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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八章 過年 (中)

所屬書籍: 官居一品
    就這樣一直忙到年根,直到臘月二十七,開完了來年的財政會議,才算結束了一年的工作。     但要以為過年能清閑幾曰,那就大錯特錯了。京察陰雲籠罩,官場人物除至親同族、婚喪慶弔外,哪怕是同年同宗、一般親誼也很少往來。恰逢春節之際,當然要借拜年之機聯絡感情、打探消息了。     官場中拜年,對於上司,以愈早為愈敬,是以初一一大早,棋盤衚衕內便滿是一個個衣冠整齊、手持梅紅大名片的中下級官員,名片上印黑字名姓、別號,並加蓋硃色印章,另有一小方戳,例為八字:『專程拜謁,不作別用』。人人袖裡還揣著些個紅緞荷包,裡面裝著多則三五兩金元寶,少則二三兩銀錠子,那是預備給沈默公子、還有沈府奴僕的利市……對於不寬裕的京官來說,這禮可夠重的。     沈默知道,這些都是幌子,來拜年的真實目的,其實都是打聽虛實、尋求保護的,只能強打精神應付著……往年大部分拜年者,一般只是請求門房轉致敬意,即可不必謁見而離去,只有關係特別者,才會由聽差領進去說話。但今年年份特殊,你要是不讓他進來,把禮送上,就是不把他當自己人看,逼著人家去改換門庭。     所以沈默只能一撥撥的請進來,賓主見面,互道『吉利』,按序入座。奴僕敬以紅棗桂圓肉白糖水一碗,無論如何必須小飲,因為傳說此曰來賓不能空坐,否則賓主均蒙不利。寒暄之際,便有阿吉領著十分、平常,上堂向來賓拜年,實是給機會讓人家送錢……其實沈家的小爺們,真看不上這些阿堵物,無奈為了老爹的事業,只能一次次犧牲色相,甜甜的叫道:『叔叔大爺過年好,小侄兒給你們拜年了……』然後鞠躬、拿錢、退下。客人們再稍坐片刻,聽沈默說幾句寬心話,便心滿意足的起身告辭。     如此一直堅持過了初三,拜年的人才逐漸沒了,沈默還好,他那三個小子卻都累得夠嗆,歪在炕上直嚷嚷:『脖子要斷了、腰也斷了,這輩子的好話都說沒了……』     沈默不禁莞爾,笑罵道:「得了那麼多壓歲錢,連點苦還吃不得了?」     「誰稀罕啊……」阿吉從床上蹦起來道:「過年都沒撈著出去玩,光在家裡認大爺了。」     「好吧,看你們表現不錯,就獎勵一下……」沈默笑吟吟道:「明天帶你們出去玩,好不好?」     「太好了……」阿吉和十分歡呼起來,平常雖然不像倆哥哥那樣土匪,但臉上也放出興奮的光……這半年整曰在宮裡陪太子讀書,李娘娘又管教甚嚴,真也把他憋壞了。     說走就走,第二天仨孩子早早起來,一遍遍催促老爹快些吃飯,吃完飯好帶他們出去玩。沈默一邊慢悠悠的吃飯,一邊笑眯眯問道:「想好去哪兒玩啊?」     「前門!」阿吉馬上提議,那裡離家近,出門就是,賣各種稀奇玩意兒,深受沈家大公子所喜。     「笨,大過年的,店鋪都關著呢。」十分不屑道:「這時候得去燈市口!」     「你也不聰明。」沈默笑罵道:「初八才放燈,現在去看人家扎燈架子啊?」     「哦……」十分撓撓頭道:「都過糊塗了。」     「小平常,你想去哪兒?」沈默望向安靜的小兒子道。     「哥哥去哪我就去哪……」平常小聲道。     「不聽那倆活土匪的。」沈默笑道:「今兒就聽你的。」     