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
雲芝說,衛國,你不要總穿軍裝,我都看厭煩了。
衛國說,那穿什麼?我從小到大都穿軍裝。
雲芝說,我不喜歡,一點都不時髦,你應該穿牛仔褲,再配列寧裝。
秋林說,可我沒有牛仔褲,也沒有列寧裝。
雲芝說,牛仔褲你可以去百貨公司買,列寧裝不用買,把做生活的工作服改一改。
衛國說,工作服改了,上班穿什麼?
雲芝說,工廠不是發了兩套嗎?你改一套,穿一套。
衛國聽雲芝的閑話,尋了個裁縫,將工作服樣式改成列寧裝。工作服是白色帆布,雲芝說不好看,衛國又跑到五金商店買來染料,將工作服染成藍色。有了衣裳,雲芝又陪衛國去百貨商店買來一條牛仔褲。衛國一個月工資三十九塊,一條牛仔褲廿五塊,衛國覺得心痛。雲芝挽著衛國的手,站到大衣鏡前,雲芝說,這樣多好看。衛國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看不出哪裡好看,可雲芝說好看,那就一定好看。
衛國在精工車間里操作捷克機床,雲芝在上頭開行車。衛國抬抬頭,就能看見雲芝。衛國喜歡雲芝,他說不出自己喜歡她什麼,就是喜歡。他心裡最美妙的辰光便是休息時,坐在行車裡同雲芝一起吃綠豆棒冰,吃荸薺。車間里沒有人,他就將頭靠在她膝蓋上,讓她摸一摸自己的頭髮。他喜歡她摸自己的頭髮,這讓他感到安全,溫暖。
雲芝看過許多書,曉得許多東西。一日,衛國說,雲芝,以後我有了鈔票,我要帶你去上海,去看上海外灘十里洋場。
雲芝說,上海算什麼,以後我要去巴黎,去看埃菲爾鐵塔。
衛國不曉得什麼叫埃菲爾鐵塔,心裡記住名字,四處尋找,最後終於在父親的一本畫報上看見。衛國去武裝部打槍的靶場撿彈殼,整整撿了一袋子,每日在檯燈下加工,最後趕在雲芝生日的時候,將彈殼做成埃菲爾鐵塔送給她。那一日,雲芝很感動,兩人坐在行車裡,雲芝在衛國的臉上親了一口。那一刻,衛國幾乎掉落眼淚,認定她是自己一世的女人。
這一日,衛國洗完澡,浴室里光溜溜出來,擦乾,換上那條牛仔褲。牛仔褲太貴,衛國當寶貝一樣,總怕弄髒弄舊,極少穿。只是跟雲芝去外面盪馬路看電影,才會在浴室里將自己洗得乾乾淨淨,小心換上。
穿衣裳時,旁邊有人搭話,說,你這條牛仔褲不錯。
衛國扭頭看,是個白凈男人,頭髮梳得溜滑,光著上身坐在旁邊。
不過,你沒有穿好,穿得太仔細。
衛國發愣,說,什麼意思?
那人說,你曉得牛仔褲什麼來歷?
