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老太太大約也怕她再有閃失,畢竟沈潤那頭連騙帶嚇的囑咐過,因此她第二天往碧痕寺去,也沒有特特兒向老太太討人,老太太自發多派了十來個長隨跟著。早上請過了安套車出門,一路浩浩蕩蕩的,真是從未有過的大陣仗。
寺里的掌院見她來了,合掌說阿彌陀佛,「沒想到四姑娘那天回去,竟遇上了這樣的變故。貴府上人來了一造兒又一造兒,我說走的時候還好好的,並沒有什麼不妥,誰知半道上出了岔子。」
清圓只是淡淡一笑,她知道這些人慣會見風使舵,也不屑於同她多說什麼。倒是抱弦在一旁半真半假道:「掌院今兒可要趕早些了,正因上回法事做得太晚,我們姑娘才遇險的。早前不是說了申時就能完么,那晚上怎麼拖到戌時?認真說也太巧了些兒,這會子想起來,可算無巧不成書了。」
那掌院臉上訕訕的,盤弄著菩提說:「姑娘不知道,那天加了兩卷消災解厄經,原是要晚個把時辰的。早知道會出亂子,姑娘先回府倒好了。得虧姑娘安然無恙,否則咱們這麼多年的功德算白修了,哪裡對得起府上老太太和老爺太太。」
抱弦再要同她理論,被清圓阻止了,她還是一臉和氣的模樣,對掌院道:「今兒是最後一天,做圓滿了,也不枉我這程子的奔波。遇劫的事兒,本不和你相干,掌院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說著朝遠處棚子底下的紙紮望了眼,「回頭燒化的東西,你瞧怎麼樣?要是有遺漏的,這會子填上還來得及。」
掌院說是,「我已經查驗過了,庭院車轎一應都有,沒什麼遺漏的。上半晌把剩下的經卷念完,下半晌才需姑娘出面,屆時我再來知會姑娘。」
清圓道好,遠遠站在梧桐樹下,看那小佛堂里人來人往。不多會兒傳來了喁喁的誦經聲,她嘆口氣,復又望向遠處的群山,日光下的山依舊是蒼黑的。想起正倫昨天說的話,驚詫於李從心當真依言往橫塘去了。千里之遙啊,急來急去,又是這樣熱的天氣,對於養尊處優的小侯爺來說,真是不小的磨難。
日頭一點點升高,抱弦道:「姑娘進去歇著吧,沒的中了暑氣。」
於是移到掌院預備的那間廂房裡去,閑來無事,坐在窗前翻看經書。外面松濤陣陣,有山間涼風吹拂進來,吹過鬢邊的發,吹動指尖的書頁,暫且沒有勾心鬥角,單是這樣悠然度日,心裡倒是極寧靜的。
只是這寧靜大概只持續了個把時辰,清圓茶方喝了半杯,書也只看了一半,忽然聽得悶雷滾滾從天頂震顫而過,風大起來,天也暗下來,竟是要下雨了。
抱弦忙來關窗,一面喃喃:「早上倒沒看出要變天,竟是說來就來了……」
然而窗關了一半,叫清圓頂住了,那隆隆的聲響不似雷鳴,更像馬蹄聲。她透過支摘窗的縫隙朝外看,果然見山門上有十幾匹快馬奮蹄而來,起先倒叫她吃了一驚,畢竟前兩天的恐懼盤踞在心頭,還不曾散去。後來再待細看,看清了那些人的衣著打扮,清一色的織錦圓領襕袍。她忽然惶恐起來,在屋裡團團轉著,看見西邊牆角上擺著一隻柜子,半人多高,正好可以容她躲進去,便推了抱弦一把,「沈潤又來了,這人怎麼陰魂不散呢。你替我擋一擋,就說我身上不舒服,先回去了。」
抱弦愁眉苦臉,看著一向端穩的姑娘縮起身子躲進去,然後砰地一聲關上了門。這屋裡登時只剩她一個,她想了想,不能在這裡站著了,沒的把人引過來。於是轉身往外去,可是還沒到門上,就聽見腳步聲到了檐下。她只好故作鎮定,看見沈指揮使邁進來,忙疊拳納了個福,笑道:「殿帥駕臨……可是太巧了,和我們姑娘前後腳……我們姑娘今兒中了暑氣,這會子已經回府了……殿帥路上不曾遇見她嗎?」
