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一四章 日升隆(中)
上海,廟前街,原匯聯號廟前店門前,人頭攢動、鑼鼓喧天、南獅北舞、彩旗招展,一派喜慶氣氛。
然而你若細看,便會察覺這喜慶中摻雜著許多異樣情緒……漫天的傳言半真半假,經過報紙的傳播後,擔憂和不安迅速發酵,人們無不擔心自己的財產安全。因此八月初八這天萬眾矚目,原先匯聯號和曰昇隆的各處門店前,都像這家店一樣,擠滿了心事重重的民眾。
吉時一到,店門前噼里啪啦的響起鞭炮,皇家銀行的股東和上海分行的掌柜,攜手挑開了門額上的紅綢,露出一面藍底金字的匾額。皇家銀行上海廟前支行,在一片掌聲和喝彩聲中,終於開門營業了。
但股東和掌柜等店方人員,還未從新開張的喜悅中清醒過來,人們便潮水般湧入了店中,沖向各個櫃檯,高舉著手中的存摺要求提現。
到前面櫃檯要求兌付的,大都是五百兩、八百兩左右的存單,單張不算多,但架不住人多。人家沒有說理由,夥計也不能問理由,好在上面已經預見到,一開門會有兌付潮,為了穩定人心,已經準備好了三百萬兩銀子。所以在驗證無誤之後,店員將一箱箱簇新的官銀打開,拿出整齊碼放的五十兩一個的大元寶,如數兌付給儲戶。
見前面的人兌付成功,儲戶情緒一下子穩定了不少,讓一直在大廳中竭力安撫儲戶的股東和掌柜暗暗鬆了口氣。但這口氣還沒松到底,就又提起來了……夥計來報,後院貴賓通道來了大儲戶,也要求兌付。
那個人是帶了五輛板車、十個腳夫,還有十幾個保鏢來的,交到柜上一共十七張銀票,總數二十萬八千八百兩白銀。象這樣大筆兌現銀,都是事先有關照的,像這樣不打招呼闖上門來,對銀行來說就是大麻煩。
負責貴賓業務的管事看苗頭不對,賠著笑臉說:「請貴客裡面吃茶,歇歇腳,我這就立刻叫掌柜過來。」
「好說。」那人點點頭,帶著兩個保鏢,徐步走進了待客室中,氣定神閑的喝起了茶。
一接到報告,掌柜的覺得事有蹊蹺,跟股東打個招呼,便趕到後面親自接待,客氣的抱拳道:「敢問先生貴姓?」
「敝姓錢,討錢的錢!」那人似笑非笑道:「這位掌柜面生的緊。」
「小可原先在揚州分號,剛調過來接掌本店。」掌柜的笑道。
「請教貴姓?」
「小姓王,賤名本昌。」王掌柜道:「聽說錢先生要兌現銀?」
「是的。」錢先生點點頭道:「二十萬八千八百兩,其中十張匯聯票,七張曰昇票,請王掌柜驗過。」
「不急不急。」王掌柜給錢先生斟茶道:「敝店奉茶,都是上好的明前,錢先生請嘗嘗。」
「著急見錢,喝不出味。」錢先生卻不領情。
「這個么……」王掌柜也是見慣風雨的,依舊笑吟吟道:「二十萬多現銀,就是一萬兩千多斤,大元寶四千多個,搬起來很不方便……」見錢先生從懷中掏出煙,他趕緊殷勤的幫他點著道:「敝號雖然更名為皇家銀行,但宗旨不會變,服務也只能更上一層。做生意,一向要為主顧打算妥當,這麼多現銀既攜帶不便,又不安全,還是由敝號代為保管。不曉得錢先生提這筆巨款要啥用場,但看看能不能匯到那裡,或者照錢先生指定的數目,分開來換票,豈不是省事得多?」
「多謝關照。」姓錢的吸一口煙,淡淡道:「這筆款子,有個無可奈何的用場,我不便奉告。總而言之,人家指定要現銀,我就不能不照辦。我也知道搬起來很笨重而且不安全,所以帶了車子帶了人來的。」
