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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五節

所屬書籍: 冬天裡的春天
  花叢里一陣紛亂,於而龍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他現在算是有了足夠的體會,好端端的春遊,被她一陣喜怒無常的脾氣,給攪得興緻全無了。   等他回到庭院,在淡雅的香味里,那兒只剩下兩個人,一個是把自己作品撕得粉碎的於蓮,另一個是努力把畫拼湊在一起的陳剴。   「怎麼啦?」   她回答,若無其事地:「什麼也沒發生。」   陳剴像拼七巧板似的在組合嵌攏著那些碎片,彷彿研究學問一樣的認真,但是那些碎片上的花瓣,也不知誰跟誰應該吻合到一起,然而又覺得不論誰跟誰都可以硬湊在一塊。在生活里也是同樣,幸福的情侶被拆散,別彆扭扭的夫妻非要捏著鼻子過下去。   「別弄了,陳剴!」他敦勸著。   陳剴站起來,抖掉那些紙上的花瓣,和從枝頭上落下來的真的花瓣,總結性地發表了一句感想:「藝術要比技術複雜得多。」   於而龍忍不住贊同這個觀點,並且補充說:「 而走上藝術創作這條道路,則更險惡!」所以他總認為:藝術創作多少有點類似登山運動,對於每個隊員所邁出的每一步,應該給予鼓勵,給予支持,而不應該在耳邊喋喋不休地指責,沒完沒了的教訓,甚至擺出一副教師爺的架勢嚇唬:「 你這一步邁錯,跌下去就粉身碎骨啦!」雖然,也許出於一種好意,但那樣只能把人嚇退,永遠也休想到達頂峰。   「但你幹嗎要撕畫呢?難道也是因為印象派嘛?」   「你別問吧!爸爸。」   陳剴突然冒了一句:「 我太不善於辭令啦!」他轉向於而龍解釋:「因為我隨便發表了一點看法,生活要是也這樣美,就太好了。如果我有什麼說得不對的地方——」他望著於蓮,輕輕地:「 請原諒吧,蓮蓮!」他慢慢地踱開了。   於而龍本想喊住他,但是由於他一向持重,很少冒失,竟會如此親昵地稱呼「蓮蓮」,真有些不太理解。   待他走後,於蓮哈哈笑了:「 生活的美,不是寄托在願望上。現在還談不上真正的歡樂,幹嗎我粉飾現實?春寒料峭,他那快被驅逐的論文和本人,倒覺不出冷意?」   「追求理想的人,不大注意那些卑微的細節。」   「爸爸,你認識他嗎?」她突然冒出一個古怪的問題。   於而龍望著女兒那張玉蘭花似的漂亮面孔,心中那個朦朧的影子隱隱約約:「我承認,確實是又陌生、又熟悉。」   「爸爸,也許更難使你點頭了,一個右派家庭,還不夠,馬上又要有一個海外關係。」   「啊!我想本來應該是他。」   「現在,我需要你說一句話,爸爸——」   於蓮望著他,那雙像蘆花一樣明亮的眼睛裡,流露出熱烈的、期待的、盼望著給予肯定答覆的神情。和三十多年前,沼澤地里那扇形灌木林前,她生母的眼光一樣,只是多一絲詭譎狡黠。她接著說下去:「爸爸,假如他跟我一樣,也是結過婚又離了婚的呢?」難題放在了做父親的面前,他愣住了。   在人們的腦海里,存在著多少有形或無形的禁令啊!那些別人設置的,自己套上的精神枷鎖,重重地束縛住自己。既不敢對「正確」說聲「 是」,也不敢對「 錯誤」道聲「 非」。哦,好比蝸牛一樣,背在心靈上的硬殼實在太厚太重了,以致在那樣明亮的眼光面前,都不敢正視,只好連忙縮回到自己的殼裡去躲著。   但是,於蓮像她生母那樣,突然間爆破地衝出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爸爸,你知道什麼叫私奔嗎?如果你不答應的話……」   「你有那個膽量嗎?」   畫家的臉色倏變,葡萄架下那宣判的場面又出現在她眼前,但經過一連串生活上的不幸折磨以後,更加珍惜那可貴的真正愛情,可不能輕易地拋舍和割棄了。於是立刻和她父親擺出了一副決鬥的架勢。但是,她無論如何沒想到,那個雙鬢斑白的老游擊隊長臉上,出現了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氣,他說:「 蓮蓮,如果你認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話,你就誰也不要管地走你的路——」   「爸爸……」於蓮撲了上去。   然而三十多年前,當他還叫於二龍的時候,對於那個第一次剪掉了辮子的女戰士所提出的問題,卻缺乏回答的勇氣啊……   現在,他已經回憶不出在沼澤地的雨天里,對蘆花那熱烈期待的眼光,到底在思想里轉過多少彎子,因為她本應是他的嫂子,因為母親臨終時的遺言?