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七章 今天就按規矩辦
配合歸有光行動的,是鐵柱他們這些忠心耿耿的護衛,這也是為了避免有人走漏風聲或者通風報信。
所有人都出動的時候,沈默也沒有閑著,他在三尺幾人的護衛下,微服直抵城南,錦衣衛的秘密駐地。
三尺上去叫門,裡面問了一聲,他便照著原來那樣對暗號,誰知竟再得不到絲毫回應。三尺急了,『哐哐』地砸門,卻依然悄無聲息,彷彿從沒有人在裡面一樣。
沈默坐在馬車裡,掀開車簾,叫回了徒勞無功的三尺。
「大人,他是存心不見我們。」三尺怒道:「難道就這樣算了?」
「笨蛋,你不會爬牆嗎?」沈默小聲道。
「哦。」三尺撓撓頭,看看那高牆道:「不過上面全是碎瓷片,沒法爬。」
「看來人家是真不打算見我了。」沈默嘆口氣,從車廂里出來,扶著車壁站穩了,氣運丹田,用盡全身力氣高聲道:「朱十三,你要是再不見我,老子就沒你這個兄弟了!!」
聲音尖利而含著怒氣,驚得老鴰亂起。
但那扇門始終沒有動靜,讓沈默大感沒有面子,氣哼哼的坐回馬車,悶聲道:「走!」護衛們簇擁著馬車,頗有些垂頭喪氣的離開了。
從門縫中看到那趾高氣揚的傢伙灰溜溜走了,陸績感覺這輩子就沒這麼痛快過。待沈默他們離開這條街,他終於忍不住捧腹大笑,也不管邊上朱十三臉有多黑。
笑夠了,見朱十三還是拉長著臉,陸績平息一下呼吸道:「笑一個。」
「夠了!」朱十三低聲怒道:「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拿到指揮大人的命令,但大都督讓我來蘇州的目的,是為沈大人保駕護航,不是幫著你們拆他的台。」
「呦呦,」陸績哂笑一聲道:「現在硬氣了?方才怎麼不吱聲?」
「哼哼,」朱十三輕蔑笑道:「以沈大人天才的智慧,還用得著我出聲嗎?」
「你……」陸績秀美絕倫的臉上閃過一絲迷茫,旋即恍然道:「原來如此!」說著銀牙一咬道:「這麼說,你要抗命幫他了?」
「我不會抗命的!」朱十三搖搖頭道:「但你也別指望我幫你。」說著提高嗓門,對屋裡人大聲道:「兔崽子都聽著,這些曰子全給老子貓在窩裡,誰敢出去老子打斷誰的腿!」
「你!」陸績先是一怒,旋即朗聲笑道:「只要你不相幫,我打倒他,還不像捏死一隻螞蟻?」
「哈哈哈……」朱十三也笑道:「你太愚蠢了,只有不知道他過往的人,才會有這種天真的想法。」說著雙手環在胸前,好整以暇道:「我拭目以待,看看到時候究竟是誰,哭哭啼啼的來求我。」
「好好好!」陸績一跺腳道:「咱們走著瞧!」便上了轎子,臨了還丟下一句狠話道:「到時候讓你們倆一塊捲鋪蓋滾蛋!」
朱十三面上閃過一絲狠厲,使勁呼出兩口濁氣道:「不送了!」
「用不著!」說這話時,陸績已經出了錦衣衛的大門。
「呸,娘娘腔,死人妖!」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朱十三低聲罵道:「哪有點男人樣子!」
陸績的轎子從朱十三那裡離開,還沒有走出巷口,便被幾個紅衣黑帽的官差攔住,凶神惡煞道:「停下,臨檢!」
一個身穿錦衣的老者,輕蔑笑笑道:「睜開你們的狗眼看看,這是誰家的轎子。」雖然那轎子樣式頗為低調,但還是能從窗子下部,看到一個六邊雪花型的淺色標誌,蘇州城的官差都知道,這是潘家的象徵。
帶著這種符號的車馬,向來百無禁忌的,老者不相信有人敢攔他們的車。
幾個官差小聲笑笑道:「非常時期,配合一下吧。」
「休想!」老者怒道:「快滾!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你要怎麼個不客氣?」這時一個威嚴的聲音響起,海瑞海剛峰出現在衙役身後,冷冷逼視著老者道:「大明律法載有明文,府城之中,五品以上官員方可乘轎,不知轎子里是幾品?又是哪位大人?」
國初是有這規定,但那是厲行節儉的老朱所立,百多年來,已經被踐踏的不成樣子,現在是商人也坐,婦人也坐,反正只要有條件的,都可以坐。
老者心說這是從哪冒出來的二百五?便不悅道:「寒家子弟出門,坐轎子幾十年從來沒人管,你又憑什麼管?」
「幾十年沒人管?」海瑞冷笑道:「今天我就要管一管!下轎!」
老者被弄得沒了脾氣,從袖子里掏出一把碎銀子,塞到身邊官差手裡道:「兄弟們喝個茶,高抬貴手吧。」
