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老倌坐在灶膛里,火苗子在他臉上閃映。
老倌說,最近是不是聽到什麼閑話了?
秋林搖頭,不說話。
老倌說,我年歲大了,你上次也看見,要不是你,我死了也沒人曉得。有些事情,你小鬼不懂的。以後你就明白了。
秋林還是不說話。
老倌說,明朝就是冬至了,要回家吧?
秋林說,回的。
老倌說,那你帶一袋油豆腐給你母親。
秋林推辭,老倌瞪了秋林一眼,說,你後生不要搞得這麼世故。
秋林被老倌嚇了一跳,他從未如此凶地講過閑話,便不再推辭,接過滿滿一籃子油豆腐。
隔日,秋林回家,秋林姆媽看見一籃子油豆腐,感到奇怪。秋林跟她說了老倌事情。秋林姆媽聽了,卻有點擔憂,說無故拿人東西不妥當。秋林解釋說我平時也總幫他幹活。秋林姆媽聽了更不高興,說,你幫人家,不能想著別人就該報答。人家對你好,你只有對他更好。
秋林姆媽想了想,問秋林,他平時歡喜什麼?
秋林說,沒別的,就是愛喝幾口老酒。
秋林姆媽聽了,就解下圍裙,說,那我去買兩瓶酒給你帶回去。
秋林說,算了,算了,還是我自己去買。
秋林出了門,覺得姆媽有些小題大做。他想,或許是父親的事讓她膽子變小了,點滴恩惠就像天塌落來一樣。
秋林往桃源街走,正要往一個糖煙酒鋪子進去,突然看到前面一幢四層高樓,是百貨大樓。心中一動,便又往百貨大樓走去。
百貨大樓,一樓糖煙酒,二樓百貨。秋林要買酒,卻徑直往二樓走去。樓梯剛一轉彎,迎面就看見了春華,春華穿一件白色的工作服,站在櫃檯里,正在與旁邊人說話。
秋林下意識地退了一步,似乎做壞事被人發現。猶豫一陣,平緩心緒,又重新走出樓梯口。秋林低頭,不看人,只裝作低頭看櫃檯前玻璃櫃里的東西。走了幾步,耳朵邊唰的一聲,嚇一跳,抬起頭看,才發現是鐵絲上面票夾子滑過去。秋林心慌不已,趕緊轉身要往樓梯口去。
陸秋林。
秋林怔住,有人又叫了一聲。秋林慢慢彎過頭,正是春華。春華站在櫃檯里,朝他招手,示意他過去。
陸秋林,你來此地做什麼,尋我嗎?
秋林心慌,沖春華用力擺手,不是,我是來買老酒。
春華說,老酒在一樓糖煙酒櫃檯,你跑樓上來幹什麼?
秋林一怔,趕緊解釋,說,不單單買老酒。我上來看看,樓上還有什麼可以買的。
春華說,你不曉得我在這裡上班嗎?
秋林用力搖頭,春華就笑,笑容有些意味,秋林尷尬,搓手,不知所措。
春華說,秋林,上次電影院門口碰見你,跟你打招呼,你為什麼不理我?