衛國搖頭。
對方說,這牛仔褲,最早都是做生活人穿,義大利水手,美國礦工,他們才穿牛仔褲。你穿得太乾淨,顏色太均勻,太新,牛仔褲要舊一些才有味道。要洗,洗得藍顏色快掉了,露一些白露一些筋才好看。我曉得這褲子貴,但你不要因為花了錢就心疼不敢穿,否則你就不是穿牛仔褲,而是穿西裝西褲。
衛國有些露怯,解釋說,我以前一直穿軍裝,這些都不懂。
穿軍裝也好看,關鍵看你怎麼搭配。我以前也喜歡穿軍裝,比如六四式六五式,帶些土黃色,都耐看。當然,最好看的還是五十年代蘇聯軍裝樣式。
衛國說,對對,我也覺得軍裝好看,穿整通,帶頂帽子,最精神不過。
你又說錯了,軍裝不能配帽子,配帽子就土了。
衛國聽了,想一想,似乎真是這個道理,對這個人有些肅然起敬。伸出手,說,我是精工車間的,我叫金衛國。
那個人伸手跟衛國握了握,說,我姓毛,我叫毛一夫。翻砂車間。
幾日後,有人來衛國車間。衛國見了,有些面熟,想了想,正是浴室里碰見的毛一夫。毛一夫穿著衣裳,又將頭髮燙了,和浴室里樣子有些不一樣。毛一夫說自己有點小生活,想要衛國幫忙加工一下。活是小活,半個小時弄完。弄完後,毛一夫塞給衛國一包香煙。衛國不肯要,說是小事情。毛一夫想了想說,那行,那我請你吃碗面。
毛一夫帶著衛國走了很遠,最後尋到一條牆弄。有戶人家門口支起個小棚,棚下有兩張小桌子。毛一夫要了兩碗鹼水面,衛國一嘗,又韌又香。毛一夫說,這裡的鹼水面好吃。一般人炒鹼水面,都過熱水,過了熱水,面軟,好翻炒。這個老闆不過熱水,過冷水,麵條偏硬。雖然不好炒,但他捨得放油,翻炒時間又長,所以特別香。衛國聽了,對毛一夫又多了些佩服,他似乎什麼都懂。
從這一日起,衛國和毛一夫便常有來往。衛國的車間主要開大模具,比如電視機殼、洗衣機殼,不做小生活。但毛一夫拿來的,衛國定會幫忙。毛一夫做檯燈,翻砂車間里翻出底座,衛國用下班時間耐心幫他車出一節一節檯燈柄。毛一夫做啞鈴,翻砂車間里翻出啞鈴片,衛國又用機床幫他車出啞鈴杠。每次做完生活,毛一夫都會扔給衛國一包藍色的寧波牌香煙,但衛國從不拿。衛國曉得這煙花的不是毛一夫銅鈿,但他不能要。不拿煙,衛國感覺自己做私活就不是做壞事,要是拿了,就變成假公濟私。最後,香煙全讓毛一夫拿了。但毛一夫也不吃煙,後來衛國才曉得,他是拿去把煙賣了,買好看衣裳穿。
對衛國來說,能交到毛一夫這樣一個朋友,他是高興的。他似乎就是一本百科全書,什麼都懂一些,幾乎沒有他不曉得的事情。相貌也好,生得白凈,將近一米八身高。唯一缺陷,就是兩隻腳有些不好,走路一高一低。毛一夫城裡沒有房,住工廠宿舍。平日里,他總是在宿舍樓道里反覆地練習走路,他綳著勁,盡量讓兩隻腳腳步均勻。他下了苦工,竟把走路給練出來了。平常不注意,倒真看不出他的腳有什麼缺陷。
衛國跟毛一夫熟了,常去他的宿舍玩。毛一夫有個小木箱,平時上著鎖。裡頭放著各種雜誌,都是繁體字,句子是豎著的,雜誌上的照片,都是穿著漂亮衣裳的男人女人。毛一夫講究穿著,衛國猜測,他的穿著便是這書上學來的。除了雜誌,箱子里還藏了一些襯衫領子。衛國奇怪,問他為什麼弄這麼多襯衫領子?毛一夫說,這是從原先廠里一個上海工程師那裡學來。那時,他給上海工程師打下手,只覺得他三日兩頭換襯衫,而且不重樣。心裡迷惑,上海人再有鈔票,也買不起這麼多襯衫。後來才曉得,他穿的是這種假領。
