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七八
現在是北京時間二〇一四年十二月二日,深夜九點,西班牙馬德里時間下午三時。我有兩個時間。我必須有兩個時間,因為我被切成兩半:一半在馬德里,一半在中國。我已經六十二歲,在中國是退休的年紀,但我忙得很,現在。崛起的中國給了我創業的機會,我四十九歲開第一家公司,如今有三家,上百號員工,一堆事,幾乎每個月要回國一兩次,因為時差原因,經常白天黑夜連軸干。開始我擔心身子會累垮,但十幾年下來我身體越來越好,甚至稱得上強壯。都說人是血肉之軀,在健康面前沒有誰是銅牆鐵壁,可我彷彿是個金剛之身,經常累得站著就睡著了,而疾病從沒有在我身上醒過,十幾年傷風感冒都沒來招呼過我。我覺得自己有兩個心臟,像我經常搭乘的民航客機,有兩部引擎。
報紙上說,民航飛機是最安全的,因為所有核心機部都有雙份,有預備。當然遇到恐怖分子預備再多也沒用,只有預備死。恐怖分子是當今人類的腫瘤——這也是報紙上說的。我每天看報,回國看《參考消息》,在國外看西班牙《國家報》和中文版《僑新報》《歐洲時報》,四張報紙一年四季陪著我,影子一樣,獎牌一樣——我曾對妻子說過,它們是我年輕時與孤獨交戰的戰利品。現在我不孤獨,公司家庭,妻子兒孫,七姑八姨,員工老鄉,都要我的時間,我忙得沒時間孤獨,孤獨像風化的乾屍,我不認識了,想不起了,唯一留下這戰利品:看報紙,傷疤一樣,褪不掉。托祖國的福,我生意越做越大了,去年我還去人民大會堂開過僑胞聯誼會,中央四台報道過,我妻子在家裡看見,激動地抱著孫子哭起來,把小傢伙嚇壞了。
做人如做夢,倒退幾十年,我拿兩個腦袋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今天。父親是怕爺爺作的孽把我作死——不死也活不好,才鋌而走險,送我一條逃生之路。儘管這條路寒風凜冽,但事實證明,父親的選擇是明智的,那個鄉村已經容不下我們,與其留下來受罰不如逃走。我逃了,其實大哥和二哥也逃了,方式不同而已。
我逃出來後第一站落腳在巴塞羅那,是西班牙海邊的一個城市,很大很美,像中國的上海。城市有多大多美,我就有多小多醜,小得連名字都沒有,大白天不敢上街,聽到警笛就發抖。偷渡客都這樣,像陰溝里的老鼠,只能苟且活著,能找到一條陰溝賣命就是最好的活路。我有幸在一家老一代華人開的鞋廠找到活路,一天上兩個班,只做一道工,給皮鞋釘繩扣。一年學徒期不算,整整五年,經我手的皮鞋少說數以萬計,可我沒見過一分錢。我的錢都讓龍頭收走了。現在叫蛇頭,那時叫龍頭,龍頭老大,本事很大的意思,帶我們漂洋過海闖天下的。但不可能免費,要收錢,收的錢叫出頭費。多年後,父親告訴我,他當初給接手的人付過出頭費的,是一隻金手鐲,從上校屋裡拿的,算偷吧。可龍頭說,交手的人一個屁都沒給他,只給他我一條命。就是說東西沒到他手,我只有用工錢抵。手鐲去了哪裡?不知道,過去那麼多年,當初接手的人作了古,說不清楚。
這是一九九一年,我第一次回國,二十二年前的事,也不必要去說了。
報紙上說,人要學會放下,放下是一種饒人的善良,也是饒過自己的智慧。我這一生許多事都放下了,但有些事又怎麼放得下?我在鞋廠給皮鞋釘了六年扣子,深知一個道理,扣子不是鞋帶,可以脫下,扣子釘上去後就跟鞋子長在一起,脫不下的,脫下皮子就壞了。有些事長進血肉里,只有死才能放下。一九九一年,我還沒做生意,掙錢難,為了攢足一張機票錢,我得熬五六年時間,像養大一個孩子一樣難。我說過,那時回國是傷筋動骨,但只要傷得起,不是粉身碎骨,我是不會放棄的。我已經等了二十二年,每天我用回憶抵抗漫無邊際的思念,用當牛作馬的辛勞編織回來的夢。
一切都是為了回來!
