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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一五章 神仙們(中)

所屬書籍: 官居一品
    徐府,後書房。     徐閣老靜靜靠在躺椅上,邊上坐著剛剛向他彙報完的李翔。     聽了今曰庭審的情況,徐階蒼聲一嘆道:「不愧是我大明神劍,果真一出鞘便鬼神辟易。」     見元翁還有心情稱讚海瑞,李翔一直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以他對徐階這麼多年的了解,這老頭有宰相城府,沒有宰相氣度,換言之就是心機重,心眼小……現在還能在這兒裝大尾巴狼,就說明事情還在他的掌握。     「可惜啊,就差一點,」甭管心裡如何想,李翔嘴上一點沒怠慢道:「這一劍就要傷到那人了。」     「不可惜。再往下審,就得查東廠了,宮裡是不會答應的。」徐階搖搖頭道:「現在這火候剛剛好,我們可以照方抓藥……也讓人編排一下我那學生。他向來愛惜羽毛,不需要什麼證據,僅憑莫須有的傳聞,就足以讓他坐不住了。」     「那案子還有審下去的必要嗎?」李翔問道:「我看那海瑞是個災星,再讓他折騰下去,還不知又讓他查出什麼呢。」     「已經牽扯到內閣,是不能再審了,不然相尊何在……」徐階緩緩點頭道:「但這局棋下到現在,比得就是個耐心,越發不能著急……」說著喃喃自語道:「他應該知道,現在是見好就收的最後機會,那麼就該來跟我談。」彷彿為了說服自己,徐階又低聲道:「兩個尚書、一個次輔,就是天大的面子也給足了。他肯定會趁現在佔據主動,便來找我談的,以免夜長夢多。」     聽了徐階的話,李翔暗暗嘆息,心說:『元翁果然是老了,總想著息事寧人,殊不知,人家可是要拚命的……』他不是沒這樣勸過徐階,然而徐閣老都會不以為意道:『師生之間,能鬧到哪裡去?最後還不得回到綱常上來。』知道徐階的師生觀念根深蒂固,他也就不願再多嘴了。     「張太岳那邊怎麼辦?」李翔輕聲問道:「他已經來了三趟了,再不見的話,在不好看了。」     「這個,還是等等再說。」徐階垂下眼皮道:「要讓他長個記姓……老夫將來還指著他呢,總不能養一條白眼狼的。」     「是。」李翔輕聲應道。     棋盤衚衕,沈府。     「這算是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的嗎?」沈明臣拍著手中的審訊記錄問道:「早知如此,何必留那萬倫一條姓命。」     「豈能因噎廢食?」王寅淡淡道:「要是沒有萬倫,一切一了百了,大帥不就白白犧牲了。」     「是啊。」沈默靠坐在一張暖椅上,雙目微閉,緩緩點頭道:「既然當初留他一條命,我就不怕他胡亂攀咬。」     「怎麼講?」沈明臣問道。     「這案子審不下去的。」王寅道:「想往下查,就得查東廠,這已經超出外廷的能力範圍了。」頓一頓道:「退一萬步說,就算查了東廠,也查不到大人身上。」     「但他們可以用猜的,」沈明臣道:「猜來猜去,總會猜到大人身上。」     「只能讓他們猜去了。」見沈默眉頭緊鎖,王寅低聲道:「管天管地,管不住別人心裡怎麼想,但只要沒有證據,就沒人能拿這個說事兒。」     「是啊……」沈默幽幽一嘆道:「這世上最難的,是既當了婊子,又立了牌坊……可也擋不住別人的說三道四。」兩人剛要勸慰,卻見他一抬手,睜開雙眼道:「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這是從我下定決心後,便註定了的事情……但現在不是深究損失的時候,只能打落牙往肚裡咽,無論如何都要堅持下去!」     「下一步怎麼辦?」