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四八章 氣氛不算融洽
殿內的空氣快要凝滯,殿外卻風雨大作,西南風挾著尖厲的呼嘯聲,從四面八方拍打著大殿的門窗,發出令人難受的吱嘎聲。
「吳山跟你不熟……」在嚴家父子聽來,嘉靖的聲音卻更加讓人難受,只聽他語帶譏諷道:「那你爹的乾兒子,你的把兄弟鄢懋卿,你也不熟嗎?」
「熟。」嚴世蕃點頭道:「跟鄢懋卿自然是熟的。」
嘉靖緩緩閉上眼睛,沉聲道:「蘇州是大明第一財稅重地,僅去年一年,便上繳五百萬兩稅銀,讓朕得以周濟全國,其意義怎麼說都不為過。」說著睜開眼,冷冷望著嚴世蕃道:「現在朕信任你,用了你推薦的鄢懋卿,實指望著能讓蘇州的財稅上一個台階,誰知竟一下跌了一半……去年到六月份,已經有二百三十萬兩銀子解進京來了,今年卻只有一百萬兩。」
嚴世蕃張嘴要辯解,卻被嘉靖抬手阻止道:「不要跟朕說那些花言巧語,朕只知道,往燕京押送一百萬兩的同時,往你和鄢懋卿的老家,卻送了一百五十萬兩,你怎麼解釋這件事?」
嚴世蕃愣住了,他那張大臉本來就白,聽了皇帝變得更白了,慘白慘白的……他沒想到皇帝連這個都知道,那該死的鄢懋卿,做事情怎麼這般不小心?
他沉默一久,邊上的嚴嵩便大聲喝道:「嚴世蕃,回話!」
豆大的汗珠從嚴世蕃額頭冒出來,他雙手支在地上,撐住自己的體重,低聲道:「臣縱使膽大包天,這種事也是絕不敢幹的……」
「北鎮撫司已經有確鑿的證據了!」嘉靖哼一聲道:「你真以為朕的錦衣衛是吃乾飯的?!」
「臣立刻徹查,如果鄢懋卿那廝真敢瞞著我做下這種事,」嚴世蕃艱難道:「我一定讓他把那些銀子都吃了。」
「這還用查嗎?一大半的銀子都送到你分宜老家,鄢懋卿能不跟你表功?」嘉靖哂笑道:「只聽說有做好事不留名,卻沒聽說有給人送錢也不留名的。」
嚴世蕃趕緊道:「微臣真的沒有收到鄢懋卿的消息,就是前天去他家喝酒,他也沒跟我提起。」說著提高聲調道:「微臣懇請徹查此事,若果真有此事,臣請立刻將此獠就地正法,臣也願意一同領罪!」
『啪啪……』大殿中響起幾下掌聲,那是嘉靖帝在為嚴世蕃鼓掌,只是這掌聲,怎麼聽都像是喝倒彩。只聽皇帝面無表情道「今曰真是領教了,什麼叫巧舌如簧啊,小閣老把話回到這個份上,朕似乎不能夠不認可了。」說著話鋒一轉,冷冷道:「可朕要是放過你們的話,又將天理國法置於何處?!」
嘉靖的目光從嚴世蕃臉上又轉向了嚴嵩,痛心疾首道:「朕將天下都交給你們父子打理,你們卻搞得連年虧損,連百官都發布下俸祿來。為了替你們補虧空,朕才同意開海禁,舉市舶!朕就不明白了,為什麼別人乾的好好的,你們父子一插手,就准涼了菜呢?嚴閣老,你知道為什麼嗎?」
嚴嵩茫然的搖搖頭,低聲道:「臣愚魯……」
「不,你們不笨,一點都不笨,甚至比絕大多數人都聰明,」嘉靖搖頭,加重語氣道:「但你們私心太重!遇事光想著保住自己的高官顯爵,做事情也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只要對你們有好處的事兒,就會不顧一切的去做,哪怕會傷害到朝廷百姓,傷害到朕也無所謂。只要對你們沒好處的事兒,就推三阻四,消極怠工,哪怕這事兒有利於朝廷百姓,千秋萬代也不去干。」說著重重嘆一聲,痛心疾首道:如此輔臣,於國何益?!」
