間成為階下囚的江海,以堂堂地委書記之尊,竟屈居在統艙底層,和雞籠子,魚擔子混在一起,實在太狼狽了。他想到於而龍在王爺墳的命運,恐怕不會太久,也將步江海的後塵;他倒不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而是慶幸自己,痔瘡犯得及時,能夠離開工廠來到石湖,是一項多麼明智的舉動。他在心裡,向那仍留在工廠里支撐殘局的於而龍說:「老朋友,我該歇歇肩啦,天塌下來,你獨自頂著吧!」   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在必要的時候,急流勇退,而今天的退,正是為了明天的進啊!   在船艙的兩邊甬道上,他向早先的濱海支隊長打招呼:「 哦,老朋友!」這個二先生,從來不會在臉上流露出什麼內心情感,而甚至馬上送你去斷頭台,還抱住你腦瓜親吻,祝福你一路平安去天國的。最可笑的是江海,這個鹽工,竟忘情地張開膀臂過來歡迎戰友,直到王緯宇附耳告訴他:「 注意影響,有人在瞪眼呢!」這才使江海記起自己的身分。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了一張漂亮的面孔,王緯宇是個「 閱人多焉」的人物,也被吸引住了,放開了江海,和走來盤問的葉珊搭訕起來。   那封有來頭的信幫了王緯宇很大的忙,一下子縮短了他和持有戒意的姑娘之間,那種警惕的距離。江海的分析未必全對,不是由於小地方的人,沒見過大世面,才被唬住的,而是人本身固有的一種崇拜本能,在女性身上,表現得更為突出。她們崇拜名流,崇拜顯貴,崇拜強者,就像電磁分子在磁場里向正負極集中那樣,趨向有名氣的人。只消看一看電影演員在三王莊小飯鋪服務員心目中的地位,就不難猜出,雖是一個小組的成員,而地位超過部長以上的人物,他的親筆信在葉珊眼裡,該產生何等強烈的反響。   何況,王緯宇有著於而龍總罵的:「 這個混蛋半點也不顯老」的面容,他永遠保持住四十多歲,五十來歲的堂皇儀錶。對女性,不管老的少的,香的臭的,他都有辦法討得她們的歡心。於是,不用分說,一個剛二十歲的專科學生,很快被他雲山霧罩的談話吸引住了。   海妖,就是用歌聲來迷惑海上的航行者,讓他們葬身魚腹的。   輕信,正是年輕人的致命傷啊!   當班輪終於抵達縣城,王惠平早站在碼頭上恭候,連看都不看江海一眼,把王緯宇請上吉普車,送到縣城北崗的縣委小招待所去了。說實在的,那兩天的洗塵接風,忙得王緯宇把那個魅人的姑娘忘了。儘管那時縣委也處於癱瘓狀態,但新派人物,也不敢菲薄他,因為他給家鄉出過力,而且不計報酬;似乎惟一的條件,就是他的得意門生,總得在縣的領導崗位上「賴」著。   世界上是有許多奇怪的,難以理解的事情,然而細細想去,又並不奇怪,而且也不費解。例如在非洲密林的犀牛,和在它牙縫剔抉殘渣的犀牛鳥,它們之間的夥伴關係,豈不是很足以說明它們之間的君子協定么?   兩天以後,他準備去陳庄、三王莊等故地一游,在班輪上,再巧不過,還是兩天前那艙面甲板附近,一張滿月似的漂亮面孔迎了過來。   王緯宇問她:「去哪兒,你——」   「前面停船的碼頭,陳庄。」   「你是石湖的?」   「當然,我家在那兒住。」   「陳庄?」二十多年前,陳庄是他們家興怡昌字型大小的天下,什麼時候變了風水,竟出息這樣一隻美麗的鳳凰?他笑了:「 那我們說不定還沾親帶故呢!你爸爸呢?」   「早死了。」