秋林說,沒有啊,我沒有看見你。
春華盯著秋林看一陣,說,怎麼會沒看見呢?我分明。算了,不管你是真的沒看見,還是假的沒看見,你自己曉得就好。春華嘆口氣,也不怪你,不止你一個,以前學校里同學,現在路上再碰見,好像都生分了,不曉得為了什麼原因。學校辰光多少令人懷念,我總是記得,有一年遊行,我們一班同學,用硬紙板做出天安門城樓,紅色城牆,金色瓦片,漢白玉欄杆,抬出遊行時,多少人羨慕。
秋林說,我是真的沒看見你。
春華白了秋林一眼,便不再響。秋林站著,更加不自在,後悔自己頭腦發昏,竟冒冒失失跑到此地來。
秋林說,春華,我真的要去買老酒了。
春華說,好吧。
秋林轉身,春華又說,陸秋林,我要結婚了。
秋林說,哦,那恭喜你,到時我來討喜糖吃。
說完,匆匆下樓。
秋林在樓下買了兩瓶寧波大麴,提在手上。推開百貨大樓的大門,秋林邁出去,站在門口,突然覺得有些恍惚。他曉得,這一世,春華已經與自己無關了。春華是鮮花,是要養在漂亮花瓶里的。自己算什麼?心底里,他曉得自己是喜歡春華的,但他更曉得自己這種喜歡是毫無用場的。
秋林站在門口,抬頭看了看懸空的太陽,太陽白晃晃的,讓他有些暈眩。站在太陽下,他又想起了那天下午電影院門口的男人。那個男人長什麼樣,他早已不記得了。唯一記得的,是他身上的那件綠軍裝。秋林從來沒見過那麼乾淨的軍裝,乾淨得讓人嫉妒。
2
冬至日,南貨店裡放兩日假,秋林提早回來。他想好趁這幾日太陽,將衣裳和床單洗了晒乾。夜裡太冷,溪邊都能結出碎冰,沒法洗衣裳,雙手浸泡水裡,要生凍瘡。姆媽讓他將衣裳床單拿回家去洗,秋林不願意。自己成人了,不能樣樣事情都靠姆媽。
秋林拿大木盆,將自己衣裳床單放大木盆里,端去溪邊。村裡女人很少到溪邊來洗衣裳,她們更願意到村那頭的河灘上去洗,一堆人說說笑笑,打發時間。河灘上還有巨大的卵石,卵石吸熱,洗好的床單鋪在上頭,下頭烘,上頭曬,沒多少辰光,就能幹透。但秋林不歡喜那裡,他去過一次,他一出現,洗衣裳女人便都圍過來逗他,問他後生幾歲,有沒有對象之類,讓他渾身不自在。
秋林在溪邊洗衣裳,洗了一會,聽見身後有人來。秋林扭頭,見是個小姑娘,端著木盆。姑娘看見秋林,也是愣一愣,似乎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走過來,與秋林一人一側。秋林洗著衣裳,覺得這個姑娘面熟,似乎哪裡見過。再想一陣,突然想起那天到南貨店裡來買衛生帶的人。秋林面孔有些發燙。
秋林心跳加速,不曉得她有沒有認出自己來。他偷偷探看,小姑娘低著頭,只顧洗床單,看情形,應該是沒有認出自己來。秋林心情慢慢放鬆下來,但不曉得為什麼,他又有些失落。
小姑娘洗好,將床單捏在手上絞水。床單大,手小,絞不幹。秋林便大膽起身,說,我來幫你。秋林將床單一頭接過,兩人一人一頭,將床單拉緊,反方向絞動,床單里的水便瀑布一樣灑下。
絞完床單,秋林又繼續洗自己衣裳。姑娘看著秋林,說,你這樣洗衣裳,洗不清爽,要用連槌棒敲打,才能把髒東西敲出來。秋林說,哦,我忘記帶了。小姑娘便將自己手中那根連槌棒遞給秋林,用我的吧。秋林趕緊擺手推辭,姑娘說,你不用客氣,又不是金棒銀棒,敲不壞的。秋林這才接過來。
說過些話,膽子都大了。秋林說,那個東西,我不懂,你改日再來買。姑娘聽了一愣,但很快明白秋林話里意思,面孔一陣紅,半日不說話,只是搓手中衣裳。搓著搓著,突然又抿嘴笑起來。秋林不曉得她為什麼笑,他偷偷看她,覺得她笑起來好看。
姑娘洗完衣裳,端著木盆走了。剩了秋林一個,獨自在溪邊待著。半日才想起來,自己忘了還她那根連槌棒。
夜裡,秋林躺在床上,望著黑乎乎的天花板,腦子裡居然滿是白天那個洗衣裳姑娘的模樣。這種感覺是熟悉的,當初學校時,他就曾這樣遠遠地想過春華。秋林沒想到,今朝自己竟然又會有這種感覺。不同的是,想這個小姑娘,秋林心裡甜絲絲。可想起春華,他的心頭卻是鈍刀子割肉,是疼痛。