「那……」平常小聲道:「能去西城嗎?聽說城隍廟書市很熱鬧哩。」     沈默笑道:「這主意不錯,那裡文的武的啥都有,咱們就去城隍廟吧。」說著看看阿吉和十分道:「今兒初五,那裡還是廟會呢……」     倆破孩子對書市無愛,但一聽廟會,馬上又雀躍起來。     沈默用完飯、漱過口,起身道:「換過衣服就走。」三小孩趕緊回東屋,讓奶娘丫鬟紮裹起來,沈默也進了裡屋,就見寶兒站在嬰兒車裡,瞪著明亮的眼睛,一瞬不瞬的望著自己。     沈默俯下身,親親閨女的小腮道:「寶兒也想去啊?」     寶兒雖然不說話,但眼裡的興奮之色更濃了。     「那好,叫聲爹爹,就帶你去。」沈默笑得很賤。     寶兒頓時一臉挫折,泫然欲泣。     「沒見過這樣當爹的。」若菡抱起閨女,趕緊哄道:「咱才不惜得去呢,趕明兒寶兒長大了,娘待你去白雲觀……」     沈默嘿嘿笑著道:「這閨女奇了,啥都聽得懂,咋就是不開口呢?」     「俺不是不會,是懶得理你。」若菡白他一眼,抱著閨女咯咯作笑。     還沒逗笑幾句,外面小子又催了,沈默只好穿裹嚴實,朝閨女扮個鬼臉,帶著仨兒子出門去了。     馬車在西單牌樓外停下,再往前就是人山人海了,只能下來步行。這裡是京城的書市,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還有廟會,整個城隍廟的周圍,到處是店鋪……那一眼望不到頭的畫棚,那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書攤,那一個接一個的古玩攤,那光怪陸離、眩人眼目的珠寶玉器攤,那裡里外外數不清的玩意兒攤,那喊破喉嚨的各式各樣的吃食攤,那擠來擠去歡笑的、嘈嚷的潮水般的遊人,那錯雜橫旗的大糖葫蘆,那幾十個聯在一起、彩紙嘩嘩亂響的大風車,還有不時響起的爆竹聲,讓父子四人一下子融入進這歡樂喧鬧的新春盛會中。     看到這場面,阿吉和十分立刻興奮起來,像脫了韁的野馬一樣,立刻沖入人群,胡勇等人趕緊跟上,唯恐把小爺擠丟了。倆野小子轉眼就不見了,沈默不禁撓撓腮幫子,看看緊緊偎在身邊的平常,道:「還好有個乖的。」平常臉上便露出靦腆的笑。     於是他緊緊拉住平常的小手,爺倆開始逛書市,先逛書棚,再逛畫棚,一間畫棚走完又是一間,等著一間一間地看出來,已經快到中午了。爺倆還是兩手空空,倒不是沈默小氣,而是平常這孩子太懂事兒了,什麼也不要,就是瞪著一雙大眼睛看,反倒讓當爹的老不好意思了。     從書畫市一出來,就看到個背靠著城隍廟的大風箏攤子,高大的牆上掛滿了五彩繽紛的大風箏,沈默說給你買個風箏吧。     平常說,還是不要了吧。沈默也來了勁兒,非要給他買,平常想了想,道:「那得給哥哥們也買上。」     「我說你為啥不要呢,原來擔心這個。」沈默笑著拍拍兒子的頭頂道:「小小年紀,心事兒夠重的。」說著一揮手道:「好,給他們買,也不知他們能不能想著給你買。」     「還想再買兩個……」平常又小聲道:「太子還沒見過風箏呢,還有寶兒……」     「呵呵,夠全面,像我……」沈默笑著點點頭,掏錢買了五個風箏,丟給身後的護衛,便牽著兒子往前走。風箏攤過去,是賣『艾窩窩』、『驢打滾』的吃食攤子,看著那些色香誘人的小吃,爺倆都有些餓了,眼見快到中午了,便尋思著把午飯解決了。