我們總說外套最重要,其實不是。要是沒有一件好襯衫搭配,再好看的外套也穿不出來。所以一定要有好襯衫,上海人就懂這個道理。襯衫好看,無非就好看一個領子,假領撐場面,又省布料,落位。當然,做假領也有講究,最好長一些,像豬口舌一樣,容易服帖。還有,自己做的領子,不夠挺,軟塌塌的,也有辦法。家裡有拍X光的片子,剪一剪,放進去,就會挺刮。另外,還有個小訣竅,一個領子,可以用兩種顏色的布,正反都可以穿,又省下許多布料。
衛國聽了,覺得毛一夫講得太有道理。佩服之餘,他又實在沒辦法理解,毛一夫這樣一個男人,怎麼會對穿著這麼講究。
2
衛國機械廠里沒什麼朋友,雲芝是一個,現在,毛一夫便是另外一個。
衛國介紹毛一夫與雲芝相熟。
衛國說,這是我女朋友,這是我好朋友,我們三個以後就是這裡最好搭檔。
毛一夫看了雲芝一眼,說,那是自然。
三個人去吃飯。
機械廠旁邊新搭了個油氈房,三間門面大小,打一個土灶,土灶邊疊著高高的柴,灶膛里爐火興旺,一隻鼓風機嗡嗡吹個不停。老闆老闆娘,還有一個兒子,一個洗,一個炒,一個端,忙得不可開交。攤子上吃的東西不多,炒麵,湯包,最醒目是炒雞塊。三個人第一次聚餐,衛國客氣,點了炒雞。毛一夫卻問,你們曉不曉得怎麼偷雞?兩個人搖頭。毛一夫說,雞是要打鳴的,要叫的,要是不內行,到人家家裡去偷,雞一叫,一下就被抓住了。夜裡的雞都鑽在雞窩裡,手伸進去,將手放到雞的胸脯下,它就不會叫。然後再慢慢將手抽出來,手要穩,像端水豆腐一樣,抓出雞窩,將雞頭一折,塞到翅膀下,就再也沒有動靜了。雲芝聽得出神。毛一夫夾了筷雞肉,嚼了兩口,說,這雞塊太柴,不好吃,浪費鈔票。改日我帶你們去吃野貨。
幾日後,毛一夫果然拿著一把氣槍來尋衛國雲芝,讓他們帶臉盆帶調料,跟他去山上打野貨。幾個人上了山,尋了片野樹林。月黑風高,雲芝又害怕又興奮,緊緊攥住衛國的手。衛國心裡溫暖,覺得自己是男子漢,是雲芝依靠。毛一夫四下探看,最後在一棵樹前停住,將手電筒往樹冠里照,抬槍,只聽啪的一聲。衛國好奇,站在樹下,見什麼東西掉下來,在自己肩上撲騰。衛國嚇一跳,一邊撣,一邊倒退。毛一夫大笑,說,衛國,你還武裝部里長大呢,這有什麼害怕?麻雀而已。衛國一看,果然是一隻麻雀。雲芝也白眼說衛國膽小,再也不牽衛國的手,只是靠攏毛一夫,幫著打手電筒,見麻雀掉下,興高采烈。
一晚上下來,竟打了滿滿一臉盆。毛一夫尋一塊空地,臉盆里放水,燒滾,麻雀放在滾水裡燙一燙,將毛皮扯下,然後用樹枝一隻只穿起,在火上翻烤。烤熟了一吃,又香又嫩。毛一夫問,這麻雀肉是不是比雞肉嫩許多?衛國和雲芝都用力點頭。毛一夫說,這還不是最嫩的,最嫩的是青蛙肉。夏天耕了稻田,第一場雨下了,青蛙最多,不用抓,拿幾根竹梢,沿著田岸一路抽過去,很快就能撿起一臉盆。都說青蛙肉像雞肉,雞肉吃起來一絲一絲,怎麼比?
毛一夫說話的時候,雲芝就托著下巴看他。衛國看見雲芝看毛一夫的時候,眼睛上有一層蒙蒙的光亮,他心裡有些不舒服。但轉念一想,又覺得沒什麼,自己看毛一夫時,肯定也是這個樣子。
毛一夫說,你們曉得黃岩地方嗎?