她不情願講自己的父親,而多少有點憐惜和深情地談起她媽媽來:「也許你會認識我媽媽的,她送去每個離開陳庄的鄉親,又迎來每個訪問陳庄的客人,一年三百六十天,風裡雨里,生活在石湖上。」   「她是——」他眼前閃現出一個女人的影子。   「凡是搭過我媽的船,都忘不了陳庄的珊珊娘的。」   他完全了解珊珊娘是誰。怪不道這張嫵媚多情的臉,多麼像當年在船艙里,給他端來一盞裝滿愛情的棗茶的那個溫柔婀娜的四姐啊!   「你十幾啦?」他不禁想起問這個難堪的話題。   「一九四八年到今天,整整二十周歲啦!」她那誘人的笑靨越看越像四姐了。   在她誕生的前一年,正是王緯宇生命史上艱難的一年,罪惡、誘惑、沉淪、掙扎,有些早就使它死亡的回憶,努力予以忘卻的回憶,又涌了上來。那些只有沉默的鵲山和無言的石湖,才能知道的生的和死的秘密哦!   一九四八年?王緯宇盤算著。但是,冒昧地去問一個還不算熟識的年輕姑娘,她的生日在哪一天,是行徑荒唐的。可他腦海里,無法排遣掉一九四七年底,一九四八年初那個陰曆年的除夕之夜,自打那個夜晚,離開新寡的四姐以後,從此勞燕分飛,天各西東。除了以莫名其妙的地址,匯幾個錢給她們娘兒倆,以贖靈魂上的不安外,更無別的什麼聯繫了。   ——難道她會是自己的親生骨肉?   他不相信,可又無法使自己不相信。船慢慢地靠攏了陳庄碼頭,他比葉珊還要眼快,先瞥見了在熙攘人群里,等待著女兒歸來的珊珊娘。   「媽,你認識嗎?」   對於女兒提出的這個酸甜苦辣的問題,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等到葉珊忙著向熟人們介紹,怎樣把地委書記揪回來的時候,她悄悄地對王緯宇說:「看見了么?都長這麼大了!」   王緯宇的眼睛瞟著別處,嘴在問著:「是我的嗎?」   「你還怕栽贓嗎?好狠心!」   「問一聲不算多吧?」   「十月初一的生日,你算去吧!」說罷轉身離開了他,傷心對珊珊娘是家常便飯,已經是無所謂的事,她麻木了,也適應了這種生活。二十年前,孩子不被人承認的命運,二十年後又重演了。不過,女兒大了,艱苦的歲月過去了,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風風雨雨再也不會影響她什麼了。而且,作為母親,也不願失去最後的安慰,更不願由於承認產生新的紛擾,來破壞她的平靜。她像一隻受驚的躲在窠里的鳥,剛探出點頭,又縮了回去。   應該講清楚的不講,不應該隱瞞的偏要遮掩起來;不知不覺地犯了罪;明知道是罪孽,卻忍不住要陷進去。三者,究竟誰的過錯更大一些?哦,毫無疑問,公正的審判官,會把懲罰的利劍指著那個花花公子的。但是,殘酷的現實卻是:無罪的人站在被告席上。   歷史的顛倒啊……   王緯宇在十年前的石湖上漫遊的時候,確實產生了一種再世之感:他認為歷史是要顛倒過來寫了,且不說一個十七級幹部寫的介紹信,勝過了鐵券丹書,身邊的這個女孩子,竟敢把地委書記從寶座上扭下來,隨便幾個人寫張勒令之類的東西,儼若聖旨。這種形勢再沒有那麼清楚地表明,龍捲風掀起的層層惡浪,他需要像弄潮兒那樣凌駕在波濤之上,才不會被歷史車輪所碾軋。所以,他多次返回石湖,從來也不像這一次,喚起他心底里的異樣感情。他覺得是時候了,改變那種舊的對他來講是不平衡的局面,新的機會展現在他的面前。他頓時發現石湖是玫瑰紫的,呈現出夢幻的美,鵲山是亮藍的,藍得那樣神奇,身旁的葉珊是粉紅色的,像一支夏季開花的美人蘭。所有這一切瑰麗的色彩,使得他心花怒放,要不是司機猛地剎住車,他不但看到了自己明天要把於而龍扳倒,後天很可能像那個十七級幹部飛黃騰達。