聽了皇帝的話,嚴嵩立刻取下了頭上的烏紗擱在地上,腦袋觸地請罪。嚴世蕃也跟著摘下烏紗,撅著屁股請罪。
「抬起頭來!」嘉靖沉聲道。
嚴嵩遵命抬起了頭,面上已是老淚縱橫,顫聲道:「千錯萬錯,都是臣的錯,都是嚴世蕃的錯。只要能讓陛下息怒,讓大明安泰,臣現在就請皇上治我們父子的罪。」
嚴世蕃無比錯愕,心說難道老爹就這樣認輸了?卻不知該如何是好,頓時手腳一片冰涼。
嘉靖也對嚴嵩的請辭有些措手不及,他還沒想像過沒有嚴嵩的曰子呢,便煩躁的揮揮手道:「見事不好就想撂挑子,算什麼英雄好漢?」
誰也沒有看見,嚴閣老籠在袖子里的手,終於鬆了一松……掄起對皇帝的了解,其實是無人出其右的,他深知嘉靖帝是個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主,你越是求饒他就越不給面子,反倒不如光棍一些,主動把責任都攬下來,能讓皇帝動點惻隱之心,結果也許會更好。
大殿里一片寂靜,能清晰聽到外面的風雨聲。嚴氏父子跪在那裡,忐忑不安的望著高高在上的皇帝,等待那最後的裁決。
嘉靖閉著眼睛尋思很長時間,才睜開眼,對邊上的李芳道:「要不,咱們就姑且再信他們一回,這事兒就交給嚴世蕃去查,你派人在邊上盯著,7限期七天給朕一個交代。」
李芳恭聲道:「奴婢知道了。」
嚴家父子聞言都是一振,抬起頭可憐巴巴的望向嘉靖皇帝。
嘉靖面沉似水的看他們一眼,有些厭煩的揮揮手道:「內閣還由你們管著,都該幹嘛幹嘛去吧!」
「臣謝主隆恩……」嚴氏父子一齊叩首道。
「不用謝恩,別再給朕添麻煩才是正辦。」嘉靖語帶威脅道:「只要再有一次,嚴世蕃,你非得把你爹也連累了不成!」
「臣謹記……」嚴世蕃是徹底沒脾氣了,捧著烏紗戴上,從地上爬起來,想趕緊離開這鬼地方。
他很快站起來,轉身就走,卻沒看見自己的老爹,雙手撐地使勁,卻根本站不起來。
「站住!」看到這一幕,嘉靖不悅道:「把你爹扶起來。」
嚴世蕃回頭一看,才發現自己老爹,大蛤蟆似的趴在那裡,心說我這都想什麼呢?趕緊過去將老爹從地上扶起來。
嘉靖望著這對父子慢慢消失在雨幕中,突然長嘆一聲道:「真沒意思……」
聽皇帝沒頭沒腦的一句,李芳奇怪道:「主子,什麼真沒意思?」
「朕是說,當父親真沒意思。」嘉靖緩緩靠在軟榻上,喃喃道:「《詩經》雲『哀哀父母,生我勞卒』……,說起來,人生一世,最難報的就是父母之恩。」說著嘆口氣道:「可有幾個做兒子的有這份自覺?怕十個里有九個,都想著父母對他好是應該的,於是父母對子女的恩情,都成了應當的,你哪裡見過有如父母對自己一般,對待自己父母的?」
李芳尷尬笑道:「奴婢自幼在宮裡長大,可沒體會過父子之情……」說著笑笑道:「不過奴婢可知道,主子這話說的有些絕對,至少我就知道,有一個兒子,對父母是盡足了孝道。」
「哦,你說的是誰呀?」嘉靖好奇道:「看來朕身邊還是有遺賢的。」在嘉靖帝看來,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父母都不孝順,又怎指望他做個忠臣呢?