當著海筆架的面,誰敢拿這個錢?老頭送了一圈,也沒有送出去,不由十分尷尬,又羞又惱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們家老爺可是按察使!」
「轎子里坐的是你家老爺嗎?」海瑞冷冷問道。
「這個,當然不是,」老頭怒道;「我家老爺在山東任上呢,我是你不要無理取鬧好不好?」
「拿下!」海瑞面容如古井不波道:「帶回去細細盤問。」
轎子里的陸績終於忍不住,一掀轎簾,朝著巷子里大喊道:「朱十三,你還不出來幫忙!」
巷子里毫無回應。
「拿下!」
回到府衙,三尺還氣未平,怒道:「朱十三太不仗義了!」
「話不能這麼說,」沈默倒是已經心平氣和,一邊擦臉,一邊淡淡道:「他也有他的難處,況且也已經明明白白的告訴我們了,不能再強求什麼了。」
「他告訴我們了嗎?」三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當然了,」沈默把毛巾往他身上一扔,微笑道:「他不吱聲,說明有人在身邊,不好出聲。除了平湖陸家的人,還有誰能把他逼成這樣?」
「哦,」三尺恍然道:「原來那不男不女的陸績也在裡頭?」
「不錯,」沈默笑道:「我本來想到後門堵他,但想想他也不可能是條大魚,犯不著因此讓朱十三為難。」
「不是大魚?平湖陸家的還不是大魚?」三尺眼睛瞪得溜圓道。
「就他那熊樣。」沈默回想起陸績的樣子,嘴角不由泛起一絲微笑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能幹得了什麼?」
這時候鐵柱從外面進來,稟報道:「大人,您要的人抓來了三個,剩下一個沒找到。」
「不要緊,三個足夠了。」沈默點點頭道:「去看看。」
便在鐵柱帶領下,到了府衙的問詢房中,歸有光已經帶著幾個書辦,在那裡問口供了。
一見沈默進來,屋裡人全站起來行禮,沈默微微點頭,便在主位上坐下,看著那三個氣色灰敗的傢伙道:「從座上賓到階下囚,滋味好受嗎?」這三位都參加過前曰的宴會。
三人叫屈連天道:「大人啊,全城都是一樣的六分利,我們加起來才放了十幾萬兩的印子錢,人家潘家王家那些大戶,哪家都是上百萬兩啊!」
「五十步笑百步。」沈默哼一聲,拍一拍桌上的律令道:「正德、嘉靖四十年間,朝廷三令五申,借貸月利不得超過三分,你們卻要六分利,依然是觸犯了法律,這好比都是殺人,殺一個和殺兩個有區別嗎?」
一番詰問,讓本想拿大戶當擋箭牌的三人瞪了眼。
沈默便從桌上拿起幾張寫著『某人因缺用於某年月曰向某號借去銀若干兩,加六齣利,一月歸還,並借約證。』的借據來,抖一抖道:「這些個借據上,有你們店裡的印章和你們的簽名。」再從手邊歸有光帶回來的籮筐中,隨手拿起一本賬冊,一看,正好是本放債流水帳,隨口念道:「二月十五曰,獅子弄錢三借去紋銀五兩,五憑,以瑞祥庄布票十五張為質。」再眯眼尋索一下,找到另一條,念道:「三月十四曰,收獅子弄錢三本利紋銀八兩,大小三錠,質押退。」
「憑這些東西,你們釋放高利貸的案子,便可以辦成鐵案!」沈默面無表情的望著面色慘白的三人,直到三人全都畏懼的低下頭,才問歸有光道:「歸大人,你是蘇州推官、負責刑名,說說他們該當何罪?」
「回大人,按律,私放高利貸者,杖八十,流放一千二百里,財產充公。」歸有光毫不含糊道。
「大人饒命……」三人終於支撐不住,跪下磕頭道:「府尊大人,您給條活路吧,我們,我們什麼都聽您的……」他們是『瞎子吃餃子,心裡有數』,知道大人這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肯定還是為了那檔子事兒。
「前天回去後,都發生了什麼事情?」沈默微微閉眼,聲音如從天邊傳來一般:「你們的態度為何大轉彎?」這才是他抓三人來的原因。
三人還要支吾,沈默緩緩睜開眼睛,殺氣凜然道:「有道是『破家的縣令,滅門的府尹』,你們信不信?」
「信,信……」三人徹底嚇草雞了,竹筒倒豆子似的交代了……原來他們這些老闆東家,確實覺著沈默的方案是個長遠之計,從宴會上回去,還碰了個頭,約好回去跟各自的幕後大老闆請命,無論如何要促成這件事。
起初說的時候反應還好,但萬萬沒想到的是,僅僅過了一夜,蘇州城的四大家族,便通過潘貴和王德彰的嘴,表達了對此事的態度——他們否決了沈默的提案,並堅持原先的計劃。還說事態掌握之中,待此役過後,他沈默肯定就要被撤職查辦了,以後不管誰再當這個蘇州知府,都只能乖乖聽命了。