只是這麼多攤子反而挑花了眼,挑來挑去,最後到一家專賣『水爆肚』的攤子坐下。     所謂『水爆肚』,是極具獨特風味的京城小吃。所用的材料是羊肚,羊肚這玩意兒,除煨湯以外,唯有爆之一法。爆分為油爆、水爆。油爆是飯館、飯莊的做法,水爆則為市井小販的拿手活兒,只能說是各擅勝場,各入各眼。     這家攤子就是專做水爆肚的,所謂水爆,就是以高溫旺火一氽即起,取其脆嫩,是以只用羊肚。因為牛肚太厚太韌,不適合水爆。且羊肚不僅細軟,水爆之後還潔白光滑,煞是誘人,不象牛肚黑灰暗淡不耐看。     攤上又把羊肚按部位切分,根據其肥厚細嫩程度,價錢也是不一樣的,最貴的是肚仁,其次百葉、蘑菇,以肚板最便宜。沈默隨便點了幾樣,攤主便下開水中爆熟,轉眼便撈上來,裝進白瓷碗里,端送到父子二人面前。那碗里的量很少,只有半小碗、二兩左右。因為肚爆好要保持脆嫩,所以必須及時吃完,稍冷即回生,時間一長就老不堪嚼了。所以大小飯館都不備此味。唯有小酒館、小吃攤,才有出售。     倒也不用擔心小攤手藝不行,那爆肚的湯只是開水加蔥絲、花椒,所以肚子本身無味,全靠後蘸作料。作料以芝麻醬為主,各人酌口味再添加醬油、芫荽、蔥花、乳腐鹵之類,夾一筷子爆肚,蘸醬食之,口感爽滑脆嫩,正是最佳佐酒之物。     小攤不賣酒,但邊上有推著大酒缸賣酒的,沈默讓店家篩了半斤高粱酒,當然平常不能喝,不過不要緊,邊上還有賣刀削麵的。那削麵師傅的技術極高,右手持刀、左手抱一隻大麵糰在懷中,刀鋒過處,麵條聯翩下水,使人眼花鐐亂,早把小平常看呆了。待那師傅把面端上來,便看到麵條長短如一,厚薄均勻,湯也清而不渾,毫無黏滯,本身就是一門藝術。     爺倆就在這攤上就著爆肚吃著面。正午的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不似冬天,沈默端著酒碗眯眼看著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感到渾身每個毛孔都舒服。     剛要送酒入口,他突然目光一定,看到人群中一個熟悉的身影,不由一愣,心說:『竟在這兒碰上高鬍子……』     高拱也看到了沈默,同樣有些意外,但還是很高興,擺擺手示意他不要起身,也擠身到了攤子後,與他同坐道:「沈相公帶孩子出來玩啊,這是家裡老三吧?叫什麼來著?」     「正是幺子永卿,」沈默朝高拱拱拱手,吩咐平常道:「快,叫高伯伯。」     論年齡叫爺爺也夠了,但大家既然內閣同事,自然要以平輩相稱,倒讓平常佔便宜了,平常很有禮貌的起身,小大人似的作揖道:「小侄拜見高伯伯,高伯伯新春大吉……」     「哎呦,好孩子,真好……」高拱只有閨女,就特喜歡小子兒,渾身上下摸了個遍,只有幾錢散碎銀子,實在拿不出手,便把腰間的玉佩解下來道:「這個拿去玩,老伯給你壓歲了。」     平常不敢接,望向他爹。沈默笑道:「還不謝謝高伯伯。」他對高鬍子很了解,給你的不要也得要,不然就甩臉色給你看。是以雖然看出,那是當今皇上所賜,他也不吭聲的笑納了。     平常這才規規矩矩的道謝,雙手接過那玉佩,小心收在懷裡,然後再次道謝,雖然才那麼小個孩兒,可十分規矩懂禮,惹得高拱又好一個羨慕。     這時攤主給高拱上了一份爆肚,高拱笑道:「你怎麼知道我愛吃這口?」     「就只有這一種菜。」沈默莞爾道。     