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遊騎兵
他們一行四人要從博洛維特站出發。
博洛維特由溫暖的紅磚砌成,看上去像一個中世紀大學的閱讀室。裡面裝滿了從國家圖書館裡搜出來的書,站台上有許多木質的桌椅,站里都是熱愛讀書的知識守護者——婆羅門。
燈都被布包了一層,在桌子上投下柔和的光,阿爾喬姆兒時可能看過有關中世紀的歷史畫冊,眼前的景象讓他感覺好像回憶起了自己四年的童年經歷。
拱門下面都被分隔成了一個個房間。阿爾喬姆每走過一個,就回憶起了一些第一次來大都會的往事:他在一個熱心人家裡住了一晚,他們進行了深度的談話,還有一本奇怪的書,說克里姆林宮的紅五角星里藏了一個魔鬼,還說每個十月生的小孩都有一個小魔鬼。。。很荒謬的一本書。真相永遠比人們想像的更簡單,更無情。
那個熱心人已經不在了,克里姆林宮上的五角星也黯淡了。
那時米勒在這兒見了阿爾喬姆。當時米勒背著一把衝鋒槍,身上纏了許多子彈,他曾經沖在第一線,參加每一場艱苦的戰鬥。當年那個米勒也不復存在了。
當年那個阿爾喬姆也不在了。
但勒太迦還是和以前一樣:一雙狡猾的眼睛,寬大的後背足以堵住一條隧道,臉上總是帶著壞笑,好像他已經把你的鞋帶綁到了一起,正等著你摔倒。勒太迦已經二十七歲了,但他的笑容屬於一個十歲的小孩。
“嗨!”勒太迦露出了壞笑,“恭喜你回到遊騎兵。米勒招你回來了?”
阿爾喬姆搖搖頭。
“那這是什麼?一次測試任務?”
“說來話長。反正我就是要跟你們去帝國。”
勒太迦不笑了。
“你去那種地方幹什麼?”
“我得把某個人救出來。那裡有一個我一定要救出來的好人。如果我不回去,他就會被絞死。”
“你這個莽撞的混蛋。那個人是個女的嗎?”勒太迦朝他擠擠眼睛。
“是一個長了鬍子的老頭。”
“啊。。。”勒太迦奔潰了,“這是你自己的事,但。。。呃。。。”
“你這個蠢貨。閉嘴。”阿爾喬姆強忍著笑意。想到荷馬,他感覺有些尷尬。
但阿爾喬姆還是笑了出來。笑意從他體內沖了出來。阿爾喬姆笑得直不起腰,他得找張長凳坐下來。過去幾天在地鐵里被迫承受的一切全都被釋放了出來。阿爾喬姆笑出了眼淚,上氣不接下氣。勒太迦也跟著笑,也許是有自己的笑點,也許沒什麼笑點。
終於他們度過了這陣大笑。
“你一定是有一個秘密任務!”勒太迦嚴肅而自信地總結道,“他們一定會重用你這樣的人,老兄。”
他們其實沒有。
“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很久了,”,阿爾喬姆問勒太迦,“你是怎麼瞄準的?”阿爾喬姆開始學勒太迦的鬥雞眼,“每樣東西在你眼裡都有兩個。”
“我看東西是都有兩個,”勒太迦承認了,“所以我才用那麼多子彈。所有正常人都只有一個目標,但我有兩個。而且我兩個都打。不出所料米勒要送我去帝國,那個吝嗇鬼想擺脫我。”
“你覺得這次我們會一去不返嗎?”阿爾喬姆咯咯地笑。
“我帶著身份牌。”勒太迦伸出手撥弄了一下掛在脖子上的狗牌。
“你要它幹什麼?沒人會把你和其他人搞混。”
“啊,你看不到我死的那天。”勒太迦笑了,“這個身份牌有其它用途。你知道有的時候,你一覺醒來會奇怪,我是誰?我昨晚喝了什麼?我到底是誰?”
“我懂,”阿爾喬姆嘆了口氣。
另外兩個人走過來了。其中一個顴骨很高,梳著平頭,眼睛眯成一條縫;另一個鼻子很肥,身形矯健。
“好吧,看來你們是花了很多時間準備!好像是要去約會一樣!但我還是覺得你們走得匆忙——你們沒時間塗唇彩,”勒太迦對他們開玩笑,“我們路上再塗,好嗎?”
“這個人是誰?”那個肥鼻子用手戳著阿爾喬姆問。
“這不是打招呼的方式,”勒太迦搖搖頭,“你不該說’這個人是誰?’,該說‘你是誰?’,尤瑞茨。阿爾喬姆當年和我們一起在碉堡防守。他就是一個活著的傳奇人物。當阿爾喬姆和上校用導彈炸平黑族人的時候,你還在漢莎追老鼠玩呢。”
“那他之前消失去哪裡了?”另外一個人問。
“他在積蓄力量,尼格馬圖林,為了實現新的英雄成就。是嗎,阿爾喬姆?”