連升三級,過去是相聲諷刺的題材,現在撐桿跳一步登天,也是正常的了,為什麼他王緯宇就不可以起飛呢?   他再也按捺不住那躍躍欲試的心理。   縣裡的小車司機告訴他們:「 如果要往三王莊去,公路到此為止,只好麻煩二位步行了。」   「為什麼公路不經過三王莊?」王緯宇問。   司機也答覆不上所以然,因為有的人喜歡疑問,有的人喜歡習慣,司機顯然屬於後者,不認為公路不往三王莊去,有什麼不妥之處。而王緯宇卻覺得蹊蹺,嗅覺靈敏的人,總要到處嗅嗅,也許並無什麼惡意。但他卻不,為什麼在離三王莊還有三華里的岔路口,公路折而往西,離開了湖岸?等他來到銀杏樹下,那座矮趴趴的墳墓旁邊,他嗅出文章來了,對葉珊說:「 很清楚,死人擋了活人的路!」   那塊殷紅色的石碑下,有堆新燒化的紙錢灰,這像觸媒劑一樣,燃起了王緯宇心頭嫉恨的惡火。一個至今還在人們心裡活著的死人,對他來講,不僅僅是擋住道路的問題,而是一種精神上的威脅。他並不記仇,過去的事情已經了結了,但在新的生活即將開始的時候,這座墓是相當礙眼的。人死了以後還會產生威懾的力量,那是相當玄虛的,可是,靈魂上心虛膽怯的弱者,卻往往忌憚這種精神上的壓力。剎那間,那些夢幻似的玫瑰紫,奇妙的孔雀藍,都黯然失色,不那麼鮮艷奪目了。——媽的,多少年過去了,可紙錢是剛剛焚化的,人們還惦著她,不曾把她忘記。據說,四時八節,有人遠遠地劃著船來給這位新四軍女戰士上墳掃墓。看起來,人死以後的價值,要以年代久遠而仍舊被人緬懷不忘來衡量的。他嫉妒,不是一般的感情上的嫉妒,而是一種競爭,是勢不兩立的競爭,她的存在,即或是這種並不存在的存在,他也認為是觸目驚心。生前,她擋他的路,死後,她還擋他的路。哼!嘴角那殘酷的下垂紋變得更明顯了。   葉珊問:「她不是個烈士嗎?」   「據說是。」   「為什麼說『據說是』?」   「現在是重新估價一切的時代;舊的價值觀念不靈了。」   「可以挪到烈士陵園裡去嘛!」葉珊說:「她不該擋著人們的生活。」   「不是那麼簡單的,總有挪不進烈士陵園的苦衷——」   「是嗎?」那時候,人們的鼻子特別敏銳,葉珊從那閃爍其詞的後面,嗅出來一些古怪的氣味。當時,由於懷疑成為癖嗜,否定就是真理,所以對神聖準則的破壞,對崇高理想的褻瀆,對英雄前輩的詆毀,成了一種時髦的空氣。尤其是曾為這個制度,為這個社會奔波跋涉,流血流汗的同志,一古腦兒全成了革命對象。因此,在像葉珊這樣的天真頭腦里,彷彿所有的一切,特別是過去的,都是屬於被告席上的東西。於是她向王緯宇提出了一個問題:「 你敢不敢跟我講講?」   「有什麼好講的呢!」他站在蘆花的墳頭旁邊,手不再冰涼和震顫了,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時間是最好的鎮靜劑,而忘卻是比嗎啡還要靈驗的止疼葯。   葉珊說:「提供一些關於她的情況。」   「那可說來話長呢,甚至還牽扯到你——」   「我?」   「對的,假如你有興趣,你到北崗的謎園找我來吧!」   去這個幽雅的小招待所,假如不願順公路走嫌遠的話,一般地都是徑直翻過那道小山崗,穿過烈士陵園,就可以來到在林木環抱著的園林建築物里,能夠住進謎園的人物,自然都是首長之類的貴客。葉珊雖是石湖縣人,還有生以來頭一回踏進由荷花池,太湖石,曲壁迴廊,亭台樓閣組成的府邸。那正是一個新舊交替的年頭,例如江海之類老客人,失去了住的資格;而暴發戶們剛露頭角,還抱著最初的謹慎,比較不那麼忘形,也不太好意思來住,偌大庭院,只有犯了痔瘡的王緯宇獨自休養。   