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觀麗人女主定吉期 訪良友老翁得凶信
話說林之洋兩隻「金蓮」,被眾宮人今日也纏,明日也纏,並用藥水熏洗,未及半月,已將腳面彎曲折作兩段,十指俱已腐爛,日日鮮血淋漓。一日,正在疼痛,那些宮娥又攙他行走。不覺氣惱夾攻,暗暗忖道:「俺林之洋捺了火氣,百般忍耐,原想妹夫、九公,前來救俺;今他二人音信不通,俺與其零碎受苦,不如一死,倒也乾淨!」手扶宮人,又走了幾步,只覺疼的寸步難移。奔到床前,坐在上面,任憑眾人解勸,口口聲聲只教保母去奏國王,情願立刻處死,若要纏足,至死不能。
一面說著,摔脫花鞋,將白綾用手亂扯。眾宮娥齊來阻擋,亂亂紛紛,攪成一團。
保母見光景不好,即去啟奏。登時奉命來至樓上道:「國主有令:王妃不遵約束,不肯纏足,即將其足倒掛樑上,不可違誤!」林之洋此時已將生死付之度外,即向眾宮娥道:「你們快些動手!越教俺早死,俺越感激!只求越快越好!」於是隨著眾人擺布。誰知剛把兩足用繩纏緊,已是痛上加痛,及至將足吊起,身子懸空,只覺眼中金星亂冒,滿頭昏暈,登時疼的冷汗直流,兩腿酸麻。只得咬牙忍痛,閉口合眼,只等早早氣斷身亡,就可免了零碎吃苦。挨了片時,不但不死,並且越吊越覺明白。兩足就如刀割針刺一般,十分痛苦。咬定牙關,左忍右忍,那裡忍得住!
不因不由殺豬一般喊叫起來,只求國王饒命。保母隨即啟奏,放了下來。從此只得耐心忍痛,隨著眾人,不敢違拗。眾宮娥知他畏懼,到了纏足時,只圖早見功效,好討國王歡喜,更是不顧死活,用力狠纏。屢次要尋自盡,無奈眾人日夜捉防,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不知不覺,那足上腐爛的血肉都已變成膿水,業已流盡,只剩幾根枯骨,兩足甚覺瘦小;頭上烏雲,用各種頭油,業已搽的光鑒;身上每日用香湯熏洗,也都打磨乾淨;那兩道濃眉,也修的彎彎如新月一般;再加朱唇點上血脂,映著一張粉面,滿頭朱翠,卻也窈窕。國王不時命人來看。這日保母啟奏:「足已纏好。」國王親自上樓看了一遍,見他面似桃花,腰如弱柳,眼含秋水,眉似遠山。越看越喜,不覺忖道:「如此佳人,當日把他誤作男裝,若非孤家看出,豈非埋沒人才。」因從身邊取出一掛真珠手串,替他親自戴上,眾宮人攙著萬福叩謝。國王拉起,攜手並肩坐下,又將金蓮細細觀玩;頭上身上,各處聞了一遍,撫摸半晌,不知怎洋才好。
林之洋見國王過來看他,已是滿面羞慚,後來同國王並肩坐下,只見國王剛把兩足細細觀玩,又將兩手細細賞鑒;聞了頭上,又聞身上;聞了身上,又聞臉上:弄的滿面通紅,坐立不安,羞愧要死。
國王回宮,越想越喜。當時選定吉期,明日進宮。並命理刑衙門釋放罪囚。林之洋一隻想唐、多二人前來相救,那知盼來盼去,眼看著明日就要進官,仍是毫無影響。一時想起妻子,心如刀割,那眼淚也不知流過多少。並且兩隻「金蓮」,已被纏的骨軟筋酥,倒象酒醉一般,毫無氣力,每逢行動,總要宮娥攙扶。想起當年光景,再看看目前形狀,真似兩世人。萬種凄涼,肝腸寸斷。這日晚上,足足哭了一夜。到了次日吉期,眾宮娥都絕早起來替他開臉;梳裹、搽胭抹粉,更比往日加倍殷勤。那雙「金蓮」雖覺微長,但纏的彎彎,下面襯了高底,穿著一雙大紅風頭鞋,卻也不大不小;身上穿了螂衫,頭上戴了鳳冠,渾身玉佩叮-,滿面香氣撲人,雖非國色天香,卻是裊裊婷婷。用過早膳,各王妃俱來賀喜,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到了下午,眾宮娥忙忙亂亂,替他穿戴齊整,伺侯進宮。不多時,有幾個宮人手執珠燈,走來跪下道:「吉時已到。請娘娘先升正殿,伺候國主散朝,以便行禮進宮。就請升輿。」林之洋聽了,倒象頭頂上打了一個霹靂,只覺耳中嚶的一聲,早把魂靈嚇的飛出去了。眾官娥不由分說,一齊攙扶下樓,上了鳳輿,無數宮人簇擁,來到正殿,國王業已散朝,裡面燈燭輝煌。眾宮人攙扶林之洋,顫顫巍巍,如鮮花一枝,走到國王面前,只得彎著腰兒,拉著袖兒,深深萬福叩拜。各王妃也上前叩賀。正要進宮,忽聽外面鬧鬧吵吵,喊聲不絕,國王嚇的驚疑不止。