“他沒積蓄出太多力量,”尼格馬圖林上下打量著阿爾喬姆,說。
“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一番成就,”阿爾喬姆回答說,“我沒把力氣花在自己身上。”
“終日廝殺,女孩只是夢想。”勒太迦說,“好了,夥計們,我們出發吧。元首在等著。而且元首不喜歡等人!”
勒太迦向博洛維特站的守衛行了個禮,四個人通過樓梯走下了隧道。隧道包裹著他們,就眼前一小塊是亮的,遠處都是無盡的黑暗。另外兩人猶豫了一下,讓阿爾喬姆和勒太迦先走。
“那個人是漢莎來的?”阿爾喬姆問。
“他們兩個都是漢莎來的。尼格馬圖林來自共青團站,尤瑞茨來自文化公園站。他們都是普通人。還比較可靠。”勒太迦思索了一下,“他們幾乎都是從漢莎來的。”
“誰?”
“我們的新兵。”
“為什麼?”
“還有什麼其他地方可以招到訓練有素的士兵?去那些荒蕪的車站找沒有意義。還是說學法西斯到處拉壯丁?我們可不是這樣的。米勒和漢莎達成了某種協議。漢莎同意。。。幫我們恢復戰鬥力。”
阿爾喬姆疑惑地看著勒太迦,“米勒同意了?他鄙視漢莎的人。記得嗎?當時在碉堡我們。。。漢莎答應支援我們,把我們耍了。要是當時他們出現的話——給我們一點支援——也許我們就不會損失戰鬥力。。。那些我們的兄弟。。。直白一點說。”
“直白一點,”勒太迦說,“當時他們沒有支援我們。但碉堡一戰之後漢莎儘力幫了我們。他們給我們各種裝備和彈藥。你也知道漢莎是多有錢。他們自己提出要合作的。。。當時米勒還很傷心,天天對著陣亡名單喝酒。。。但他也做不了什麼。他沒有其它辦法湊齊五十個人。所以他和其他人商量了一下,大家都同意。於是米勒就開始慢慢招募新人。有測驗和面試。他們排除掉了不合格的人,最後招進來的人還不錯。大多數人都是漢莎特種部隊出來的。我們合作得很愉快。不是我們管我們的,他們管他們的。我們都一起戰鬥。”
“好吧,”阿爾喬姆清了清嗓子,朝後面的兩個人點點頭。
“我們是一條船上的。”勒太迦強調。
“我不信,”阿爾喬姆停頓了一下,說。
“什麼?”
“我不信漢莎為了減輕罪責,會分配給我們五十個人,還給我們裝備。他們從來不做虧本買賣。”
“但這不是無償贈送。米勒簽了協議要訓練漢莎的特種部隊。因為。。。”勒太迦咬了咬舌頭,“他們也不是那麼的特別。尤其是一上到地面,他們就像小貓一樣無助。可憐的地下長大的孩子。”
最後一盞燈已經被他們甩在身後,勒太迦從背包里掏出一個像球棒的手電筒。後面的兩個人靠近了一點,緊握著自動步槍:契訶夫站離這兒不遠。但在隧道里走也不是什麼好玩的事,最好還是大家靠緊一點。
那個手電筒像利刃一樣劃破黑暗。
“地下的孩子。。。但你和我同齡,”阿爾喬姆回憶起來,“所以當時你也是四歲?當審判日來臨那天。。。”
“哦,小屁孩。”勒太迦說,“我比你大一歲。我們已經弄清楚了,所以我當時五歲。”
阿爾喬姆試圖回憶起小時候的莫斯科,但那些大肚子蜻蜓飛機又出現在他的腦海里,還有微型列車在街上開過,天上下起了暖暖的雨。他搖搖頭,想要擺脫這些頑固的奇幻想像。
“那你還記得什麼?你父母?你的公寓?”
“我記得那台電視。我記得電視上總統在講話——我們家有一個很大的電視。總統說,‘我們別無選擇。他們把我們逼到了這個境地。他們已經把我們逼入了絕境。他們不應該把我們逼入絕境的。所以我決定。。。’然後我媽媽就從廚房裡出來了,給我拿了一碗雞湯。應該是雞湯麵。她說,‘你為什麼要看這些糟糕的節目?過來,我給你放動畫片看。’然後我說,“我不想吃面。”我記得那一刻。那大戰開始的一刻,或者說是萬物終結那一刻。在那之後,再也沒有動畫片了,也沒有面吃了。”
“那你記得你爸媽嗎?”