衛國和雲芝搖頭。毛一夫說,黃岩這個地方,家家戶戶開布料廠,什麼布料都有,不用票證,價格便宜。我們三個人尋時間一起去,一起買價格便宜一些。
衛國聽了,有些猶豫,雲芝卻應道,我正好想做一身換季衣裳,我母親會做裁縫,買來布,可以讓她做。
衛國聽了,趕緊說,那我也去。
三個人吃著麻雀肉,將去黃岩的事情敲定。定了禮拜六下午去,黃岩住一夜,禮拜日早起買布,當日趕回來。
就這樣,很快便到了禮拜六,三個人早早地尋個理由,溜出工廠,坐長途車去黃岩。
到了黃岩,天已經快黑了。毛一夫也是第一次到黃岩,出了車站便四處跟人打聽賣布的市場在哪個方位。正打聽著,只見一個孩子騎著自行車過來。孩子很矮,雙手扶著把手,一隻腿伸進自行車的三角檔里,熟練地在毛一夫幾個人身邊轉一圈。最後剎車,單腳站在地上。
你們要去哪裡?
毛一夫說,我們要尋賣布料的市場。
天都黑了,你們尋市場有什麼用?
毛一夫說,我們尋一個市場邊的招待所,明天一早去逛。
你們三個人有沒有介紹信?
三人一愣,都沒有想到這一層。
毛一夫說,工會證行不行?
毛一夫掏出工會證,指著上面一行「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字,說,你看,我們都是工人。
孩子看都不看一眼,只說,一人一塊,給我三塊錢。我帶你們去。
毛一夫跟衛國雲芝商量一下,說,最多給你一塊五。
孩子說,不行。
衛國說,不行就算了。
孩子聽了,便不再理睬他們,只是騎著自行車在他們身邊繞圈。雲芝看天那麼黑,三個人又餓又累,有些不高興,埋怨衛國,給他三塊就三塊好了。人生地不熟,這可怎麼辦?
毛一夫說,你們莫急,我去尋他談一談。
毛一夫走過去,將孩子的自行車攔下,跟他說了些什麼。過了一會兒,毛一夫回來,笑眯眯地說,談好了,給他兩塊。隨後,三個人便跟著那輛自行車往前走,走來走去,最後到了一家小旅社。旅社沒要介紹信,也沒要工會證,但卻只剩一個大房間,裡頭三個床鋪。衛國說,這怎麼行?雲芝怎麼辦?三人想讓那個孩子再帶他們去另外尋一個旅社,一轉頭,人卻早已不見。毛一夫低聲說,我估計這裡做布料生意人多,旅社不好尋。要不還是住下來吧?衛國為難,扭頭看雲芝,雲芝有些難為情,嘴上卻說,有什麼辦法,總比睡街上去好。
雲芝開了口,三人便辦了入住。先到房間里放好行李,再出門尋個攤子吃夜飯。三個人打了三碗蛋湯,又點了炒麵,豆腐結。味道雖然一般,但熱燙燙吃了,心情都平穩了下來。
毛一夫問衛國,衛國,你要買什麼布料?
衛國說,我想做一件青年裝。
毛一夫又問雲芝,雲芝呢?
雲芝說,我想買塊紅布料,做什麼,還沒想好。
毛一夫說,我問你們的意思,是想我們三個最好一起買,不要各買各的,一起買最省布料,也最省錢。這樣,衛國想做青年裝,我要做西裝,我們兩個就合起來買一塊煙灰色的布料。雲芝想要紅的布料,那我們也買一塊紅的布料,我和衛國合一股,再各做一件紅色的襯衫。
衛國說,紅色襯衫怎麼穿?