因為他哥是個太老實的可憐人?因為游擊隊員和鄉親們的非議?因為不成文婚約的束縛?因為蘆花一定要自作主張?……以致本來應該回答的話,到了嘴邊,成了不倫不類的回答:「要大龍哥走,你就留著;要大龍哥不走,你就離開——」   「你說什麼?」蘆花盯著他。   「到濱海支隊,或者去抗大分校學習!」   「你去嗎?」那雙亮得出奇的眸子凝視著。   「我?」於二龍囁嚅地說不出話來。   他有時自嘲地想過:孔夫子的書不曾讀過一本,可自己身上孔夫子的氣味倒很濃。為什麼把老房子的家抄得一塌糊塗而不敢非議?為什麼關在優待室里受罪而不越獄逃走?為什麼對一連串的迫害逆來順受?為什麼不敢大聲說那是鹿,而不是馬?為什麼不能像年輕人,把鮮血灑在廣場上?為什麼不能殺人,像那老紅軍趙亮說過的那樣?   是的,他缺乏突破精神上禁區的力量。但是,蘆花比他在愛情上要大膽得多,解放得多,敢於講出她心裡的話。   「大龍哥走也好,留也好,跟我有什麼關係?他是他,我是我——」說著說著像決堤的水流,止不住地涌了出來:「二龍,咱倆生在一塊,死在一堆。我對你實說了吧,你到哪兒,我跟到哪兒,我是你的。二龍,從我見你的那一天起,我心裡就跟定你了。咱倆不分開,永生永世不分開。你不要折磨你自己,也不要折磨我了。我把心裡話,多少年的心裡話,全說給你,我……」   如果不是一頂土黃色的戰鬥帽,在不遠處的草叢中移動,她一定還會接著說下去,儘管她不是石湖土生土長起來的,但也終於像船家姑娘那樣,大膽地表露自己的情感。   「咦?你看——」蘆花吃驚地掩住嘴,指給他看那個緩緩移動的目標,由於是雨天,帽子的顏色變深了。起先,於而龍以為是一隻斑鳩或者鵓鴣,但是在石湖,野禽多的那年準是豐收年,多得會自己落進飯鍋里來;然而到了災荒年,想尋一隻做藥引子都不得,獵人的肚子餓得咕咕叫,哪來味美的下酒物?糟糕!他們終於像一句諺語說的:「盼什麼,沒什麼;怕什麼,來什麼。」認出來那是日本鬼子帶著披巾的戰鬥帽,而且不止一頂。僅是他們能夠看見,浮在草叢上的,數了一下,就有二十多個鬼子,正沿著他們走過的路,在沼澤地貓著腰潛行。   敵人怎麼獲知開會的秘密?   哦!可怕的不堪想像的後果……   現在,兩位空降下來的游擊隊長,坐在沼澤地里一塊簇生著野慈菇的土墩上小憩,那亮藍色的花有著誘人的美,彷彿使島嶼似的土墩周圍,成了充滿神奇色彩的幻景世界。   走累了,需要歇一歇,但停下來,小咬和蠓蟲的騷擾更加厲害了。   江海揮舞著野蒿,轟趕著:「 真的,想起來了,二龍,你們倆怎麼打響第一槍的?」   「哦!第一槍!可我們倆誰也不曾帶槍。大久保是個狡猾的傢伙,你跟他打過交道,了解他的性格。我估計他命令過,不許有一點聲響,以免驚動我們那些開會的同志;他肯定要儘可能地接近目標,以便一網打盡。因為他那時是占絕對優勢的強者,根本不存在畏懼之心,撒開大網撈捕在石湖四周活動的共產黨,那是再好不過的機會了。」   「到底也沒查出誰泄漏了會議秘密?」   「歷史有時是一筆糊塗賬!」   「你們不是認為他極有可能嗎?」江海伸出了兩個指頭。   「現在看起來,被他騙了,他媽的挖墳,把大夥搞糊塗了。那傢伙太會演戲,我們也年輕幼稚——」   「今天敢說自己聰明了么?」   「至少,十年來我認識得出,凡是搞極左的,背後都隱藏著一顆不可告人的邪惡之心。」   「反正他在濱海搞土改,是左得可怕的,天怒人怨,甚至鬧了海嘯,群眾都說是天報應。」   「報應落在我們頭上,江海,你我都受到懲罰啦!」   「於是你倆成了向組織發出報警信號的『 告密者』,成了掩護同志們撤退的『叛徒』。」江海笑了。   「那些專案組的酷吏們,也覺得情理不通,說不過去,為什麼我們要奪鬼子的槍發出警告?歷史的真相就是,當時我和蘆花犯愁了,既趕不到鬼子大隊以前去通知他們散開,也找不到武器能牽制住敵人。可是,必須讓同志們知道處境的險惡。蘆花悄悄說,只有奪槍一條道好走,槍一響,整個沼澤地都能聽到。可兩個人,赤手空拳,去撩撥大隊的日本鬼子,不是明擺著送死么?總算幸運,天保佑,一頂帽子浮在草叢上不動了,真是天賜良機。我一分鐘也不遲疑地,像蛇一樣,撥開半人高的蒲草鑽過去。出敵不意是獲勝之道,但是這個稍為離開隊列遠了一點的鬼子,倒是我一生中肉搏過的最兇惡的對手。你信不信,江海,老鬼子要比後來的日本兵能打仗些,武士道精神要強烈一點。」   「但三光政策可是後來有的。」   「不奇怪,越是趨向沒落,精神上要比肉體死亡得早。但那是個重量級的日本鬼子,起碼有八十公斤重,他不喊也不叫,而是笑吟吟地跟我在草叢裡廝打著。