像一個人不能把自己拎起來一樣,我放不下回來的念想。一定意義上說,我活著就是為了回來。
謝天謝地,我總算等到了這一天:用二十二年等的一天!記得那天從售票台接過機票的一刻起,我的心就開始怦怦跳,像接到手的是一張生死命狀,激動,緊張,害怕,興奮,太多的情緒,太亂的心思,一路上我都天昏地黑的。等踏進家門,我一下咚地跪在地上,像這套紙票(我訂的是中轉往返票,便宜)有千斤重量,我負重竭盡全力挺一路,到家再也挺不住,累垮了。現在想起這些,我依然感到膝蓋發脹,眼前浮現出妻子用手輕輕抹去我臉上淚水的情景,彷彿發生在昨天。
人活一世,總要經歷很多事,有些事情像空氣,隨風飄散,不留痕迹;有些事情像水印子,留得了一時留不久;而有些事情則像木刻,刻上去了,消不失的。我覺得自己經歷的一些事,像烙鐵烙穿肉、傷到筋的疤,不但消不失,還會在陰雨天隱隱疼。
七九
哪裡埋著你親人的屍骨,哪裡就是你的故鄉。一九九一年,我行囊空空、疲憊不堪地回到家鄉時,後山的老虎背上已多出三座我親人的墳墓:一座是爺爺,一座是母親,一座是我二哥——如果嫂子也算親人,就有四座,是我未曾謀過面的二嫂。我在一個陰雨綿綿的春日(這是航線淡季)的下午小心翼翼地走進睽違二十二年的老宅時,父親正落寞地坐在我和爺爺曾經睡覺的東廂房門前的躺椅上,一邊抽著煙,一邊看著屋檐水滴答在天井裡結滿污垢的青石板上。他把我當作走錯門的人,抬頭看我一眼,又低頭抽煙,問我:
「你找誰?」
我叫一聲爹,報出自己小名。他像只有二十二個小時沒有看到我,沒有些許激動——也許是怕激動,也許是要給我騰出時間,認識一下這不堪的老屋,目光自下而上、自外向里無精打采地睃視著,好像在告訴這些老牆、老門、老樓板:有故人回來了。屋子裡瀰漫著一股發霉酸腐的濁氣,門楣上、樓板下、屋檐下、角落裡,掛滿蒙塵的蜘蛛網;幾張條凳、竹椅橫七豎八地散亂在前堂;堂前正壁貼著我熟悉的毛主席像,已經脫落一隻角;閣几上灰撲撲的,像父親抽了幾年的煙灰都撒在上面,並被攤勻。屋裡唯一乾淨的是那張我從前做作業的八仙桌,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依然泛出絲絲紅光。
我以為父親痴呆了,數著他臉上一條條狂野、黝黑的皺紋。父親瘦成了一把骨頭,手背的青筋有他指頭間夾的紙煙一樣粗。足足過了一分鐘,我再次叫他一聲爹,報明身份。他丟掉煙頭,看著煙火在雨絲里慢慢熄滅,終於開口:
「你爺爺死了。」
這我早就猜到,從幾方面都猜得到。爺爺是那麼要面子的人,當初一個雞姦犯的假傳聞都差點把他送進鬼門,何況後來全村人包括父親集體公然向他發難譴責,他哪受得了?報紙上說,智者可以從過去摸到未來的痕迹。我不是智者,也從爺爺犯的錯誤中聽到了他死亡的腳步聲:一步之遙,觸手可及。此外,我出去後每年都給家裡寫一封信,從沒有收到一封回信。頭些年我還苦等回信,後來根本不等了,寫信只是告訴他們我還活著。家裡只有爺爺能寫信,他要活著一定會給我回信,哪怕明知第二天要死,也會給我寫好回信。後來父親告訴我,在我走後沒幾天,還沒等到上校的申明告示,爺爺已經把命交給他的褲帶,在豬圈裡上吊了。上校的申明起的作用,也許只是沒人去刨他墳墓。老保長一再公開揚言,爺爺沒資格葬在村裡任何一寸土裡,他應該碎屍萬段,喂豺狼吃。何況,爺爺要在世,已是年近百歲的老壽星,一個背負罵名、膽戰心驚的人無論如何是享不到這福壽的。
