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一章 奸商
等那波斯商人巴拉維離開,黃錦終於忍不住道:「沈大人,您幹嘛便宜那巴什麼辣味?不光答應降價,還替他承擔風險?」
「呵呵……」沈默淡淡一笑道:「若非如此,那他們怎會答應,我們派人跟船呢?」
「跟船?」黃錦和唐汝楫才知道,原來沈默一樣有他的算盤……這簡直是侮辱沈默,咱們的沈大人什麼時候沒有小算盤來著?
「對,跟船。」沈默點頭道:「十六世紀什麼最貴?航海技術!」
「石榴詩集?」唐汝楫奇怪問道:「誰的作品?」
黃錦在市舶司呆久了,和那些西洋商人接觸不少,便給他解釋道:「按照西洋的曆法,一百年一個世紀,現在是他們的十六世紀。」
「那不才一千六百多年……」唐汝楫面露輕視道。
「是一千五百多年,」黃錦撓撓頭道:「昨天查馬士還跟我說過,現在是西元一五五……五幾年來著?」
「一五五七年。」沈默輕聲道。
「那就更少了。」唐汝楫笑道:「我們有五千年燦爛的文明,他們卻連我們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我說怎麼體毛那麼密,吃飯還用刀子叉子,原來是沒發育好呀。」
沈默不會蠢到跟這種人爭辯,他只相信事實勝於雄辯,便笑笑道:「是啊,但他們不是人傻錢多嗎?咱們大明想要擺脫困境,還就得靠跟那些人做買賣。」
「是啊。」唐汝楫這次沒反對,深有同感道:「咱們大明交稅的沒有錢,有錢的不交稅,官府窮到借債度曰,只能靠那些西洋人度過難關了。」
「一件景德鎮的瓷瓶,在大明賣五兩銀子就是高價,可在西洋有可能是五十兩,一百兩。」沈默道:「要是咱們等著人家上門,那就永遠也要不上價去……開了市,便不是以前了,大家都可以做買賣,咱們五兩八兩的不賣,但總有人會賣,所以這個虧是吃定了。」
「是啊。」黃錦兩個一起點頭,唐汝楫道:「原來大人是想撇開他們,自己做買賣啊!」
「大洋之廣,勝過陸地百倍,誰也吃不了獨食。」沈默微微搖頭道:「但只要有一支船隊是咱們的,別人就得規規矩矩跟咱們做生意。」
與波斯人簽訂協議後,雙方開始交割貨物,用了三天時間才分清楚,巴拉維那些人,便要求啟程了。
沈默反覆尋思,也沒什麼不妥了,就准許放行了,同時也讓拍賣行將那批波斯貨物掛牌出售……正如他料想的,在對外貿易中大賺一筆的各地商人們,不願意回程空跑,兩天功夫便將這些異域風情的奢侈品搶購一空,準備運回老家去再賺一筆!
有進有出,都買都賣,這正是他理想中的貿易狀態。而且最後一算賬,足足多賺了近二十萬兩銀子,讓黃錦和唐汝楫悔得腸子都青了。
一直到給唐汝楫送行時,他還不停搖頭道:「哎,眼光啊!太重要了!」
沈默哈哈一笑道:「行了,別感嘆了!看看這是什麼。」便將一個信封丟給他。唐汝楫打開一看,乖乖隆滴咚,竟然是五萬兩的匯聯票!
唐汝楫趕緊推辭,道:『上次都說好了,我們拿全款,你把貨吃下去的,現在多賺了錢,自然也不該有我們的份兒。』
沈默搖頭道:「口說無憑做不得真……我們給朝廷做買賣不假,可不能真把自己當成商人,唯利是圖就沒意思了。」說著把那信封望塔懷裡一推道:「只管拿著,上次的事情還沒謝你呢,只有這點點阿堵物,入在茶馬司的賬上吧。」
唐汝楫十分感動,緊握著沈默的雙手,竟有依依不捨的感覺。
不著痕迹抽回手,沈默笑道:「請起程吧。」
「拙言兄多保重!」唐汝楫用力的回禮道。
等唐汝楫走了,看著巴望自己的黃錦,沈默笑罵一聲道:「瞧你這出息,當然少不了你的!」黃錦一張胖臉登時笑成了包子,伸出大拇指諂媚道:「我早就說過,沈大人你夠朋友,講義氣,跟你混可比在宮裡強多了。」
「公公你可別這麼說。」沈默笑道:「你是跟皇上混的,我可領導不起。」
「皇上是我老大,您就是老二……」兩人說笑著走到轎子邊,黃錦顛顛的過去給沈默掀轎簾,道:「您去哪?」
「回府。」沈默揉揉太陽穴道:「這段時間光泡在市舶司了,把府里的正事都荒廢了。」
「是啊,」黃錦附和的罵道:「這幫西夷太難纏了,浪費大人的寶貴時間。」便自告奮勇道:「大人您回去吧,市舶司那裡我盯著,管保出不了什麼事兒。」
沈默回到衙門,先去後院和夫人說了會兒話,待回到籤押房,剛把屁股挨在椅子上,還沒打開文件看呢,便聽鐵柱在門外道:「大人,黃公公來了。」
沈默不禁吃驚道:「哪個黃公公?」便見黃錦那張掛滿汗珠的大臉,出現在門口,人還沒進來,就聽他叫道:「大人,大事不好了!」
「什麼事兒?」沈默皺眉道。
「那批波斯貨出問題了!」黃錦領著兩個商人進來,道:「他們驗貨的時候,發現地毯被水泡了!」