那兩道冷冷的視線移過來,倨傲地瞥了她一眼,也只一眼罷了,就讓抱弦心頭哆嗦了好幾下。
「回去了?」他散漫地說,「要下雨了,你們姑娘怕是要走在雨里了。」
抱弦尷尬地笑著,「那也沒轍……她走的時候還沒變天呢。」
沈潤嗯了聲,「那樁劫案還在查,今日要盤問寺里掌院廟祝一干人等,原本也有幾句話要問四姑娘,既然人不在,那就算了。」
柜子里的清圓聽了,悄悄長出了一口氣。天兒悶熱,柜子里一絲風也沒有,躲在裡頭日子很不好過。這也是沒辦法,她心裡怕得很,怕他得知了李從心求親的事,殺將過來又找她的麻煩,那可怎麼辦才好!自己一再婉拒他,轉頭又應了李從心,萬一惹得他惱羞成怒,未必會聽她解釋,只會覺得她兩面三刀敷衍他。屆時拉下臉來,什麼事兒做不出?她不敢想,想了便渾身起栗,只好窩窩囊囊躲進柜子里,哪怕晚兩天再見他,也是好的。
抱弦也以為遮掩過去了,笑道:「殿帥倘或有要緊的話問,等我們姑娘養好了身子再應訊……」
然後說話的聲音沒了,寺廟裡的柜子打得結實,嚴絲合縫一點光都不透,清圓把耳朵貼在板上細聽,彷彿有腳步聲去遠了,看樣子人都走了。她暗暗慶幸,謹慎地等了等,果然外面安靜了,方小心翼翼推開一點櫃門。
已經下起了雨,風裡混進了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迎面而來涼得透心,她吸了口氣,有種重回人間的感覺。櫃門再微微開大些,視線所及的範圍內空無一人,很好,很安全。
她放心了,瀟洒地將櫃門一把推得大開,笑著剛要邁腿,赫然發現有個人蹲在櫃門後,正笑吟吟看著她,「四姑娘,你在柜子裡頭看風景么?」
這麼大的一個人形,猛地撞進視線里來,清圓嚇得幾乎失聲尖叫。可惜外面雨聲轟鳴,雷聲隆隆,她的驚恐全被天地吞沒了,只剩沈潤同情地看著她,「為了躲沈某,四姑娘也是煞費苦心啊。」
清圓姿勢尷尬,一隻足尖點在青磚上,不知該邁出來,還是該縮回去。這刻真是丟臉透了,以往沉穩的閨秀形象徹底坍塌,她紅著臉,目光閃爍不敢看他,想說點什麼,然而說什麼都不合時宜,她覺得自己就是個傻子,好好的,卻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
一隻白凈的,骨節分明的手伸到她面前,他嘆息著說:「四姑娘還不打算出來?躲在裡頭不熱么?」
人到了尊嚴掃地的時候,就分外容易生氣,她也不知自己哪裡來那麼大的膽子,惱怒地拂開了他的手,也不應他,自己踉踉蹌蹌地,從柜子裡頭鑽了出來。
看看她,髮髻微有些亂,不像前幾回見她,她都端著閨閣小姐的架子。這回臉頰酡紅,汗水氤氳,髮絲在鬢邊蜿蜒著,那模樣愈發顯得稚氣。
沈潤抱胸打量她,「四姑娘就這麼不想見我?」
清圓別開了臉,「恕我不想和殿帥說話。」
她這回很有反抗的骨氣,唯一不足,大概就是守禮的人連生氣的時候都是文質彬彬的,負隅頑抗起來底氣明顯不夠,他甚至聽出了一點撒嬌的意味。
唉,女孩子怎麼那麼難討好呢,以前他也曾官場上應付,被人強拉去吃花酒,那些女人攥拳擼袖大開大合,他知道正經姑娘和她們不同,他也準備好拿出足夠的耐心來拉攏她,但結果證明這條路實在很難走。