他是準備解手的當口,被我一陣颶風似的襲擊撞倒在地,未曾系好的褲子,挺礙他的手腳,我暫時佔了上風。但是當他不顧一切,赤條條地跟我肉搏的時候,他那公牛似的體力,和我吃不飽的肚子,形成鮮明的對比。我把他按在泥里,他很輕易地一扭身子就翻過來,而他把我壓在底下,那沉重的身軀,那毛茸茸的腿,像一頭熊那樣,很難擺脫開。他把我撳在水裡,居然還能騰出一隻手來掐我的脖子,打算連掐帶淹悶死我在淤泥里。」   「啊?他不咋呼他的同伴?」   「也許是他太小看我,要不就是我猜測的,大久保有過命令。   我哪能等著讓他結果我,總算一把抓到了他的腿,真該死,那些泥水滑得我無法給他留下致命的傷害。看樣子,我是逃脫不了死亡的命運,因為那蝦夷人的臉上,漸漸升起一種殘酷的笑,一種殺人的快意。我喊蘆花,但是喊不出聲,喉嚨快被他掐斷了。」   江海說:「咱們這一輩子死的回數也太多了。」   「閻王爺都討厭我們這些人。死不了啦!蘆花衝過去,她也是手無寸鐵,只好和他撕擄著。他很快辨別出是個女的,齜著白牙色情地笑了,舉起那缽頭大的拳頭,朝我臉上猛擊過來。很明顯,想把我擊昏,好去捉拿蘆花。但是,蘆花像只靈巧的山貓,跳到一邊,摳起一大塊淤泥,朝他臉上砸過去,命中率那個高喲,准准地糊住了他的眼睛鼻子,我就勢翻過身來,把他重又壓倒。」   「結果呢?」   「二比一,當然我們佔了優勢,那個鬼子就赤條條地來,又赤條條地去了。蘆花直到這個時候,才看到那趴著的死屍,是光著個大屁股的,便別轉臉去,叫我拿槍快走。」   江海回憶:「接著,我們在船艙里開會的同志,聽到你們朝天放的三槍……」   砰,砰,砰!   三聲清脆的槍響,毫無疑問,是一種信號,船艙里一陣騷亂,越是在處境惡劣的時候,人的心弦也綳得越緊。有的人趕緊拔出槍,倒霉的是,不知誰緊張得過了度,槍走了火,乒地一聲,子彈從艙頂穿了個窟窿鑽了出去。   ——江海閉上眼,喃喃自語:「 原諒我們吧,每個人都有穿開襠褲的時期。」   這樣一聲槍響,給在另一個方向埋伏下的人馬,把目標完全暴露了。王經宇的情報來源可能只告訴他,要在沼澤地里開個會,但具體地點未必掌握,現在等於向他們打了個招呼:「 來吧,我們共產黨在這兒貓著呢!」王經宇率領他的保安團,配合大久保,兩路夾攻包抄而來。   會議只好到此結束,中心縣委的領導同志和趙亮商討對策,又開碰頭會。唉,會議啊,會議!已經成了可怕的災難啦——江海苦笑著,他是在場親眼看到那些害死人的形式主義,還開哪門子會?   當機立斷,時間就是生命呵!   總算作出了決定,大部分同志往東撤,肯定發來信號的地方,有自己人接應,而趙亮帶著警衛班抵擋衝過來的保安團。   大久保是個卓有經驗的老手,他不像剛當上保安團長的王經宇那樣輕狂浮躁,剛握點權柄的暴發戶,免不掉那種技癢之感,總要躍躍欲試的。( 過去十年里,這樣的新貴是屢見不鮮的了!)但大久保仍舊不動聲色地張開網,等待著自己游進來的魚兒。   ——江海現在已經記不清楚那場混戰的各個細節,就彷彿同時做著好幾個夢一樣,亂糟糟地糾結在腦海里。   那些縣委領導同志,兩位游擊隊長都記不起姓甚名誰了,或者早就見馬克思去了。不過在他們印象里,似乎是書生意氣多些。   當那草叢裡,突然呀的一聲,站起來一片殺氣騰騰的鬼子,呼嘯著,像龍捲風一樣殺將過來。這時,腹背受擊,已經無法組織有效的抵抗,只好發出這樣的命令:「各自想辦法突圍衝出去吧!」   ——他媽的,難道除了逃命,就找不到別的法子了么?打蒙了,沒有任何思想準備,倉猝上陣,一不想繳械投降,二不想馬革裹屍,只好跑掉了事。   江海他們幾個人,在鬼子的重重圍困之中,廝殺、滾打、肉搏、拚命,連他自己也不清楚怎麼爬釘山,滾刀板地衝出來的。( 戰爭中最容易出現奇蹟的了!)沼澤地呵!他永遠也忘不了的沼澤地啊!有時候不由得絕望地想,縱使逃脫鬼子的手,也掙扎不出陷阱似的醬缸,好幾次踩進泥塘里,再也爬不出來,而且每動彈一下,就深陷一點。倘若不是夥伴們扯下大把蒲草葦子伸過來拽他,就活活地埋葬在沼澤地里了。於是,這位初到石湖的濱海人聰明了,再落到這種危險的境地,趕緊四肢平攤卧在淤泥上,像爬行動物一樣,慢慢蠕動。也顧不得那些該死的螞蟥,像活蛆似的湧來;因為子彈在頭頂上飛著,手榴彈在身邊爆炸,那是比螞蟥還性命交關的東西。不過,沼澤地倒是很公平的,螞蟥照樣糾纏住鬼子不放,他們每追來一步,都要付出巨大代價,甚至可以聽到他們蹲下來摘螞蟥時,氣得直罵「 八格牙路」的聲音。那些草叢曾經掩藏過鬼子,使他們隱蔽行軍接近目標,現在,倒轉來幫江海的忙了,大地像母雞的翅膀,護衛著游擊隊員,使他們不受老鷹的傷害。   