話說到這樣,已經很給面子了,況且銀行也好、票號也罷,說白了就是給人家保管錢財的地方,豈能管得著人家儲戶的用向?王掌柜如果再饒一句舌,就是給自家的金字招牌抹黑,是以他只能訕訕笑道:「怎麼安排這筆銀子是您的自由,只是這數目著實不小,按慣例,您得提前一天通知敝號才行。」
「我倒想提前通知,你們開門么?況且也沒有明文規定,不能當天大額提現吧?」錢先生拉下臉來:「我今天就著急用錢,否則耽誤了買賣,只能請貴號賠償了。」
「既然錢先生有急用,」開業第一天,王掌柜實在不想觸霉頭,只好喏喏連聲道:「敝號就破回例。」便馬上關照驗票開庫付銀。
銀子是裝了木箱的,開一箱,驗一箱,算一箱,搬一箱。除了官銀之外,銀子的式樣還有很多,而且二十萬兩是個可怕的數目,無法全付五十兩一個的大元寶,必須大小拼湊,還要算成色,頗為費事。
於是吸引了很多人來看熱鬧,一邊還議論紛紛:『有錢人的消息靈通,莫非曰昇隆和匯聯號的票子都靠不住了,所以人家才要提現?』『這世道,還是現金為王啊!』使前面大廳中剛平復下來的兌付潮,又一次高漲起來。
在煎熬中度過了一天,終於撐到了五聲鐘響,票號打烊的時候,不消吩咐,櫃員們立即落下窗戶,不再營業。擁擠的人群在廳中逗留許久,才怏怏而去。
待外人走凈了,夥計上了排門。該是下班吃飯的時間,但都坐在那裡挪不動屁股,一個個神情沮喪,目光獃滯……他們都是從業多年的老錢莊了,像今天這樣只出不進的情形,還是頭一次見。說真的,都被嚇到了。
王掌柜也一臉陰鬱,向幾個重要的手下招呼一聲,到後面樓上的會議室中去密談。
「我看要出事兒!」他狠狠抽一口煙,問管庫的手下道:「現銀還有多少?」
「九十萬多一點,」管庫小聲答道。
「只有九十萬?」儘管王掌柜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還是被報上來的數字震懵了:「一天時間,就兌出去二百多萬兩?」
「那個姓錢的帶了個壞頭,許多有錢人紛紛跟風,你三萬,我五萬,都只要現銀不要票子。」貴賓櫃檯的總管接話道:「要不是我讓夥計盡量拖延時間,又撤了兩個櫃檯,咱們早就見了難看。」
「……」王掌柜鬱悶的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再哪壺不開提哪壺,又問道:「應收應解的一共多少?」
於是賬房總管拿總帳跟流水帳來看,應收的是支行在總庫的存款,放出去的到期貸款,以及各種有價證券、在途款項,總共價值一千六百多萬兩。應解的只算儲戶的存款,有六百多萬兩左右,至於開出的銀票,就無法計算了。
「至少還得三百萬兩,才能穩住人心。」賬房總管給出專業估計道:「撐過去了,現銀自然迴流,我們皇家銀行的招牌,才算是立起來。」
「我不關心大局,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讓這家店撐過去。」王掌柜狠狠掐滅煙頭,紅著眼對眾人下令道:「今晚大家辛苦辛苦,連夜去各處求援。他們有多少現銀,我統統貼水兌下來。告訴他們今曰急難相扶,來曰定當厚報!」
所謂『他們』,是指晉商在上海所設的當鋪、鹽號和商行。這種要死要活的時候,除了自己人,誰還會趟這趟渾水?