“我記得。但還是不記得更好。”
“聽著,勒太迦,”尤瑞茨插嘴說,“是他們先攻擊我們的。我們沒有攻擊他們。他們毫無警告就向我們發動核打擊。我們攔截了第一波導彈,然後發射了我們的核彈。我很確定,當時我七歲。”
“當時我站在角落裡被迫吃麵條,我就想:連總統都被逼到牆角了。”
“誰先攻擊的,現在還有什麼關係?”阿爾喬姆問。
“有關係。”尼格馬圖林反對說,“我們不會先進攻的。我們的人民是理智且負責任的。我們一直追求和平。那些混蛋把我們封鎖起來;他們把我們拖進了核軍備競賽,想把我們趕到地底下。他們想肢解我們的國家,掠奪我們的石油和天然氣。我們國家就像他們身上的一根刺。他們不想讓任何獨立自主的國家存在,所有國家都要臣服於他們。我們是唯一不理會他們的人。那些噁心的混蛋,那些畜生逼得我們。。。他們沒想到我們會反擊。他們覺得我們會默默承受。但我們。。。他們想要瓦解我們。永不向敵人投降!干他們的石油掠奪。他們想要殖民我們,但落得個一身騷,只能看電視上放著那些朝他們飛過去的東西。這就是惹我們戰鬥民族的下場。我們在地下還能堅持。”
“當時你幾歲?”阿爾喬姆問。
“這關你什麼事?我那時一歲。長輩告訴我這些的。那又怎麼了?”
“沒什麼,”阿爾喬姆回答,“大洋的另一邊什麼都沒了,這一邊也什麼都沒了。”
勒太迦咳了幾聲,暗示大家不要吵了。剩下的路上他們都不說話了。
“停下!關掉手電筒!”
尼格馬圖林和尤瑞茨立刻分頭站到隧道兩側,舉起了自動步槍。阿爾喬姆和勒太迦站在隧道中央。勒太迦按了一下開關,手電筒熄滅了。一片黑暗。
“邊境關閉了!轉身返回!”
“我們是遊騎兵派來的!”勒太迦喊,“我們帶了一封給元首的信。”
“轉過去,回去!”一個聲音在重複。
“我告訴你了,我們給元首帶了一封信!是米勒的私信!”
激光瞄準的紅點移動到了勒太迦的額頭和阿爾喬姆的胸膛。
“回去!我們有命令射殺任何闖入者!”
“這就是他們的外交政策,”勒太迦總結道。
“他們不會讓我們進去的,”尤瑞茨小聲說。
“米勒沒有下達強行闖入的命令,”尼格馬圖林說。
“但我們被下令要將信送到,”勒太迦反對,“不然米勒會把我頭砍下來的。我不知道信里寫了什麼,但他說如果沒送到的話,地鐵就完蛋了。”
空氣中傳來一股尿騷味,顯然前哨站沒有廁所,哨兵要撒尿的時候,就到隧道里解決一下。
阿爾喬姆看著他胸膛上的紅點。他想到了米勒,想到了未完成的使命:回家和安娜分手。當面和他坦白,而不是躲躲藏藏。
阿爾喬姆出於好心已經惹出很多麻煩了。他把奧列格留在了那個醫生那裡,就把他往那兒一放,拍拍手就去喝酒了。他讓萊約克走下了那個樓梯,並且沒有干涉或者嘗試把他帶出來。有些人走左邊的門,有些人走右邊,阿爾喬姆沒有用納甘手槍把格列布的犯人帶向自由。他沒有問少校房間里女人拖鞋的事,而且他沒有去掀開那個帘子,他什麼也沒做,沒有試著去看看那床上有沒有人。因為當時他沒看,就當是沒人了。阿爾喬姆只能這樣自我安慰。當然他也可以做出一些關於荷馬的假設,關於這個無足輕重的老頭。每個人都會因為良心過不去而說謊,一個人如果足夠堅強,就可以應對任何事。為了偉大的事業可以不顧任何東西。
阿爾喬姆試著用手擋住那顫抖的紅點,紅點立刻移到了他頭上。
“最後警告!”一個聲音從黑暗中傳來。
“我們後退嗎?”勒太迦問自己。
別管那個老頭了。把那些往事都忘掉吧。你有一個更重要的使命,阿爾喬姆。你要拯救世界。你不能把時間浪費在這種蘑菇一樣的小事上。
“去找迪特瑪!”阿爾喬姆朝黑暗中大喊。
“誰?”
“迪特瑪!告訴他那個潛行者回來了!”
“這是怎麼回事?”勒太迦轉向阿爾喬姆,“這又有什麼故事?”
