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醉方休
常勝剛到淮南時,進的是「公盛皮毛號」。是私營企業,當學徒。五八年公私合營,皮毛號成為集體單位,承擔全市對外貿易的部分收購功能,主做土畜產品的出口。
五九年,即家麗來淮南的前一年,市商業局成立對外貿易科,常勝開始進入外貿工作,到了六三年,成立安徽省淮南市外貿中轉站,屬省外貿廳下屬的出口物資中轉樞紐。常勝順理成章進入外貿工作。
困難時期過去,國民經濟調整,淮南周邊的物資直接調配上海等口岸。常勝除了又得了個女兒不慎如意之外,工作上到十分順心。他主抓的腸衣、豬鬃、毛皮以及各類農副產品收購、出口都還順遂。
只有大老湯三兄弟時不時找常勝的茬。
他們是從小玩到大的小夥伴。都是江都人。只不過自從大老湯的父親在上海被日本人投擲的炮彈炸死。湯家便把這筆賬算到了何家頭上。理由是:何常勝的父親何秀峰自己跑空襲,卻丟下老鄉湯三虎。結果是:何秀峰有名回鄉,湯三虎卻命喪滬江。
何秀峰解釋過。湯三虎加班做工是自願,並不是頂他的班。而且他出電燈泡廠時叫了湯三虎一起走。可他為了多掙點錢繼續加班。不料日本人來空襲。那是個意外。
外貿洗澡堂。何常勝肩膀上搭著毛巾,赤著腳進去,三個淋浴頭都沒人用。常勝去上了個廁所。再回來,淋浴下站了人,是大老湯三兄弟洗上了。「馬上就好。」大老湯笑呵呵說。
誰料,洗了二十分鐘。三兄弟沒有讓步的意思。
常勝有點冷,「我沖一下。」
湯老三不願意,「那不行,我還沒洗好呢,你先下池子。」
「池子水不熱。」
「總有先來後到。」湯老二說。
「我先來的,只是剛才去方便了一下。」
大老湯搶白道:「你方便,我們不方便。」常勝轉頭要走,三個無賴,看來洗不上了。
「老何!」大老湯吆喝,「你新收的那批豬鬃,料子有點問題。」
常勝覺得姓湯的故意找茬,轉身問,「什麼問題?那是從上窯農戶手裡收來的一等一的好料。」
「毛不齊,裡頭有雜毛,要的是豬頸和豬背上的毛。你收的那批,估計是豬屁股上。」說完,湯家三兄弟大笑。「小心點,那可是去賺外匯的,軍火上用,毛不好,就容易擦槍走火。」
「胡說八道。」常勝不予理會。
大老湯說:「來來來,老何,給你洗,洗好了。」
太冷。常勝打算用熱水沖沖。大老湯暗動手腳,調到最冷。常勝一衝,全身冰涼。常勝忍。自己調好了。熱水下來,舒了口氣。迅速擦一遍胰子。沖水。速戰速決。
湯家三兄弟慢吞吞地擦拭身體,坐在門口椅子上抽煙。
大老湯說:「弟,你看老何那玩意是不是有點怪?」
湯老二道:「不是怪,是太小了。」
湯老三道:「豬鬃分三六九等,人也是,就連胯下的那二兩肉,也分三六九等。有的是精肉,有的是囊肉。」
大老湯說:「我說呢,怎麼我生出來的就都是兒子,有人看著是個人,卻一個丫頭一個丫頭往外冒,老一輩子作孽!下一輩才會斷子絕孫!」
常勝肺氣炸了。但還不動聲色,繼續沖澡,腳邊的痰盂夠過來,灌上涼水。洗完了,擦乾淨。端著痰盂,朝大老湯猛衝過去,潑,涼水淋狗頭!煙澆滅了。
「王八蛋!」大老湯怒吼,「我還是你半個領導!」大老湯在商業局掛職。雖然不主管常勝,但畢竟在升一級單位。
湯老二、湯老三見大哥受辱,飛身撲上去,常勝一對三,幾個人扭打起來。戰役以澡堂工進來拉架告終。
常勝鼻子流血,眉骨骨裂。大老湯被打掉一顆牙。
美心跪在床上,歪著頭,幫常勝塗紅藥水,埋怨道:「多大的人了還打架,你也挑個地方打,澡堂子里就那幾個人,人家三個,你一個。」
「我又沒輸。」常勝好勝。
美心怒道:「你這不叫沒輸,叫兩敗俱傷,你看著吧,大老湯老婆一會就打上門來。」
「他們先動手的。」
「我聽說了,是你先潑水到人家臉上。」
「他們挖苦我們老何家。」常勝喃喃,「老何家上一輩堂堂正正不輸陣,這一輩、下一輩也不能輸。」
「日子是自己的。」美心勸。
常勝不言聲。老太太知道兒子的心氣,只是拿個抹布在外屋擦灰塵。美心恢復工作,還在醬園廠,她的確不打算再生。工作剛有起色,她現在是小組長。主抓醬菜,最近忙著研發新品種。
她知道常勝的心。想兒子。為家族撐門面。頂門立戶。可生育,是個太說不準的事情。不是說,她宣布繼續生,就能生齣兒子,百分之五十的幾率。誰也說不準。