所以在歷經死亡的途程以後,撥開草叢,忽然看見於二龍和蘆花的時候,那張自己人的面孔,哦,該是多麼親切和溫暖啊!哦,不但活著,而且得救了。   「二龍!……」江海撲在了他的懷裡。   蘆花問:「別的同志呢?他們——」   「快,二龍,去救同志們吧!縣委領導同志還陷在包圍圈裡,趙亮跟保安團接上火,看樣子危險,快帶你們支隊的人去解圍吧!」   「我們支隊?」於二龍凄苦地一笑。   「人呢?你們的人馬呢?」隨後又衝過來的同志問:「你們不是發信號,掩護我們來的嗎?」   「就我們兩個人,也是來參加會的。」   有人頓腳蛖了一聲:「趙亮他們非完不可。」   蘆花走到江海跟前,威武地:「給我武器!」   「幹什麼?你想死么?」江海護住自己腰間的匣槍,不是捨不得給她,而是不願意她跳進那似乎在燃燒著的一片火海里。   「給我槍!」   「你有幾條命?」   「一條命,就不找他們去啦?走——」她一擺頭,向於二龍說。   「你們瘋啦?」不光江海,那些活著衝出來的同志,也跳起來攔阻:「去不得,那是無謂的犧牲,回來,給我回來。」   江海橫住胳膊擋著:「站住,不許去!」   於二龍說:「不行,那兒有我們支隊的同志,我得去跟他們一塊戰鬥!」他脫身甩開了江海的手臂,快步沖了出去。   江海轉身抓住蘆花不放。   「鬆開我,你聽見嗎!把槍給我,讓我去——」   「不行!」江海不撒手。   她幾乎是吼了,那樣子威嚴可怕,每當她發脾氣,臉上的血色一下全消失了,白得嚇人,眼裡閃出兇狠逼人的光芒:「 放開手——」她指著在草叢裡一隱一現的於二龍,正飛快地朝槍聲響得最激烈的地方奔去。不容江海考慮,轉過來,用腳使勁絆他一跤,趁機下了他的匣槍:「 我不能讓二龍一個人去送命,不論生死,也在一塊!」   那幾乎是不可抗拒的,江海無可奈何地爬起。但是,等她走開,便狠狠地罵開了;不知是罵自己,還是罵蘆花:「 混蛋,你就後悔去吧!」   她很快消失在一片草莽之中,只聽得鬼子的機槍,隨她一路掃射過去,不大一會兒,她那披著蓑衣的身影,在遠處出現了一下,江海聽到他自己那把匣槍清脆的響聲,毫無疑問,她同敵人交上手了。   ——江海嘆息著:她是個女人么?不,她是一尊殺人不眨眼的戰神。   「我不曉得那些暴發戶怎麼自圓其說的,世界上有這樣的『叛徒』和『 告密者』嗎?可非讓我證實這件事的審判者說什麼,你猜?」   「說我是一種精神上懺悔和自贖。」於而龍揣測著。   「弗洛伊德的心理學——」他又補充一句。   於而龍哈哈大笑,嚇得那些鼓眼睛蛤蟆都蹦到水裡去。「 是他和那位編輯想出來的,雖然躲在幕後,嘴臉看不出來,那些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小貴族想不出這一套的。」   「怪不得,怪不得——」   江海那時在公路工程段當小工,從事政治經濟學裡所說的那種簡單勞動,背填路的石頭,一天勞動九小時。在累得腰直不起來差點咳血的時候,實在缺乏幽默感,但還是忍不住說:「 那陣兒於而龍不信上帝,決不會懺悔的。」   「他是因為把親嫂子搞到手,遮人耳目,耍了點把戲而已!」那些滿天飛的專案人員提審江海時這樣解釋。   江海真想給那個外調人一拳,心裡罵著:「 你敢拿生命去玩那樣的把戲么?」但他卻伸不出手,雖然沒有腳鐐手銬,但那些年,卻有一根無形的繩索束縛住,甚至那位和他一起背石頭的老紅軍,走過兩萬五千里的人哪,也只得氣鼓鼓地別轉臉去。   於而龍站了起來,獨自沿著一條不大的河浜,向前溜達,因為他終於辨認出,這裡再往前走,正是當年廝殺血戰的沙場。啊,芳草萋萋,碧水依依,什麼可以憑弔,可以回憶的遺迹都看不見了。   「嘿!幹什麼去?」地委書記在招呼他。   「看看——」他想:這是我來沼澤地的目的呀!   「別走遠了,咱們一會兒往湖邊走,該找一條過河的船,渡我們到閘口鎮去。」   於而龍懶得去答理。剛來,怎麼能走呢!不,他順著河浜,遠遠的波濤聲,又使他回到那永世難忘的場景里去。   「原諒我吧,哥!」   他猜不出他哥哥躺在沼澤地里,在槍聲逐漸平息下來,熬過生命最後一刻時,到底想些什麼?他始終記得那憤怒而帶有責備意味的喊聲:「開槍啊!二龍,朝他們開槍啊!」看得清清楚楚,他哥跳上了船,把敵人注意力最重要的目標,從人們身邊撐開,也就將王經宇保安團的火力全部吸引走了,以他那樸實無華的生命,為大家爭取了時間。   「朝他們開槍啊……」這是他最後的一個要求。   他們是誰?於而龍現在把三十多年的前前後後一想,好像直到今天,才領悟出於大龍的話里,顯然並不是沒有所指的。