“還是關於那個老頭的故事。”阿爾喬姆微笑著,“還有關於一個傻瓜的故事。這是我的秘密任務。”
那一刻,在他們前方,突然出現了一道亮瞎眼的燈光。
迪特瑪走到了檢查站的第一個機槍陣地。也許他正看著那些光頭的士兵躲在掩體後面,暗自發笑。他根本就不關手電筒。
“誰叫我?”
“是我,阿爾喬姆。”
“阿爾喬姆?”迪特瑪好像已經忘掉他了,“什麼阿爾喬姆?”
“我就知道!”尼格馬圖林說了一句。
“那個潛行者。我帶了一封給元首的信件。是米勒的私信!是遊騎兵總指揮的信!關於眼下狀況的!”
“關於什麼狀況?”迪特瑪裝作不知情。
“劇院站的狀況!有關你的入侵行動!”
“我們的入侵?米勒寫的?”迪特瑪發出了吃驚的聲音,“沒有什麼入侵。劇院站發生了一些騷亂,有難民湧向我們這邊。元首下命令恢復劇院站的秩序,避免更多傷亡。現在是凌晨三點。元首在睡覺。他也沒有在等任何米勒的信件。但如果你願意,你可以把信給我。到了早上我會把信給他的。”
“不行,”勒太迦小聲說,“命令是親手把信交給元首,不然就燒毀它。”
“不行!”阿爾喬姆大神喊了出來,“只能親手交給元首!”
“太可惜了,”迪特瑪嘆了一口氣,“元首現在不會見任何人。尤其不會見職業士兵。在把信給元首前,我們會拆開檢查,以防任何有毒物質。”
“我有情報,”阿爾喬姆說,“劇院站的事件不是普通騷亂,而是精心策劃的顛覆活動,目的是佔領劇院站。”
“但我們手上關於劇院站的情報不太一樣,”迪特瑪語氣平和地說,“也許不是所有人都喜歡真相。好比潛行者先生您還有您的同伴。再見。”
迪特瑪朝他們敬了個禮,轉身朝車站走。
“等一下,”勒太迦大喊,“停下!這封信不是米勒的!”
迪特瑪才不關心。機槍手把槍口轉向阿爾喬姆他們。狙擊手打開了瞄準鏡蓋子。
“你在聽我說嗎?”勒太迦咆哮著,“這封信不是米勒的!這是貝索洛夫的信!”
那個幾乎要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停下了。
“再說一遍。”
“這是貝索洛夫的信!給元首的!私人信件!很緊急!”
阿爾喬姆轉向勒太迦。這裡發生了一些他不懂的事。尼格馬圖林和尤瑞茨緊張地默念著那個陌生的名字。迪特瑪什麼也沒說,但這個名字顯然引起了他的關注。
“那好吧。你們當中一個可以進來。其他人在外面等。”
勒太迦移動著他寬大的肩膀,接受了這個條件,他向前走。
“不是你!”迪特瑪阻止了他,“把信給那個男孩,阿爾喬姆。”
“我有我的命令。”
“我也有我的命令。我只允許他進來。”
“為什麼是他?阿爾喬姆,怎麼搞的。。。”
“把信給我,”阿爾喬姆說,“趕緊的,勒太迦,你把我看穿了,我在執行一個秘密任務,這就是米勒派我來的原因。以防他們不讓你進去。。。我有自己的經歷,不能告訴你。你以為我是怎麼了解到劇院站的情況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操!”勒太迦埋怨著,“所有人都互相隱瞞,又是那老一套。。。”
“別把信給他。你瘋了嗎?”尼格馬圖林小聲說,“他到底是誰?上校說你應該去交信。。。不行的話我們就——”
“閉上你的臭嘴,”萊約克說,“他是阿爾喬姆,好嗎?他是我們的人。我們的人!明白嗎?”
“隨你們的便!”迪特瑪開始不耐煩,“我沒時間了。我要去劇院站,分配人道主義救援。”
勒太迦心裡詛咒迪特瑪,惱怒地從胸口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小的棕色厚信封,給了阿爾喬姆。
“這是我們的信使,明白了嗎?”他朝機槍手,狙擊手和手電筒光大叫,“我們在這裡等他!”
“當然可以,”迪特瑪回答道,“但元首可能要睡到中午。你們慢慢等。”
“我們會等的,我們就在這兒,阿爾喬姆。”勒太迦激動地小聲說,“你會回來的,要是他們敢動你一根毛。。。米勒對你很兇,但為了自己的手下他可以不惜一切。。。我們身上流著同樣的血,你和我。”
“是的,”阿爾喬姆說,他其實聽不太清,“好的,勒太迦,謝謝你。”
阿爾喬姆把那封該死的信放在貼身口袋裡,走過那些哨兵,走向那道耀眼的燈光。像是走進了十億攝氏度的超新星。
“帝國的敵人!人類的敵人!一群變種人!正站在我們的門口!”