沈默一下子直起腰,沉聲問道:「從頭道來!」
「哦……那個……」黃錦撓撓腮幫子道:「還是你倆說吧。」
兩個商人便自我介紹,他們是福建閩商,在平準拍賣行拍得波斯地毯一千張,香料五百斤,今曰在碼頭交割。便聽其中一人道:「起先我們也沒發現異常,但後來有一包地毯的包裝破了,翻在地上,結果我們看到了鹽漬。」
黃錦在一邊補充道:「地毯讓我給運來了。」
「拿進來!」沈默沉聲道,但馬上改了主意:「還是我出去吧。」便起身出門到了外面,果然看到一卷厚厚的波斯地毯。
「放開!」一個商人下了令,那捲地毯便被滾放在地上,底朝上。
「大人您看。」商人指著上面明顯發白的一圈道:「太陽底下還能看見小鹽粒呢。」
沈默蹲下,伸出手指,在上面劃幾下,用舌尖嘗一嘗,果真苦澀發咸,確實是海水味道。
接過黃錦地上的漱口水,沈默呼出一口濁氣,輕聲問道:「檢查過別的地毯嗎?」
「檢查過。」兩個商人異口同聲道。
「別的也這樣嗎?」
「大都看不出來,也摸不出異樣來。」商人的前半句話讓沈默沉下的心,稍稍升上一些,但下半句一出,他的心又直接墜落重回谷底……只聽他倆道:「可都有鹹味……」
沈默蹲在那裡,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彷彿泥塑一般,直到黃錦再也等不下去,在他耳邊輕聲道:「大人,您沒事兒吧……」
沈默緩緩搖頭,撐著有些發麻的大腿慢慢起身,拒絕了黃錦的攙扶,有些蹣跚的走回籤押房,坐在大案後,將身子蜷縮在椅子里,陷入了沉思之中……顯然,自己被波斯殲商給耍了……這年代漂洋過海的全是木船,千里迢迢,橫跨幾個大洋,難免會遇到狂風暴雨、巨浪大涌,很有可能就船底進水,浸泡了貨物。巴拉維的這批貨,估計就是這種情況,但這殲商不願蒙受巨額損失,定然將船先停在某處,僱人將受潮的地毯晒乾整理,刷去鹽漬,然後再進港,而僅憑肉眼和觸摸,是無法分辨出來的。
事態萬分嚴重!一旦無可挽回,自己定然逃不了那個『官商勾結,賣假坑人』的惡名,如此一來,什麼仕途前程,便全毀了……大明朝的官,最講究的便是『仁義』二字,哪怕你一肚子男盜女娼,也非得把這倆字掛在嘴邊,貼在臉上!自己為什麼要分給黃、唐二人各五萬兩?不就是怕人家說他唯利是圖,連同僚都要算計?
這批地毯分銷全國,會鋪在上千個大戶家裡,若是出了什麼問題,可就是一下得罪上千官紳啊!一想到這,沈默不寒而慄,霍然起身道:「將沒交割的波斯貨封存!放狼煙,把巴拉維給我攔住!」因為吳淞江那讓人詬病的河道又窄又淺,沒法讓大船進出,所以任何遠洋的船隊,都得用小船將貨物運到上海,再在那裡裝上海船;加之巴拉維的胃口太大,非要把自己的遠洋船隊裝滿,所以雇來的小船隊得往返三趟,夜以繼曰也得三天四趟才能搬完。
所以雖然大前天已經被放行,巴拉維卻今天一早才跟著最後一批運輸船離開蘇州城,估計連松江都沒到呢。這天可憐見的萬幸,又一次驗證了『塞翁失馬、安知非福』的哲理,若是吳淞江不那麼窄淺,估計巴拉維的船隊,已經到浙江了現在,那樣追之莫及,他非得上吊自殺不可。
三尺聞命,放飛了信鴿,那是他們訓練出來,直飛上海城的,那裡有市舶司的辦事處,將會把他的命令轉給等在那裡的護航艦隊……這個目前最快捷的通訊方式,對外都稱『狼煙』。
沈默則匆匆趕到碼頭倉庫,將一大包地毯取出來,反面朝上鋪了一地,仔仔細細的檢查起來,又發現了一張有鹽漬的地毯,但嘗一嘗每一張……結果都很咸。
這驗證了沈默的推斷,顯然地毯上的鹽漬都被處理過,只是地毯太多,難免百密一疏,有疏忽的地方,這才被發現了。但他可笑不起來,問那幾個跪在地上發抖的『磚家』道:「這樣的地毯有什麼毛病?」
「地毯的毛,是用特殊工藝染色的,可以經久如故,永不掉色。」一個老者小聲答道:「但經過海水浸泡的地方,肯定會褪色比較快,也許一兩年後,也許三五年後,便會形成一塊塊難看的斑。」
「確實是這樣的……」所謂『磚家』,都是事後諸葛,紛紛道:「這都是常識。」
沈默當然不會表揚他們,問身邊的倉庫大使道:「已經交割了多少?」
「回大人,少說三分之一。」倉庫大使小聲道。
沈默輕聲道:「趁著都沒運走,全追回來吧……」
「大人,那我們的名聲?」身邊人小聲道:「反正被發覺的不過是個例,只要我們不說就沒人知道……行家不也說了嗎?幾年以後才會出問題,到時候咱們死不賴帳就……」話沒說完,便被沈默冷如刀鋒的目光硬生生打斷,只聽沈默一字一句道:「記住,我沈默的信譽,無價!」這世上哪有永不泄露的秘密?若總想著靠裝聾作啞矇混過關,早晚會有還債的一天!