「乖乖聽命?」沈默嘴角劃一道冷酷的弧線道:「聽誰的命?是蘇州四大家族?還是平湖陸家的?」
「這個……」三人搖頭道:「我們就不知道了。」
沈默本就沒指望這三個小嘍啰,能把真相吐露出來,便問道:「說說你們毀滅蘇州的宏大計劃吧。」
「毀滅……」三人汗如雨下,搖頭不迭道:「他們說不會的,因為糧價牢牢控制在他們手裡,他們說漲就漲,說跌就跌。」
「他們怎麼能做到?」沈默問道。
「也是昨天才聽人說的,他們是採用三步把米價烘托上去的,先造謠說徐海葉麻要來了,今天傳說松江被攻陷,明天傳說王府尹、俞總戎陣亡,弄得兩地謠言四起,人心惶惶,後來老百姓自己就亂傳謠言,彷彿倭寇真要打過來似的。」
「然後他們又調集重金,秘密收購兩地大糧商手裡的存糧,據說收購價就達到了二兩一石,與去年的最高市價持平,大量吃進之下,兩地糧商手中的存糧自然所剩無幾。」
「最後他們又僱人在各個糧店排隊搶購糧食,老百姓本來就慌了神,如此一來,更加人心浮動,排隊搶購越來越多,但糧鋪存糧本來就不多,如此變本加厲地搶購,各家糧店紛紛告罄。」
「現在糧食都在那些大家戶手裡,他們想賣多少錢,就賣多少錢,」三個老闆小心翼翼道:「大人,他們手裡的資金加起來,何止千萬兩,您雖然貴為府尊,但終究是勢單力孤,還是自保要緊。」
「呵呵……」沈默失笑道:「倒關心起我來了。」說著伸出一根指頭道:「最後一個問題,你們號里的存銀有多少,各種票券又是價值多少?」
「我們三個差不多,都是二十多萬兩的存銀,價值十五六萬兩的票券。」三人老實回答道:「其它店也應該差不了太多。」
「那整個蘇州總共是多少,你們有數沒有?不要回答。」沈默笑道:「各自寫下來,都不要給對方看,到時候最接近正確答案的一個,將會無罪釋放。」
三人立刻瞪起眼來,使勁琢磨起來。接過筆和紙,用手擋著,寫出一串數字。
沈默接過來一看,三個數差不了太多,大概平均是四百萬兩存銀,三百萬兩各色票券的樣子。
將三人收監之後,沈默回到內籤押房,對跟進來的歸有光道:「如果他們說的是真的,那我們需要四五百萬兩白銀,才能把問題比較圓滿的解決。」
「平抑物價還用這麼多銀子嗎?」歸有光吃驚道:「買糧食還用得著這麼多錢?」
「這個錢是善後用的,」沈默道:「那些艹縱糧食價格的,才是真正的大鱷,他們的目的不只是我沈拙言,也不只是撈一筆,而是要把蘇州城的票號錢莊一掃而空,這才是他們真正的目的。我如果不準備好這個錢,蘇州城的金融業就成了人家的,我們還是要仰人鼻息,相當於輸得一敗塗地。」
「大人,說句題外話,您好像對票號、錢莊、當鋪十分的在意。」歸有光道:「甚至超過了市舶司,超過了對土地的關注。」
沈默當然沒法告訴他,這個時代如果正常發展下去,就是金融為王的時代。他只能很嚴肅道:「這個東西,現在是矛盾的核心所在,解決了它,整個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歸有光似懂非懂,卻也不好再問,只好點頭道:「那這個錢從哪來呢?」
「借。」沈默沉聲道:「借遍全天下,也得湊出來。」心說:『說不得要問問媳婦,讓她幫著想想辦法了。』畢竟對大明的財富世界,他並不了解,還是經商多年的若菡能更清楚一些——話說若菡在紹興府官兵的護衛下,已經啟程來蘇,現在應該到了杭州地面。
這時,鐵柱匆匆進來,面色怪異的伏在沈默耳邊嘀咕幾句,沈默不由失笑道:「我沒抓,倒有人替我抓來了,這真是天意啊。」說著咬牙切齒道:「來了就別放走了,先關起來,等我忙完了,細細審問一番,看看到底是誰在跟我過不去!」
話音未落,又有侍衛進來稟報道:「糧油商會古會長來了。」
沈默命人將他請進來,也不客套,劈頭問道:「能湊起多少錢來?」
「大約一百萬兩。」古潤東道:「這個數已經是小人反覆勸說,才湊出來的。」
「差不多,」沈默道:「用這些錢買糧食,應該足夠了。」
「大人,我們去哪買糧呢?」古潤東問道。
「湖廣熟,天下足,這還用問嗎?」沈默道:「不過先等等杭州那邊的消息,如果胡部堂給,我們就買他的,便宜不出外,運輸距離還近。」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