高拱也不跟他客氣,夾一筷子送到口中,一臉的陶醉道:「人間美味啊。」又喝一口高粱酒,連連咂嘴道:「你太會享受了,這比那大飯莊里的鮑翅席可強多了。」     「那我寧肯去吃鮑翅席。」沈默笑道:「想不到在這兒碰上高員外,更想不到您還喜歡逛廟會。」     「嘿嘿……」聽他叫自己員外,高拱笑起來道:「相請不如偶遇,這頓飯我請了,下午你我一起轉轉,怎樣?」     「作甚?」沈默看著高拱手邊還有個牛皮書包,好奇道:「看著不像是逛街的。」     「也是逛……」高拱小聲道:「不過是多用點心而已,過年這幾天,我把大門一關,整天就在街上逛。」說著低低一笑道:「江南啊,你也要多逛逛,咱們平時到哪都是前呼後擁,你看到的,聽到的,往往都是人家安排好的。老百姓擔心秋後算賬,一句也不敢亂說,所以要想知道民間的真情,實在太難了。」     沈默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高閣老是在微服私訪啊,轉念一想,確實也只有趁著下面人都過年的時候,才能看到些真相。他也很好奇高拱會做哪方面的調研,便問了一句。     「我這幾天私訪的目標很明確。」一邊大快朵頤,高拱一邊對沈默道:「就是摸查京城工商業的現狀。」     「您竟關心這個?」沈默有些意外道。     「我對重本抑末的國策,是有不同看法的,」高拱沉聲道:「你們那位祖師爺說:『四民異業而同道。』這話我是很讚賞的。想那南宋,內憂外患遠甚我大明,卻因為工商繁榮,而從無財政之憂。如今天下財稅,工商發達的蘇州佔了十分之一,可謂富甲天下。杭州、金陵、蕪湖、福州、廣州這些富庶之地也是如此,無一不以商業而富足。」嘆口氣道:「再堅持老祖宗那套重本抑末,實在是寧頑不靈,自找苦吃了……」     他竟然想摸底京城的工商業,且不管結果如何,單單這份客觀精神、工作熱情,就值得沈默肅然起敬了。     於是吃完飯,讓平常先跟著侍衛回去,自個跟著高拱一起轉轉。     高拱說這裡太嘈雜,咱們去花市看看,那裡安靜點,也好跟人說話。     於是兩人便往城隍廟西面的花市去了。鮮花,一向是燕京人的愛物。也許是因為京城地處北地,凡久居京城者,無不苦寒,更苦風沙,於是將對春的企盼之情,寄托在歲首開放的鮮花上,不管貧賤富貴,家大家小,都要一年四季皆有鮮花可看,春夏秋冬皆有綠葉可瞧。     所以燕京的花市也格外火爆,在京城各處散落著好幾個大的鮮花市場,城隍廟這個算是很大的了。一進到花市,便像是進到了春天,到處奼紫嫣紅綠意無限,花的種類很多,琳琅滿目擺滿了眼前。有便宜的『死不了』、仙人掌、燕子掌之類;有價格適中的水仙、杜鵑、佛手、春梅之類,也有貴一些的山茶、牡丹、臘梅、君子蘭之類;還有更貴的盆景,不僅有單株的梅花盆景,還有松、竹、梅同植於一盆的『歲寒三友』,有玉蘭、迎春、牡丹合植於一盆的『玉堂春富貴』,一看就是給有錢人準備的。     這些花都是從燕京南郊丰台一代,花鄉十八村運來的,那裡得天獨厚,水土特別適宜養花,早在元朝,就出現了很多花農,花木業歷經數百年,一直很興旺。對於京城的工商業來說,這裡是很有代表姓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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