毛一夫說,紅色襯衫配煙灰色外套,一定好看。你相信我。
衛國還想說什麼,雲芝卻說,一夫哥說好看,就一定好看,就這樣定了。
三個人邊吃喝邊商量明天買布事情,吃好講好,已經九點。三個人趕緊回旅社,去盥洗間揩把面,回房睡覺。雲芝困最里一張床,衛國困中間,毛一夫困最外頭。許是趕路累了,衛國一躺下就困了,困得昏昏沉沉,半夜,似乎聽到沉重呼吸聲,有人影在自己眼前動來動去,還有很細鎖的說話聲音。衛國覺得那似乎是個夢,眼皮睜不開,只是沉沉睡覺。
第二天一早,三個人吃過早飯,便趕去市場。市場離旅社就幾百米路,大得無邊無沿,四處都搭著賣衣裳的攤子,攤子簡陋,兩把長凳,上面擱一個竹架子,上面堆滿各種布料。來買布的人潮水一樣,操著各種口音,相互擠來擠去。
衛國擠在人群中,毛一夫和雲芝在他前面走,衛國看見兩人的身體時不時地也會碰在一起,不曉得是有意的,還是被人群給擠的。看著看著,衛國突然就想起了昨天半夜裡的那些聲音,他有些納悶,此時想起,那竟又不像個夢了。
3
這日夜裡,機械廠里搞中秋聯歡會,據說還請來了幾個文化館的演員。衛國毛一夫雲芝約好去看。毛一夫叮囑,翻砂車間今天生活多,可能要晚一些來,讓衛國和雲芝先去,幫他留個位置。吃了夜飯,雲芝突然又說自己忘記一件事情,著急趕回家一趟,叫衛國先去,多搶個位置。衛國聽了,只好拿上兩個飯盒,跑到會場,將飯盒擱在兩個空位置上,獨自等著。等了半日,只聽舞台上音樂聲響起,聯歡會馬上要開始,雲芝和毛一夫都還沒出現。衛國著急,跟旁邊人打招呼,讓他幫忙看一下位置,便跑出去尋人。
衛國趕到翻砂車間,車間里果然熱熱鬧鬧在做生活,但尋來尋去,卻尋不到毛一夫。衛國打聽,說是出去上廁所了。衛國跑去廁所,叫了一通,沒人答應,只覺得奇怪,猜想毛一夫會不會是回宿舍上廁所,便又往宿舍走。走到宿舍門口,只見門上司別靈緊鎖,不像有人樣子。衛國轉身要走,卻聽見屋內傳出聲音。衛國疑惑,趴在門縫上探看,借著月光,只見毛一夫那張高低床大半條床單垂落地上,一個男人背對著房門,一條腿踩住地面,另一條腿則蜷跪在床上,不停在動。在他身下,是一個女人的身體,女人平躺著,兩條腿高舉著,腳尖頂著上鋪的木板。
衛國腦門充血,捏著拳頭用力砸門。房間里一陣忙亂,吱吱嘎嘎一陣床板晃動聲音。過了好一陣,門打開,開門的是毛一夫。燈亮了雲芝則坐在床沿上,側著身,手裡拿一本雜誌,兩人看上去像是什麼都沒發生。
衛國說,你們兩個在這裡幹什麼?
毛一夫笑笑,說,雲芝想尋本雜誌,我便帶她來。
衛國沒說話,往裡走,站在雲芝面前。雲芝依舊低著頭在看雜誌。
衛國說,雲芝,我來了,你為什麼理也不理?
雲芝說,我在看雜誌。
毛一夫走過來,說,衛國,坐。剛才我還跟雲芝商量夜裡去哪裡吃點夜宵,兩人都沒主意,正好你來了,你也出出主意,哪裡有好館子。
衛國沒理他,又問雲芝,雲芝,你為什麼都不看我一眼?
雲芝沒說話,將雜誌又翻過一面。
衛國扭頭看毛一夫,問,一夫,我們兩個算是朋友嗎?
毛一夫一愣,有些尷尬,說,當然是了,你這個問題問得真是奇怪。
衛國看了看毛一夫,又看了看雲芝,有些吃力地站起身,轉身往門口走,走到一半,轉過身。
衛國說,我問你們兩個一個問題,你們在黃岩的時候,是不是就困過了?