家麗放學回家。她上初中了,在七中。扎羊角辮,走路又穩又快。進院子,剎住腳,倒回去看常勝。
「爸,你的頭怎麼了?」
「不小心碰了一下。」
劉媽進門,沒注意家麗,她來送紫汞,嘴裡喃喃,「這個大老湯,下手也真狠。」家麗聽得真,把書包往樹叉上一掛,怒氣沖衝要出門。老太太怕她又惹麻煩,「回來!何家麗!」
家麗躥了出去。常勝一把拽住她。
老太太道:「別又去找人家兒子麻煩!父債子不償!老子犯罪兒子也不該槍斃!」
「我直接找他老子!」家麗紅著眼。
美心出屋。劉媽被一院子驚天氣勢震懾,站在旁邊不說話。是她說漏了嘴。家文坐在堂屋不敢出來。家藝在屋裡頭哭。家麗跟老太太、美心嚷嚷。常勝操起牆邊的短鐵杴朝棗樹身上一砍,「都閉嘴!」
樹葉震落。跟著,樹身慢慢傾斜,終於,棗樹攔腰折斷,倒在地上。劉媽嚇得跳腳。美心和老太太安撫她驚動的魂魄。家文出來看爸爸。家藝的哭聲停止。
家麗沒被嚇住,撅著嘴道:「不去就不去,樹砍壞了,你賠?今年別想吃棗子了。」說罷,從樹枝丫上撿起書包,進屋。劉媽忙著告辭。晚飯吃得靜悄悄。棗樹的殘骸還在院子里躺著。餘威尚存。沒人敢惹何常勝。桌子上一盤黃心烏白菜,是本地特產蔬菜,還有一牒干紅辣椒炒的毛刀魚。包括家文在內,都小心翼翼。
常勝對老太太,「媽,酒。」
老太太連忙去廚房拿了點米酒,一隻小酒盅。
「不要這個,不是這個,這不是男人喝的。」還沒喝酒,常勝就有點醉意。美心連忙說我來,起身去裡屋床底下,拽出兩瓶白酒來,一瓶是多少年前私人酒坊做的山芋干酒,一瓶是本地國營酒廠產的淮南大麴。都拿出來讓他選。常勝一直捨不得喝。
問要哪個。
「都留下。」常勝說。
先開了山芋干酒。常勝自斟自酌了三杯,嘆:「連個喝酒的人都沒有……都沒有……」
美心和老太太對看了一眼。她們了解常勝,他心裡有個疙瘩解不開,繞不過。怪就怪大老湯、朱德啟,這些老小子們恨不得時時刻刻提醒常勝的「失敗」——升不了兒子,沒人頂門立戶,傳不了宗,接不了代。誰都沒錯。可老天爺就這麼安排。
家麗喊一嗓子,「爸,我陪你!」
美心忙阻攔,「女孩子家哪能喝酒!」
老太太一伸手,「常勝,媽知道你心裡不舒服,也知道你在歪頭受委屈,更知道你是個孝子賢孫,可人再犟再犟不過命!別拿老天的玩笑懲罰自己!今個老娘我陪你喝,喝過這一場,什麼都過了。繼續朝前看!家麗,拿杯子!」
家麗噯了一聲,連忙又去拿一隻酒杯。滿上。老太太敬常勝,一飲而盡。何常勝反倒不好意思,叫了聲媽。
「喝!」老太太豪爽。
美心勸,「媽不能這麼喝。」又對常勝,「常勝,媽的酒量……」常勝連忙勸老太太。連喝三杯。老太太醉倒了。她是個沒酒量的人。常勝兩口子把老太太安頓好,忙好弄好。菜也沒怎麼吃。美心哄家文、家藝睡覺。秋芳來找家麗,去紅風大劇院門口看唱花鼓燈的。「好女不看燈」,唱詞太葷。她們只說去研究數學題。常勝套了件褂子,招呼一聲,隨手拎起那瓶淮南大麴,朝河邊走。
夜晚,河岸邊漂著船,裡頭有燈火。是船民。他們世世代代在水上行船生活,不允許上岸。因為做出口。常勝跟姚家灣的船名朱老大關係不錯。朱老大隻生了一個女兒。老婆頭七八年生病死了。一直沒再娶。姚家灣,常勝拿酒瓶子在船沿上磕了磕,咚咚咚。朱老大從艙里出來。
「好酒!」常勝笑呵呵地。
朱老大拉他上船。
船頭貼著對聯,「船頭無浪行千里,船後無風送九州。」
「什麼風把你送來的?」朱老大問。
船艙里,一盞煤油燈。朱老大女兒在縫衣服。朱老大打發她去烤兩條魚。「喝吧!」常勝心裡有苦倒不出。
喝就喝。兩個男人對坐著。說不出的心事。然而彼此明了。都在酒里。一瓶酒,就著烤小魚,一會喝乾。船老大興緻來了,唱起下淮調,「淮上打魚好辛苦,一網不得二兩五,魚躍龍門會有時,男兒困居江心捕……」
夜很靜。浪聲一波接著一波。
常勝歪在船艙,隱隱約約感覺有人叫他,睜開眼,是美心。「回家。」美心說。朱老大女兒和美心一起把常勝扶下船。
美心表示感謝,一個人肩抬著常勝胳膊,帶他回家。
「你是美心。」常勝認出她來了。他酒量一般,隨他媽。醉得厲害。「我是我是。」美心答。
「你是美心……」常勝喃喃。這下哭了。抱住美心哭了。那一瞬,美心忽然很心疼這個男人。
她做了一個勇敢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