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六章 雨一直下
陳洪稟報之後,卻遲遲得不到回應,但他知道皇帝定然已經聽清,所以不敢聒噪,小心翼翼的退下了。
見陳洪出來,已經等在大殿外嚴氏父子問道:「我們這就進去嗎?」
陳洪看他們一眼,低下頭輕嘆一聲道:「還是再等會吧。」
嚴氏父子聞言卻如遭雷擊……無論是科場舞弊案也好,鄢懋卿貪冒案也罷,可並沒把這爺倆嚇住;但是,陳洪的這句話,卻如晴天霹靂一般,讓他們倆從心底打顫——這分明是皇帝拒絕召見啊!
「陳公公,莫非皇上有什麼事兒?」嚴嵩緊緊攥住陳洪的手臂道:「我要聽實話!」
「沒什麼事兒……」陳洪輕聲道。
「那,難道是龍體欠安?」嚴嵩猶不死心道。
「也沒有,」陳洪抽回手,乾笑道:「皇上龍馬精神,康健著呢,」說著拱拱手道:「閣老您還是先回去吧,等陛下想見您了,自然會召見的……奴婢還有事兒,先失陪了。」說完便逃也似的跑掉了。
看著他倉皇離去的背影,嚴閣老高大的身軀晃了晃,要不是嚴世蕃眼疾手快,趕緊扶住,險些要摔倒在地上。
父子倆遙望著巍巍宮闕,頓生一種咫尺之間,如隔天河的感覺。就在一天前,他們父子倆,想什麼時候進玉熙宮,就什麼時候進,想什麼時候見皇帝,就什麼時候見。所謂『遞牌子請見』,不過是個形式而已……被皇帝拒之門外,這還是第一次。
唉,天威難測啊!如今,皇上一句話,說不見就不見了……嚴閣老胸中湧起老大的蒼涼,滿是皺紋的老臉一陣抽動,嘶聲道:「放開我……」這話是對嚴世蕃說的,嚴嵩卻看都不看他一眼。
嚴世蕃心說:『你吃了閉門羹,找我發什麼火?』便賭氣似的鬆開手。
下一刻,嚴嵩便艱難挪動雙腿,走到了漫天的雨幕中,然後一掀袍角,先屈右腿,後屈左腿,緩慢卻又堅定地,跪在玉熙宮前的廣場上。
嚴世蕃頓感無比驚訝,一邊道:「爹,您這是幹什麼?」一邊伸手去扶嚴嵩起來。
「別動我!」嚴嵩低吼一聲,道:「你也跪下!」
「為什麼?」嚴世蕃覺著他簡直是老糊塗了,低聲道:「您在這一跪,沒罪也成了有罪,快起來吧,別讓徐階他們看笑話?」
「都什麼時候了?還顧及著那張臉?」嚴嵩豁然抬頭,臉上鬍子上眉毛上,全都沾滿了雨水,但一雙老眼卻放射著憤怒的光,冷冷的望著自己的兒子道:「要是想讓嚴家斷在你手裡,那你就站著!」話音未落,天空一陣亮如白晝,一聲悶雷便在嚴世蕃耳邊炸響,驚得他不禁一哆嗦。
嚴世蕃一縮脖子,把話憋回去,乖乖跪在嚴嵩身邊稍後一點,不一會兒便感到渾身濕透,十分的難受,心中怒火中燒道:『這是要幹什麼?憑什麼要我淋雨下跪?』他養尊處優半輩子,可沒遭過這種罪!
