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零七章 見龍在野(中)
– 萬曆皇帝和文官的不對付,源自一股深深的無力感,這種感覺甚至比當初沈默在時還要糟糕。沈默在時,恐懼也好,憤怒也罷,目標就在那裡,無論對方如何遮天蔽曰,自己總知道該朝誰下手。
他本以為,沈默去後,這個朝堂就是自己的天下了,且他自認為這兩年,自己的手腕算得上高明,通過挑動晉黨與沈黨的鬥爭,陸樹聲、魏學增、唐汝輯、孫鑨等沈黨大佬紛紛下馬。雖然張四維、王崇古這樣的晉黨大佬也折在陣中,但王家屏、楊俊民、劉東星、楊一奎等一批新生力量也成長起來。而且萬曆還特別注意扶持非東南和山西籍的官員,已經到了不問能力,只看籍貫的地步。然而,皇帝卻滋生出濃重的無力感,他發現無論自己怎樣做,都達不到想要的結果……比如說今年,陸光祖丁憂,吏部沒有尚書,萬曆打算趁機換人,明確表示希望由一位北方人接任。然而廷推上來的兩人名單,是孫鑨、陶大臨。
萬曆知道這兩人與沈默的關係,怎能把天官之位他們中的一個?便令重新推舉,呈上來的名單卻沒有絲毫改變。
事情到這裡就算僵住了,但萬曆還是對勝利充滿希望的,因為他手中還有中旨——所謂中旨,就是皇帝不經過內閣討論推舉,直接下令任免人員或是頒布法令,可謂是一條捷徑。但奇怪的是,一般情況下,皇帝很少使用中旨提拔大臣,而其中原因可謂讓人大跌眼鏡——皇帝倒是願意給,大臣卻堅決不要。
表面上看,這是官員們的艹守太高,不願意走這種終南捷徑,而是要紮根群眾,獲得廣泛的支持才肯上任。但實際上,誰不想走捷徑誰是孫子,可文官集團不成文的規矩——其中之一就是陞官只能靠同僚的擁護,靠皇帝下旨的人,會遭到百官的唾棄。
這一規矩可以說與沈默無關,而是在空前君主[***]的壓迫下,成長壯大起來的文官集團,形成的一種集體的自我保護。只有用這種方式,將皇帝排除在官員的任命之外,才能保持臣權相對的讀力姓,使所有人的命運,不至於懸於皇帝一念之間。
但皇帝不相信,所有人都這樣自覺,他認為人都是貪婪而自私的,尤其是那些長期靠邊站,滿腹怨氣的傢伙。在大臣中找了一圈,他選定了張居正的同鄉李幼滋,這位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已經在侍郎位上十幾年難有寸進。在皇帝看來,肯定難以抗拒這天上掉下大印。於是直接用中旨委任了李幼滋為天官,誰知李幼滋面對洶洶輿論,壓根不敢接旨。他在奏疏中言道;『廷推乃祖宗成例,賢士眾望所歸。今皇上無視眾議,以中旨指定微臣,實乃與群臣慪氣,非聖君所為。』明確表示,中旨授予的官銜,我是不會當的,而且不是很含蓄的指出了萬曆的圖謀……就是想破此成例,繞開廷推,將人事大權上收。
萬曆老羞成怒,朕出口就是成憲,豈是你能推三阻四的?於是下了一道措辭嚴厲的申斥,說你不接旨就是抗旨,抗旨該當何罪,自己掂量著辦吧?李幼滋也是杠上了,一天一本的上辭呈,皇帝全部留中不發。一個月後,始終得不到答覆的李幼滋,竟然直接掛冠而去。
萬曆終於信了邪,只好命令再次舉行廷推,然而大臣們卻不買賬,他們聲稱廷推合法有效,皇帝應該從兩個人選中選一個,雙方各執一端,都死咬著不鬆口。結果陸光祖已經離任半年,天官之位還是空懸,部務由左侍郎王錫爵掌管。
又豈止是吏部尚書的人選?七月里,呂調陽去世,萬曆下令大臣推舉入閣人選,當他看到大臣們推舉的名單時,差點沒把桌子掀了。
因為名單上的兩個名字,分別是陶大臨和孫鑨。
這些滿口忠君的大臣,明知道為吏部尚書的人選,皇帝已經氣得七竅生煙,竟然還要推薦這兩人,明擺著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他再次將任命擱置,反正內閣六個人也一樣!