外面天昏地暗,雷電伴著暴雨,屋內光線昏沉,幾乎看不清人的五官。沈潤撐著膝頭,讓自己的視線和她持平,姿勢雖遷就,語氣卻揶揄:「四姑娘是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才不敢見我吧?」
清圓說沒有,可是不由又心虛起來,為什麼要心虛呢,自己想想都覺得稀奇。
沈潤慢慢直起腰,垂眼乜著她,「四姑娘……」
可是話還沒說完,她的一雙手就托起來,還是那個熟悉的小荷包,在他面前晃了一下,「我帶在身上了。」
沈潤張口結舌,他很少有說不下去的時候,現在遇上了她,話輕不得重不得,須得在舌尖上翻滾再三才能出口,這可好,她學會堵他的嘴了。
他澀澀看了荷包一眼,「我說的不是這個。」
清圓只好繼續裝糊塗,「那是哪個?」
她倒忘了那句「不想和殿帥說話」了,這樣迷濛的天色,這樣昏昏的光線,屋裡兩個人面對面站著。忽然身上的頭銜官職好像都剝離了,只是簡單的兩個人,鬧著彆扭,心裡置著氣,一個緊追不捨,一個費心敷衍,然輕輕的話,又別有一種耳語般的柔旖……
他來前聽說了她和李從心的事,小丫頭膽大包天,敢背著他答應別人的求親。殿前司是什麼地方,天下偵緝全歸他們管,要得到這樣的消息實在易如反掌。他當時聽完了,坐在那裡半晌沒有說話,底下押班道:「管他狐猴馬猴還是丹陽侯,標下這就去追上他,砍斷他的馬蹄摔斷他的脖子,看他還和殿帥搶人!」
當然,使這樣的手段太不磊落,且丹陽侯是皇親國戚,他的兒子也不是那麼好打發的。思來想去,只有找四姑娘好好談一談,他想問問她,為什麼在他面前多番推諉,卻輕易答應了李從心。收了他的信物,轉頭又和別的男人藕斷絲連,四姑娘年紀雖小,膽子卻不小。可是很奇怪,當真見了人,卻沒有先前那麼生氣了,把她嚇得躲進了柜子,也算一種勝利吧!他因她的幼稚發笑,但在她面前不好表露,須得讓她知道他很生氣,這樣才能震懾她。於是蹙起了眉頭,涼聲道:「姑娘該給沈某一個交代,你這樣腳踏兩條船,是什麼道理?」
清圓怔怔的,退縮著囁嚅:「我從未腳踏兩條船,殿帥可不要含血噴人。」
「還在抵賴?」他牽唇一哂,「你以為我殿前司是什麼衙門?要是連這點消息都拿不住,也不配為聖人所用了。你說,你上回在我府里是怎麼同我哀求的?你說沈某登門,沒有你拒絕的餘地,換做別人你還能與你家老太太討價還價,我沒有冤枉姑娘吧?」
清圓有一瞬臉上茫然一片,說過的話當然記得,但是目下形勢,顯然不好交代了。她慢慢調開視線看向房頂,「我……說過……嗎?」
沈指揮使眯了眯眼,「看來四姑娘不記得了。」一面說,一面向她逼近,那纖長的眼睫密密織起來,一線天光里有微閃的光,粲然如星子,不懷好意地笑著,「沈某很願意助姑娘想起來。」
清圓眼看不妙,忙擺手道:「不、不……不勞殿帥大駕。我好像想起來了,早前確實說過,我到如今還是這樣打算,沒有絲毫矇騙殿帥的意思。」
那小小的姑娘,糊弄起人來也是一臉單純的模樣,要不是他見多識廣,幾乎要被她騙了。
沈潤笑了笑,和這樣的女孩兒打交道,耍狠是不行的,就得鬥智斗勇,分毫不讓,「既如此,丹陽侯公子的求親,姑娘為什麼應下了?」
清圓知道,在他面前扯謊抖機靈都是無用功,她似乎已經習慣和他實話實說了,便道:「我們還在橫塘的時候,三公子也曾向家裡提過這件事,當時他母親不稱意,託了人來,要我知難而退。我是想著,有了前一回,這回無論如何也不能成的,畢竟謝家心裡有疙瘩,丹陽侯夫人自然也有,應了三公子這一回,是為了給他一個台階下,況且……我二姐姐對他也有意思,我是為了激怒她和扈夫人,才有意這麼做的。」