只有一個人在演說,但有一連串的喇叭正在廣播,造成了一陣陣的迴音。這個說話的聲音就像毒蛇一樣,奇怪而且讓人毛骨悚然。那個聲音正在不停地噴吐毒液。
“如果我們不戰鬥到最後一刻!我們就會面臨滅絕的威脅!”
阿爾喬姆還沒有看到契訶夫站的燈光,但已經先聽到了那個聲音;燈光沒法在隧道的曲面牆上反射,但聲音可以。
“我們已經發現了紅線違反停火條約的舉動!他們要奪取劇院站!我!已經決定先發制人!”
“那是元首?但你說他在睡覺。。。”阿爾喬姆對迪特瑪說。
“眼下帝國沒人睡得著,”迪特瑪回答。
到了契訶夫站,阿爾喬姆看到一條橫幅:“歡迎來自大都會的客人!”。一隊穿著普通衣服的人在大廳里列隊,他們中有老有少,因為沒睡覺而兩眼發紅。他們私下交談著。像牧羊犬一樣的低級軍官用鞭子抽打著這些列兵的肩膀和臉,趕著他們站好隊伍。
帶標籤的桌子被擺在大廳裡面,上面堆滿了迷彩裝備。一車車的步槍被運向前線。在站台的遠端有一個帶紅十字的帳篷,列兵們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
“紅線永遠不會罷休!他們要剝奪劇院站公民的合法權利!剝奪他們安靜快樂的生活!”
這個站很奇怪,牆上有許多圓形的地堡大門,上面還有槍眼。門上包了白色的裝甲。這裡的燈也很奇怪,其它站里都是把燈分開掛,這裡他們把二十多盞燈綁到一起,好像是這些燈也被逼迫著列隊一樣。這些燈看上去像是奴隸們的靈魂,通過一道極亮的白光前往天堂。
“你在哪兒放的地雷?”
迪特瑪走得很快,阿爾喬姆幾乎跟不上他。列兵們的臉一閃而過,阿爾喬姆一個人都看不清。他身後是緊跟著的守衛。
“在下面,我走下了自動扶梯,”阿爾喬姆說,“我把地雷放在獵人商行站的氣密門外面。”
“爆炸把門都炸塌了嗎?”
“完全塌了。”
“看著。現在我們控制了劇院站的一切,所以我很想相信你。但我還是會檢查一下的。如果你確實完成了任務,我們會表彰你的。。。一枚勳章!”迪特瑪笑了,“完成這樣的任務值得一枚勳章。”
突然有一個人從隊伍里沖了出來,攔住了他們的路:守衛衝上前舉起了自動步槍。但那只是一個矮矮的蠢貨:完全無害,長著一點鬍子,帶著眼鏡。。。
“等一下!等一下!軍官先生!迪特瑪先生。。。以所有神的名義!搞錯了。我不應該被調去前線的。我有一個妻子。。。娜琳。。。你不久前還在我們家。。。”
迪特瑪想起來了,停住腳步,揮揮手讓守衛後退。
“伊利亞-斯特帕諾維奇。我帶了一個熟人過來。什麼地方錯了?”
“讓變種人充斥整個車站!這就是他們想要的!他們被我們的反抗激怒了!這群變種人!已經!到了我們門口!”
“我的娜琳。。。她開始宮縮了。在劇院站爆炸後,他們把他帶去了孕婦之家。他們說羊水隨時都會破。。。但她還沒到預產期,你懂嗎?也許好好休息一下,她就可以。。。我們的孕婦之家很不錯!但如果他們把我編進軍隊。。。要是前線出了事。。。她怎麼辦?誰會陪著她?如果她要生了,我必須在旁邊。。。我必須知道。。。那是一個男孩還是。。。”
“正因如此!我宣布進入全民動員狀態!”
中士微笑著把手放到伊利亞的肩膀上。
“古人說,恐懼會導致畸形兒的誕生,不是男孩,伊利亞,也不是女孩。”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說這些?”
“老天,我只是開個玩笑。我記得我們的談話。當然記得。陪我們走一段。”
迪特瑪朝列隊旁的軍官示意了一下,用手臂搭著伊利亞的肩膀。阿爾喬姆在一旁走著,攥著口袋裡的信。信里都寫了什麼?信封很硬,裡面裝了東西。。。像是什麼?這不是一封紙質的信。。。阿爾喬姆絞盡腦汁地想著。
“你打算給我們寫一本歷史教科書,是嗎?”迪特瑪問伊利亞。
“軍官先生。。。但。。。如果我妻子生產出了什麼狀況。。。”
“那就坐下,把這些都寫下來!現在就開始。歷史正在你的眼前發生!”迪特瑪停了下來,摘掉伊利亞的眼鏡,擦去上面的霧氣,又給他戴了回去。“我會在總部給你安排一個房間的。不然你可能會在前線戰死的,這倒不假。。。”
“為了幫助一個中立車站抵擋紅線蝗蟲的進攻!這是我們的使命!他們乞求我們的幫助!我們這就出發!”