過一會兒,父親又說:
「你媽也死了。」
這我從剛才看到的屋子的凄涼景象中猜得到的。母親要在世,這些灰塵蜘蛛網不可能這麼耀武揚威在我面前。母親是天底下最勤勞的人,屋子在她手裡,哪怕是豬圈,地上的垃圾也不會過夜,板壁上、樓板下的灰網不會過月,如今它們成年不敗的威風,顯然是母親入土化為塵灰的證據。我問父親母親是哪年走的,怎麼走的——我希望是自然走的,不是自殺,也不是他害。父親不理我,繼續說:
「你二哥也不在了,比你媽先走。」
二哥是病死的,白血病。這對一個漆匠來說也許是職業病,但父親不這麼認為,理由是鎮上漆匠多了去,只他一人得這怪病。我們三兄弟,二哥最像父親,不愛說話,綽號叫鐵疙瘩,心思被鐵包著。所以父親有理由認為,二哥是鬱悶死的。父親說二哥:「他就像被老婆戴了綠帽子,整天愁眉不展,悶聲不響。他是被自己憋死的,也是我們逼死的,老輩子作了孽,他是替死鬼。」這是父親後來說的,那天他像口喪鐘似的,只報喪,報了二哥,又報二嫂:
「你二嫂也死了,比你二哥先死。」
二哥的性格不討人喜,三十歲沒女朋友。三十二歲,在父母親極力張羅下,花錢從貴州買了個媳婦,年紀相差十歲。不知是語言不通的緣故,還是年齡相差大的原因,兩人結了婚像結了冤,二哥經常不回家,回家就吵架。他寧願跟傢具、漆桶待在一起也不愛回家,像配給傢具似的。據說二嫂到死也沒學會我們這邊話,因為二哥老不著家,沒人跟她說話。因為語言不通,兩人吵架經常動手,摔傢伙,砸東西。一次,二哥下手重了,一巴掌打掉她一顆門牙,然後摔門走掉。二嫂哭了一夜,凌晨喝下一瓶農藥。這是他們婚後第三年,遺下一個兒子,當天晚上我就跟他睡在一張床上,十一歲,長得一點不像二哥,在讀小學。據說學習成績很好,門門功課全班第一,這也不像二哥。二哥是反過來,門門功課班上倒數第一,所以早早退學,去學手藝。
父親說完二嫂的死,我已經被死人包圍,心裡已膽怯得發抖,不敢去想大哥。看屋裡這慘惻的敗象,也不像有大哥大嫂鮮活的樣子——當然可能根本就沒有大嫂這個人。我問大哥是不是也走了,結果父親說:
「是走了,但人還在。」頓了頓,又說:
「幸虧走,否則也活不成,你也一樣。」
我一下淚滿眼眶,好像在戰場上,全軍覆沒,終於保下來一個,也終於保住了我千辛萬苦回來的價值。父親這樣子,哪是歡迎我回來的樣子——對他,我回來的價值是個負數,他巴不得我別回來呢。後來他告訴我,所以這麼多年沒讓人給我回一封信,就是不想讓多一個人知道我還活著。他怕死神惡鬼對著地址去尋我,追殺我。他已經認定,這村子是克我們一家的,他怕我回來,沾了晦氣,活不成。
八十
大哥是去了秦塢,一個偏僻小山村,做了倒插門女婿。在生死面前他躲過一劫,但在榮辱面前,丟盡了臉面。長兄如父,再窮困潦倒的人家也不會把長子拱手出讓,這是一個破掉底線的苟且,形同賣國求榮,賣淫求生。這是生不如死,是跪下來討饒,趴下來偷生。我忽然明白,即使村裡人已原諒我們家,但我們家卻無法原諒自己,甘願認罰贖罪。爺爺尋死是認罰,大哥認辱是認罰,二哥年紀輕輕抱病而死和我奔波在逃命路上,亡命天涯,又何嘗不是認罰?