說起來倒情有可原得很,他也清楚她說的是實情,但他依舊不太放心,「那麼萬一李從心果真討得了父母之命,四姑娘又該如何取捨呢?」
如何取捨……其實到現在她都沒有想明白,為什麼她必須要做出取捨。只因這位指揮使的一廂情願,她就負上了重枷,其實是說不通的。反正逃避不是辦法,總得和他說清才好。便比了比手道:「殿帥今日又奔波幾十里,一定乏累了,先坐下吧,坐下咱們從長計議。」
她的語調不緊不慢,總有一種安撫式的力量。若說累,他早前很吃過苦,一天奔波幾十里並不算什麼。只是她既然引他坐,他也不好推辭,便在那張柏木做的方桌前坐下了。寺廟裡的日子寧靜清苦,這木活兒簡陋得很,樹瘤沒能繞開,劈了板做成桌面,上頭便留下沉沉的一塊疤。她牽起袖子替他斟了一杯茶,那雙蘭花一樣的手捧著,放到他面前,心平氣和地笑著,心平氣和請他潤潤喉。
「我認得三公子,在認得殿帥之前,那回正是因他的引薦,我才往貴府上去的。我同殿帥說句心裡話,我是庶出,母親身上又背著洗不掉的罪名,我從未奢望將來能有多好的婚事。我甚至想著有朝一日能回陳家去,陪著祖父祖母到老,也就夠了。後來在春日宴上結識三公子,對他說不上喜歡,但我很是感激他,如果不是他的那個名冊替我解了圍,我這會兒不知已經配給誰家了。」她說完,軟軟望了對面的人一眼,「殿帥,在你眼裡,我這樣的人可有自己擇婿的資格?」
他忽然意識到,這小姑娘張開了一張懷柔的網,慢慢收口,慢慢試圖從他嘴裡套話。一切變得有意思起來,他饒有興緻地點頭,「沈某還是很尊重四姑娘的,否則直接將你擄進我府里,量你謝家不敢登門要人。」
這話雖然猖狂,但說的是實情,清圓溫吞地笑了笑,「我知道殿帥是好人,也很感激殿帥聽我陳情。但殿帥既然說尊重我,那麼……是否可容我自己挑選親事呢?」
她滿含希冀地看著他,有些話沒有說破,但他也看出來了,她想拿這次的親事賭一賭。扈夫人若按捺不住再動手,她便有了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機會;扈夫人若按兵不動,且李從心又能爭取到迎娶她的機會,那她便接受安排,橫豎最不濟也落個侯府少奶奶的名頭,似乎也不算太差。
所以看來看去,這計劃裡頭不便有他,他的執著變成她的絆腳石了。這姑娘,若說簡單,當真不簡單,有野心,也懂得及時止損。她默默做她想做的事,能成皆大歡喜,不能成全身而退,她沒有那麼多的刻骨銘心,她總是淡淡的,然而淡淡的,卻也無情透頂。
可惜她的算盤再好,得不到他大度的應允,「四姑娘說總有一日給沈某一個答覆,是打算親事定下後,多謝沈某的厚愛么?我好像忘了告訴你,我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成人之美,別人美了,我不美,我就不喜歡。其實你何苦兜那麼大的圈子,你要報仇,我替你報;你要做正室夫人,我這裡正好有個缺,給你做正室夫人。沈潤是從二品的銜兒,你來日必定封誥,不比做小伏低熬死了婆婆再當上侯夫人,強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