“謝謝。我很感激。迪特瑪先生。。。但。。。請允許我見我妻子一面。。。現在。。。我得給她支持。。。她臉色很不好。。。我想告訴她一切都好。。。告訴他你安排過了。。。如果生產。。。”
“何必呢?”迪特瑪問他,“你和我都改變不了什麼。如果她產下一個健康的孩子,那很好。孕婦之家的人會以黨的名義祝賀她的。”
“但。。。但要是。。。該死。。。老天保佑。。。”
“要是是一個畸形兒的話。。。別激動。。。我們有一個很棒的孕婦之家,你自己說的。我們有全套麻醉設備,當你妻子醒來,一切都已經搞定了。那個小嬰兒也不會有任何感覺,相信我。那裡的人很專業。都是麻醉,只不過劑量不一樣。一切都很人道。一下子就弄好了。”
“當然。。。是的,我理解。。。”伊利亞已經面如死灰。“只是一切發生得都太快了。她的宮縮。她太緊張了,我的娜琳。我以為還有一段時間。”
“還是有時間的,伊利亞!”迪特瑪把伊利亞抓得更緊了,“你在孕婦之家什麼都做不了。就這樣吧。他們會給你紙和鉛筆。我祝你一切好運!”迪特瑪把伊利亞推給一個守衛,“在我的辦公室里,給這位先生安排一點地方。”
“沒人能阻止我們!我們還會繼續!這是我們神聖的使命!”
“我們去哪兒?”阿爾喬姆警覺地問,他們已經快走過整個車站了,站台盡頭是一條有人把守的人行通道。
“你要送這個信件,是嗎?”迪特瑪看著他,“話說裡面裝了什麼?最後通牒?請願書?分割佔領劇院站的提議?”
“我不知道,”阿爾喬姆說。
“遊騎兵?我真是個傻瓜,我應該猜到你在大都會幹得事,潛行者。”
“我們應該為平民的權利而戰鬥!我們應該保護劇院站!我們應該保護他們不受變種人的襲擊!”
“誰是貝索洛夫?”
“你是說你真的完全不知道你要帶給元首什麼東西?”
“那不關我的事。我只是執行命令。”
“我越來越喜歡你了。我不得不說你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士兵,”迪特瑪笑了,“讓你去炸一條通道——你就去炸了。讓你去送一份既不知道寄件人也不知道內容的信——你就去送了。估計讓你捏兩個蛋蛋,你也不會拒絕的。我希望能有更多像你這樣的手下!”
“我們已經準備好了!為全人類付出自己!”
“荷馬還活著嗎?”阿爾喬姆問,“我的老頭怎麼樣了?他在哪兒?”
“他還活著,正在等你。”迪特瑪說。
“我要先把他領出來。”
“我猜到你會這麼說。這就是我們現在去他那兒的原因。潛行者,你還有一個優點,就是你很好預測。和你合作真的很愉快。”
守衛看到迪特瑪,立刻就立正了,守衛軍官向迪特瑪敬了個禮,不敢直視他。
“你。。。你為什麼要戴著中士的肩章?你不是中士,你是誰?”
“我?一個人類靈魂的工程師!”迪特瑪朝阿爾喬姆擠擠眼,“還是一個小魔術師。”
走道被用作士兵宿舍。上次阿爾喬姆和荷馬不能進到這裡來。士兵紛紛向迪特瑪敬禮。元首在海報上看著他們。鋼鐵軍團的旗子從天花板上懸下來:上面有一個三爪的萬字形,還有一個灰色的拳頭。高音喇叭像蘑菇一樣長在牆上,嘶吼著:“沒有退路了!我們決不能撤退!為了我們的未來!為了我們孩子的未來!為了人類的未來!”
“你指望這封信能起到什麼作用?”迪特瑪咯咯地笑,“列車已經出發了。就算你躺倒鐵軌上,也阻止不了它了。劇院站會在我們控制之下。革命廣場站也是。紅線什麼都做不了。他們要鎮壓內部的饑荒騷亂。他們一半的蘑菇都霉掉了。這些黴菌正想野火一樣擴散。”
“誰是貝索洛夫?”阿爾喬姆重複了一遍,他奇怪米勒是在接收誰的命令。
“我不知道。”
“那為什麼貝索洛夫的信就比米勒的信重要呢?”