原來這個喊聲卻是唐敖用的機關。
唐敖自從那日同多九公尋訪林之洋下落,訪來訪去,絕無消息。這日兩人分頭去訪。唐敖尋了半日,回船用飯,因呂氏母女啼哭,正在解勸。只見多九公滿頭是汗,跑進船上道:「今日費盡氣力,才把林兄下落打聽出來。」呂氏慌忙問道:「俺丈夫現在何處?究竟存亡若何?」多九公道:「老夫問來問去,恰好遇見同舅府中內使,才知林兄因國王看貨歡喜,留在宮內,封為貴妃。因他腳大,奉命把足纏好,方擇吉日成親。今腳已裹好,國王擇定明日進宮。」話未說完,呂氏早已哭的暈倒。
婉如一面哭著,把呂氏喚醒,呂氏向唐、多二人叩頭,哭哭啼啼,只求「姑爺、九公,救俺丈夫之命」。唐敖命蘭音、婉如把呂氏攙起。
多九公道:「老夫剛才懇那內使求國舅替我們轉奏,情願將船上貨物盡數孝敬,贖林兄出來,雖承內使轉求,無奈國舅因吉期已定,萬難挽回,不肯轉奏。老夫無計可施,只得回來。唐兄可有甚麼妙計?」唐敖嚇的思忖多時道:「此時吉期已到,恐難挽回。為今之計,惟有且寫幾張哀憐呈詞,到各衙門遞去,設遇忠正大臣,敢向國王直言諫諍,救得舅兄出來,也未可知。除此實無別法。」呂氏道:「姑爺這個主意想的不差!他們偌大之國,官兒無數,豈無忠臣?這個呈詞遞去,必能救得丈夫出來。就請姑爺多寫幾張,早早遞去!」唐敖當時作了哀憐稿兒,托多九公酌定。二人分著寫了幾張,惟恐耽擱,連飯也不敢吃,隨即進城,但遇衙門,就把呈詞遞進。誰知裡面看過,仍舊發出道:「這不干我們衙門之事,你到別處遞去。」
一連幾十處,總是如此。二人餓著跑到日暮,只得回船。呂氏問知詳細,只哭的死去活來。娘兒兩個,足足哭了一夜。唐敖聽著,心如劍刺,東方漸亮,急的瞪目痴坐,無計可施。
多九公走來道:「我們與其在船悶坐,何不上去探聽?設或改了吉期,就好另想別法了。」唐敖道:「吉期就在今日,何能更改。即使改了,又有何法?」多九公道:「倘能另改吉期,我們船上貨物銀錢,也還不少,即到鄰邦,船上儘其所有都饋送那國王,懇其代為轉求;設或他看鄰邦分上,情不可卻,放林兄出來,也未可知。」呂氏在內聽了,早又帶淚出來道:「此計甚好,就求速速上去打聽!」唐敖只得答應,同多九公進城。只聽四處紛紛傳說:今日國主收王妃進官,釋放罪囚,各官都叩賀去了。二人聽了,更覺心冷如冰。多九公嘆道:「你聽這話,還探聽甚麼!只好回去勸勸他們。如今木已成舟,也是林兄命定如此了。」唐敖道:「這兩日我在船上想起舅兄之事,至親相關,心中已如針刺;此刻回去,他們聽見一無指望,更要慟上加慟,教人聽著,何能安身。我們只好在此走走,暫且躲避躲避。」
多九公只得點頭,又向前行。不知不覺,天已正午。多九公道:「此時腹中甚餓,路旁有個茶坊,我們何不進去吃些點心,充充饑也好。」說罷,進去檢副座兒坐了,倒了兩碗茶,要了兩樣點心。只見有個起課的走來。唐敖一時無聊,因在課桶內怞了一簽,遞了過去。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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