陳洪在殿門口看不下去了,讓兩個小太監拿著碩大的油傘過去,給嚴嵩和嚴世蕃打上。
風繼續吹著,天色越來越黑,雨也越來越大,間或還有閃電划過天空。
嘉靖一直負著手在精舍內轉圈,走到門口時,他望一眼門外的雨幕,隱隱看見院子里,似乎跪著兩個人影,後面還有人給他們打著傘,尋思片刻,還是沉聲問道:「誰在那裡?」
「主子爺,嚴閣老帶著嚴部堂,跪在外頭呢。」門外伺候的陳洪聞言回稟道。
「哼……」嘉靖一拂袖道:「下跪還有打傘的,挺會擺譜嘛。」
陳洪小聲道:「是奴婢給他們打上的,嚴閣老年事已高,奴婢唯恐他有個三長兩短……」
這話觸道嘉靖帝心頭的軟肉了,他面色柔和一些,但看看嚴閣老身邊的那個胖子,又是一陣火起,怒道:「那嚴世蕃呢?他也年事已高嗎?」
「不高……陳洪知道皇帝的意思了,趕緊對身邊小太監吩咐一聲,那太監便飛奔到雨里,讓人撤掉嚴世蕃頭頂的傘。
嚴世蕃此生哪受過這種虐待?心中這個憋屈、憤怒啊,在玉熙宮中卻又沒法發作,只能他緊緊攥著雙拳,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嚴嵩的處境其實也好不到哪去,老頭渾身都已經濕透,牙齒同樣咯咯作響……當然不是氣得,而是被凍得渾身發抖,但他一直咬牙堅持著,搖搖晃晃也不倒下去。
「苦肉計」嘉靖看了一陣子,冷哼一聲道:「關門!」兩個小太監暗暗用力,將精舍的紫檀大門無聲合上了。
雖然殿門已經關上,嘉靖卻好似仍能看見嚴嵩跪在雨中的樣子,不由煩躁的轉過頭去,目光卻落在了牆上的一副年代久遠的掛軸上,上面是一首長詩,看那飽滿遒勁的字體,便知是嚴閣老所作。已經在那裡掛了很多年,現在讀起來,竟別有一番滋味,嘉靖便不自覺的專註看起來:
「宮衣錦段新,宣賜遍臣鄰。綉紋盤虎豹,金彩織麒麟。詔向龍沙遠,頒從玉陛均。拜登齊闕謝,愧省獨牆循。士節論辭受,君恩愛笑顰。禮看超等級,勞豈效涓塵。荷德乾坤大,糜財府庫貧。先朝題歲月,諸道貢奇珍。貂座儀章濫,鵜梁諷諭陳。縉紳皆用武,輦輅尚留巡。暗憶垂裳治,虛慚挾纊仁。曰占青海使,寒望翠華春。未厭干戈役,私嗟章甫身……」
這是二十多年前,嚴嵩任禮部尚書時,嘉靖重陽賜眾近臣錦衣華服,在按例上表謝恩時,他寫下了這首請求皇帝厲行節儉,禁止鋪張,勵精圖治,再現祖宗盛世的規勸詩。
嘉靖不僅沒有生氣,還將此詩文裱起來,掛在牆上以示警示……當然,因為他狗一陣、貓一陣的習慣,過後就忘了此事,只是這詩還靜靜掛在那裡,除了微微泛黃,一切都如二十年前一樣。
望著那首過去的詩,嘉靖久久不語。
雨一直下著,風也不停的刮,嘉靖本來就龍體欠安,又讓風雨這麼一吹一涼,那股邪火過去後,他終於趕到一陣虛弱,只好回到蒲團上坐下。
李芳看出皇帝不舒服,趕緊端一碗熱氣騰騰的蓮子羹,服侍他吃下去,嘉靖這才趕到又有些力氣,一邊擦嘴,一邊輕聲問道:「還跪在那麼?」其實道祖可以證明,他是真不想問,可話語偷偷溜出來。
「是的……」李芳小聲道:「還跪在哪呢。」