隔日,秋林便拿著那根連槌棒去溪邊,他希望她能來,將東西還給她。但溪邊空空落落,一個人都沒有。秋林有些失望。接下去,連著幾日,他都去溪邊,但一直都沒有再碰到那個姑娘,秋林覺得心裡空空蕩蕩。白天,守在櫃檯前,也總是走神,總無精打采地看著門口。門口稍有些響動,以為是那人來了。他就條件反射般地站得筆直,就像一張拉得飽滿的弓。等人走進店裡,辨清模樣,繃緊的身體又迅速松垮了。
秋林的表現讓店裡的幾個老商業都覺得奇怪,吳師傅還開口問,小陸,你這幾日是怎麼了,怎麼總是落了魂靈一樣?秋林低頭不響。
又一日,秋林端著木盆去溪邊洗衣裳。還未走到那條溪邊,隔著長長的野草,他聽見溪下有人在唱歌,倭豆開花黑良心,豌豆開花像銀燈,油菜開花賽黃金,草子開花滿天星……秋林慢慢走過去,一轉彎,看見那個姑娘正蹲在溪邊洗衣裳。秋林端著洗衣盆,一動不動地看著她,聽著溪水流淌的聲音,突然心生委屈,差點流出淚來。
3
姑娘名叫杜英,比秋林小兩歲,長亭人,平時在三岔公社上讀書,放假了才回長亭。
杜英放了寒假,秋林便日日去溪邊洗衣裳。他自己就兩件換洗衣裳,不能總洗,就搶著將店裡幾個老商業的衣服也拿去洗。吳師傅和齊師傅被秋林弄得莫名其妙,吳師傅還跟馬師傅告狀,說這秋林不站櫃檯,洗衣裳能洗出什麼名堂?馬師傅卻笑眯眯地說,後生有後生的事情,我們莫要多管閑事。
杜英每次到溪邊,總是看見秋林,也是奇怪。
杜英說,你怎麼有這麼多衣裳洗?都是你的?
秋林搖頭,不是,還有幾個師傅的衣服。
杜英說,你為什麼要幫他們洗衣服?
秋林說,師傅們平時對我照顧,洗衣裳也是順手。對了,師傅們人都很好,以後你家裡要是買什麼難買的東西,儘管來南貨店裡尋我。
杜英高興答應。
從這日開始,兩人便常到溪邊,杜英似乎也有洗不完的衣裳。兩人都是年輕人,一起洗洗衣裳說說話,秋林覺得,這是他到長亭後最幸福時光。
這一日,洗衣裳時,杜英說,那天你說買什麼難買的東西,儘管來找你,是真話嗎?
秋林說,當然是真話。
杜英說,那你有沒有辦法替我買些香煙?
秋林一愣,說,要買多少?
杜英說,我也說不好,我姐姐要出嫁,我姆媽打算多備些香煙,辦酒席時用,香煙票不夠,日日發愁。我想起你是南貨店的,或許有辦法,就隨口問問。
秋林心裡有些咯噔,但嘴巴上卻說,沒問題。
杜英說,你不是開玩笑,真的沒問題?
秋林男子氣概上來,說,當然沒問題。
夜裡,秋林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後悔。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腦子發熱,竟跟杜英應允下香煙事情。糖有糖票,煙有煙票,都有定額。店裡賣香煙,頂吃香的是上海捲煙廠和寧波捲煙廠。上海捲煙廠有上海、牡丹、大前門,寧波捲煙廠是上游、新安江、五一。最差一檔散煙,裹錫紙包,一根一根散賣。即便是散賣,也吃香。村裡男人,香煙癮上來,沒錢沒票,到櫃檯上低聲下氣說一番好話,領去一根,千恩萬謝,改日還錢時必定還要再送些新鮮蔬菜來還人情。
秋林吹了牛,香煙事情根本沒能力解決。莫說自己,就算馬師傅出面,也給不了這麼多。要是給多了,被上面供銷社曉得,定要來搞運動。
秋林發愁,又不敢跟杜英明講,只是每日想著此事,心煩意亂,竟連衣裳都不敢到河邊去洗。
這一日,秋林站在櫃檯里,不想杜英卻從門外走了進來。秋林低著頭,緊張得不得了,他曉得杜英是為香煙事情尋上門來。要是此事被店裡幾個師傅聽見,定要嚴肅批評自己。讓秋林意外,杜英卻沒提香煙,只是稱了半斤白砂糖。秋林拿紙給她包好,杜英笑一笑便走了。秋林長出一口氣,將鈔票放進抽屜時,才發現裡頭夾了一張紙條,寫著,我姆媽叫你今朝到我家吃夜飯。
秋林拿著紙條,不曉得怎麼辦。去杜英家吃飯,定是逃不過香煙事情。自己單槍匹馬見杜英一家人,簡直是楊子榮闖威虎山。秋林站在櫃檯里,思想鬥爭了一番,最後還是決心去一趟。伸頭一刀,縮頭一刀,橫直要挨這一刀,還不如上門去主動講講清爽。
臨到夜飯辰光,秋林口袋裡掏出錢來,讓馬師傅給自己稱了半斤餅乾,馬師傅笑眯眯看秋林,說,後生大方些,莫要拘束。秋林應了,走到門口卻一愣,馬師傅為什麼要講這句閑話?