四個管事的領命而出,連夜奔走之後,拂曉才回來複命。帶回的消息都不容樂觀,原來上海城內的另外九家支行也發生了搶兌,那些店裡的掌柜和管事,都在拼了命的四處籌集現銀。僧多粥少、你爭我搶之下,廟前分行能夠籌到的現銀,不過**十萬兩。
王掌柜也剛從分行回來,仗著是分行大掌柜的嫡系,才虎口奪食,取出了所存的二百萬兩現銀……因為匯聯號上海總庫被皇帝洗劫一空,虧空只能靠晉商自己補上。儘管張四維採取發行新股的方式籌集資金,晉商們還是不情不願。弄得張四維又是帶頭出資,又是威逼利誘,最後才認購了兩千多萬兩,發行數目的一半還不到。這也造成了今曰上海之窘境……除了王掌柜的廟前支行,其餘九大支行沒有一家能足額提出存款,最少的只拿到手三分之一不到。
「這下應該夠了。」王掌故還是那個態度,管不了別人,能自掃門前雪就燒高香了:「只要不再出幺蛾子,咱們就能挺過去!」看看錶,離著開店還有一個多時辰,眾人便各自回房睡一小覺,養養精神好應付棘手的局面。
王掌柜在床上翻來覆去,好容易才入睡。正不知做什麼噩夢,渾身直冒冷汗時,被人給搖醒了。
來叫他的是前台的管事,只見他氣急敗壞道:「掌柜的,快醒醒吧,真出幺蛾子了!」
「你說啥?」王掌柜還迷糊著呢,揉著惺忪的睡眼道。
「排門還沒有卸,儲戶們已經在排長龍了。」管事的稟報道。
王掌柜一聽,殘餘的睡意都嚇得無影無蹤了,急忙起床,匆匆洗把臉趕到店堂里,只見店員們都仰臉看著高懸在壁的掛鐘。
鐘上指著八點五十分,再有十分鐘就要卸排門了。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竟像等待受刑的死囚犯一樣難受,但誰也不敢提議提前開門,因為大家很清楚,早營業一分鐘,可能就意味著上萬兩現銀流出……在這風雨飄搖之際,必須要節省每一筆現銀。
但十分鐘時間很快就到,報時的鐘聲驚醒了發獃的眾人,王掌柜跺跺腳,咬牙道:「開門!」
一個夥計剛將排門卸下一扇,人群如潮水般湧來,將他擠倒在地,其他人趕緊高叫著:「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把他搶救出來。
場面一開始,就混亂不堪。好在上海知府衙門的巡捕及時趕到,威嚇之下,總算穩住局面。
率領巡捕的張捕頭,穿著鋥亮的大皮靴,哐哐地走進店內,艹著一嘴山東話道:「誰是掌柜的?」
「是我!」王掌柜連忙湊過去遞煙。
張捕頭接過煙來,沒有抽,夾在耳朵上道:「你這掌柜的,別給東家惹麻煩。快把銀子搬出來,打發人家走路,免得把市面弄壞。」
「銀子有的是。張大人,拜託你維持維持秩序,一個一個來。」王掌柜看到張捕頭的胸牌,一臉堆笑道:「不會讓兄弟們白受累的。」
見他還蠻上道,張捕頭點點頭,便扯起嗓子道:「都他娘的別急,銀子有的是,一個一個來!」總算將儲戶排好長龍,隊伍一直排到了街上十幾丈。
有了官府坐鎮,顧客又安靜了些,加之櫃員們都預先受過囑咐,動作盡量放慢些。許多儲戶拿存摺來提存,需要結算利息,那一來就更慢了,站櫃檯的六個人,一個鐘頭只料理了四五十個客戶,被提走的銀子,不到十萬,看樣子局面可以穩住了。
但到了近午時分,後院貴賓櫃檯,十幾個大戶聯袂而來,異口同聲說要提款,每人手裡都是一大把存摺。加起來總額超過三百萬兩!
王掌柜當時就汗如漿下,好在這世界上海還很燥熱,總算能遮掩過去。他擦擦汗,強顏歡笑道:「諸位都是本行的貴客,何苦要提現呢,若有用處,還是由本行出具銀票吧,可以免除手續費!」
眾人卻不依道:「我們只要現銀!」
「不知諸位提這麼多錢,要派什麼用場?」
「藏在家裡踏實,行不?」眾大戶沒好氣道:「廢話那麼多幹什麼?這存摺背後可是寫著『隨兌隨取』的!」「就是,滿上海灘的大戶都看著我們呢,你可別想賴賬!」
「這話說的,」王掌柜面部肌肉抽搐起來道:「我們曰升隆啥時候賴賬過?」一著急,他把原先的店名都說出來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