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謝紓久攻石堡城不下的消息暫且沒有傳回謝府,謝家上下倒還算歲月靜好。
家裡輪番的喜信兒有了,又逢著李觀靈就要往上京趕考,蓮姨娘那日和老太太請了示下,「不拘蘭山高中不高中,總算孩子來了幽州,在幽州也算有親可靠。大丫頭不放心他,卻又不好送考,老太太瞧,咱們家裡設個筵,把兩位姑爺一併請來熱鬧熱鬧吧。」
老太太一想也是的,如今兩對孩子都沒有成婚,蘭山和淳之也只能走親戚似的來往。眼看秋闈的時候要到了,姑爺和家裡哥兒都要應試,這會子辦個家宴,吃一回席,就當給他們踐行。便道好,「你看著張羅吧,太太這程子身上不大好,就不要勞動她了,有什麼要緊的再去問她的意思就是了。」
蓮姨娘應了個是,說起扈夫人,少不得撇嘴一笑。
什麼身上不好,往常耀武揚威的,娘兩個活像謝家的霸王。要是沒有護國寺那件事,到如今還把眾人踩在腳底下呢。到底老天有眼,這迴風光不起來了,虧那扈氏臉皮也厚,原以為二姑娘會找個尼姑庵修行,結果竟還是死賴在府里,繼續讓謝家蒙羞。
跟前丫頭攙著她走出薈芳園,小聲道:「太太一氣兒沒了精氣神,連家都不當了啊。」
蓮姨娘聽了發笑,很體諒地嘆了聲,「咱們老太太最體人意兒,怕她沒臉,成全她的體面呢。只是這麼躲著,總不是方兒,回頭老爺回來了,見姑娘弄成了這樣……」想著想著,大搖其頭,「真是祖宗十八代的臉都叫她們丟盡了,看她怎麼向老爺交代!」
主僕兩個竊笑著,周詳預備去了。
然後下帖子請人,女婿們沒有不來的。老太太很歡喜,坐在上首笑吟吟道:「家裡久沒熱鬧了,如今只等你們成婚。咱們家娶過三回媳婦,嫁姑娘卻還沒有過,到時候定要好好操辦一回。」
蓮姨娘在旁聽著,有心道:「四姑娘的喜日子還沒定,料著沒有咱們大姑娘早。大姑娘可是老太太的長孫女,到時候全賴老太太做主了。」
所謂的做主,無非就是姑娘的嫁妝。像這些子孫多的人家,十個手指頭伸出來不是一樣長短,原本老太太必定以二姑娘為主,眼下二姑娘不中用了,三姑娘又進了宮,她們的妝奩也該酌情添給剩下兩位姑娘才好。
老太太心裡有成算,姨娘敲竹杠似的叫她不喜歡,但因有客在場,囫圇應付了,又同李觀靈閑談,打聽公府開春後關於大婚的預備去了。
清圓有些懨懨的,不知是不是天氣太悶熱的緣故,只覺渾身上下都難受,勉強作陪一會兒,從上房退了出來。
李從心自然跟她出來,亦步亦趨問:「四妹妹怎麼了,瞧著臉色不大好。」
她嗯了聲,「像是要發痧了。」邊說邊在眉心揪了兩下。
樹蔭底下很涼爽,扶疏的枝葉間打下錯落的光,他就著光柱看,那秀致的眉心很快便浮起一道菱形的紅痕,胭脂色的,輕俏可愛,像時世妝里精巧的花鈿。
「頭疼么?」他仔細審視她的臉,「這痧發得有些重,隨便揪一下就出來了。」
她拿手一撫眉心,道旁正有養著銅錢草的小石缸,便彎腰照了照。水裡倒映出她的臉,她哎呀一聲,赧然掩住了那塊紅痕,笑道:「像個二郎神。」
他喜歡她這種小姑娘的韻致,從骨頭縫裡透出靈動和鮮煥。她尋常是極自矜的,偶爾一調皮,頓時叫他心念大動。他伸過手來,「我替你按按吧。」
清圓笑著搖頭,「還是回去叫春台替我刮痧吧,她是我們院子裏手藝最好的,刮完了即刻就見效,回頭好出來陪老太太用飯。只是要冷落了你,我沒法子陪你,你在園子里逛逛,或是上前頭找大哥哥他們去吧。」
他是個溫存體貼的人,只說:「我送你回去,過會兒再去找他們。」
清圓便不推諉了,由他相送。今日小侯爺穿著月白的衣裳,一如她初次在春日宴上見到他時那樣潔凈溫暖。她的餘光里滿載著這個人,其實好幾回想同他聊一聊,又覺得無從說起,到底猶豫著,囁嚅著,緩緩到了門上。她進了卧房,他又在外間徘徊了一陣子,才出院子往前頭去。
春台沾了清水的銅錢落在那光潔的脊背上,刮上一道,皮下便有星星點點的痕迹浮現。再要刮第二道,清圓卻合衣坐了起來,春台納罕,「姑娘怎麼了?」
清圓笑道:「我想起一件事,沒同老太太說,還得往薈芳園去一趟。」說罷理好了衣裙,重又出門。