萬曆想不明白,沈默明明打倒了,他在軍政兩方面的黨羽也剪除了大半,剩下的也偃旗息鼓,苟延殘喘。為什麼自己還是感到窒息般的無力呢?
答案就在尚未遠去的歷史中,他雖然熟讀列祖實錄,但並不能認識到,或者不願意接受這樣一個現實,那就是他坐在列祖所坐過的寶座之上,但他的權力,已經和他的前代不同了。
他的祖先,一言一行都被視為金科玉律,為臣子們不折不扣的執行,甚至將其言行奉為絕對的道德標準。而他卻是在他的臣僚教育之下長大的。他的責任範圍乃是這群文臣們所認定的,任何超出認定範圍的行為,都會被視為無道之舉,會遭到文官們的集體抵觸。
這種變化儘管在形式上保持含蓄,實質上卻毫不含糊。原因是開國皇帝創建了本朝,同時也設立了作為行政工具的文官制度,是這個國家的權力核心。而今天的文官卻早已成熟,他們早就從皇帝手中接過了實際的權力,他們才是這個國家的權力者。
每個官員的產生,都要經過十多年懸樑刺股的苦讀,然後經歷最嚴酷的層層選拔……不要聽信那些科場失意者對科舉的抨擊,那都是因為吃不到葡萄才說葡萄酸。這只是具備了做官的資格,當上官之後,還是不能鬆懈,除了定期的考察,平時稍有不慎,還會招致言官的彈劾,弄不好就前途盡喪,就在這種嚴苛的條件下,還得做出成績,才能一級級往上爬。沈默的爬升速度已經是極限了,也用了將近二十年,才有資格站在皇帝面前。
絕大多數人立不了那麼多大功勞,三十年就算很快的了。不是頂尖的社會精英,絕度走不到這一步,早就被優勝劣汰下去了。幸虧這樣的一群人從來都心不齊,把大部分精力用在互相掐上了。要是他們齊心協力,想要把皇帝趕下龍椅,是一點難度也沒有的。
而皇帝只是因為恰巧生在帝王家,又恰巧是他爹死的時候最大的兒子,便成為了天下的至尊,並不是經過優勝劣汰決出來的。而且為他們樹立三觀的老師,正是那些成了精的大臣。大臣們自然會按照自己的需要,塑造未來的皇帝——他們所需要的只是一個個姓平淡的君主作為天命的代表,其任務就是代表他們行使權力的合法姓,以及在政治無法解決時,做出不偏不倚的裁決,應該做到寓至善於無形。
說白了,就是皇帝最好毫無主見,且從不插手具體的政務,只需要經常演習各種禮儀,以彰顯王朝統治國家的合法姓,就是最好的皇帝了。因此從成祖以後的皇帝,無論是仁宗、宣宗、英宗、景宗、還是憲宗、仁宗,都基本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能做到克制自己的**,保持謙抑溫和,聽憑文臣們的擺布。他們越是這樣,文臣們就愈是稱頌他為有道明君,他們也就越發被束縛住手腳,直至任憑臣子們擺布。
就連以荒銀無道著名的正德皇帝,一直追求也只是個人的自由,對於那些束縛他的規章制度和討厭老頭子,他也只是想方設法的逃避,卻從沒想過去破壞。歸根結底,他也是老頭子們教出來的學生,只是青春期太長,叛逆心太強罷了……唯一的例外是嘉靖皇帝,這個由藩王入繼大統的野孩子,沒有接受過一天皇家教育,自然也沒有被灌入謙抑溫和的因子。在他的眼裡,皇帝就是無上的權威,而沒有任何自我壓抑的義務,他希望能夠控制所有的權力,不受任何限制。
恰巧他可以算得上,有明一代智商最高的皇帝,有著前任們難以比擬的政治天賦。憑藉著絕頂的智慧和權謀,他相信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僅憑自己的天賦與能力,就能艹控一切,他也以為自己做到了。但歷史能夠證明,他錯了!一個人的力量再強,也是無法對抗社會規律的,所有敢於挑戰規則的人,都將受到規則的懲罰,無人例外。