「多長時間了?」嘉靖問道。
「一個多少時辰了。」李芳道:「主子,您還是見見他吧,嚴閣老畢竟八十好幾的人了,就像陳洪說的,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那可不好收場了。」
嘉靖沉吟片刻,終於點點頭道:「既然你這麼說,那就讓他倆進來吧……」
「皇上有旨,宣嚴嵩嚴世蕃覲見……」門口的值守太監,高聲唱道。
聽到這一聲,嚴嵩只覺心中一松,那股勁兒也消失不見,軟軟的摔倒在雨里。
一看老爹倒了,嚴世蕃想要過去攙扶,誰知跪得久了,下半身一點知覺都么有,也直挺挺的摔倒在那裡。
太監們趕緊將嚴閣老父子扶起來,當碰到嚴嵩的手時,太監心說要壞了,冰涼冰涼的了。不敢怠慢,他們便抬著嚴閣老、扶著嚴世蕃進了玉熙宮中。
嘉靖帝看著濕漉漉的嚴嵩被放在地毯上,太監們又是灌薑湯、又是掐人中,皇帝的眉頭不禁微皺了一下,再看看跪在那裡蜷成一團,不停打著哆嗦的嚴世蕃。他突然想起藍道行的乩語,便第一次仔細端詳起一個男子的樣貌來。
果然看到了嚴世蕃那張胖臉上,生著個微微上翹的下巴,看起來頗不協調……『如果瘦一點,肯定更加明顯。』嘉靖心中暗暗道,他突然想起另一個生著這種下巴的人——太祖朱元璋陛下,據說太祖爺的下巴,都可以接雨水了……他老人家那般奇偉的下巴,將一個朝代都剋死了,現在這嚴世蕃的下巴雖無法與太祖媲美,但剋死個皇帝,還是沒問題的吧?想到這,嘉靖從心中升騰起一股厭惡,看都不想看他第二眼。
將目光投注在殿頂,嘉靖沉聲道:「嚴世蕃,看著你爹這個樣子,心裡怎麼想啊?」
嚴世蕃哪知道皇帝竟把自己的下巴,跟朱元璋聯繫起來了?他心裡邪火亂竄,正沒處發泄呢。聞聽嘉靖的問話,深吸幾口氣道:「微臣不知道老父為什麼要這麼干,所以也不知該怎麼想!」
「你不是號稱天下第一聰明人嗎?」嘉靖冷冷道:「還有你不知道的事兒。」
「微臣不敢……」發完一句牢搔,嚴世蕃猛然想起對方的身份,趕緊放低姿態道。
「那朕來告訴你!」嘉靖指著嚴嵩,提高聲調道:「他都是為了你!!」
嚴世蕃縮縮脖子,聽嘉靖帝沉聲訓斥道:「你爹都八十多了,早就該喝喝茶溜溜鳥,閑著沒事兒進宮來陪朕說說話,過些頤養天年的曰子了。」說著眯眼瞧著他道:「不為了你這個不省心的東西,他至於連老臉……哦不,是老命都不要了嗎?」
嚴世蕃被罵的深深俯首,心中卻大喊大叫道:『這是怎麼了?怎麼了?怎麼所有人都沖我一個人來了?我他媽惹到誰了?!』
「你不要不服氣!」嘉靖冷聲道:「你父親艹持這個國家幾十年,也沒有亂到今天這個地步,你才幫了他幾天忙啊?就弄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給朕、給你父親惹了多大的麻煩?」
嚴世蕃一聽「哦,這是要興師問罪啊!聯想到自己老爹的表現,和今天的悲慘際遇,他終於明白,皇帝對自己,是大大的不滿了。用句噁心人的話說,那就是——聖、眷、衰、了!!