李芳卻笑道:「就是陛下您呀……」
「朕?」嘉靖聞言終於露出笑容道:「朕是皇帝,天下人的表率,自然要做的好一些了。」雖然興獻王在的時候,他也沒少惹老人家生氣,但自從當上皇帝,嘉靖便一直為死鬼老爹的地位在爭取,為此不惜跟群臣激戰數年,最後終於讓興獻王也過了把皇帝癮,進太廟成為了興獻帝,所以嘉靖覺著,自己絕對是天下最孝順的兒子了。
讓李芳這麼一打諢,嘉靖的心終於舒緩了一些,看看座鐘,已經是晚上了,便想躺下睡一會兒。誰知翻來覆去睡不著,還渾身酸痛難耐,終於忍不住呻吟出聲。
李芳睡在外間,聞聲趕緊披衣起身,跑到嘉靖帝床邊,看皇帝面色蠟黃,滿頭黃豆大的汗珠,他便知道大事不好,趕緊對外面道:「快,快傳太醫……」
這麼一鬧,皇宮註定又是一個不眠夜……徹夜不眠的還有嚴家父子……從西苑出來,這父子倆便誰也不理誰,回到家裡也沒有絲毫緩和。
這可急壞了嚴年,他已經聽說,老爺和少爺在雨地里跪了一個多時辰,所以早命人熬好了薑湯,燒好了洗澡水,準備好乾凈的衣服,就等兩位爺回來驅驅寒了。
可誰知兩人回來後,卻全都拉長著臉,好似誰都欠他們八百吊錢似的,讓人不敢靠近。在丫鬟們的攙扶下,嚴嵩進到書房裡,緩緩躺在他那具躺椅上出身,連身上的蟒袍,頭上的烏紗都沒摘。
見老爹這樣,嚴世蕃也沒法馬上換衣服,但臉上也是半點笑容都欠奉,悶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一聲也不吭。
一見這陣勢,嚴年趕緊把伺候的人都攆出去,親自端了薑湯給二位爺,然後自己也退下了。
書房裡就剩下父子兩人。嚴世蕃終於不用再忍,將心中的怨氣發泄出來道:「爹您為皇帝遮風擋雨二十多年,替他承擔了多少罵名?他一意修玄、不理朝政,昏聵多疑、剛愎殘忍、自私虛榮……」一連串的排比之後,他終於做出總結道:「大明今天這個樣子,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現在卻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咱們父子身上?這不是卸磨殺驢嗎?」
「還說國庫虧空是咱們造成的,卻不看看他朱家那麼多藩王,宮中還那麼多內侍,每年都得佔去開支的一半還要多。他還修鍊,哪次煉丹的耗材,不是價值連城?現在國家沒錢了,便把責任一股腦推到我們身上,說是我們落下了。」說到這裡,這一天一直死挺著脖子硬撐的嚴世蕃,竟眼圈一紅,掉下淚來,哽咽道:「他大明朝的大事小情,不都靠兒子在這支撐著?要是我哪天撂挑子不幹,他這天下立馬就要亂了!」
嚴嵩這才慢慢轉頭望向兒子,睜開眼睛,彷彿從不認識這個人似的,上下打量一番,直到看得他渾身發毛,才緩緩道:「嚴世蕃我告訴你,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這大明朝缺了誰也照樣是大明朝,沒了你也一樣,說不定還更好呢!」
「爹……」嚴世蕃不滿道:「孩兒縱有千般不是,可這些年為您遮風擋雨,盡心竭力,怎麼能視我如仇寇呢?」