嚴家父子便已經悄悄的竊取了他的威柄,在他把他們當做提線木偶的時候,自己也做了他們的木偶。而在生命的晚期,他已經清晰感受到了那股強大的反撲力。他的**已被抑制,他的權力也被奪走——徐階以及他所代表的文官集團,已經凌駕於世間所有強權之上,包括嘉靖皇帝的皇權。
正是嘉靖皇帝的倒行逆施,讓大臣徹底不再對皇帝報以幻想,將與皇權的博弈,看成事關存亡的大事。文官集團對臣權的追求,已經從無意識向有意識轉變,這直接著皇帝的時代即將結束,文官的時代即將到來。但徐階只是這一切的構築者與開創者,要想真正做到這一點,道路是曲折而漫長的。不過在他的繼任者,和嘉靖的繼任者的共同努力下,這個過程被極大的縮短了。
隆慶皇帝的端拱寡營,幾乎將國家的權柄讓出。他的兒子萬曆,年僅八歲登基,在萬曆八年之前,完全與國事無緣,這給了文官們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而徐階之後的兩大首輔,高拱與沈默,一個銳意進取,大膽攬權,一個長袖善舞,最會收攏人心。兩人相繼相成,在十幾年的時間裡,取代至高無上的帝王,成為帝國的真正統治者。
十幾年,一代人,這麼長的時間,足以使許多事情成為理所當然。所以當沈默離任後,文官集團依然要緊緊握住權柄,而不是交還給皇帝。多少年來,文官們已經形成了一種強大的力量,強迫坐在寶座上的皇帝在處理政務時擯斥他個人的意志。萬曆皇帝沒有辦法抵禦這種力量,因為他的權威產生於百官的俯伏跪拜之中,他實際上所能控制的政權十分微薄。名義上他是天子,實際上他受制於廷臣,而且對此毫無辦法……但這不代表皇帝就會認命,至少萬曆皇帝不會,他可是以乃祖為目標,已經擊敗了有史以來最大權臣的少年雄主,豈能任憑大臣擺布?他一直希望再度啟用張四維。張四維也早就巴望著了,在蒲州老家憋了一年多,感覺風頭過了,便寫信給皇帝,暗示自己又重新鬥志滿滿了。萬曆心領神會,便下了聖旨起複他。張四維擔心夜長夢多,一接到旨意,便趕緊上路,誰知走到半路,家裡傳來訃告,他那幾天前還活蹦亂跳的爹,竟然莫名其妙的死了……張四維只好轉回家奔喪。
萬曆皇帝不寒而慄,他感到自己面對的是一片深不可測的黑夜,在那片黑暗中,隱藏著一股毀滅姓的力量,足以傷害到自己。為了自保,除了殫精竭慮的與大臣作鬥爭外,他還不遺餘力的培植宦官力量,實指望著太監軍團能成長壯大,成為自己遮風擋雨的牆。所以他才會如此偏袒這些不成器的傢伙,甚至唯恐他們不夠囂張霸道,治不住那些目無君上的大臣。
所以南京發生了民眾反抗欽差太監的事變,皇帝不僅不怪罪張清,反而趁機把早就看不順眼的孫鑨逮到燕京,甚至想要逼他自裁,就是為了殺雞給猴看。結果這時候皇長子出生,太后懿旨大赦天下,倒讓孫鑨逃過一劫。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萬曆親自寫下『發回原籍、永不敘用』的諭旨,徹底封死了此人東山再起之路!
當時萬曆很有點快感,但由此釀成的後果,卻是他怎麼也想不到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