水榭靜悄悄的,靜得連養來專供首長垂釣的鯽魚,浮在水面上吧唧嘴的聲音,都可以聽到。   「真幽靜,簡直是世外桃源!」   「不,葉珊,沒有桃花源,只有避風港。」   她笑了:「你是逃避現實鬥爭嗎?」   「是這樣,葉珊!」他胡亂甩著魚鉤。「 我不能傷害朋友,明白嗎?也許這是我們多活幾年的人,必然會有的精神包袱,你知道我和於而龍有四十年的交情,我缺乏你們年輕人的把皇帝拉下馬來的勇氣,把手舉起來打他,所以——」   「那你究竟認為於而龍是好呢?還是不好?我對他很感興趣,想了解了解他。」   「要依我說,當然是好的了,也許在你眼裡,就不見得是好的了。」   「為什麼?我不理解其中的奧妙!」   「那讓我從頭講給你聽,許多許多年以前,石湖上有個出色的漁民小夥子——」   「於而龍?」   「我給你講的是故事。」   「好吧,我不打斷你!」   「同樣,還有一個出色的船家姑娘,她愛上了他,下了訂書,交了聘禮,換了庚帖——」   「庚帖?」   「那都是封建的婚姻契約,謝天謝地,如今你們再不受那種約束了。」   「是不是紙上寫著姓名年月日,還有吉慶話的字帖?」葉珊坐到他身邊來問。   「是的,但那有什麼用呢?所有不幸的愛情,都是由於第三者的介入呀!」王緯宇說起這些話,是挺能打動人心的。   「那麼這個第三者是誰?」   「一個女性介入了他們之間。」   「誰?」   「我不說你也該明白了。」   「哦,原來是她!」   「而且她是拋棄了另一個人,愛情有時是很無情的。」   「那是誰?」   「就是那個漁民的哥哥。」他嘆了口氣。「 他和那個船家姑娘一樣,都是不幸的犧牲品。而他,死得更慘,渾身巴著無數的螞蟥,那次地下黨委會,直到今天,也不知是誰出賣的。反正,這一來,那個厲害的女人,得以放手大膽奪取她想要奪取的那個漁民了,於是,可憐的船家姑娘……」   「哦!原來如此!」她站了起來。   「其實,我是不善於講故事的。」   「謝謝你,我終於懂得了許多,原來,我想像革命是一樁多麼神聖純潔的事業,現在——」   「都是人么!能逃脫人的本能嗎?英國的達爾文,創立了物種競存學說,強者生存,弱者淘汰,是自然規律,兩者之間的爭奪是殘酷的,出賣算得了什麼,只要能戰勝對方。原諒她吧!何況已是過去的事情,歷史嘛!就讓它原封不動地保存在那裡算了。」   她哼了一聲,也不告辭,走了。   他望著葉珊的背影,心裡想:「 她假如不是四姐生的,該多好!」他掰著指頭算著從陰曆的除夕,到十月初一,正是生命從形成到誕生的一個周期,難道真是自己的骨肉?然而,她是多麼迷人哪!他想起他種的那株美人蘭,撲鼻的清香,雅緻的風韻,羞澀的情調,娉婷的體態,多麼像這個脈脈多情的少女啊!   過了幾天,她興奮地跑到謎園,僻靜的人跡罕至的水榭,響起她歡樂的笑聲:「終於查出來了!」   「什麼?看把你高興的。」   「我們從公路設計圖上,找到了江海做下的手腳,是他命令公路改道的,推翻了原來經過三王莊的設計。」   「應該找他本人對質。」   「他承認,說是為了保護那棵古老的銀杏樹。」她笑了,那神態讓王緯宇看了心都發癢,多麼富有誘惑力的精靈啊!他拚命忍住自己,保持住一定距離。「 還有,江海也說不清楚,那次地下黨委會到底被誰出賣的事。」   王緯宇說:「我學過幾天法律,一般地講:當事人無法排除別人對她的控告事實,又提不出足夠的證據,證明她未曾犯罪。那麼,她就是個涉嫌犯,在無新的發現之前,當事人應該認為是個有罪的人。」   