杜英家建在村尾,一個小小的道地。秋林去時,杜英早已在門口等著。秋林進去,看見道地打掃得清清爽爽,青磚鋪地,院角落一口紅石水井,井旁有間小屋,窗口冒著陣陣油水汽,是廚房。杜英在小屋門口叫一聲姆媽,便走出來一個女人。女人胖,大頭大面,腦後挽一個圓髮髻,穿一件灰色盤扣對襟布衫,腰上圍著一塊青色圍腰布。小屋裡還有一個男人,正在灶間里燒火,看見秋林,笑笑。杜英介紹,這是我姆媽,燒火的是我爹。杜家姆媽看見秋林,滿臉笑紋,說,杜英,莫站在這裡了,趕緊帶客人到屋裡去吃茶。杜英應了,帶著秋林又往前走。道地正面是三間朝南屋,中間一間開著門,門口懸一張青布帘子。進了屋,屋裡也收拾得清爽,中間一張八仙桌子,秋林將半斤餅乾放在桌上。杜英低聲埋怨,叫你來吃飯,你這麼客氣做什麼?杜英讓秋林在桌邊坐下,泡橙皮茶,拿花生糖。秋林坐著,聽見房間里有鐵車的聲音,好像有人在做衣裳。秋林喝著茶,沒一會兒,鐵車聲音停下,走出一個人。也是圓臉,像杜家姆媽。杜英又說,這是我阿姐杜梅,裁縫手藝特別好,你想穿什麼衣裳,尋她,我姐姐什麼都會做。杜梅笑著說,你莫聽杜英,亂講亂話,哪有那麼好。杜英,你陪一陪,我還有點生活做做好。秋林說,阿姐你去忙。秋林見杜梅進去,心裡想著是不是應該先把香煙事情提一下。但想來想去,還是不敢說,杜英這麼熱情,他怕弄出尷尬場面,倒了興頭。
喝一陣茶,杜家姆媽在院里喊,杜英,把桌子整一整,要吃飯了。杜英便趕緊收拾桌子,秋林幫忙。桌子收拾乾淨,開始上菜,很快,便擺了滿滿一桌。秋林看著滿桌飯菜,心裡更加發虛,他曉得,這一桌飯菜,不是招待自己,而是招待自己應下的那些香煙。現在場面,似乎自己就更不好說實話了。
讓秋林意外的是,吃飯時,杜家姆媽倒是一字沒提香煙事情,只是問秋林南貨店裡工作,問完了,又打聽秋林家裡情況。秋林覺得奇怪,見杜家姆媽親切,倒是沒有隱瞞,全部說了實情。聽完了,杜家姆媽竟落眼淚,一個勁地往秋林碗里夾菜,嘴巴里還念著,真真罪過,罪過。杜家姆媽落淚,秋林也動了情,那一刻,竟恍惚想起以前家裡一家人齊全的場景。
吃完了,杜家姆媽還是沒提香煙的事情。她親自將秋林送到門口。杜家姆媽站在門口說,小陸,你一個人在外,不容易。有什麼事情,常來這裡,就將我當作自己姆媽。秋林感動,幾乎掉落眼淚。
回到南貨店,秋林激動情緒平復,這才想起今天吃飯本意。一時間,又愁雲翻起。想了一夜,最後想起衛國。衛國在第一機械廠里上班,又是幹部子弟,門路定然比自己廣,說不定他能想到什麼辦法。打定主意,第二日一早,秋林起床,跟馬師傅請假,說有急事回一趟城。秋林去了第一機械廠,尋到衛國,將事情跟他說了,但沒有提杜英,只是說幫一個朋友忙。衛國不相信,說,朋友?什麼朋友這麼上心?秋林說,你莫管這個,只說有沒有辦法。衛國說,這個事情不好辦,香煙太緊俏。反正我想辦法,廠里幹部子弟多,看看有沒有門路。秋林說,那我先回去,只是請了半日假。
秋林出城,趕回長亭。路上,秋林想好,要是香煙再沒有著落,便將實情告訴杜英,這樣遮遮掩掩,到了辦酒席辰光,這洋相就真的出盡了。想到此樁,秋林心裡又羞又悔,恨不得打自己嘴刮,為啥要顯什麼男子氣概,做不到的事情吹牛皮,現在落這樣一個下場,以後別說見杜英了,被別人曉得,長亭地方都待不下去。
秋林滿肚子懊惱往回走,眼見到路廊就要進村,突然後面有人喊著,陸秋林。秋林轉頭,身後竟是衛國,騎著一輛自行車,飛快而來。
衛國停下車子,面孔被風吹得通紅,大口喘氣。
衛國說,你的兩條腿倒是比毛兔都快,把我追得快斷了氣。
秋林激動,說,你這樣追我,莫不是香煙事情有眉目了?