父親數完家裡遭受的罪罰後,再不吱聲。他心裡有鬼。他怕跟我說的太多,透露出情感,被死神惡鬼識別出我的身份,又對我作惡。他已經被嚴酷的事實嚇怕了,丟了魂,犯了強迫症。陰雨綿綿的天色,黝黑骨瘦的臉色,膽怯壓抑的神色,一頭稀疏灰白的亂髮,一臉麻木不仁的絕望:這一切,都叫我想起那次漫長的海上逃生之旅。那時我天天做著死的打算,夜夜做著死的噩夢,當終於上岸時,年少的我已變得像一個老人一樣懂得感天謝地。我和一群九死一生的同伴一起跪在碼頭上,一下下地磕頭,引來一群海鷗好奇。它們從高空俯衝下來,翅膀撲撲響著盤旋在我們頭頂,嘎嘎叫,彷彿我們在搶吃它們的盤中餐而破口大罵——我們的樣子確實像雞在啄食。
報紙上說,生活不是你活過的樣子,而是你記住的樣子。
父親甚至不許我住在家裡,交給我上校家鑰匙,讓我去那兒住。我問上校的情況,他依然惜字如金,含糊其辭地說:
「你都會知道的。」
我以為上校在他家裡,我可以去找他相問。去了發現,門前屋後,樓里窗外,一派年久空置的亂象敗象:菜地里雜草比人高,亂草堆里藏著各種動物的糞便乃至死屍,在雨水浸泡下散發出陣陣惡臭;院子里野草叢生,鋪地的青磚受不了柔軟的蚯蚓的頑強拼搏和野草來自地下的壓力,已經七拱八翹;一種不知名的藤草爬上台階,正試圖向窗戶進軍;廊台上從前上校經常躺著看報的躺椅,已經完全散架,支離破碎,像被天打雷劈過。鑰匙已經失用,鎖眼被鐵鏽堵住,我只能強行入屋。
屋裡看上去擺設整齊,但聞起來是一股死亡陰森的氣息,灰塵和蛛網統治了一切;我每邁出一步,灰塵就在腳底下興風作浪群魔亂舞,嘴巴眼睛都可能吃進蛛網;放眼看去,目光所及,都令我膽寒心驚,如受了凌遲似的;掛在門後衣架上的一件白色棉襯衫,也許曾有汗水留下的鹹味,已被蛀蟲吃得千瘡百孔,像是從骷髏身上脫下來的;貓房裡,金絲絨的窗帘一角懸著,大半掛落著,即將拖地,像裹著個弔死鬼;兩隻精緻的貓籃,裡面盛滿一層黑乾的老鼠屎,無法想像兩隻貓曾經嬌生慣養的榮耀風光。
我沒有上樓。
我害怕上樓。
父親認為我們家裡有鬼,我並沒有切實感受,但到這兒我切實受到了鬼的威脅,似乎鬼隨時可能從樓上或哪個角落裡鑽出來,對我伸出血淋淋的長舌頭。或者,整棟樓就是一個孤獨的野鬼,沒有任何人跡和煙塵火氣。父親說我都會知道的,現在我終於明白父親的意思:上校仍在坐牢,要不已被判死刑。我想,若是坐牢,二十二年都坐不穿的牢底,就是死牢啊,還不如判死刑。我沉浸在對上校的哀傷中,心裡湧起一陣陣想哭的衝動。這也是我要離開這屋子的衝動。我像被這裡的一切羞辱傷害一樣,氣憤地掉轉頭,不想在此多滯留一會兒。
毫無疑問,我不可能來這裡住。