「那麼她是——」   「究竟是什麼性質的問題,要從路線鬥爭的角度來看。有這樣的情況,她未必想出賣同志,但客觀上達到這個效果,你能說她不是叛徒嗎?愛情蒙住一個人的眼睛,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那你應該參加三王莊的批鬥大會。」   「葉珊,要是你的追求真理的勇氣,無私無畏的精神,天不怕、   地不怕的革命勁頭,能勻給我一點就好了。理智上,我知道你做得對,百分之百的正確,造反有理嘛!我完全應該支持你,可在感情上,我缺乏你的堅強,終究我和他們有著不是一刀能砍斷的聯繫,請原諒我的軟弱吧!」   「你可真夠矛盾的了。」   「別笑話我。」   「我把你看做我的朋友。」   「謝謝你給我的光榮。」   甚至一直到今天,葉珊也不知道那天三王莊的大會,他是在場的。不過,當時,王緯宇不曾露面,而是坐在高門樓那座花廳里傾聽會場上的動靜,因為高音喇叭的聲浪,壓倒了石湖的波濤,什麼都聽得清清楚楚。大概自從高音喇叭這個事物問世以來,從來也沒有像在我們這片國土上,得到如此廣泛的應用,儘管我們不是一個電力相當豐裕的國家,但可憐的買買提、王小義卻不得不從早到晚地唱。王緯宇坐在他父親常坐的椅子上,在那透過五彩鑲花玻璃的陽光照射下,他臉上也是五顏六色,捉摸不定的樣子。陪著他的王惠平——惟一倖免不受批鬥的縣委成員,弄不懂他的緯宇叔究竟是為解救江海,還是加重他的痛苦?他說:「 不就因為蘆花的墳嗎?那就挪掉算了!到底死人要緊,活人要緊?」   「不合適吧!將來於而龍——」   「於而龍還有將來嗎?」   於是,王惠平心領神會,略一布置,緊接著,連掌握著會場的葉珊,也不曉得怎麼突然出現了挖墳的舉動。她也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如同一部失去制動能力的車輛,現在,誰也無法控制,只好由著性兒開下去了。   有些好大喜功的人,總是愛把不是自己的功勞,看成自己的。也許最初還不敢那麼確信,慢慢地,自己給自己合理起來,最終就深信不疑自己是創造那段歷史的主人了。葉珊雖然不想攬功,但經不住大家一再誇讚,尤其是王緯宇和王惠平,誇她怎麼會別出心裁,琢磨出這樣一個最最革命的行動,真叫人敬佩小將是多麼可愛。她起初不相信這是她的智慧,可夥伴們都恭維她,推崇她,於是,年輕人的腦袋瓜發熱了,恍惚覺得是自己喝令江海他們去挖蘆花的墳的。是她自己,因為除了她,還能有誰?   但是到了後來,挖墳的舉動,受到了廣大群眾無言的譴責,尤其是她媽媽又是燒香、又是磕頭,禱告菩薩神靈把所有災難都降臨到她身上,由她來承擔女兒的過錯。葉珊後悔了,可是,她又缺乏涎皮賴臉的本領,乾脆不認賬,一推六二五——本來不是她的賬嘛!但她卻寧可走贖罪這一條路,有什麼辦法!有的人連本屬於自己的錯誤和罪惡,還想方設法地解脫與推卸呢!可她倒去替別人承擔過失,整天在湖上漂泊,為魚類的生存奔走,贖那永遠也贖不完的罪。   那一天,當那塊殷紅色的石碑被扳倒,矮趴趴的墳墓被扒開,朽爛的棺木像風化了的石頭,徒有木材的外形,輕輕一磕,就化為粉末的時候,葉珊的不幸日子就開始了。   她哪裡經歷過這樣的場面,二十歲的女孩是和死亡這類事物無緣的,可是,除了那些手持鐵鍬挖墓的地、縣幹部外,她是站得最近的一個人。在翻開來的潮濕陰冷的泥土堆里,蠕動的甲殼蟲,逃跑的烏梢蛇,驚慌蹦跳的癩蛤蟆,使她心驚肉跳,尤其是那形容不出的惡濁氣息,陣陣襲來,刺鼻鑽心,使她頭暈目眩。