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分餅大會上
這三個人是怎麼攪成一堆?蕭明滿面笑容悠然自得,蕭賢雙目凸瞪好似被激怒公牛,蕭清柔弱彷彿風雨中飄搖小花,三人分佔「喜、怒、哀」三個字,三雙眼睛卻都牢牢盯著英華。
蕭家兄妹不好好泉州呆著,又跑杭州來幹嘛?英華一想到五姨又會因為蕭家表兄表姐頭疼傷神,恨不得一指頭一個把他們彈開。她略微愣一下,決定先忽略蕭明,就露出久別重逢微笑,先對蕭賢福了一福,又對蕭清福了一福,輕聲問:「賢表兄、清表姐,可見過五姨了?」
蕭賢哼了一聲扭頭看牆,蕭清扶著小丫頭搖頭,還不失時機扁扁嘴露出害怕樣子,好像英華才欺負了她似。
蕭明漂亮眼睛他們三個人身上睃過,後停英華臉上,甚是有風度點頭致意,笑容親切極了,「王家二娘子,原來我們也是親戚,真巧。」
英華心裡已經猜到這個鳥人是蕭賢親戚,臉上還是不失時機地露出愕然表情,臉向蕭賢露出不解神情,問:「賢表兄,這位是?」
蕭賢又哼了一聲,扭過頭去看天。天高雲淡,日光炙人,一絲風也沒有,熱很。賢大少鼻孔幾乎都要冒白煙了。
一邊是軟語說話王家表妹,一邊是只用鼻孔哼哼橫眉豎目蕭家表兄,蕭明甚怕王家二娘子臉上下不來,使性子指袖而去。蕭清也以為表妹惱了就要揮拳打人,很是識趣挪了兩步讓到一邊。
說起來呢,英華和蕭賢兄妹是表親,雖不是和蕭明初見,到底不熟。蕭明自家說和王家二娘子是親,她問蕭賢一聲也是應該。蕭賢此時站出來替自家堂兄和王家表妹相互介紹幾句,蕭明和英華相互行禮問個好,這事就完了。可是蕭賢偏偏這個時候發脾氣使性子不搭理人,他這個意思,是瞧不上表妹呢,還是覺得堂兄不配跟他家表妹結識?
再看一看王家二娘子那鎮定模樣,分明是人家覺得蕭明公子不配結識她嘛,蕭明這麼一想,笑臉僵住。柳宅比不得家兄弟說話隨便,他要替蕭賢留體面,蕭賢行事如此,蕭明公子只能無奈一笑。
相比蕭明尷尬無奈,英華就淡定多了,她見慣不怪對著蕭清笑一笑,道:「表姐和表兄來做客,還是先去見五姨,回頭咱們五姨跟前再說話。」說罷對著蕭明矜持一福,就繞開蕭家兄妹三人進了月洞門朝前頭去了。
英華話里意思,這是柳家,表兄表姐既然到柳家來了,理當先見姨母,而不是半道上攔著同是來做客她說話,所以她不咸不淡說兩句客氣話就走人。蕭明三人這裡發獃,原是柳五姨面不好見。好容易等來個表妹,正要借她搭線和五姨見面,蕭明如何肯放人走,再三給蕭清使眼色,讓她去攔人。
蕭清這邊略移一移,英華帶來幾個隨待已經機警地分散阻英華身後,一個接一個慢吞吞走路,生生就把去路攔住了。蕭清才追幾步,英華已經進人堆繞個彎上了那邊抄手游廊。
英華表妹嘈雜人群中緩步如行雲流水,風姿無比美好。院子里人頭攢動,老少有鬍子白頭髮,十之七八都是男人,問好唱諾之聲不絕於耳。大家看見英華氣度從容,都猜她若不是柳家出頭管事女兒,也必是哪家當家娘子,待她極是客氣,她走到跟前人俱都讓路,英華也不露怯,凡是讓路與她她都微笑以示感謝。
然蕭清嬌滴滴朝前走兩步,離她近幾個生怕碰到這個弱柳扶風似少女,都皺眉大步讓開。他們這一讓開,好似平靜池塘里撒下下把魚食,池水都沸騰了,差不多大半個院子里人都朝蕭清看。