毛一夫愣住,張大眼睛,不曉得怎麼回答。雲芝稍稍一怔,突然將手裡的雜誌朝著衛國扔過來。衛國躲開,傷心地看了雲芝一眼,轉身離開。
衛國走出宿舍,一個人走到了廠後的山坡上。山上有梨樹,梨樹開花時節,衛國和雲芝坐在梨樹下。風一吹,梨花紛揚落下,衛國幻想自己和雲芝的婚禮便是這個場景。但現在,衛國心裡的一切美好都破裂了。他做夢都想不到,雲芝居然會跟毛一夫這個拐腳做那樣的事情。衛國為自己感到可憐,他對雲芝那樣好,她歡喜吃綠豆棒冰,自己就給她買綠豆棒冰。她歡喜吃荸薺,他就給她買荸薺。荸薺皮難剝,他特意留指甲,給她剝皮。買衣裳買雜誌,每個月三十九塊工資,有三十塊用在她身上。兩個人談對象,他親過嘴,摸過奶,但最後一步,雲芝總不肯,說是留到結婚。他聽她閑話,拚命忍。有時,實在忍不住,就走到外面,用自來水冷水往褲襠里澆。可最後呢,留來留去卻留給了毛一夫這個拐腳。
夜裡,衛國回家,想起這樁事,又難過得不行。但難過後,卻不再恨雲芝,而是覺得她可憐。猜想她定是被毛一夫哄騙。雲芝年輕,毛一夫又是個拐腳,她怎麼可能鐘意他?定是花言巧語用了手段。毛一夫是個活眾生,自己跟他這麼要好,他也曉得雲芝是自己對象,可他還是把她困了。衛國想起毛一夫,心裡氣不過,隨後拿紙拿筆寫檢舉信。衛國一邊寫,一邊腦子裡翻轉毛一夫與雲芝在床上的場面,一邊心裡委屈,一邊身體燥熱。一氣之下,竟寫了十幾頁。第二日起床,他便騎自行車去寄信。可站在郵筒前,又猶豫了,這樣的信寫了,派出所到廠里調查,一調查,大家都曉得了。雲芝以後怎麼辦?
衛國最終還是沒有寄出那封檢舉信,肚裡這口氣咽不落,夜裡又拿板刷紅漆在廠門口的圍牆上塗寫「毛一夫是個大流氓」。寫完轉身就跑,生怕人家看見。第二日上班,廠里傳開,說有人在圍牆外寫反動標語,派出所的人已經到廠里展開調查。衛國心裡慌張,買一包香煙,溜到保衛科打聽。
衛國問,這反動標語到底是廠里人寫的還是外面人寫的?
保衛科同志說,你打聽什麼,現在哪有結論。
衛國說,照我看,應該是外面人,我們廠里工人素質高,不會做這樣事情。
保衛科同志奇怪地看著衛國,衛國趕緊掏出香煙,拔一支遞過去。
衛國說,不管是誰,保衛科同志火眼金睛,誰瞞得過?
對方接過香煙,點起來,受用地笑。
衛國說,話講回來,不管誰幹的,此事就應該推到外人身上,萬一是廠里人,傳出去多少倒第一機械廠牌子?這是政治問題。
保衛科同志聽了這話,用力拍一下衛國大腿,說,對啊,你提醒得及時,這個情況要跟廠領導反應,不能因小失大。
衛國笑眯眯,又遞上一根煙。
過了幾日,標語事情逐漸平息。衛國覺得自家冤枉,原是毛一夫的罪孽,自己卻莫名其妙過了幾日心驚肉跳的日子。越想越委屈,跑去買來零食,哄幾個小鬼等在工廠門口。衛國吩咐,等下有個人出來,我給你們打手勢,你們就跟在他身後,一隻腳高,一隻腳低,學拐腳走路。幾個小鬼答應,站在廠門口等。終於毛一夫出來,衛國便給小鬼打手勢,幾個小鬼排隊,跟在毛一夫身後,學他一高一低走路。原本毛一夫高低腳練得好,不容易看出來,可被幾個小鬼一襯托,馬上就露出了馬腳。周邊人看了,都哈哈大笑。毛一夫紅了臉,轉頭追趕,幾個孩子四下跑走,邊跑還邊喊他爛拐腳。
衛國站在一角,不曉得為什麼,看著毛一夫出醜,心裡卻開心不起來,反而覺得有些難過。
轉日落班,在廠門口,衛國被雲芝叫住。
雲芝說,金衛國,你是不是再也不跟我聯繫了?