特別是會場秩序完全亂了,好奇的人過來看熱鬧,但絕大部分群眾都陸陸續續散了,有些老年人,在走出會場後,輕聲嗚咽地哭了,那哭聲( 夾雜著罵聲)使她煩擾不安。她奇怪為什麼別人聽不見,或者聽見了不往心裡去?但她很想去問個究竟,搬掉了擋路的石頭,為什麼倒要哭泣?為什麼竟然罵街?然而她不消問了,她從那些無言的群眾眼裡,看出了倘不是她辦了一件缺德的事,就是這個被挖墓毀屍的新四軍女戰士,在人們心裡埋得太深了。因此,她無法控制住自己,勉強支撐著,連她自己也不記得是怎樣從三王莊過湖回到縣城的。   她就是從這一個不幸的日子,向原來那個天真無邪的葉珊告別的。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生命史上的轉捩點,日期也許記不真切了,但那一天卻永遠在她記憶里長存。   回到縣城,她蹣跚吃力地爬上北崗,葉珊自己都詫異:為什麼要去謎園?難道她需要慰藉,需要鼓勵?不,她需要鎮靜,需要安定。特別當她穿過烈士陵園的時候,她看到那些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的石碑,似乎每一塊石碑,都像一個人,站在那裡,看著她,並且瞪大眼睛詢問:「你是挖墳的嗎?」那些在墓道里栽著的長青松柏,也颯颯作響地問她:「你是挖墳的嗎?」   葉珊不怕鬼神,但是那些蟲子啦,蛇啦,又在心口扒著撓著,恨不能連腸帶胃都吐出來,心裡才能輕鬆一些似的。而且,更使她恐懼的,似乎那個被挖了墳的女人,在躡手躡腳跟在她身後,輕聲細語地追著問她:「你是挖墳的嗎?」   她害怕了,要不是迎過來的王緯宇,她非大叫起來不可。其實天色還亮,石碑上的字跡,清晰可辨。呶!那不是寫著么?看,鮮紅鮮紅——   共產黨員趙亮之墓   那一筆瀟洒的行書,是老夫子的板橋書法。王緯宇認得出來,葉珊自然不曉得,不過,總算好,此刻她不那麼緊張和心裡難受了。   王緯宇其實和葉珊同時到達縣城,他的吉普車快,回到謎園,折回頭來迎接葉珊。因為他在路上,已經看見那嬌俏的身影,在往北崗上爬著。現在寂寥恬靜的陵園裡,在灰濛濛的薄暮里,只有他和那個突然變得軟弱的女性,慢慢地踱著。   葉珊向他顛三倒四地說著挖墳的細節,根本不去注意,這個她崇拜的人物,那異常的激動。儘管他裝得很平靜,但眼裡的光彩卻表明內心在交戰,只有獵人在等待瞄準扳動槍機時,才會有這種外松內緊的神態。   今天,他還是多少年來少有的愉快,不錯,他挖過他老子的墳,今天,又挖掉蘆花的墳,但他絕不是報父仇,那隻不過是偶然的不算牽強的巧合。主要的,是搬去了心靈上的一塊石頭,她是於而龍的精神支柱,只有在最堅實的柱腳下,把基礎鬆動,那巍峨的石柱才能倒下。那麼說,下一塊石塊,將要來搬那塊驕縱的、不可一世的於而龍。仗要一個一個地打,路要一步一步地走。「王緯宇,掛起風帆吧!風向變得對你越來越有利啦!」   他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地攬住那個年輕姑娘的腰肢,也許他過分集中精力在腦海里與假想敵在較量,誰知那個年輕姑娘拒絕過沒有?躲閃過沒有?反正此刻那軟軟的纖腰在他的膀臂里。也許天色漸漸重了,陵墓里那特有的陰沉氣氛,死亡氣氛,生死異路的氣氛,使得年輕的女孩子害怕,反而依偎過來一點。他的心,那顆野獸般吞噬之心,陡然間增大了。   王緯宇對於女人,從來是搞突然襲擊的能手,在這昏暗的暮色里,在這闃靜的陵園裡,那正是再也找不到的機會。他正想抽冷子緊緊摟抱住這個年輕姑娘,只要突破這一關,她就得聽他的擺布了。