趙亮曾經說過:大龍是有些什麼話,要跟我說的,可來不及了,情況非常緊急,船的目標太大,他是警衛班長,讓別人掩護幹部撤退,自己駕船走了。   他究竟想說些什麼呢?   也許他認為於二龍應該明白,然而他的弟弟,過了三十年,也不曾開槍,相反,自己倒落了個遍體鱗傷。「 原諒我吧!哥!我沒有完成任務。你的囑託,要不是來到石湖,已經淡忘得差不多了……」   他回想起他哥歡樂不多的一生里,那種對蘆花的愛情,那種不善於用語言表達,而只是默默的無聲的愛情,怕是他胸懷裡視之為最光明、最聖潔的東西了。雖然它像無根的飄萍一樣,找不到一塊可以落腳生根的地方,但他還是懷著深沉的感情,對待那個距離愈來愈遠的蘆花。   愛情,那是無法按一個固定的模式框起來的,正如七個音符,可以譜寫出無數不同的樂曲,它有它自身才有的,誰也不能左右的特殊規律,勉強的愛情是不會幸福的,遷就的婚姻只會帶來痛苦。   於蓮在繞了一個圈子,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以後,又回到了陳剴身邊,而陳剴呢,也同她一樣,受到了不必要的創傷,至此,他才相信,沒有愛情的結合,終究是要離異的,那杯苦酒還是不要喝的好。   ——原諒我們,哥,我們都是活生生的普通人,不是神仙,不是聖賢。產生神仙和聖賢的傳奇時代,已經過去了。   船撐走了,一去再也不回來,趙亮命令大家快撤,他負責掩護。那些日子,游擊隊一連串的失利,總是他,從江西蘇區出來的紅軍戰士,像護衛天使似的,使人們一次又一次地平安脫離險境,他沖在最前,撤在最後,好像已經成了習慣,大家也不爭執地順從地退走。   於二龍和蘆花一溜煙地跑著,她不時回過頭去,擔心地看望,他催促著:「快,鬼子要掐住湖邊,我們就跑不掉啦!」   「下湖?」   「只有那一條路。」   她擔心她的水性:「我怕游不到閘口鎮。」   「只要我有一口氣,你就能活!」   在石湖裡長大的於二龍,漫說幾里水路,即使再寬闊些,也不會望而生畏。但是兩支步槍,一些子彈,可是真正的累贅。槍是來之不易的,子彈也像吝嗇人手裡的銅板,不捏出四兩汗來,捨不得按入槍膛,怎麼能捨得拋掉呢?遠路無輕載,這一帶湖水入海處浪急漩深,確實是沉重的負擔了。   蘆花起先還有點勁頭,游得比那有名的魚鷹要矯健些,將江海那支二十響,頂在頭上,奮力地劃著。   他提醒她:「勻著點勁,路還長著呢!」   她溫順地點點頭,那神態充滿了信任,把全身心都寄托在他身上,她相信他會保護自己,渡過那漫長的波濤起伏的險惡航程。離開沼澤地越來越遠了,槍聲逐漸稀疏,而石湖的浪濤也越來越洶湧了。   現在,目力所及的天底下,只有他們倆奮力游著,不管是風,不管是雨,全靠自己搏鬥,誰也指不上了。而且也不知背後沼澤地上的同志還活著沒有?前面閘口鎮有無敵情?但必須泅渡過去,搞一條船,半夜來接應同志們。   「行嗎?蘆花!」於二龍扭回頭去看她,因為她的速度開始變慢了。「到底是只旱鴨子哦!」   她咬咬牙,努力追趕上來。   他伸過手去:「抓住我,省點力氣。」   「不,你也夠累的。」她那明亮的眼睛,在水面上,顯得更加晶瑩。「不知大龍哥跑得出來不?」她又扭回頭去看望,但沼澤地已經在視線之外,什麼都看不見了,由於耳邊聽到的全是波濤和風雨聲,沼澤地敵人打掃戰場的斷續槍聲,也只是依稀可聞了。   於二龍給她鼓勁:「加油,蘆花,跟緊哪!」   她/ 了/ 那充滿水光波影的眼睛,奮勇地撲水前進。雨下得密了起來,風把浪頭掀得更高了,涼颼颼的風,冷絲絲的雨,和噎得人透不過氣來的浪濤一起推阻著他們,每向前一步,就得退回一半,閘口鎮的教堂尖頂,早出現在水平線上,但是,要想到達那裡,還需要豁出性命去苦掙苦熬呢!   於而龍從來不相信老天的慈悲,如果有的話,那也肯定是個反覆無常,不懷什麼好心的傢伙。他多次體會到,在生活途程中,每當不幸、災難、禍祟降臨在頭頂上,這個老天總是推波助瀾地,來些愁雲慘霧、凄風苦雨,和那瀰漫的、永遠消散不掉的迷霧,雪上加霜地增加些苦痛,現在,又在折磨作弄這兩個從敵人包圍圈裡衝出來的人。   「把江海那支槍給我,你總頂著,游起來費勁。」   「你不輕巧,二龍!」   「還在乎多那半斤八兩嗎?給我,要不,你游不到閘口的,越往前漩渦越多,你得加倍小心哦!別把你裹走——」   她剛想說些什麼,一個浪頭把她打退了回去,但她又從浪花里涌了出來,那股不屈不撓的勁頭,於二龍知道,寧肯拚出最後的力氣,也不捨得給他增加負擔了。   「抓住我,喘口氣吧!」   她靠攏過來,分明是力氣不多了,湧來的浪濤把她淹沒下去,而且一股漩渦的力量在死命地吸住她,要不是眼疾手快的於二龍,一猛子下去把她拖上來,肯定是掙扎不出的。