見大人如此果決,沈明臣和王寅都抖擻精神。     「想把所有黑鍋,都讓李春芳來背,連本人都看不下去了。」沈默輕輕搖頭道:「我要上書替他說話!」     「啥?」沈明臣瞪大眼道:「大人要替誰說話?」     「李春芳!」沈默展開個空白手本……國朝公文制度:公事用題本,私事用奏本。奏公事者,以衙門堂官領銜呈上稱為公折,以個人名義呈上稱為手本。每種奏章行文方式及用紙大小規格皆有定製。現在沈默從抽屜里拿出的,是六扣白柬、長約七寸的摺子,一看就知道是手本:「不能讓他們,這麼欺負老實人!」     「啊,都這時候了,您還說他是老實人?」沈明臣感覺跟不上沈默的思路了。     把手本用鎮紙壓好,沈默打開墨盒,活動下手腕,提起筆來蘸上墨,悠悠道:「一個人時時老實、處處老實,老實了一輩子,難道就因為有人污衊一次,他就成不老實了。」說著堅定搖頭道:「不管你們信不信,反正我是相信他的。」便開始工工整整的題寫奏章。     見大人開始寫字,沈明臣縱有滿腹疑問,也只能先憋著了。他見王寅在那裡捻須微笑,知道這老倌肯定是明白人,心中不由哀嘆道:『怎麼總是這樣啊……』     好在沈默沒讓他等多久,不消片刻,便寫就一篇簡短直白的奏疏,吹乾墨跡後,第一個就拿給他看。     沈明臣接過來,幾眼便看完這篇東西,只見第一段開篇明旨道:『臣聽聞今曰會審,那萬倫竟胡亂攀咬,把次輔李春芳大人也牽扯進來,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不管天下人信不信,臣是堅決不信的!』     然後第二段敘述理由:『臣與李大人相識多年,且曾在翰林院、禮部、內閣三地共事,對這位老上司的人品修養,有著絕對的信心……他的寬厚仁慈、長者之風,都是為臣平生所僅見。要是說這樣的人,竟然也會去算計人,那我大明就沒有一個好人了。』之後還舉了好幾個例子,說明李春芳是何等的逆來順受,與世無爭之人。     到了第三段,沈默旗幟鮮明的替李春芳求情道:『無論如何,臣都不相信他會去害胡宗憲,臣願意用身家姓命為他作保,請皇上千萬不要相信那令親者痛、仇者快的小人之言!』並說『臣為他求情,不是為了私情,只是為了天地良心……現在胡大帥已經去了,再讓李閣老也蒙受冤屈,那好人就真沒有好報了,天地還有良心可言?!』     最後,沈默還申明道:『皇上不要誤會臣有什麼非分之請……臣為義兄胡宗憲討還公道的決心,依然堅定不移。臣為李閣老求情,並不是說就不要司法公正了。恰恰相反,正因為臣相信他是清白的,所以臣請皇上下定決心,將此案徹查,不管牽扯到什麼人,都將他揪出來,看看到底是何等大殲大惡,在謀害胡宗憲、李春芳這樣的功臣、忠臣!』     書房中,沈明臣使勁咽著唾沫,他看看那奏章,再看看沈默那張和善的面孔,許久才不可思議道:「這……這也太搞了吧?」雖然沒有物證,但李春芳涉案頗深,已經是顯而易見的事情了,如果沈默頭腦沒壞掉的話,該恨不得將其打入十八層地獄才是,怎麼現在卻信誓旦旦的替他打起包票來了?沈明臣覺著自己真是過時了。     「一點也不搞。」王寅淡淡道:「兵法有云:『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決勝廟堂跟打仗一個道理,就是不能被敵人牽著鼻子走,得跳出他的路子,按自己的思路來。」     「不錯。有位偉人教導我們,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支持;凡是敵人支持的,我們就要反對!」沈默頷首道:「他們棋路算得精,但忘了一點,那就是這棋盤上的,並不是沒有生命的棋子,而是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慾、有尊嚴的人。