但是,忽然間,他覺得墓碑上,那幾個板橋體行書跳了出來,紅燦燦地——   共產黨員趙亮之墓   他嚇出了一頭冷汗,其實已經黑得看不清字跡了,可能是神經作用,也可能剛才看過的印象太深刻,以至,他似乎在每一塊墓碑上,都好像能見到通紅通紅的八個大字:   共產黨員趙亮之墓   王緯宇吁出了一口氣,作為一個人的良知,又恢復了過來。隨後,把摟在葉珊細腰上的胳臂鬆開了,回到了謎園。「 天哪!」他譴責著自己:「我怎麼做出這種逆倫的事?」   隨後,他第一次像父親那樣,請招待所小食堂著意燒了兩隻拿手的小菜,他和她一起就餐。在飯桌上,給她碗里夾了許多好吃的,像哄小孩似的勸她放開量吃。   但是葉珊卻咽不下去,並非菜不可口,更非王緯宇的盛情她不領受。不是的,只要她一想起甲蟲、蛇,她就止不住地反胃想嘔吐。   然而,她又敵不住王緯宇的勸誘,那個在酒席宴上,甚至最老練的酒鬼,都會被他灌得磕頭作揖告饒的海妖,使得年輕姑娘不但強咽,而且還喝了兩口。但一回到水榭那王緯宇的高級房間里,哇的一口,全吐了出來。   「你怎麼啦?」   「不曉得。」   「不舒服啦?」   「有點頭暈,噁心。」   「給你找點葯吃吧!」   他記得自己提包里裝有一點旅行用藥,例如暈海寧之類,哪想到翻來翻去,一瓶進口葯滾了出來,他大吃一驚,什麼時候忙得暈天倒地,把給老徐夫人搞的這種性興奮劑,裹帶出來了,幸虧是外國字,要不可得丟盡臉面啦!   當他回過頭去,那個女孩子正仰臉躺在沙發上,撫摸著洋溢著青春美的豐滿乳胸,努力抑制著自己的嘔吐反射,那模樣,那神態,使他回到多少年前,在一個漆黑的夜裡,是怎樣走近游擊隊當時惟一的女性草棚邊,打算在開小差之前,把那個生病的女人搞到手,然後再幹掉。那個女人和眼前躺著的姑娘一樣,豐滿的身體散發著誘人心醉的芬芳,尤其是那張漂亮的臉啊!怎麼可能屬於那樣一個鐵石心腸,殺人不眨眼的女人呢?   葉珊肯定不能像那個復仇之神,死命地喊叫。那張銀盤似的臉,那雙淚盈盈的眼,肯定是對他充滿信賴與敬意的。這是一座不設防的城市,強盜的眼睛紅了。   王緯宇盯著她,人的良知被獸性的色慾擠在一個角落裡,而在那一小塊尚未沉淪的孤島上,還有那個被蘆花割掉頭顱的王經宇,在向他宣傳:「那些船家女人,是慣於栽贓的,把不是你的孩子,硬說成是你的。」   於是,他打開那瓶進口葯,撬掉軟木塞,倒出兩粒用膠囊裝著的葯,送到她跟前。   並不是每個少女,都像柳娟那樣,帶著一把防身的匕首,而且,在這方面,王緯宇要比一百個高歌加在一起還高明,葉珊休想逃脫這隻可怕的魔掌啦……   那天夜裡,下得好大的霧啊!   在那幾乎是噎人的濃霧裡,一艘小舢板正悄悄地往三王莊方向划去,船上只有一個年老的婦女和她腳下卧著的一條狗,以最快的速度,盡量不弄出大的響動,在石湖裡行進著……   倘若不是濃霧,不是害怕獨自從陵園經過,葉珊也許就告辭,離開這個道貌岸然的禽獸了。現在,只好留下來,聽他大講特講第一次上戰場的經驗,尤其是第一次殺死敵人的經驗:「 ……那是完全正常的現象,不足為奇,屬於一種生理本能上的厭惡,慢慢就習慣了。你知道不,我參加游擊隊以後,第一回參加的戰鬥,就是攻打你今天去的三王莊。那時,我們非常缺乏武器,即使有槍,子彈也不充裕,大部分時間得靠接近敵人,進行肉搏戰。我一上陣就被一個保安團死命纏住,他認識我,我也認識他,他想活捉我去立功,我想奪他的三八大蓋。我們拚個死去活來,他力氣大終於佔了上風,把我扭住,並且押著我走。