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這就是活成了精的毒婦,慣會做的樣子。當面扒心扒肺裝足好人,背後則是一把尖刀,挑斷你的筋骨,剁碎你的皮肉。
到了這個時候,清圓能做的都已經做到了,至於原諒不原諒,全看芳純自己的選擇。對於一個小時候有恩的長輩,要狠下心來處置,確實不容易。但人何以變得那樣不堪呢,果真自己優越時能容人,一旦那貓狗一樣的孩子比自己強,心理便失衡了。
芳純低頭看著跪在腳邊的汪氏,並沒有讓她起身,彎下腰道:「表姑母,你早知道皓雪的心思,非但沒有勸她,還在我跟前提議,讓我給澄冰娶平妻,你也很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取我而代之吧?小時候你明明很疼我,可為什麼如今忍心這樣對我?你們一徑鼓動我和離,若我當真和離了,將來的日子要怎麼過,你們替我想過么?還有我的孩子……」她哽咽著哭起來,「懷了五個月了,那是一條命啊,你們何其歹毒,生生害死了他。現在竟來求我,讓我寬宥你們,那我的孩子,誰給過他機會?」
她一向很好說話,彷彿天大的事到她面前都能一笑置之,這讓汪氏誤以為說幾句好話,提一提陳年舊事,她心一軟,就能把這場風波掀過去。可是這回好像不太一樣,她血紅著兩眼,臉色鐵青,在獵獵的火旗下看上去面目猙獰,倒嚇得她不敢開口了。
然而不求告怎麼辦,皓雪叫他們拿了個現形兒,有東府的在,且驚動了班直,若是芳純不發話,皓雪怕是要出大事。這時候可顧不得長輩的威嚴了,她掙扎著抱住芳純的腿,哭道:「姑奶奶,咱們是至親的人啊,你怎麼能信一個丫頭的話,這樣生死仇人般看待我和你妹妹。我知道你恨皓雪,她今兒做了這麼丟醜的事,是她的不是,可你滑胎絕不是她所為,我敢打保票。你妹妹的性子你還不知道么,她是小孩兒心性,一心想同你作伴,眼熱是有的,可她絕沒有那麼大的膽子,敢做出那種事來……」
清圓聽得反胃,冷冷一哂道:「夫人可真是生得一張巧嘴,她都敢趁著爺們兒酒醉扒自己的衣裳了,還是小孩兒心性,還是想同我們二太太作伴?這世上所謂的娘家人,並非個個都是好的,我以為我早前遇見的已經夠壞了,沒想到你們不遑多讓。妒人有恨我無,這種損陰騭的買賣做起來半點不手軟。等案發了,以為打死不承認就能糊弄過去,看來你們是低估了咱們家的營生,當咱們家的人都是吃乾飯的了。」
沈家的營生,不就是查辦官員,羅織罪名,大興刑獄么!既然連高官都能拉下馬,區區一個姑娘,自然有法子叫她說實話。
汪氏見皓雪衣裳不整,抖得枝頭枯葉一般,既是心疼,又恨她呆蠢。人家設了個局讓她鑽,她果真就這樣糊裡糊塗撞進去了。這種請君入甕的手段,芳純是絕想不出來的,看來又是東府里的主意。
真是好厲害的女孩兒啊,年紀不大,城府卻深得海一樣,怪道謝紓府上被她攪得雞犬不寧呢。汪氏提著一口氣道:「陳夫人,我早就聽過你的威名,也知道你是個六親不認的,但你的手未免伸得太長了些兒。你們沈家雖在一個門裡頭進出,可東府是東府,西府是西府,西府自有當家的主母,也沒個嫂子過問小叔子房裡事的道理。」
清圓聽了,冷冷橫過眼來,「姚夫人,你們眼下什麼境況,怕還沒鬧清呢,倒來操心替咱們分家。既是一個門裡進出,就是一筆寫不出兩個字的親兄弟,你欺負二太太良善,把我撇到一邊去,好來繼續擺布她,打量人不知道?」
汪氏勉強笑了笑,唇角牽扯著,那笑也不可稱之為笑,只道:「夫人誤會了,我斷沒有這個意思,不過好心提點夫人一句,得饒人處且饒人,將來自會有福報的。夫人幼年失恃,何不替自己的兒孫積點福?謝家讓夫人如願弄成了幽州的笑柄,如今入了沈家,別教得二太太也同你一樣,讓人說起來夫人專唆使人對付娘家,於夫人的名聲不好。」
可這話才說完,門上便有一道頎長的身影挪進來,負著手感慨:「死到臨頭還在逞口舌之快,看來是太便宜你們了。」一面揚聲叫來人,「給我把這兩隻豬玀捆起來!」