毫無疑問,任何人要來住,都得拿出至少幾天時間來收拾、清理大量時間殘留的大量垃圾廢物。說它是廢墟也不為過,所有木頭都朽爛,所有鐵件都鏽蝕,磚牆上長滿青苔和各種蟲卵,屋頂瓦楞間長出小樹。這是一個被冷酷的時間無情啄爛的軀體,父親大概至少幾年沒來看過它,他保留的也許是十年前的印象。也許,他認為鬼是怕鬼的,我住在鬼屋裡可以借鬼殺鬼,保全自己。
我轉身往外走,在經過一隻邊櫥時,無意間一隻相框撞進我目光里:它斜著、平攤在櫥櫃向門的一邊。櫃面上除了厚厚灰塵,別無他物,它孤獨的樣子,斜置的角度,飽含著等人帶走的渴望。相框有一本雜誌的大,灰塵已蓋住相片。我拭去灰塵,看到一對中年男女的半身像,兩人肩並肩對我微笑著,好像是一幅婚照。我沒有馬上發現,但也很快認出男人是上校,他笑得不自然,拘謹又努力,反而顯得有些木訥:這也是我沒有馬上認出的原因。在我印象中上校的笑容是自由燦爛的,笑聲是響亮的,並且一貫如此。他是個開朗愛笑的人,現在似乎腰肚裡被旁邊的女人抵著槍,是被強迫笑的。
女人剪著齊肩短髮,圓盤臉,肉鼻子,闊嘴巴,短下巴。黑白照,膚色是看不出的,但看年紀似乎比上校要小不少,也許是笑得甜的原因,減少了她年齡。在上校拘謹木訥的笑容襯托下,她確實笑得尤為甜蜜,好像在照相機的鏡頭裡看到了上校的拘謹,是一種獲勝的竊笑,暗藏著滿肚子秘密。我不認識她,但婚照的樣式給了她明確身份:上校妻子。這對我是一個驚人的意外,它留在這兒應該也是個意外。我想,照片上的人——也許是上校,也許是他妻子——一定是準備帶走它的,其實已經帶它到門口,臨時不知怎麼忘了,像我們有時出門把鑰匙落在鞋柜上一樣。
我回去問父親婚照的情況,父親倍感意外的同時,斷然拒絕開口。他說會告訴我的,但不是在這裡。他要求我馬上回去收拾那邊房間。他怕在這裡對我多語,更怕我晚上住在這裡。他慌張地睃視著四周,彷彿四周的鬼在偷聽偷看我們。他心裡已全是鬼。他自己也許並不怕這些鬼,是在替我怕。我告訴他,若真有鬼,我寧願被自己家裡的鬼所害,也不願被上校屋裡的那些野鬼所害。他怔怔地看著我,哭了。這是我此生第一次看見父親哭,他是個咬碎牙也不願吭聲的悶葫蘆,哭需要學習——那麼多親人離去他已經學會了,聲音低弱,嘶啞,噝噝的,像一隻衣袖被間歇地撕開,而淚水卻不間斷,分多頭,唰唰而下,令我不禁悲傷地想到一個詞:老淚縱橫。
八一
第二天清早,我去鎮上請了香火、冥錢,然後直奔後山老虎背上,給爺爺、母親、二哥、二嫂四座新墳上墳。清明節未到,老墳不能上,這些對我是新墳,又是必須要上的。正是驚蟄時節,乍寒乍暖的,昨天下雨,冷得凍手指頭,今天雨後出晴,天氣轉暖,一路上山,熱得我一路脫衣服。父親只怕鬼認出我來,不願陪我,甚至阻止我,但也知道阻止不了。正好是星期天,我叫上小侄子,他說他知道墳在哪裡。可到了墳地,遍地是墳,冬天的枯草亂蓬蓬的,早春的花草又蓬蓬勃勃的,有點考驗他畢竟才十一歲的記性。在反覆尋找、回憶和比較中,他給我確定了四座墳。我拜過哭過,心裡卻在犯嘀咕,小侄子有沒有認錯墳。我只能安慰自己,如果認錯了,正好順了父親心愿,叫鬼認不出我。