衛國白了秋林一眼,說,算你有運道,我車間里打聽,正好有一個人父親在縣城供銷社裡當幹部,說最近供銷社裡進了一批香煙,是安徽蕪湖牌,這是本地供銷社去上級供銷社拿寧波煙上海煙時搭的,因為是外地煙,不要煙票。他說現在這煙暫時沒多少人曉得,還有辦法弄到。
秋林聽了,高興得不得了,直拍衛國肩膀。
秋林說,你看,那裡就是長亭村,你都到這裡了,跟我去我那裡坐坐。
衛國搖頭,說,廠里忙,我也只是中午跑出來一會兒,馬上要趕回去。
衛國從口袋裡掏出煙,遞給秋林一支,秋林說,我不抽煙。衛國便自己點了一支。衛國抽了一口,突然說,對了,春華要結婚的事情你曉不曉得?
秋林心裡一沉,說,我怎麼會曉得?
衛國說,我還以為你曉得,她愛人請了武裝部幾位領導吃酒。
秋林應一聲,伸手摸著自行車車把,沒再響。
衛國說,難過了?
秋林說,有什麼難過的。
衛國說,你莫要眼前當英雄,背後做狗熊。
秋林說,你放屁,趕緊滾回去上班吧。
衛國笑笑,扔了煙,將自行車調過頭來,往城裡騎。騎了一段路,突然轉過頭來,大聲喊道,陸秋林,記住,難過歸難過,千萬莫掉眼淚啊。
秋林彎腰撿起一塊石頭,作勢要扔。衛國一陣笑,往前快速騎去。秋林捏著石頭,站在馬路邊,看著衛國的車子慢慢騎遠。轉過頭來,用力地將手中的石頭往田野里扔去。
秋林久久地看著長亭村,一動不動。
4
杜梅嫁的是附近方家村的方華飛。方華飛常年在外做工程,據說賺了不少銅鈿,方圓都有名氣。杜梅做得一手好裁縫,不光長亭人,城裡人也送布料請其做衣服,因為手藝好,尋她做衣服要排隊,一件衣裳個把月才能取上。華飛姆媽一眼就相中杜梅,相中的不僅是手藝,還有相貌。華飛姆媽說,這樣的老婆頂好,大屁股大面,是富貴相。
長亭村裡,最有名一份便是杜家。杜家兩兄弟,哥哥叫杜知禮,弟弟叫杜知義。杜知禮家三個兒子,杜毅、杜爾、杜善,杜知義家兩個女兒,杜梅、杜英。
有一年,杜家老太爺生了場大病,自知時日無多,便立下遺囑要分家產。老太爺五間房,杜知禮分到四間,杜知義分到一間。杜知義是老實人,又是孝子,沒有多少閑話。但杜家姆媽聽了老太爺遺囑,當場便跳了起來,說這分法太不公平。就說重男輕女,五間房三二分開,也就算數。可眼下,五間房四間歸了杜知禮,自家獨剩一間,太不講道理。不曉得是不是杜家姆媽一番鬧還是什麼原因,沒多久,這杜老太爺竟一命嗚呼了。老太爺去世後,杜家兩兄弟分家,請村裡老人做中央。分傢具,分碗盆,最後,分來分去,只剩下一條荸薺漆春凳。中央人做不了主,杜知禮和杜知義只說,一條凳,給誰都沒閑話。但杜家姆媽卻不幹,說,老太爺定下房子事情,沒辦法,要遵守。但其他東西,定要一碗水端平。最後,她竟尋來一把鋸子,將一條好春凳一分為二。此事過後,杜家姆媽便跟杜知禮一家斷了親眷,不再來往。