嚴家屹立不倒幾十年,靠的其實就是『聖眷』兩個字,所以當嚴嵩敏銳感覺到,聖眷在快速淡薄時,表現出的惶恐也就可以理解了。
但嚴世蕃畢竟是嚴世蕃,他終於壓下心頭的邪火,不再想自己今天的境遇,而是高聲回答嘉靖的問話道:「皇上,我爹那時候,全國風調雨順,絕少災害,可您瞧瞧這些年,天災[***]應接不暇,東南、東北、西南、西北、中原,哪裡不在鬧災荒?微臣殫精竭慮,披肝瀝膽,才勉強維持住局面,使國家不至於亂起來,微臣敢說一句大話,換了別人來做,只能幹的更差,不會做得更好!」
嘉靖冷哼一聲道:「是嗎?」
嚴世蕃昂著頭,依然無懼的望著皇帝。
「你說是天災[***],才讓大明變成今天這樣的?」嘉靖面無表情的望著嚴世蕃道。
「是的。」嚴世蕃點點頭道。
「那你貪污朕的銀子,算是天災?」嘉靖瞪著嚴世蕃,雙目中滿是怒火道:「還是[***]呢?」
「臣沒有貪污!」嚴世蕃死頂著道:「臣只是按照官場規矩辦事,不該臣拿的錢,臣一兩都沒拿!」
「還敢嘴硬!」嘉靖重重一拍桌子道:「那咱們今天就一條條的對對賬,看看你到底拿了沒有?!」
「閣老醒了……」邊上一聲低呼,打斷了嘉靖的話頭,那是太監們中的一個,在看到老嚴嵩這麼快便悠悠轉醒後,佩服到極點,才發出情不自禁的一聲。說完之後,馬上意識到犯了大錯,趕緊跪在地上,俯首等待處罰。
嘉靖卻沒工夫理他,因為嚴閣老這時候,做了一件挑戰人類極限的事情——這位年過八旬、平時走道都費勁,卻在雨中跪了一個時辰的老先生,竟然在短暫的昏迷後一躍而起,狠狠地抽了嚴世蕃一個大嘴巴,怒不可遏道:「殺才!還敢頂撞皇上!我嚴家就是斷子絕孫,也不能留你了!」說著竟伸出雙手,去掐嚴世蕃的脖子。
嚴世蕃不敢亂動,只能任由他爹掐著,也不知老頭哪來那麼大勁兒,竟把他掐得直翻白眼,若不是太監們趕緊拉住,恐怕真要背過氣去。
太監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叫嚷著要殺了嚴世蕃的老閣老拉開。嚴嵩跪在地上,嗚嗚痛哭道:「陛下,子不教父之過,嚴嵩生此狂悖孽子,竟敢頂撞陛下,實在是罪莫大焉,請陛下降罪……」
看著老頭又是哭又是號的,嘉靖嘆口氣道:「罷了,惟中,他也沒頂撞朕,是你聽岔了吧。」
嚴嵩聽皇帝稱呼自己的表字,不由心中一松,知道事情還沒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大殿里,父子二人跪在皇帝面前,嘉靖閉上眼睛,沉聲道:「嚴世蕃,朕問你話,你要如實回答,不然天也不容你!」
嚴世蕃已經徹底被他爹弄得沒了脾氣,低著頭回話道:「皇上就是天,臣不敢說假話。」
「順天鄉試的舞弊案,是不是你乾的?」嘉靖一字一句的問道。
「嚴世蕃。回話,到底是不是你乾的?」見兒子久久不語,嚴嵩沉聲催促道。
在皇帝與父親的雙重壓力下,嚴世蕃幾近崩潰,這時一聲悶雷在耳邊炸響,電光映得他的臉煞白煞白的,哆嗦著嘴唇道:「回陛下,不是臣乾的。」反覆權衡之下,他還是決定死不認罪——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
「胡說!」嚴嵩氣道:「你那天不還承認,把考題給過四個人嗎?」
「怎麼回事兒?」見他父子起了內訌,嘉靖倒不急著發作了。
嚴世蕃狠狠瞪他爹一眼,對嘉靖道:「陛下,那些考題在市面上就能買到,微臣也是從家奴那裡得來的,並沒當回事兒。正好有人來討要考題,便將其給那些人搪塞,沒想到竟然歪打正著。」頓一頓,咬牙道:「這顯然是禮部出了問題,臣請調查禮部的官員,看看考題是從哪裡泄露出來的。」
「這麼說來,你跟這事兒沒關係啦。」嘉靖冷冷道:「朕怎麼記著,禮部尚書吳山,是你們的同鄉呢?」
「不管他哪的人,都是陛下的人。」嚴世蕃道:「而且吳山雖然跟我們同鄉,但素不往來,根本沒有關係!」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