下山已過午飯時間,我們在祠堂門口的小吃攤上隨便吃了點小吃。有人認出我,七說八說,小侄子陪著無聊,跟一個撞到的同學走了。我不是榮回故里,並不想拋頭露面,敷衍過去,便獨自回家。經過上校家門口時,只聽院門痛苦地呻吟一聲,稀開一半,鑽出父親的頭腦。他沖我一個擺頭,說:
「進來吧。」
我很詫異他在二十二年後依然能聽出我的腳步聲,也詫異他怎麼在這兒。進去,我發現父親已經把門廊收拾乾淨,擺著一對拭去塵灰而顯出古舊老色的竹椅子,地面和椅子都用水沖刷過。午後的陽光明亮溫暖,正好鋪在門廊的水泥地上,照出水洗過的濕印子。椅子空著,是等著人去坐的樣子。我和父親坐下來,沒有寒暄,像一切在意料中,沉默是應有的預備和等待。我看父親掏出煙,點旺,抽著。抽過幾口,他沒頭沒腦地說一句:
「村裡人都知道。」
「什麼?」我問。
「上校的事。」他說,「女人的事。」
在這兒,他不怕鬼,甚至喜歡這兒的鬼。不等我催問,他一徑說起來,說話的方式、語氣和個別使用妥帖的字句,顯然是事先思量斟酌好的。父親這輩子從沒有一下對我說過這麼多話,不過也並不多,寫下來超不過兩頁紙。他攢了二十二年的話也就這麼多,不愧是個真資格的悶葫蘆。
父親告訴我,公安先給上校母親判刑,三年有期徒刑,關在杭州女子監獄。上校的刑遲遲沒有宣判,他被列入大案要案,縣裡報市上審,市裡又報省上審,判決因而一拖又拖,直到我走後幾個月,那年的「五一」勞動節這天,才召開宣判大會,地點在公社禮堂。宣判前一天,廣播上一再廣播,大特務,大漢奸,大流氓,毒害紅衛兵的大兇手,公社有史以來最大的公判大會:一長串嚇人巴煞的噱頭,誘得第二天去看熱鬧的人把大禮堂擠破,最後鬧出嚴重的踩踏事件,踩傷小孩子好幾個。恰恰是我們村,去的人少,大家出於對上校的尊敬,不想去看他洋相。
父親說:「我也不想去,但想到可能是最後一面,要給他收屍,只好去。」
講台上坐一排判官,有穿便衣的縣革委會領導,有穿制服的公安局長、法官,有紅衛兵和群眾代表。胡司令——父親叫他小鬍子——坐在最左邊,他已提拔到縣革委會宣傳部當什麼股長,這天主要負責喊口號。他帶著革命熱情和個人感情工作,口號喊得特別響亮起勁,帶表演性,有煽動性,把台下群眾的革命熱情一再激發出來,上校人沒出來,禮堂里已經山呼海嘯的殺聲陣陣。上校從後台被押出來後,禮堂一陣安靜,像演出開始似的。上校沒有五花大綁,小綁也沒有,因為有兩個持槍的民警押著,即使他能變成鳥飛,兩支槍照樣可以把他從空中擊落。
父親說:「他瘦成一隻猴子,蓬亂的鬍子遮住半張臉,我都認不出來。」