她無力地甩去頭髮里的水,大聲地喘息:「我喝了一口,呵,漩渦差點要了我的命!」   「歇會兒,靠著我!」他覺得那軟軟的身體緊緊貼了過來,只見她一手攬著,一手划水,憐惜地說:「哥,會把你也拖垮的。」儘管那樣說,那個深情的女戰士再也捨不得分開。   於二龍儘力抱住她,使她能夠儘可能減輕一些體力消耗。她雖然在石湖生活了許多年,但還從來不曾游過長路,何況是在風浪里,在激流中,在危險的漩渦區。因此,於二龍除兩支長槍和子彈外,不得不挾帶著她往前游。   「你先去吧,哥,我慢慢游。」她把臉貼過去說。   「會淹死你的。」   「不能。」   「別胡說!」於二龍不容她掙脫,拉著她,起先,她還抗拒,定要自己游,後來,見於二龍毫不讓步,也就只好順從地,追逐著波濤,飛越過激流,一英寸一英寸地朝閘口靠近。   啊!終於能看清楚教堂尖頂上那個十字架了。   「哥——」她哭了,滾熱的淚水滴在了他的胳膊上,那是她從心底里湧上來對他的憐愛和她不能為他減輕負擔,反而增加壓力的痛心。是的,要迴避開這一片湖水間的無數漩渦,是相當相當困難的,而且一旦被湖裡的陷阱拖住,已經沒有什麼精力的人,要想擺脫,幾乎是絕無可能的。他真害怕他也許一下子像吹折了篷帆的船,覆滅在巨浪裡面,似乎筋肉間的燃料,快要消耗殆盡,指針已經指向零,再找不到什麼可以憑藉的力量了。   「讓我自個兒再游一會兒。」她央告著。   但他卻握住不放,因為只要一撒手,在這毫不留情吞噬人的渦流里,也許會永遠失去她了,這兩個人都奄奄一息了。   讚美愛情吧!要不是它,於二龍休想把蘆花從那隨時都可死亡的浪濤里解脫出來,同樣,一九四七年,蘆花也不會從黑斑鳩島上把他找到,而且還在結有冰凌的湖水裡,”了那麼遠,用自己的體溫使得於二龍從凍僵中蘇醒過來,至於為了那幾瓶盤尼西林的奔波,更該是萬分艱難的歷程了。   離閘口鎮不遠了,雨才漸漸地停了,多少日子隱在雲靄雨霧裡的太陽,在日落西山的傍晚時光,在鵲山老爹的身後露了一點臉,湖面上登時明亮了許多。這時,他們發現了一條船的影子,雖然只剩下不多的路程,但精疲力竭的兩個人,還是朝著船的方向游去。然而,那不是救星,而是一條形跡可疑的陌生船。   蘆花連把頭昂起的力氣都沒了,也許有了獲救的可能,她頓時軟癱了;要不,就是堅信那雙托住她的手,是絕對可靠的,是萬無一失的。自從她像決堤似的,在沼澤地吐出了那麼多熱情的語言以後,至少在她思想里,已經不復存什麼顧慮,任何力量也不能把她從那手臂里拆散了。她緊緊地靠著,而他側著身子帶著她,再加上那些武器,說不上是游,是掙扎,還是拚命,多麼希望一步跨上船。那條船向他們搖了過來。   他馬上辨別出那不是漁村的船,是農村裡用來罱泥的平底船,在生命危急的時刻,也就顧不得考問它的來歷了,馬上舉起手來搖晃,向船上打招呼。那個不大像打魚的,也不大像庄稼人的漢子,把船在距離他倆幾丈以外的湖面上橫過來,問道:「幹什麼的?」   「石湖支隊!」   「站住,不要游過來。」   「幫幫忙,老鄉!」   於二龍看出他是個幹什麼的,毫無疑義,是麻皮阿六一夥,那個慣匪是喜歡趁火打劫的。自從他那年撕票,殺了小石頭以後,一直躲著石湖支隊。於二龍琢磨:莫非今天他也想來吃些剩茶殘飯嗎?   趁著卷過來的浪頭,於二龍悄悄告訴懷抱里的蘆花,閉眼裝死。   那個匪徒划起槳,要走了:「對不起啦!」   於二龍叫起來:「你眼瞎了嗎?人都快死了嘛!」   他貪婪地盯著蘆花,眼光始終離不開她那被濕衣服緊緊裹住的身子,咽下了饞涎欲滴的口水,止住了槳,衡量了一下,一個精疲力竭的游擊隊,一個半死不活的女人,不可能是他的對手。而且蘆花那充滿青春魅力的豐美體態,優柔線條,使得匪徒動了邪念,便划了過來,先拔出腰裡的手槍,對準著,然後才說:「 把武器扔到船上!」   感謝那折磨得他們要死的浪濤,把船直推到他們身邊,時機來得太巧太快了,於二龍想起漁村年輕人好搞的惡作劇,連忙給閉著眼睛的蘆花一個信號,用手指頭捅她一下,——那還是孩提時代淘氣的把戲,生怕她早忘了呢!但蘆花從來是個心細精靈的夥伴,雖然渾身疲軟得快成一攤泥了,還是一躍而起,幫著於二龍,按住船幫,拚命往下壓,要一直把船扳翻過來為止。   「他媽的,他媽的,我,我要開——」那匪徒站立不穩地嚷叫威脅著。   倘是漁村的船,早就該扣在湖裡了,這條罱泥船,任憑怎麼使勁,已經像簸箕似翹起,也翻不過來。虧得那匪徒不是長年在水上生活過的,不知該怎樣在風浪的顛簸里站穩腳跟。正說要開槍,那「槍」字還未出口,先就一頭栽進浪濤滾滾的石湖裡去了。   