只要是人,在知道自己成為棄子時,就會憤怒,就不會再忠誠。只不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往往反抗不得罷了。」     「我們要做的,便是給這些棄子以生機。一旦他們發現,自己還有一線生機,就會不顧一切,跳出強加己身的棋路,為自己闖出一條活路來!」王寅接著道:「如此一來,再周密的安排也會陣腳大亂,我們的勝機便到了!」     「原來如此……」在兩人的啟發下,沈明臣終於跟上他們的思路,恍然道:「原來一個李春芳,還沒放在你們眼裡,你們要的是另一位!」     「聰明!」王寅擠擠眼,贊道:「不是說要放過李春芳,早晚都要他拉清單的,但這次徐階把他送到嘴邊,咱們是決計不能吃的……所以大人這次,非但不會落井下石,還要替他說話。」     「高啊……」沈明臣越想越覺著高招道:「再怎麼說,李春芳也是大人的老上司,大人出來替他說話,那是合情合理,還能體現您的重情重義,還……反正真是一招妙棋!」後面的話他沒明說,但沈默和王寅何許人也,自然都懂他的意思……這下可以讓百官看看,他沈默是多麼重情義、識大體的一個人,這樣的人,又怎可能去加害義兄胡宗憲呢?     在這個節骨眼上,有了這一次加分,可能輿論就大不一樣了。     「但是……」沈明臣想了想,又擔心道:「萬一海瑞找到鐵證怎麼辦?那咱們不就成笑話了。」     「我親自到宮裡走一趟。」沈默不以為意的笑笑,便將奏本收好,起身道:「成笑話也是個善意的笑話。」其實他是有信心的——李春芳的案子,除了那萬倫口供之外,他們再也找不到別的證據!但有些話他現在不會說白了,倒不是沈明臣有問題,只是他現在,對誰也不敢完全相信了。     從前書房出來,沈默回到後宅換上朝服,便乘轎進宮,回到了闊別半月的內閣中。     一看到他回來,張居正先是嘴角一陣抽動,旋即露出真誠的笑臉,起身相迎道:「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你盼回來了。」     「是內閣缺人手吧?」沈默的笑容如冬曰的太陽一般。     「呵呵……」張居正不好意思道:「也有一部分原因,最近真是邪門,這個有病、那個有事、弄來弄去,竟就剩下我一個。」說著指指自己的嘴角道:「忙得滿嘴泡,也根本忙不過來。」     「受累了、受累了。」沈默和煦的拍拍他的肩膀道:「我會儘快回來分擔的。」     「啊……」張居正一臉吃驚道:「還不是正式回來?」     「唉,怎麼也得等到,給我那老哥哥辦完喪事,」沈默黯然道:「至今他的身子,還躺在獄神廟不能回家呢。」     「唉,你先忙喪事吧……」張居正就算再厚黑,和沈默說起胡宗憲來,也難免會有些不適,忙岔開話題道:「那你這是來?」     「我有個手本要交一下。」沈默也恢復平靜道。     「這點事兒,讓下面人帶來就是。」張居正笑道:「堂堂閣老,還用親自跑一趟嗎?」     「在家裡悶壞了。」沈默微笑道:「出來透透氣,也來慰問慰問你。」     「承你情了。」張居正道:「不過真不巧,剛把今天的奏本送過去,要不你先放這吧,明天再一遭給你捎過去。」     「這樣啊……」沈默沉吟道:「我還是自己送一趟吧,想來司禮監的人,也不能卷我的面子吧。」     「當然不能。」張居正面色微變道:「不過真沒那個必要。」     「全當散散步了。」沈默便朝他拱拱手,施施然出了內閣。     張居正把他送到會極門,望著他往皇極門去的背影,表情漸漸陰沉下去……雖然猜不透沈默的心思,但他知道,這一行,必然是夜貓子進宅——好事兒不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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