那天是大晴天,五月,天已經熱了,上校只穿一件襯衫單褲,整個人輕薄得發飄,要不是被公安架著,後來又掀起的喊口號的熱浪都可能把他捲走。法官從座位上起身,捧著黑皮夾子,把上校的罪名一項項讀出來。當讀到他肚皮上有字,證明他曾做過女鬼佬和女漢奸的「床上走狗」——父親強調這是法官的判詞——時,台下有人突然高聲喊:
「把他褲子扒下讓我們看一看!」
這人正是小瞎子父親,瞎佬,他什麼也看不見,那天卻擠在檯子最前頭,瞪著兩隻白烏珠,沖著大家高喊,引來一陣回應。與此同時,瞎佬的弟弟領著小瞎子和兩個從鎮上花錢雇來的二流子上台,要去扒上校褲子。小鬍子沒有用喇叭阻止,反而高喊口號:毛主席萬歲!人民群眾萬歲!其實是在鼓勵群眾去扒他褲子,看他恥辱。
父親罵:「這個畜生!他存心想看上校洋相,專門不制止。」
押人的民警不知該怎麼辦,回頭看一排領導,領導交頭接耳,一時沒有形成決定。轉眼間,瞎佬弟弟已帶人衝到上校跟前,要扒他褲子。瘦弱的上校剛才似乎連站都站不住,這下卻爆出天大的力量,像手榴彈開了爆,把後面兩個公安和前面四個混蛋,一下全炸散,掀的掀翻,踢的踢倒,撞的撞開,任他逃。他逃的路線怪,先在台上轉一圈,找出口,最後卻不選安全的後台逃,而是從前台跳下去,跳進人堆里。這一跳又是一個炸彈,把一堆人炸開,有人當場被撞傷,痛得哭叫,卻被他癲狂的號叫吞沒。他喉嚨里像安了擴音器,身軀像一匹野馬,橫衝直撞,嚇得所有人紛紛逃開,怕被他撞碎。他一路嗷嗷叫著,沖著,把人群像浪花一樣一層層撥開,最後沒人了,他竟然不朝大門逃,而是又回頭衝進人群,好像要再表演一次。
父親說:「他就這樣瘋了。」
八二
公安不要瘋子,監獄也不要,帶走後,不到一月,派出所通知村裡去監獄領人。村支書和老保長帶頭,領著全村幾十號人,浩浩蕩蕩去了縣城,把人領回村裡。一路上,上校都在操人罵娘,村民們都在為他傷心抹淚。
父親說:「他徹底瘋了,連我都認不得,見人就要打,要罵。」
以後一直由父親照顧,村裡給父親記工分,照顧上校就是他的工作。父親住在他家,吃喝拉撒管完,保姆一樣。
管吃喝拉撒容易,只要盡心儘力好了,而父親有的是這份心力。難的是管住他不發癲,發癲時不打人和不傷害自己。沒有人知道他什麼時候會發癲,但所有人知道發癲時他見人要打,見刀要搶,捅自己小腹。他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大概就是沒有用自己的技術把肚皮上的字塗掉,瘋了都惦記著,想塗掉。
父親說:「其實我看也是塗過的,塗過兩處,但沒塗掉,也許是太難吧。」
為了不讓他傷害自己,父親像牢里的獄警,每天給他戴手銬。這樣過去半年多,一個女人尋到村裡,找上校。女人乾乾淨淨,說普通話,像城裡人。她見到上校就哭,哭得稀里嘩啦的,好像是上校的親妹妹。上校是獨根獨苗,哪有什麼妹妹。她是什麼人?