抱弦忙取了傘來替她遮陽,只是她一路上走得踟躕,看樣子並不急於見老太太。
四姑娘向來有成算,這種一時忘了,再跑一趟的事很少會發生,抱弦心裡隱約知道了些什麼,細聲道:「姑娘是要找三公子吧?」
清圓沒有說話,今天是家裡設宴,原是一家子齊聚的好機會。上回護國寺拜佛到今兒,已經過去整半個月了,再沉重的傷痛,半個月總會有所緩解。一旦緩解,一些不安分的情緒就會滋生,世上並不是人人都善於自控,總有一些人為了執念,一次又一次飛蛾撲火
她心裡總有奇怪的預感,說出來怕抱弦笑話,便一個人悶在心裡頭。循著石板路往花園深處去,走走停停全當遊園了。幸好擔心的事沒有發生,她輕吁了口氣,自嘲道:「我今兒果真中了暑氣,腦子也糊塗了。」正欲回身折返,才走了十來步,袖子忽然被抱弦拽住了
她嗯了聲,順著抱弦的視線望過去,只見一顆烏桕樹下站著兩個人,一個是楚楚可憐的清如,一個是深表同情的李從心。
抱弦微訝,「姑娘……」
清圓抬手示意她別出聲,帶她從旁邊繞過去。烏桕樹後有一片薔薇架子,盛夏正是枝繁葉茂的時候,像堵綠色的牆,恰能遮擋住身影。
心頭隆隆地跳,她幾乎猜得到清如會說些什麼,她只想知道李從心怎麼應對。風吹著薔薇葉子沙沙地響,他們的嗓音也清晰地飄過來,起先是清如的抽泣,期期艾艾道:「我原本想著今生都不見你了,可你做什麼要娶四丫頭呢。既成了一家子,哪裡逃得開……淳之哥哥,我對你的心,你不是不知道,我都是為了你……」
李從心道:「二妹妹,你別這樣,我呈稟了家裡父母,也向四妹妹下了定,這事是再難更改的了。你對我的心,我無以為報,日後你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一定肝腦塗地替你辦成,可好?」
然而清如並不打算就此罷休,她的語調裡帶著綿綿的恨,哽咽著說:「在你眼裡,四丫頭神仙似的,可你竟不知道她長了怎樣一副蛇蠍心腸!我有今天,全是拜她所賜,是她串通沈潤害我,一切都是他們設下的圈套。你們是場面上的人物,哪裡知道內宅的厲害,她嫉恨我,知道我不敢聲張,叫我吃了這樣的啞巴虧……淳之哥哥,如今只有你能救我了……」
花架子那頭的清圓聽得直皺眉,清如真是可惜了,直到現在依舊這樣顛倒黑白。早前自己還為事情演變到如此地步自責追悔,看來是大可不必啊,她有今日,完全是惡有惡報。
李從心的胳膊肘自然要往裡拐,「四妹妹不是這樣的人,二妹妹遇見這種事固然不幸,但也不能把怨氣撒在她身上……」
清如嗚嗚慟哭起來,「要不是清圓打發跟前的人騙我,說你在那裡等我,我哪裡會上他們的當!若說這事我也有錯,錯就錯在對你痴心一片……」
然後兩下里沉默,略過了會兒聽見李從心難堪的語調:「二妹妹,你別這樣,仔細叫人看見……」
清如嗚咽得更大聲了,「淳之哥哥,我如今也不求名分了,只求你看見我的心,讓我跟著你。就算當個外宅,我也認了。」
「二妹妹……噯,二妹妹……」
後頭的話,清圓就沒再聽下去了,牽了牽抱弦的袖子說走吧。回到淡月軒,倚著美人靠發了會兒呆,邊上的人不敢說什麼,隔了許久抱弦才送了一杯清茶過去,輕聲道:「姑娘打算怎麼處置?」
清圓低頭撫著瓜棱碗,喃喃道:「二姐姐有句話說對了,既成了一家子,哪裡逃得開……我才知道,世上什麼人最可惡,瞻前顧後、拖泥帶水的人最可惡!他要做好人,不肯得罪她,最後反倒害人。」
她先前一直等他說句決斷的話,清如不知羞,那就狠狠斷了她的念想,或是拂袖而去,往後繞開了走就是了。結果他不是這樣,明明費盡心力和妹妹訂了親,轉頭又和姐姐糾纏不清。一面爭取,一面又不知拒絕,將來也許真遂了清如的願,把她養在外頭做個外室,也不是不可能。橫豎她已經成了這模樣,再不會有人明媒正娶了,還顧什麼名聲不名聲。
清圓放下手裡的碗,起身慢慢在廊子下踱步。外頭日光耀眼,她茫然看著遠處,吁道:「這麼下去,只怕要成為別人的笑柄。」然後清如就像個噩夢,一輩子糾纏著她,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那位對誰都不忍傷害的小侯爺呢,會一面愧疚著,一面尋求別的慰藉。可能他根本就分辨不清什麼是喜歡,什麼是愛。