明明是一樣表姐妹,人家卻是兩樣款待法,蕭清又是惱又是羞,哪裡還肯上前,縮回芭蕉樹下低著頭賞玩腳邊兩塊湖石,任憑蕭明再三使眼色她也不抬頭。蕭清這樣無用,蕭明也無妙法可施,只得耐著性子陪他二人後門牆邊等候。
英華站小花廳門口,沖人堆里一個專門招待客人管事看了一眼,那管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看見英華看他,忙過來笑道:「小小姐從後頭過來?唐管事才到前頭去接小小姐去了。」
英華便知柳五姨使了唐管事來和她辦交接,笑道:「如此,你去忙,小海棠去前頭把唐管事請來說話。」
少時唐管事到小花廳來,把今日來這二十來起人來歷根基並與柳家親疏細細說與英華知道。英華著意記住了與柳家親厚那幾家。少時前頭把抄一份來客名單送來。英華細細看過,再和唐管事對一次,唐管事便請辭去。英華忙喚住他,笑道:「方才我從後頭來,看到蕭家表兄表姐和一個陌生人後頭呢,這個單子上沒有寫,唐管事可知他們帶來是什麼人?」
二小姐雖是閑話,唐管事還是仔細回想半日,才道:「那位公子自稱蕭明,說是賢少爺族兄,陪賢少爺和清小姐去滄州探母,路過杭州來問候姨母。今日來人這樣多,五娘子不好單見哪一個,想是要等大家都見過才見他們。」
英華回想頭一回見蕭明差不多是好幾日之前事,這個蕭明杭州閑住數日才來柳家問候五姨,不必說也是沖著分大餅來。五姨沒有特別安排人招待,反把他和蕭家兄妹晾那裡,想來也是曉得他用心。既然五姨已有打算,便不需她操心了。英華展眉一笑,唐管事便知此事已了,也笑一笑退出。
英華把蕭家三兄妹甩到腦後,使人把客院和大廚房頭兒喚來。今日來人多,雖然這些人必是安排好下處才齊聚柳家,但是柳家舅舅不來,這個分餅大會一時半會必是開不成,五姨一定會把這些人哄一塊吃吃喝喝,還要等人家吃喝高興了聽人家漏話。柳家總要把飯食和客房先安排好,客人吃醉了累了,還安排人家歇息一會,這些都是她份內事,不必等五姨問,她可以先去安排。
是以柳五姨經過英華小花廳門口,聽見英華和大廚房管事問答,站定略聽了幾句,因英華說話甚有章法,五姨露出滿意微笑連連點頭,扶著福壽徑直到大廳去了。
五姨既出,院子里人爭先恐後湧進廳里,庭院居然安靜下來。蕭明三人後頭等極是不耐煩,聽見前頭沒有動靜,蕭明便叫蕭賢去前頭走走,尋熟人說說話。一來蕭賢自視甚高,本就不欲和那起人打交道,二來他被英華當著昔日同儕面狠揍過,人前跌了大面子,如何肯聽他哥話低聲下氣去打聽消息,扭著頭又去看牆,就是不搭話。
蕭賢也罷,蕭清也罷,有正經事一個軟二個聳,全都指望不上。蕭明耐性雖好,被晾了這麼久,也惱了,低聲喝道:「你們兩個打起精神來,那是你們嫡親姨母,便是不看你們母親份上,看你們外祖父份上,柳家人也不會為難你們,怕什麼?」
怕什麼?自然是怕王家表妹!蕭賢不肯說,滿面通紅,激動得兩股戰戰,捏著拳頭咬著牙瞪堂兄。蕭清也不肯說,眼圈霎時就紅了,淚珠兒一串一串掉下來,仰著小臉可憐巴巴看堂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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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明冷笑幾聲,道:「你們這樣,倒像是我逼著你們來似。若是你們不想見她,咱們走就是!」說著做勢要走。