父親說:「就是照片上的人。」
她拿出隨身帶的兩張照片,證明她是上校在朝鮮當志願軍軍醫時的戰友。她要把上校帶走,說是帶他去看病。村支書召集十幾個老人,在祠堂召開村委擴大會,大家舉手表決,最後同意女人帶他走。一年多後的一天,女人帶著上校回到村裡,瘋病是好得多,不會見人打罵吵鬧,反而變得十分安靜,人也是清清爽爽的,見人有時會笑。多數時候是一聲不響,很老實的樣子,叫他做什麼就做什麼,不做就不做,像小孩子一樣聽話。
父親說:「他從一個武瘋子變成文瘋子了。」
女人這次回來,隨身帶著一張結婚證明書,她要嫁給上校,一輩子照顧他,請求村裡給上校出同樣一份證明。村裡又開會,徵求大家意見。哪有反對的道理?都同意。於是便去鎮上辦手續,拍照片,就是我看到的那張照片。這年冬天,上校母親刑滿釋放回家——這也是女人帶上校回來的目的,算好時間的,專門等老人家出獄回家。老人家本來身體就差,在監獄裡受累吃苦三年,身體差到底,走一步停三秒,吃飯要吐,只能喝粥,怎麼看都像一支風中殘燭。女人一邊照顧一個病得下不了床的老人,一邊照顧一個像小孩子一樣懵懂無知的大人,比男人辛苦,比任何女人周到。在她的悉心照顧下,兩個病人活得體體面面,一點不受罪。
父親說:「村裡人都說,上校媽一輩子拜觀音菩薩,真的拜到一個觀音菩薩。」
村裡人都叫她「小觀音」,也把她當觀音菩薩待,她也像觀音菩薩一樣待全村老小。後來我聽村裡好多人談起她,都說天底下這樣的女人找不出第二個,家裡要有這樣一個女人死都願意。
一年多後,上校母親被一口粥嗆死,她以嘹亮悲愴的哭聲給老人家送終,哭聲像鴿子的哨音一樣,泣著血,盤在空中,照亮夜空,把村裡所有女人的淚腺激活。後來送葬,她一手死死扶著棺材,一路灑著同樣泣血奔淚的慟哭,把村裡所有男人的淚腺也激活。所有跟我回憶上校母親出喪那天情景的人,沒有一個不帶著迷離的神情,噙著淚,一種無法慰藉的悲傷像歲月一樣抹不去。
父親說:「上校身邊有這樣的女人,這屋子的風水篤定是好的。」
這也是父親所以要安排我到這兒來談話,包括讓我來這兒住的緣故,他認定我們家裡有鬼,這兒篤定沒鬼。這兒只有觀音菩薩,兩個女人都是觀音菩薩,一老一小。
做完婆婆「七七」後,女人把上校屋裡的東西分好,能帶的帶上,不能帶的都分給村裡需要的人,然後領著上校和兩隻貓回她老家去了。貓是畜生,不知人間滄桑,只是年邁得走不動了,要用籃子拎著。上校體力還是好的,貓對他的感情也是好的,甚至更好,因為朝夕相處,相濡以沫一樣的。
父親說:「兩隻貓在他手上拎著,像他人一樣老實聽話,他們就這樣走了。」
村裡出動幾百人,男女老少,成群結隊,送他們到富春江邊,船埠頭。船在汽笛聲中離開碼頭,女人對著送行的村民長跪不起,抹著淚,上校像孩子隨母親一樣,跟著跪下來,那情景把幾百人都感動哭了。幾百人哭的場面能感動所有人和所有時間,父親在回憶中依然禁不住滾出淚花。
父親說:「從那以後我再沒見過他們,我不想把身上晦氣傳給他們。」
我想去看看上校和這天底最好的女人。父親給我地址,是女人親手寫在一頁作業本的紙上的。我看地址居然在上海青浦朱家角鎮,是我返程去上海虹橋機場必須要經過的,更加堅定了我要去見他們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