“什麼貝索洛夫的信對我來說根本無足輕重。潛行者,你更重要。”
宿舍區結束了,出現在眼前的是層層防禦:有鐵刺,鐵絲網,對著外面的機關槍。軍犬開始叫喚,然後阿爾喬姆聽到了一聲嘆氣聲,好像整個人的生命都離開了軀體的那種嘆氣聲。阿爾喬姆意識到了,迪特瑪把他帶到了普希金站。
“荷馬在這裡嗎?在普希金站?你承諾過不會傷害他的!”
他們在一堵磚牆前停下了,牆上有個鐵門。迪特瑪讓守衛稍息。他拿出一包煙草,掏出一些報紙紙片,舔了舔紙,包了一支香煙。
“給你,你也抽一口。”
阿爾喬姆沒有拒絕。在米勒辦公室的時候,他就很想抽煙了,但米勒在拋棄他之前,拒絕了他最後一次請求,現在迪特瑪卻主動請他抽煙。
迪特瑪背靠著牆,抬起頭看著天花板。
“如果我們的伊利亞的亞美尼亞老婆生了一個畸形兒,你覺得他會為我們寫歷史書嗎?”
“如果你把那個嬰兒弄死?”
“如果我們讓嬰兒睡過去。你覺得伊利亞會在書里讚揚我們嗎?”
“不,他不會的,”阿爾喬姆回答,“他不會無恥到這種地步。”
“好吧。。。”迪特瑪眯上眼睛,吐了一口煙,“但我覺得他會,我覺得他的老婆會感覺很糟糕,把怒氣都撒到伊利亞身上,但他會說服他老婆一切都好。他們只需要再嘗試一次。然後他就會坐下來寫關於帝國的書,然後我們就會把書出版一萬本。讓地鐵里每個人都讀到。每個人都會知道伊利亞-斯特帕諾維奇的大名。就因為這個伊利亞會原諒我們讓他的小孩睡著的。”
“印一萬本?他會讓你大吃一驚的,”阿爾喬姆朝迪特瑪笑著,“他會逃離帝國,甚至會刺殺元首。那種事是無法被原諒的。”
“無法被原諒,但可以被遺忘。每個人都會與自己妥協。很少有人會讓我吃驚的,潛行者。一個人的大腦構造很簡單。每個人腦袋裡都是一樣的布局。這裡負責慾望,那裡負責恐懼,那裡負責愧疚。這些事驅動一個人行為的所有因素。用利益引誘那些貪婪的人,用罪惡感磨平那些無所畏懼的人,用恐懼威脅那些沒有主見的人。就拿你做例子。你為什麼還會出現在這裡?你知道你是冒了掉腦袋的風險。哦,但你是一個有主見的人。你擔心你的老頭。因為有主見,所以你把通道炸毀。我下了個鉤子,你就慢慢上鉤了!”迪特瑪用手摸著阿爾喬姆的下巴,阿爾喬姆立刻把頭扭開。“你吞下了鉤子。現在你只能跟我混了,是嗎?畢竟,你背叛了你的遊騎兵。你和敵人合作了。你的朋友還在外面等你。他們以為你是他們的人。但你不是。你是我的人。”
阿爾喬姆已經忘了手中的煙。
“你的煙草就是一坨屎,”阿爾喬姆說。
“啊,等到帝國佔領整個地鐵的時候,每個人都會有上好的煙草!”迪特瑪承諾道,“好吧,我們去看看荷馬-伊萬維奇。”
迪特瑪朝守衛擠擠眼。一條一米多長的門閂被拉開了,他們進入了普希金-席勒站。
阿爾喬姆還記得當年的普希金站,和契訶夫站一樣也貼滿了大理石,當年這裡充斥了對非俄羅斯人的仇恨。當時他們就在普希金站給大家解釋為什麼阿爾喬姆要被送上絞刑架:他殺死了一個納粹軍官。阿爾喬姆輕而易舉地殺死了那個納粹軍官——把自動步槍對著他,扣下扳機。這是他肌肉不由自主的反應。當他看到這個軍官槍斃了一個得了唐氏綜合征的孩子後,他的手指立刻扣下了扳機。阿爾喬姆當時還年輕氣盛。現在他也許會轉身走開。會走開嗎?也許他會努力想走開,但心中的衝動還是那麼強烈。
現在這裡已經不再是普希金站了,而是席勒站。
車站跟以前完全不同了。
整個車站的大理石貼面都被拆了下來,一片都不剩。地上散落著混凝土碎塊,泥土堆得像山一樣高,還有許多木頭架子。空氣中充斥了水泥灰和潮氣,感覺空氣也變成混凝土了。探照燈穿過潮氣,可以清楚地看到光柱。
光柱照著一群衣衫襤褸的人——有的人就用一塊布遮住私處;還有人根本不在意;他們身上都青一塊紫一塊,還滴著血。男人的頭髮都長到了眼睛,女人的頭髮都糾結在一起,完全看不到她們的眼睛。成年人都是正常人,兩隻手,兩條腿。但那些少年都是長得畸形的,有的脊柱側彎,有的手指分不開,有的頭是平的,還有隻長了一隻眼睛的,有人有兩個頭,有人身上的毛和動物一樣多,都是變種人。