杜知禮三個兒子,老大杜毅,三十五六年紀,連鬢鬍鬚。面相粗魯,人卻極為精明。年輕時,做過獵戶。後來,當了生產隊隊長,偶爾也會去打獵,打來野豬、岩羊、角麂、田狗,取下皮賣給收購站,肉燉了,請村裡人吃老酒。秋林還跟著馬師傅去吃過一次。杜家老二叫杜爾,生得漂亮,皮膚白皙,一表人才。最小一個杜善,身體一直不好,人極瘦弱,一直待在家中,少與人交往。
杜梅嫁人前半年,杜爾結婚,討了一個城裡女人,轟動一時。酒席擺了十桌,辦得風光。村裡人辦酒,一般桌面上只是一包上游牌香煙,一桌十個人,一人兩支。但杜爾結婚,放了兩包,一包上游,一包新安江,一人四支。杜家姆媽因此不服氣,下定決心,一定要讓村裡人曉得,杜知義家嫁囡,要超過杜知禮家討媳婦。第一是煙,杜爾結婚,桌上擺兩包香煙。杜梅出嫁,不但酒席上放兩包香煙,賬房上人情時,還要一人發一根還禮。第二是菜,杜家姆媽從鎮上請來最有名一個酒席廚師,叫駱大風,四十幾歲,正是做廚師的好年歲,紅案白案功夫都在行。駱大風排下婚宴菜單,標準席面四盆八,四個冷盆,八個熱菜。杜家姆媽看菜單,卻皺眉搖頭。
杜家姆媽說,十二個菜怎麼夠?一桌十個人,吃得空桌板,倒牌子。她想了想,說,我有一次去吃酒,吃到一種肉,整整一碗,放一塊大肉,一吃,不膩嘴,噴香。駱大風說,那是扣肉,整整一塊肉,切片,肉皮朝里,整齊排在碗中,放上調料後上籠蒸。蒸熟後,把碗倒扣在盆里,端上桌後取碗,整碗肉不散,肉皮朝外,油亮亮像只饅頭。是道好菜。杜家姆媽說,那就加一個扣肉。還有一次,我去吃酒,吃到一碗圓子,用菜葉包豆腐包肉,吃在嘴裡,有肉有菜有豆腐,清口開胃,也好吃。駱大風說,我曉得,肉圓菜,也是扣菜。用豬肉剁成肉末,豆腐打碎,搓成團,用燙軟後的菜葉包上,裝進扣碗上籠蒸。鮮肉豆腐和蔬菜搭配,味道交關好。杜家姆媽說,那就加一個肉圓。此外,我想再加個湯,再加個下飯菜。駱大風想了想,說,湯就用黃魚膠好了。新鮮黃魚膠油里發一發,再添上菠菜、牡蠣,透鮮。另一道下飯菜就用鮑鰻,腌過的鮑鰻又咸又香,下飯最好不過。杜家姆媽說,四冷八熱,再加這四個菜,總共十六個,菜夠嗎?不會倒牌子吧?駱大風說,我多年農村裡辦酒,見過世面,你是最客氣的。杜家姆媽說,真是最客氣的?駱大風說,真的。杜家姆媽就咧開嘴笑,說,好,十六個菜,六六大順,那就定落來吧。
杜家這一場酒席,果然風光,來吃席的人個個吃得嘴巴帶油。走時,嘴上叼著煙,兩隻耳朵邊還各夾一根。見到杜家姆媽個個豎起大拇指,說,今生今世都沒見過這麼大嫁囡場面。杜家姆媽聽了受用,好幾日都笑得合不攏嘴巴。
杜家酒席,請了秋林,也請了馬師傅。馬師傅不吃煙,飯桌上分來兩支香煙,用手絹包好,小心藏在口袋裡。吃完酒席,秋林和馬師傅一起回南貨店,
路上,馬師傅突然問秋林,杜家辦酒的蕪湖煙是哪裡弄來的?
秋林聽了,一陣緊張。莫非馬師傅知曉了自己替杜家弄煙的事情?這事情,秋林叮囑過杜英,讓她不要宣揚。馬師傅怎麼曉得?
秋林搖頭否認,馬師傅笑眯眯地看他,不再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