他一聲令下,眨眼間門外班直拿著麻繩進來,不顧她們掙扎尖叫,一端綁在拇指上,一端纏繞打結,三兩下便把姚家母女綁成了肉粽。
「最好不要掙。殿前司綁人的手段高超,越掙繩結越緊,到時候把手指頭拽下來,可怨不得人。」他邊說著,臉上浮起陰冷的笑來,「沈潤是粗人,不會文縐縐和你們講道理,人證既在,證據確鑿,明白?再敢多言一句,別怪我把你們推到外頭遊街示眾。姚皓雪趁人不備潛入書房欲圖刺殺都使,要辦你滿門輕而易舉,還廢什麼話!你們害的是我沈家骨肉,這時候還有閑心為我夫人的名聲操心,倒不如操心操心自己,看看皮肉要受多少苦,腦袋還能在脖子上裝幾日。」
他的語氣也不算聲色俱厲,但一字一句有萬斤重壓。干他們這行的,欲加之罪信手拈來,因為有的人不見棺材不掉淚,尤其是這種心如蛇蠍的毒婦。
姚家母女果然不敢再啰唣了,沈潤既然出馬,必是一錘定音。清圓轉頭瞧芳純,她沒有那麼好的口才,傷心到了極處,也只是死死盯著皓雪問:「你害我肚子里的孩子時,根本就沒顧過我的死活吧?是不是我送了命,正中你的下懷,你好借著安慰沈澈,正大光明坐上我的位置?」
皓雪到這時已經不想同她理論了,瞥了她一眼,語氣里滿含輕蔑,「姐姐,你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芳純心頭火起,上去用盡全力掐住了她的脖子,咬牙切齒念著:「我要你償命!我要你償命!」
皓雪被她掐得續不上氣來,麵皮脹得通紅,汪氏見勢大喊起來:「住手,你要掐死她了……芳純!芳純!」
到底還是沈澈拉開了她,抱在懷裡竭力安撫著:「好了、好了……別讓那條賤命髒了你的手,且讓她活著,我自會收拾她的。」
諸班直將人押了出去,因官署有些路程,又將近年尾了,路上來回不便,遂先把人關進盧龍軍大牢,年後再發落。
一場大戲落幕,清圓到這時才長出一口氣,想起前院的賓客來,呀了聲,對沈潤道:「你怎麼也進來了,前頭誰在支應?」
沈潤笑道:「我把人送走才進來,有祖母幫襯著,並沒有失了禮數,你放心。」
「那我預備的那些回禮呢?都送出去了嗎?」
沈潤眉眼間有得意之色,「我一件件送到那些夫人手上的,且逐一打了招呼,謊稱內子偶感不適,替你告了假。」
清圓有些驚訝,沈指揮使以前目中無人,如今竟學會了圓融處世,實在難得。
陳家老夫婦待前院都收拾妥當了,才從院門上進來,錯過了最精彩的一截,不知事態如何了,見芳純哭得大淚滂沱,悄悄拿眼神詢問清圓。
清圓道:「姚家母女被押進大牢了,待過完年再行處置。」
陳老太太點了點頭,「這事也算水落石出了,沒了這塊心病好過年。」
這時芳純過來,紅著眼說:「大哥哥,大嫂子,我這程子糊塗成那樣,讓你們替我費心了。現在想想,我真是臊死了,聽別人挑唆,在家胡天胡地的鬧……」
沈潤嗯了聲,「知道錯了就好,人要懂得惜福,你們不是盲婚啞嫁,自己挑的人,怎麼能輕易放棄!」
他借勢敲打,芳純挨了兩句教訓,訕訕低頭說是。
清圓扯了扯沈潤的衣袖,笑著對芳純道:「不見識一回,哪裡知道人心險惡。好了,總算都過去了,有些事該放下的,就放下吧。」
陳老太太含笑應承,「這話很是,往後好好過日子就是了。我早前就說過的,滿幽州不知多少人羨慕你們,你們只不往心裡去。如今活脫脫見著真的了,總該相信我的話了。」
是啊,這京畿上下,不知多少眼睛瞧著她們呢,丈夫年輕輕就做了高官,上沒有公婆伺候,下沒有庶子庶女添堵,還求什麼?芳純回身走到沈澈跟前,低頭囁嚅:「澄冰,我對不起你,孩子沒養住不說,還要你出賣色相誘敵上鉤。」
沈澈的笑容有些僵,抬手鑿了鑿她的腦袋,「只要能讓你清醒,這點犧牲不算什麼,別說出賣色相,就算出賣身子,我也干。」
結果芳純大叫起來,「你想得倒美!」
這樣一場風波,在後院悄悄上演,又悄悄落幕了。收拾姚家母女並不很費手腳,麻煩的是後續的事。
姚少尹得知了消息,沒消多少時候便趕到了沈府。敲開沈府大門,他語不成調:「我要求見沈指揮使和都使,萬請通傳。」
看門的小廝上下打量他,「尊駕是哪位?這個時辰我們家二位爺都睡下了,尊駕有事,還請明日再來。」