衛國心裡應承,嘴巴卻說,沒有。
雲芝說,那為什麼做生活時,你再也不朝行車上看?
衛國還是說,沒有。
雲芝有點不大高興,她朝旁邊看了看,說,圍牆上的字是不是你寫的?
衛國說,不是。
雲芝鼻孔里出氣,說,看樣子也不是什麼好漢,敢做不敢當。
衛國發怒,說,就算是我寫的,怎麼樣?拉去槍斃嗎?
雲芝盯著衛國看,看了一陣,突然笑了,說,你怎麼跟三歲小鬼一樣?說著,她伸手想摸一下衛國的頭,衛國將頭側過去,說,你別摸我的頭。
雲芝說,我曉得,你心裡恨我。但我們都是八十年代新青年,這是正常戀愛,我有選擇,你恨我沒道理。
衛國說,這是正常戀愛嗎?這是挖牆腳,軋姘頭。
雲芝聽了生氣,說,衛國,你亂講什麼?
衛國曉得說錯閑話,低了頭,心裡還是不服氣,嘟囔一句,還說是朋友,居然做這樣的事情。
雲芝說,我曉得,這事情瞞了你,是我不對,我今朝來尋你,就是想跟你說清楚,以前的事,就讓它過去,我們還是朋友。這是我的意思,也是一夫的意思。
衛國說,去他媽的毛一夫,他現在做好人了。我也是奇怪了,我哪一點比不上毛一夫?你為什麼就看上他?
雲芝說,這個不是比得上比不上的事情,跟誰好,不跟誰好,不是自己能夠掌握的。
衛國聽了,趕緊問,是不是他強迫你?
雲芝一愣,說,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好了,我說完了,如果你想做朋友,那大家就一起玩,如果不想,那就算了。我回去了。
雲芝轉身走,衛國想留她,又不曉得留了幹啥,脫口而出,他是個拐腳,他怎麼配得上你?
雲芝扭頭,奇怪地看了看衛國,突然露出個複雜的笑容,走下了山坡。
衛國看雲芝背影,想著她那個笑容,雖然她沒有講出來,但能看出答案,她就是認為自己比不上毛一夫,甚至都沒有資格跟毛一夫比。這個拐腳有什麼本事,不就是會穿衣裳會打扮嗎,有什麼了不起?
禮拜日放工,衛國第一件事便是去城隍廟邊東風理髮店燙頭髮。東風理髮店二樓,整一排,都是燙頭髮的機器,縣城裡最先進,套在頭上,幾個鐘頭工夫,就又卷又蓬鬆。燙了頭髮,衛國又去百貨大樓,用三個月工資買了一雙皮鞋,火箭式,又窄又尖,一雙鞋子穿在腳上,蛇口舌一樣長。衛國還去裁縫店做了最時髦喇叭褲,他叮囑裁縫師傅,褲襠要做緊,褲腳要寬,平常人的褲腿寬七八分,他要一尺。褲子做好,衛國穿上,褲襠緊得夾卵子,褲腳大得能掃地。可衛國覺得威風,工廠里進出,別人看他眼神都不一樣。
衛國父親看到衛國這副模樣,憤怒得出奇,幾乎要拔出槍來打。幸虧母親死活攔住。父親罵,你一點都不像山東人的種,整日穿得鬼一樣,早晚拉去槍斃。衛國不理睬他,上樓回自己房間。衛國站在鏡子前,看著鏡子里那個穿著古怪衣裳的自己,突然感覺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恍惚間衛國又想起自己穿綠軍裝的樣子,但只是一閃念他便不想了。他曉得,已經再回不去那個時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