蕭賢又哼了一聲,依舊看天。蕭清比乃兄要機靈些,含著兩泡眼淚扯住堂兄袍袖,泣道:「哥哥莫惱,五姨從前待我們兄妹勝過親生,既然來了自是要見,只是……只是那位王家表妹行事太過蠻橫霸道……」因蕭明眉頭緊皺,清小姐不敢再說,嚶嚶哭起來。
蕭明長長嘆息,良久才道:「罷了罷了,我陪你們等就是。」
前頭廳里人聲鼎沸,極是熱鬧,廳後蕭家兄妹三人只能和雲影熱風為伴,相顧無言,倍加凄涼。開頭還偶有幾個管事小廝路過,看後夾道里站著人都掉頭而去。之後這個角落再無路人經過,日頭漸漸西斜,一個腰裡拴著一大掛鑰匙管家婆路過,看都不看他們,目不斜視擦著蕭明公子進去,咣當幾聲把角門拴上上鎖。
把他們仨大日頭底下晾了二三個時辰又當面上拴落鎖,這是什麼意思?是柳家意思還是那位王家表妹意思?蕭明有些摸不著頭腦。若是柳五姨不想見他們,也不會放他們進門,既然讓他們進了柳家大門,自然是要見一見。幾步之遠便是大群客人,柳家開門做生意,怎麼可能當眾顯得如此寡情?若說是那位王家表妹意思,和她幾次相見都挑不出人家錯,顯見表妹是個聰明女子,她又怎麼可能做這種當眾出醜傻事。蕭賢皺眉思量,一會兒看看蕭賢,一會兒看看蕭清,細細思量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
蕭賢早就等不耐煩,冷笑幾聲,道:「咱們特為來拜見姨母,姨母不見也罷了,把咱們晾這裡算什麼?」
把他們晾外頭,其實廳里客人都看見了。大家和柳家來往多年,俱都曉得柳家行事風格,柳老太爺護短不講理是出了名,柳大老爺講道理也不講情面,柳五姨親戚朋友面前極軟和。若是連柳五姨都跟人家翻臉了,想必那一家是把柳家得罪狠了。這樣把三孩子丟外頭,何止是當眾打人家大人臉呢,簡直是擺明了態度跟大傢伙說,你們要想柳家大餅上割一小塊下來,就離外頭那仨遠點。是以無人柳五姨面前提醒外頭還有三苦孩子眼巴巴等呢。
前頭廳里擺開盛宴,且歌且舞極是熱鬧。柳五姨盛情勸酒,賓主極是興。到得黃昏幾個老人家不勝酒力先辭去,柳五姨留幾個大管事陪客,扶醉回後園。她老人家一走,客人們也就紛紛辭去。有和柳家關係特別好,因醉留宿柳家大宅,有存心和柳五姨說體己話,也要借醉留宿柳家。
前頭客人一起一起散去,有出門,有經側門進客院,一路上管家奴僕服侍,動靜都不小。蕭賢又飢又渴又累,苦等半日,客人都散了也不見五姨使人喚他們,惱頭上青筋暴起,恨不能立刻躥出去質問五姨。到底蕭明老成,扯住了兄弟不許他亂說亂動。蕭明候前頭安靜了,才帶著二人轉到前頭去,攔著一個管事,陪著笑問:「泉州蕭賢來探望五姨母,還煩管事稟報一聲。」
那管事原是認得蕭賢兄妹,笑嘻嘻沖他兩個行禮,道:「五娘子吃醉酒回後園去了。二門已是落了鎖,非急事不得開門。小人明日一早就候二門處央人朝裡頭遞信,賢少爺和清小姐寓何處?回頭五娘子若有話說小人親去遞話。」
蕭賢還不曾說話,蕭明搶前頭把他們住處說了,又塞了一封銀子把那管家。那管家收下銀子,客客氣氣把他們送到柳家大門外頭,還喊了一輛送客用黑篷車送他們回去。