「你為我遮風擋雨?」嚴嵩失笑道:「嚴世蕃,你未免也太自大了吧。」說著提高嗓門道:「咱們嚴家只有一個人可以遮風擋雨,但不是你嚴世蕃,而是你爹我!你和你那些沒用的爪牙,誰也沒法替咱們嚴家擋雨,全都是在招風惹雨!」他越說越生氣,指著嚴世蕃的鼻子痛罵道:「見過狂妄自大的,沒見過你這樣的,不把我這個老爹放在眼裡也就罷了,竟連皇帝也敢頂撞?還敢咆哮金殿!你忘了夏言是怎麼死的了?你自己活夠了,別連累咱們全家!!」
嚴嵩的指責劈頭蓋臉,讓憋屈一天的嚴世蕃徹底爆發,脖子上青筋暴起,人也從椅子上彈起,怒目而視著老爹,大聲道:「都怪我,都是我不好,我整天費心勞力的,全都是為了自己!從今往後我什麼也不管,這下總行了吧!」
嚴嵩直以為自己幻聽了,他萬萬想不到兒子竟然敢咆哮老子,一時間竟愣在那裡,嘴唇翕動著說不出話來。
嚴世蕃卻以為老爹被自己駁倒,仍在那自顧自的發泄道:「這次的事情,根本就不在於什麼舞弊、貪墨,而是有人要整我,要讓咱們父子下台交權!這時候更應該精誠團結,集合一切力量,與對方決一死戰,而不是自挖牆腳,把好容易扶植起來的勢力,全都葬送了!」
「來人吶!」聽他在那咆哮不休,嚴嵩也終於爆發了,嘶聲高叫起來。
外面的嚴年馬上推門進來道:「老爺有何吩咐?」便見嚴嵩顫抖的伸出手指,指著嚴世蕃道:「給我把這個……孽子逐出家門,我不要再見到他!」
「老爺息怒,息怒,可千萬彆氣壞了身子。」嚴年偷瞧一眼嚴世蕃,見他面色鐵青,趕緊小聲勸道:「少爺,趕緊給老爺道個歉,可千萬不能氣著老爺啊。」
但嚴世蕃自覺比竇娥還冤,根本不理會他的好意,昂著頭道:「走就走,誰稀罕!」心中大叫道:『倒要看看誰更需要誰!』說著竟真的往外走去。
嚴年趕緊拉住他,滿頭大汗道:「少爺少安毋躁,有什麼事兒可以慢慢談嘛……」
卻聽嚴嵩面無表情道:「我嚴嵩就當沒養這個兒子,也好過被滿門抄斬!」
嚴世蕃本來的掙扎,還有些假模假樣,但一聽到這句話,馬上變假為真,用力甩脫嚴年的手臂,大步走了出去。
「有本事一輩子別回來!」嚴嵩用盡最後的力氣,給板上釘了最後一顆釘子。
「誰稀罕!」嚴世蕃傘也不打,便消失在雨幕中,只留下一句充滿怨念的大吼道:「蒼天啊,你長眼睛了嗎……」
聽到兒子負傷野獸般的嘶嚎,嚴嵩的心劇烈抽動一下,但還是硬下心腸,不聞不問。
「老爺,什麼事兒不好商量,」追不回嚴世蕃,嚴年只好小聲勸嚴嵩道:「少爺畢竟是您唯一的兒子啊……」
「正因為他是唯一……」嚴嵩緩緩道:「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今曰把他攆出府去,是為了保他一條姓命而已。」
「真的嗎?」嚴年高興道:「原先還以為,是閣老真生氣了呢。」
「我當然真生氣了。」嚴嵩嘆口氣道:「他要不是我兒子,我早就讓人把他亂棍打死了。」說著面色滄桑而又無奈道:「但誰讓我是他爹呢?唉,上輩子欠人的,這輩子才給人當爹,為的就是還上輩子的,老夫早就認命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