姚少尹說不成,「我是宣州少尹姚紹,因內子和犬女的事特來求見殿帥和都使,煩請通傳。」
看門的小廝自然知道他是誰,一徑推搪只是為了刁難罷了。當然客套還是要客套一下的,長揖下去:「噢,姚少尹,並非小的不給您通傳,實在是今兒天色太晚了……」
小廝話還沒說完,姚紹便推開他闖了進去,但因指揮使府太大,他也不知該往哪裡尋人,只好邊走邊高呼:「殿帥,殿帥……宣州少尹姚紹求見,請殿帥一露金面。殿帥……」
滿府的燈火都亮起來,極快地向前院匯攏,他的這番大肆喧嘩終於引出了沈潤。
沈潤早知道他會來,並未歇下,反倒一直在等著他。他不得允許擅闖指揮使府,又是一個由頭,待慢吞吞走出垂花門時,這位少尹果然已經被戍守的班直團團圍住了。
沈潤一手挑燈,站在台階前,狐裘的斗篷遮住了大半張臉,只剩一雙眉眼灼灼,洞悉人心般銳利。看清了來人的臉後,哦了聲道:「我當是誰,有膽子夜闖我指揮使府,原來是姚少尹。」
姚紹拱手不迭,「殿帥,事情的經過我都聽隨行的下人回稟了……殿帥,是我治家不嚴,才讓她們鑄成大錯,求殿帥看在……看在她們同董家沾著親的份上,饒了她們這一回吧!」
「和董家沾著親?」沈潤蹙了蹙眉,「原本拿董家求情是最管用的,可惜,她們害的正是董家人啊,少尹不知道么?」
姚紹一時啞了口,但這時候也顧不上面子不面子了,連連長揖:「殿帥……只要殿帥網開一面,姚謀願意奉上五萬兩銀子,以作賠罪之用。小女年幼無知,夫人又過於溺愛,這才闖下彌天大禍,弄得無法收場。殿帥……殿帥,您如今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了,也知道撐起門庭不易。婦人長居內宅,見識淺薄,我又忙於公務鮮少過問她們……說來說去都是我的罪過,萬請殿帥通融啊。」
然而狐裘下的臉冷若冰霜,那聲冷哼也如鋼刀拭雪般沒有溫度,「看來在少尹眼裡,沈潤是個見錢眼開的人,連至親的性命都是能夠拿來換錢的。不過少尹有句話說對了,沈某如今成了家,脾氣見好,要是換做以往,哪裡還有少尹求情的餘地,早就命人把你逐出去了。」他看看天色,夜濃得像墨一樣,呼出的氣息在眼前交織成白茫茫的一片,有些意興闌珊地說,「時候不早了,少尹還是回去吧。這件事,不是誰來求情就能作罷的,待年後審上一審,按著律法,該放便放,該收監便收監,沈某絕不會平白冤枉了誰。」
「可……可……」姚紹結結巴巴道,「這個年,可讓我們家怎麼過啊!」
這就不是他該操心的了,他散淡地轉過身去,邊走邊吩咐:「壽松,送客!」
壽松應了個是,呵腰上前比手,「少尹,請吧。」
姚紹正茫茫,見他走了幾步又頓下了,微微偏過頭來,燈火下映照出一個高鼻深目的側影,垂著眼道:「人在盧龍軍大牢里,命人給她們送些衣物吧,深閨里的太太小姐,怕過不慣牢里的日子。話又說回來,這京畿上下,只有姚少尹的家眷,是因殘害朝廷命官夫人而鋃鐺入獄的,真真開了我朝官員家眷犯事的先河,佩服佩服!」
他冷嘲熱諷,乾笑兩聲往內院去了,留下姚紹捶胸頓足,仰天長哭。
清圓已經上床捂著了,坐在被褥間等他回來。直欞窗上浮起清俊的身影,轉瞬移進了卧房,她探脖問:「打發了么?」
沈潤脫下罩衣麻利地鑽進被窩,嘀咕著:「打發了……今日這麼忙,還要騰出時間來收拾這伙蠢物,憑她們也配!」邊說邊瞧她一眼,「你坐著幹什麼,仔細著了涼,還不躺下?」
清圓忙縮進來,他探出手臂把她攬進懷裡,閉上眼喃喃:「娶了個聰明的夫人,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啊,往後不愁我的內宅不太平,兒女必定被你管束得妥妥帖帖的。」
清圓眯著眼睛笑,「那你呢?」
他在她額上親了一口,認命地說:「我也被你管得妥妥帖帖的……聽娘子的總不會錯。」
清圓很稱意,環過胳膊在他背上輕輕拍著,「這回放心了,咱們總算可以安安穩穩過個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