且不提蕭家兄妹三人回去一夜如何煩惱,只說英華前頭廚房安排客人醒酒湯和宵夜,又安排好守夜人手,敲了二才進二門。就有柳五姨院里小丫頭守門邊迎上來說:「雙福姐姐使奴來,說五娘子已是吃過葯睡下了,請小小姐早些歇息。」
英華愣了一下,猜想雙福必是有話要與她說,所以才使人二門邊等候,也笑道:「既然五姨已經睡下,那我明早過去陪五姨吃早飯。」
那小丫頭答應一聲就跑了。這邊英華到家梳洗之後,前院有風處納涼梳頭等候,果然沒多久雙福就托著一枚甜瓜進來,一進院門就笑道:「咱們後院結甜瓜,這是第二枚,送來給小小姐嘗嘗。」
英華起身道謝,紅棗接過甜瓜到後頭去了。雙福就接過小海棠手裡扇子替英華扇風,笑道:「小小姐明兒還是白天洗頭呀,這會子洗了頭,等干怕是要三。」
小海棠做了個手勢,院子里幾個大小婢女都退下了,她自家把院門掩上,就搬了個小馬扎蹲院門邊守著。
英華把頭髮握手裡,笑嘻嘻看著雙福。雙福捏著扇子笑道:「小小姐今日遇到賢少爺和清小姐了?」
英華低低嗯了一聲。
「咱們家人已是打聽清楚了。陪賢少爺和清小姐來那位公子是他們本家堂兄明少爺。這位明公子聽講讀書甚好,甚得蕭家族人喜歡,蕭家事蕭明公子能做得一大半主。」雙福清了清嗓子,笑道:「賢少爺他們第一日到了泉州,第二日就被蕭明公子送回杭州來了,今日晾了他們大半日賢少爺和清小姐都不曾鬧,想是被蕭明公子壓著。這位蕭明公子到是好脾氣。」
蕭明公子是何等樣人,李知遠雖然沒細說,然那幾日看他行事也能猜得到二三分,這般苦忍自然是所圖甚大,英華微微一笑,也不揭破,只道:「能忍人所不能忍,果然是好脾氣。」
雙福聽出英華言外之意,也笑了,道:「想必明日咱們這邊不使人過去他們必還要來,說不得五娘子還要抽空見一見他們。」
既是為著分京城大餅來,自然是要想法子貼上來。柳五姨意思,就是把他們拴杭州掛起來。想是怕英華誤會,所以才使雙福傳話來。英華會意,點點頭嘆氣,道:「五姨忙成這樣,還為著咱們操勞,真是辛苦。」
雙福把話傳到了,說幾句閑話打著呵欠走了。英華星光下思量許久,蕭明蕭清沒什麼腦子,又是被她打怕了,不足懼。蕭明這人手段和心機都有,耐性也有,既然企圖建京城這塊大餅里分一塊,想也不會把手伸到她這裡來。京城這塊大餅怎麼分,分給哪些人,雖然是柳家主持,然背後不能說沒有官家操縱影子,今日來這一二十家,全是從龍晉王黨好嗎?泉州蕭家顯然不是晉王黨,便是柳家昏了頭願意看親戚份上與他們好處,他們有了別人就少了,誰樂意多一個不出力來分肉?蕭家現越努力,得罪人就越多。這個道理是禿子頭上那什麼明擺著,蕭明居然看不清楚,看來是這塊大餅太香太誘人,已經讓蕭家人失去理智了。英華搖搖頭,活替蕭家兄妹嘆了一聲以示惋惜。
第二日蕭家兄妹不曾來,從第三日起,蕭明就帶著蕭賢蕭清成了柳家大宅前院常客,每日清早就來,黃昏才去。英華每日總要到前院去三五回,看到他們還要點頭笑笑,然一句話都不肯多說。那位蕭明也極是有風度,每次看到英華都遙遙點頭示意微笑,拘著蕭賢蕭清等候,一連十幾日賢少爺和清小姐都無一句怨言。
蕭賢蕭清有這等好耐性實是聞所未聞,不說管事們私底下議論,便是英華都有些納罕:難道蕭家給蕭賢蕭清吃了什麼靈丹妙藥,讓他們轉性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