就在這個時候,飛也似的跳過來一個人,舉起一把柴刀,從我頭上砍過去,只聽一陣風響,那個抓住我的保安團,腦袋開了瓢,正好,不多不少劈掉了二分之一,那紅的鮮血,白的腦漿,噴了我一臉,差點把我嚇暈過去。一隻未砍掉的眼睛,居然還瞪著我。說實在的,那種場面是相當恐怖的,我以為我大概也死了,那個人踢了我一腳,把柴刀朝我一揚,嚇飛的魂靈才回來……」他一口氣說了許多的「我」以後,嘆息地回憶著:「當時,差點連腸子心肝肺恨不能吐出來,那個女人,半點同情心都沒有,罵了一聲『出息』,轉身投入戰鬥中去了。」   「女人?」   「對的,就是你今天挖掉墳的那位——」   「她?」   「不錯,她不止一次救過我的命,可是感情不能代替政策,按我個人,可以感恩戴德,但是——」他不往下說了。   「但是什麼?」   「一個叫做需要,一個卻是原則。」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什麼叫做需要?」   「那讓我來告訴你吧……」他猛然間趴過去,幾乎不容對方反應,就把身子壓在那個可憐的姑娘軟軟的肢體上,那冰涼的爪子,粗野地探進她胸懷裡去……   霧越來越濃密了,當那艘小舢板貼近三王莊的堤岸,划船的婦女貓著腰,領著她的狗悄沒聲摸上岸時;在縣城北崗謎園水榭里,王緯宇把那個顫抖著的,哀告著「別!別!」滿眼淚光的女孩子,緊緊壓住,心裡還在作最後的掙扎:「 萬一,她真是我的親生女兒呢?」   「管它咧!」那個畜生自己回答著自己:「需要就是一切!」   珊珊娘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朝門外走去。   於而龍示意老林嫂照顧那個充滿羞辱和苦痛的母親,幾十年來她心頭的希望、光明、力量,以及無窮無盡的愛情,就在這一剎那間徹底破滅了,她將會怎麼繼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呢?而屋裡,痴痴獃獃的葉珊,卻等待著他的答覆。他說什麼呢?安慰她嗎?她需要那些空洞的言詞,來給自己增強生活下去的信心嗎?   這可憐的母女倆呵!   他抓住葉珊的手:「 孩子,記住,魯迅說過:『 如果你血管里流的是血,而不是水——』那就要活著,報仇雪恨,以牙還牙。我們——包括我,孩子,過去太軟弱了,是的,太軟弱了……」   這時,珊珊娘筆直地朝湖岸的垂柳叢走去,老林嫂拉都拉不住,於而龍怕她一時想不開,又要尋短見,因為徹底絕望和死亡,也只是一步之差罷了。他放下葉珊,走出門來追住了她:「 你要幹嗎?」   「給我弄條船,二龍!」   「幹什麼?」   「我要回陳庄。」   「講清楚,我才能給你找船。」   她輕描淡寫地回答:「回家去拿樣東西給你。」   「什麼東西?」於而龍不相信地問。   她看看於而龍,然後,這個被腐化了的無產階級,毅然決然地說出來:「五塊銀元!」   「老天!」游擊隊長情不自禁地抓住她:「 你說什麼?四姐,你告訴我……」   「五、塊、銀、元!」   ——哦,老天,簡直是意想不到的,我本來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現在,失去的遊絲又回到我的手心裡。   他沉著地,然而是冷酷地笑了:「 的確,過去,我們太軟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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