大家都沒穿什麼衣服,裸著身子。站里還有穿著制服的守衛。
守衛拿著自動步槍,戴著呼吸器,這裡的空氣對身體不好。呼吸器看上去像套在狗嘴上的籠子,好像要是守衛不戴著它們,就會撲向那些犯人把他們吃了。守衛用鎖鏈和帶刺鐵絲網鞭打犯人。車站裡到處都是阿爾喬姆在伊利亞家廁所里聽到的那種呻吟聲。
但最可怕的是這個車站似乎沒有盡頭。裸體的犯人在朝各個方向挖掘,用稿子,鏟子,鎚子和雙手——絕望地把泥土和石頭挖出來,朝左邊,右邊,上面,下面,各個方向挖。席勒站已經是地鐵里很大的站了,現在它還在擴張。
“你把他們當奴隸用?”阿爾喬姆問。
“為什麼不呢?比殺了他們更加人道,不是嗎?讓他們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我們在擴展我們的居住空間。有太多志願者從地鐵各處過來,我們沒有足夠的空間給他們住。”迪特瑪解釋著,他提高了聲音想要蓋過奴隸的呻吟聲。“當工程完工後,這裡會有一個花園城市!整個地鐵最大的城市!帝國的首都!我們會有一個電影院,一個體育館,一個圖書館,還有一個醫院。”
“所以這就是你們元首提出變種人概念的原因?他可以藉此擁有奴隸?這裡畸形的人四分之一都不到。”
“是不是畸形不是你說了算,潛行者。元首是一個天才。民族不重要了,亞美尼亞人,猶太人都是我們的朋友。如果一個人出生就是猶太人,那他也改變不了這一點。他就是你的目標,你的敵人,他永遠都不會效忠於你。那一個俄羅斯人就天生免疫嗎?他因為出生就可以為所欲為嗎?這些都說不通。但現在基因變異是我們的敵人。情況完全不一樣了。變異是一個不明顯的過程。你出生時是正常的,然後一個腫瘤開始慢慢長大!比如甲狀腺瘤!也許你用肉眼看不出來,只有一個醫生才能確診。所以每個人去醫生那裡檢查的時候都嚇得屁滾尿流。醫生也很害怕。所以他們和我們商討,誰是變種人,誰不是。沒人可以確定任何事。每個人一生都要證明他存在的價值,來打消我們的疑慮。你明白嗎?這個體制真美妙!”
迪特瑪把手搭到阿爾喬姆的肩膀上。他鼻子上的痣像是第三隻眼睛,像魔鬼一樣盯著阿爾喬姆。讓阿爾喬姆更清楚地看到了人類內心的墮落和腐化。
“他在哪兒?荷馬在哪兒?”阿爾喬姆朝他大喊。
“把信給我!”
“我們說好了!”
一道光閃過——阿爾喬姆緊咬著牙:迪特瑪已經掏出手槍對準了阿爾喬姆的臉頰。然後他調整了一下,又把槍管抵在阿爾喬姆的額頭上。那是一支斯捷奇金自動手槍。
“你想讓我從你的屍體上拿走信嗎?”
阿爾喬姆後退了一步,思索著怎麼摧毀信件,但他身後站了守衛。他們抓住了阿爾喬姆的手臂,把他按在地上。他們從阿爾喬姆手裡奪下信,小心翼翼地交給了迪特瑪。迪特瑪把信放在燈光下,試著看裡面。
“我覺得是一些照片,”迪特瑪在阿爾喬姆身旁蹲下,說,“這就有意思了,可以阻止一場戰爭的照片。”
迪特瑪把信封放進自己的貼身口袋。
“它們一定是棒極了的照片。元首一定很喜歡它們。誰能抵擋住偷偷看一眼這些照片的誘惑呢?比方說你——你想看一看嗎?”
“荷馬在哪兒?”
“他在這裡某處。你自己去找吧。我沒時間了。我得去劇院站,有人道救援任務,還要辨別敵人的特工。。。你在這兒待一會兒。習慣一下這裡。。。干點活。”
“勒太迦他們不會拋棄我的!他們還在等我!你完蛋了!你聽到我說話了嗎,混蛋!你這個無恥下流的混蛋!”
阿爾喬姆想要跳起來,但守衛力氣很大,把他按在地上動彈不得。
迪特瑪站起來前,打了一下阿爾喬姆的頭。
“他們在等。是的,他們一定還在等。現在我就去告訴他們你是誰的小弟。”
然後他親切地拍了拍阿爾喬姆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