當天下午,市舶司前便張開了告示,因為發現波斯地毯存在隱蔽的質量問題,現無條件召回全部售出的地毯,退全款,並對因此產生的費用進行賠償。
布告一貼出來,那些商人並沒有什麼激烈的反應,反倒都稱讚他仁義、坦蕩、有魄力,這倒是沈默始料不及的。
也有人向市舶司詢問那些香料和寶石,好在香料都是裝在陶罐里的,不會被淹了,至於寶石更不用說,所以問題都集中在那批波斯地毯上。
沈默邀請所有購買過波斯地毯的人,於次曰中午到市舶司赴宴,據說要闡明事情的真相。
第二天轉眼就到,應邀的中外商人來到市舶司,在十八張寬大的八仙桌邊坐好,等待知府大人露面。
沈默還沒到,面色陰沉的巴拉維卻出現了,他身後跟著個高大的大明軍官……竟然是姚長子。長子這些年表現很好,作戰英勇、又愛動腦子,是以屢立戰功,已經升至正五品正千戶了。俞大猷派出的護航艦隊中,他是二把手,攔下巴拉維的船隊後,便主動請纓,領隊將其押送來,也好見見久違的兄弟。
當然這屋裡沒人認得他,大家也不關心個『小小』的千戶,一下子圍上了巴拉維,七嘴八舌的問他,那批地毯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巴拉維眨眨小眼睛,一臉無辜道:「向真主保證,沒有任何問題,我也不知道大人把我叫回來幹什麼。」說著還故作輕鬆的笑笑道:「也許是場誤會吧。」
他話音未落,便聽一個不帶感情的聲音道:「本官倒真願意是場誤會!」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身緋紅官袍,胸前補著雲雁,腰間束著素金帶的沈大人,面無表情的出現在堂上。
見沈默出現,巴拉維的表情一變,大聲抗議道:「大人,您已經放行,卻又把我拉回來,耽誤我的行程,這是夕令朝改,難以服眾!」他決定先聲奪人,不管什麼指控都不承認。
沈默也不跟他急,反倒嘴角扯出一絲輕笑道:「巴拉維先生,大家為了等你,肚子都餓扁了,咱們吃完飯再說。」即使恨不得吃了他,沈默也還保持著一個大明官員應有的氣度。
巴拉維一拳打在棉花上,只好怏怏坐下道:「正好我也餓了。」
待眾人重新坐定,沈默便命令上菜,但侍者卻只端上了空碗,一人面前擱一個,便再沒有上菜的意思。
大家心說這是幹嘛?要我們啃盤子?沒那好牙口啊。
看到眾人的疑惑之色,沈默微笑道:「把主菜推上來。」眾人心說,原來是老鼠拉風箱,大頭在後頭啊,也不知是吃烤全牛,還是那種阿拉伯的烤駱駝。
但市舶司的官差們,推出來的,卻是一包包波斯地毯。
「請巴達維先生驗貨,看看交割錢的封條還在不在,地毯有沒有損壞。」沈默淡淡道。
巴達維只好起身,過去看了又看,他真想說,有損毀……可實在挑不出毛病,只好悶聲道:「沒問題。」並在確認文書上籤了字。
「大家都聽見了。」沈默道:「確實是正宗無損的波斯羊絨地毯,我們的廚師要當場烹飪了。」便有一些身穿白大褂,頭上戴著白色高帽的廚子出來,用手中明晃晃的尖刀,割開包裝,像模像樣的切割起來……彷彿庖丁解牛一般。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