船沒翻扣過來,倒便宜了他們倆,趕緊爬上船去,人的潛力也真是無法捉摸,到得船上,似乎又活了。於二龍划槳,蘆花把江海那支手槍壓好子彈,端在手裡等待著。   果然,匪徒從湖底鑽出水面,罵罵咧咧地游著靠攏過來,但是一眼瞅見蘆花手裡黑洞洞的槍口,才想起自己的槍,早沉落在湖底淤泥里了。   他責備著:「太不講江湖義氣了!」   蘆花問於二龍:「給他一槍算了。」自從小石頭犧牲以後,蘆花一直尋求機會,要懲罰社會上這股最瘋狂的破壞力量,和麻皮阿六算賬。   那個匪徒聽見了,連忙恐怖地叫喊:「別,別……」   她舉槍的胳臂抬了起來,也許井台邊的哭聲在她耳邊響著,食指鉤住了扳機。   「我和你們無冤無仇……」他沒命地大喊起來。   蘆花自言自語:「誰說的?」眼睛瞄著匪徒的天靈蓋。   「哦!饒,饒命!」他服輸地央告著,舉起一隻手投降。   於二龍止住了她,問那匪徒:「幹什麼來啦?」   「六爺到閘口辦事。」   「閘口是個窮地方,除了破落戶,搶誰去?」   「給那老秀才一點教訓。」   啊!於二龍明白了,王經宇的借刀殺人計,高門樓慣用的伎倆。老秀才怎麼會得罪麻皮阿六呢?土匪頭子決不會去求他給自己老子做祭文的。於是,他划動船槳,離開那個喪魂失魄的匪徒。   蘆花多少有點遺憾:「饒了他?」   「拉倒吧,他舉手投降了。」   「幹嗎去?」   「會會那個麻皮阿六——」於二龍以為這個有誘惑力的題目,給小石頭報仇,蘆花一定會舉雙手贊成的。   但蘆花卻攔住他的槳:「 二龍,咱們回隊一趟看看還來得及,橫豎我們搞到了船。」因為約定黑夜才去接應趙亮。   「不!」於二龍還是把船朝閘口鎮划去。   「聽著,二龍,我恨不能一槍把麻皮阿六撂倒,把他的眼珠也剜出來,可……」   「可什麼?」   她說:「咱們兩個人太少了!」   於二龍揭穿她:「 蘆花,這不是你的話,你是怕隊里出事,對不?」   其實她最不放心的,是趙亮和他們倆都離隊的情況下,只剩下老林哥和幾名同志,會不會敵得過王緯宇?這個她永遠也不信任的人,尤其那場噩夢以後,她相信,他是什麼事都能幹得出來的。但是,她知道於二龍準會認為自己胡亂猜疑,並未明確說出來,只是講了句:「我擔心放了公鴨嗓,會招來什麼歪門邪道?」   「瞎說什麼!」於二龍知道她的心事,便說:「你可以不相信他,可應該相信同志們。放心,你長著眼睛,別人也不瞎,他要真搞些什麼名堂——」   「你以為他不能嗎?」她想起那個在漆黑的夜裡,繞著屋子的腳步聲。是的,他打過她的主意,曾經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挑逗過:   「乾脆別讓他們弟兄倆爭吧!蘆花,歸我吧!」   她給了他一個嘴巴,然而又沒法對那哥兒倆講。現在也不能對於二龍說,只好嘆氣:「七月十五,日子不吉利啊!」   「得了得了,又來你這一套了!」   蘆花望著他:「二龍,二龍,你這個人的心啊……」   是的,就是這顆實實在在的心,吸引住坐在對面的那個女戰士的整個靈魂。   按照這顆心的邏輯:高尚的人不會從事卑鄙的勾當,文明的人不做下作的事,正人君子總是和道德文章聯繫在一起,決不能男盜女娼。於而龍固然不會單純到這種地步,會一點不懂得人世間的複雜性,然而他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嘗到按這種邏輯推理而帶來的苦頭。   「細想想,真叫人寒心呢!」這位失敗的英雄拊掌自嘆,似乎在冥冥中,那個女指導員又是疼愛,又是憐惜,可更多的卻是責備的口氣,在遙遠的年代裡,向他呼喚:「 二龍,二龍,你這個人的心哪……」   「唉!蘆花!直到十年前才算懂得人是多麼複雜的生物!」   當那場急風暴雨剛在天際出現的時候,王緯宇的痔瘡犯了。「媽的,有的人就是會生病,生得那麼不早不晚,恰到時機;我要是早梗死幾天,不就免得背氧氣袋上台挨批了嗎!」於而龍憤憤不平地罵著。王緯宇回到石湖養病,直到接二連三的社論發表以後,於而龍瀕臨著垮台的邊緣,他才出現在老房子的書房裡——沒隔幾天,於而龍就被禮請出這座四合院了。   王緯宇吹著杯里飄起的香片,嘆息著:「由此往後,老於,咱倆就是涸轍之魚,只好相濡以沫了。」他從石湖回來後,好些日子不曾露面。那時候最活躍的莫過於夏嵐,她整天馬不停蹄地跑來跑去。據說——也許是小人誹謗,王緯宇每晚都要給走累了的太太,用熱水燙燙腳解乏。就在一個深夜,下著紛紛揚揚的大雪,他悄悄地來訪了。   熱水瓶的水,已經不大沏得開茶葉了,偏偏謝大夫去上夜班,不在家;保姆也被勒令辭退,因為那是一種剝削,雖然馬克思的家裡,也有那麼一位恩格斯都非常尊敬的保姆。