貴公子溫柔多情不是十惡不赦的罪過,但若對家裡女眷也不清不楚,猶如枕邊放了一把刀,就讓人有些不寒而慄了。
其實只要動用些手段,設個局讓老太太和家裡眾人都看見,就能讓他啞口無言接受退婚,但那樣做似乎有些殘忍了,總要讓他留些臉面才好。
家宴散後清圓沒走,留在薈芳園伺候老太太吃藥,老太太看出了端倪,什麼也沒問,等收拾得差不多了,才把屋裡人都遣開,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坐,「我知道你心裡有話,這會子沒人,說罷。」
清圓也沒兜圈子,直言道:「丹陽侯府這門親,孫女怕是結不成了。」
老太太也不奇怪,淡聲問為什麼,「今兒不是還好好的嗎。」
真話到底不大好說出口,可是不說,又沒法子交代。她揉著衣角,支吾了下才道:「二姐姐今兒私會了小侯爺,連要給他做外室的話都說出來了。我們的親事倘或成了,將來非但我鬧個沒臉,連謝家的顏面也會掃地。祖母,不是孫女不惜福,是穿鞋的怕光腳的。小侯爺為得家裡首肯,回去少不得同侯爺和夫人鬧,侯爺和夫人顧惜他,勉為其難答應,對我亦是睜隻眼閉隻眼而已。單是這樣還能將就,要是將來又和二姐姐有牽扯,二姐姐的名聲……祖母想,不說外頭怎麼編派,先是侯府裡頭,咱們一家子就抬不起頭來。」
清圓說一句,老太太臉上顏色便難看一分,及到最後,幾乎拍著炕桌說:「家門不幸,竟出了這樣狗屁的事情!那二丫頭……她……竟沒有一點廉恥之心?」
清圓垂著眼睛不說話,女不教,自然是母之過,發生了這一連串的事情,老太太未必不恨扈夫人。只要恨,就夠了,家裡兩位姨娘,一位是貴妾,一位生養了兩個哥兒,當家主母再尊貴,也不是無可替代。
老太太氣得緩了半天才平靜下來,她起先只當清圓是後悔了,想放棄丹陽侯府,重選指揮使府,沒想到扒開了,竟是這樣的原因。怎麼辦呢,清如就算再混賬,總不好弄死她,她凡心不滅,送進廟裡也休想關得住她。清圓倘或真嫁了李從心,到時候妻姐妹婿的,怎麼辦?思來想去,似乎也只有退親這一條路可走了。
老太太悶聲嘆氣,「可惜沈指揮使也要定親了,這麼一來你可就是兩頭沒著落,自己千萬要想明白才好。」
清圓點了點頭道:「我知道,越性兒一個都不選,也是個不得罪人的法子。」
老太太的惆悵比她還大,心裡只管懊惱著,這樣頂好的兩門婚事都錯過了,將來只怕也越不過這個成就了。真回絕,又有些捨不得,便斟酌道:「我看這樣,暫且先含糊著,橫豎你父親還沒回來,大定也下不成。你再細瞧瞧,要緊一宗是淳之的為人。我想著,你們將來成親也不在幽州,興許走遠了,二丫頭就消停了。」
老太太既然這麼說,清圓不能過於執拗,再仔細分辨分辨也好。對於李從心,她倒算不上恨或怨,只是覺得失望,本以為那樣千辛萬苦爭取來的,總會看重幾分,但塵埃落定了,大約也不過如此,他喜歡的是獵艷的過程。
時候不早了,該說的都和老太太交了底,是非輕重由老太太裁度。清圓起身行了一禮退出上房,才走到廊下,便見正倫急匆匆趕來,跑得氣喘吁吁的,把提燈的小廝甩在身後老遠。
清圓站住腳,正要問二哥哥怎麼了,就聽正倫道:「四妹妹先別走,出大事了。」
清圓不解地瞧著他,正倫拍著大腿嗐了一聲,「禁中有消息傳出來,父親這回攻打石堡城,月余未建寸功,六萬兵馬死傷過半,聖人大怒,令具案聞奏,據說要斬罪流三千里上定斷。」
清圓怔住了,實在沒想到,前頭的困局還沒過去多久,這回又迎來更大的風浪。什麼斬罪,什麼流放,聽得人頭皮發麻。
正倫沒等她回話,叫著祖母疾步衝進了上房,她正惶惶然,聽見老太太大聲喊「四丫頭」,她噯了聲重新折回去,老太太哆嗦著說:「你可聽見了,你父親的仗打得不順,聖人要降罪。怎麼辦……難不成咱們家祖墳上壞了風水么,壞事一樁接著一樁……你快想想法子,再去找一找沈指揮使,請他探探消息,可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