所以無法弄到開水,只好將就了。   「二龍,這大概真是一場革命!不過是野蠻的,原始的。」   「瘋狂,歇斯底里——」於而龍憤憤地說:「應該頂住。」   「抵抗不住!咱們認識的所有老同志,幾乎全部垮的垮,倒的倒,一敗塗地。」他像敲著喪音的鐘,不停地數落著。   「石湖的風浪大么?」於而龍不願談那些,換了個話題。   「冬天開始降臨了,結冰了。」   「銀杏樹還活得挺結實嗎?」   「在風雪裡依然故我。」   「哦,說明石湖支隊還在堅持戰鬥。」   「你總是樂觀。」   「我看不那麼絕望,黨不會死。」   「早晚會把咱們押上審判台的。」王緯宇憂心忡忡地說。   「我不會屈膝投降的。」   「他們待你怎樣?『紅角』的年輕人。」   「就像四九年進城,對待國民黨政權的留用人員一樣。」   「真有點改朝換代的氣象!」   「真龍天子都出現了,就是那些連屁股都染紅了的毛猴!」   「連最高領導層都那麼器重這些小將咧!」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於而龍自然清楚他和「紅角」的關係。   「我不想把我寫進貳臣傳里。」   於而龍淡淡一笑:「其實那又何妨,都活一輩子。」   「咱倆幹嗎內訌呢?你生我的氣,我理解,把你一個人扔下抵擋四面八方的圍攻,我去養病,說不過去。好啦,從今天起,咱倆有難同當。」   「你用不著海誓山盟,這種愛情式的表白,只能騙騙頭腦簡單,天真爛漫的女孩子。」   ——王緯宇一聽這話,嚇得放下茶杯,驚恐地望著,臉皮刷的白了。   可惜燈光暗淡,於而龍注意不到他臉部表情的變化,接著說下去:「……如果你真心實意的話,你明天就去跟高歌他們談,誰也不許染指實驗場,讓那裡的研究人員得以繼續工作下去,把廖總放出來,使他有可能把試驗做完,要不然多年的心血就付之東流了。   再說:革命的人道主義也該有的,廖總的老伴都被三番五次的查抄嚇出病來了。」   ——王緯宇這才鬆了一口氣,知道那不過是於而龍信口說出的話,並無深意,那個罪惡的謎園之夜,此刻他本人都不敢去回想了。   他站起來,握了握於而龍的手:「 我去套套交情看,想辦法施加一點影響,使實驗場不受到衝擊。」   在院子里分手時,於而龍說:「 咱們不是小偷,用不著如此害怕,深更半夜,鬼鬼祟祟,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不要心虛膽怯,放心,決不會改朝換代——」   葡萄架已是一片積雪,白花花的了,他說:「至少,我看到是到了更新設備的期限,大部分老掉牙的機器,該淘汰了吧?」   「我不認為我超過了使用年限。」   「可是,我們被上頭嫌棄了,『飛鳥盡,良弓藏』,我是學過歷史的,歷史上有過類似的事例。」   「歷史會重演,這一點誰也不懷疑,可還有一個真理在,因為我們是共產黨。」   他拍掉落在於而龍身上的雪花:「 你的天真無邪,一向使我敬佩。」   「你不相信真理最終會取勝?」於而龍不能設想,一個共產黨員怎麼能失去真理必勝的基本觀點:「 雪花遮住了大地,但是,雪花會化,春天會來,大地長存……」   「我們也許看不見了!」   「王緯宇,你錯啦!我以為你不該這樣。」他望著高門樓的二先生,在飄舞的雪花里,彷彿看到了那種再熟悉不過的驚怖絕望的神色,那好像是一九四七年,當延安丟給了胡宗南的時候,他拿著那張《申報》,就是這個德行。   「也許我們應該識時務些,三千年為一劫,我佛如是說。」他喃喃自語地,踏著小衚衕里的積雪,消失在黑暗裡,一路留下了彳亍的足印,但不大一會兒,雪花遮掩住這個世界上那些骯髒的一切,所有痕迹都覆蓋住了。   於而龍沿著河浜,走得夠遠的了,而他的思路,更延伸到從未涉獵過的腹地里去。江海在後邊喊他:「 二龍,有什麼新的發現嗎?」   他站住,回過頭來,似乎對江海;似乎對那九泉下一對特別明亮的眸子;似乎對有著媽媽眼睛的畫家;似乎對特地讓他回到故鄉來的「將軍」;似乎對石湖;似乎對那些子弟兵的英靈;也是對最早在石湖播下火種的趙亮和共產黨,大聲地說:「 會有的,而且一定會有的。」   他仰望著那鬚髮蒼蒼的鵲山,心裡在念叨著:   「老爹,你是歷史見證人,給我力量吧!」
忘憂書屋 > > 冬天裡的春天 > 第四章 第五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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