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從此天塹變通途
青年篇
余濤所在辦公室中標了浦東陸家嘴東園小區的方案,余濤很困惑,「導師設計時在附近預留了大片空地,醫院、幼兒園、商場、郵局……,完全對標浦西的曲陽新村、延吉新村,有那麼多人願意搬到浦東嗎?」
王尚文擲地有聲回復,「浦西實在住不下了。」
余濤一臉獃滯狀,「以前去浦東是採風,現在時不時去一趟,我可算理解為什麼要修隧道和大橋了,公交車和渡輪都是又擠又慢,而且渡輪一股柴油味,聞得人想吐。」
宿舍另外三人都忙於浦東的項目,庄圖南依舊「泥足深陷」在老城區新醫院項目中,他所在的組正處於設計院改制的暈頭轉向中。
庄圖南一直很遺憾本科畢業時沒趕上「雙向選擇「,但他誤打誤撞趕上設計院改制了。
周教授不住對學生們感慨,你們恰巧趕上設計院改制了——設計院原直屬國務院國資委,是有編製、有話語權的政府部門,現在,建設部要求設計院以「企業」的身份進入市場。
設計院有了營業執照,也擁有了一切企業權責——自由收取設計費用、按利潤上交營業稅等等;設計院工作人員也從學校的事業編製變為了企業編製。
建設部要求設計院進入市場,設計院的許可權一下子縮小了很多,換言之,以前設計院是甲方,是「婆婆」,現在設計院是乙方,是「媳婦」了。
設計院改制,工作模式也相應改變,設計和施工都必須和施工隊反覆協商。
周教授組負責設計,組員們必須根據現場的施工情況時不時地修改、甚至重新畫圖。
結構、水電暖、消防……,處處需要修改,庄圖南背著描圖筆、比例尺、卡西歐計算器穿梭在辦公室和現場之間。
修圖並不是最有挫敗感的,最讓人挫敗和灰心喪氣的是,施工隊出於經濟利益,不按設計圖紙施工。
庄圖南原以為重複性修改圖紙是設計工作中最痛苦的部分,但到了施工環節,他才知道,施工過程中的矛盾和衝突更瑣碎、更多、更難以調和。
施工隊是政府部門外包的建築工程公司,原本設計院只需出圖和驗收,但兩位教授發現施工隊為了趕進度或節省成本經常不規範施工,不得不讓研究生輪流派駐現場、實時管控工程質量。
施工隊不按圖紙執行時,設計院或解說或據理力爭或修改。雙方立場不同,邊施工邊扯皮,矛盾無法調和時,政府管理人員、設計院、施工隊三方負責人不得不坐下開會,協商或互掐。
每次會議後,周教授都十分感慨,「建設部要求設計院改制,進入市場。設計院確實能簽合同拿設計費了,可話語權卻越來越小,設計師的地位也越來越低。」
庄圖南和師兄們資歷尚淺,但也時不時地以「小蝦米」的身份出席會議,現場解說圖紙或計算結構,再記下施工隊要求修改的部分,回學校繼續修圖。
庄圖南不怕修圖,但他厭倦這種重複性的、技術上毫無提升的修圖,尤其是經歷了多次無用功後——圖紙按施工隊的要求多次修改,但改來改去後,施工隊拍拍腦袋,選擇了最初的圖紙。
設計心血被踐踏,安全措施被忽視,庄圖南覺得無奈而厭煩。
月兒彎彎照同濟,有人歡喜有人愁,吳濤在浦西浦東之間奔波,庄圖南在施工過程中迷茫,馮彥祖和王尚文歡欣鼓舞。
1988年12月15日,上海市政工程設計院和同濟大學建築設計研究院聯合設計的南浦大橋動工。
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的研究生宿舍里一片歡呼沸騰,一群人聚在走道里興奮地呱噪。
「林教師其實是第三代總工程師了,前兩代總工等了幾十年,技術、資金不到位,始終沒有機會修建黃浦江大橋,我們能參與這個工程,幸甚幸甚。」
「別說參與,能見證都很幸運了。」
「選型方案就是咱同濟提出的『疊合梁斜拉橋』,設計過程高度自主,建築過程也會盡量自主,建材儘可能選用國產材料。」
「大橋將分為主橋和東西引橋三部分,主橋長800米以上,沒有一根橋墩。」
「東西引橋、主要是浦西的引橋下的動遷任務已經開始一段時間了,估計搬遷的企事業單位有200多家,居民5000戶。」
……
馮彥祖也在宿舍里,他和王尚文熱火朝天地討論了許久,余濤很無奈,「兩位師兄,你們是故意說給我和庄圖南聽的吧,你倆能行行好,去別的地方吹牛嗎?」
馮彥祖一本正經道,「不能,去其他系的宿舍吹牛,要討人嫌的。」
一貫溫和的王尚文獰笑,「錦衣不可夜行,你們再忍忍,我們還要再吹幾天。」
馮彥祖繼續慷慨激昂,「從此天塹變通途……」
王尚文一唱一和,「上海從此再無浦西浦東。」
……
兩位師兄炫耀完,馮彥祖盛情邀請他們一起去看施工現場——確切地說,遠遠地看一眼現場。
余濤一口回絕,「我真得不想跑浦東,公交車加輪渡,跑一趟要休息半天才能緩過來。」
庄圖南問清楚了只能遠遠看一眼,但不能進現場,也婉拒了這個提議。
組裡的師兄發現施工隊使用的隔熱板不符合設計要求,設計院和施工隊再次開會協商。
施工隊負責人堅稱,「這是新技術,已經有成功的項目案例,你們設計院思維固化,墨守成規。」
周教授不善言辭,只能漲紅了臉一再重申,「防火是設計中最重要的環節,尤其醫院是人群密集區,我不能讓步。」,「新材料不符合國家規範,你們如果堅持用這種材料,設計院擔不起這個責任,我拒絕在驗收單上簽字。」
工程隊冷嘲熱諷,「工程是溝通過程,你們一句規範就想把自己的責任推得乾乾淨淨。」
政府管理人員和顏悅色地介入,「老周,除了換材料,還有什麼別的解決方法嗎?」
會議室里所有人都聽出來了,政府方也怕麻煩,不想採取設計院的解決方案——換材料、已完成的部分重新返工,周教授沉默了一會兒,「我需要第三方介入,由其他設計院的專家評審這項材料是否可行,在得到肯定答覆前,暫停一切相關工作。」
施工隊跳了起來,「我們也是有工期的。」
師兄忍無可忍,「新材料報價便宜1/3吧?收益是你們施工單位的,責任風險推給我們設計院?!」
會議室里吵成一片。
一如既往地,吵了一下午,什麼問題也沒解決。
設計院一行人回了學校,到校後,師兄勸慰周教授,「您別生氣,您今天說了,不規範施工咱們設計院就不簽字,我覺得施工隊沒有那麼大的膽子,堅持用不規範的材料。」
周教授並不樂觀,「這些天,你們勤快點,多去工地,看到不對的情況立即告訴我。」
朱教授長嘆,「設計院的話語權是越來越小了!」
周教授苦笑,「市場經濟了,設計體制也慢慢變了。」
莊家爺爺病了,急性胃潰瘍。
高中老師工作繁忙,庄超英又剛調到十中,正是掙表現的關鍵時刻,實在騰不出多餘的時間,只能是黃玲經常去爺爺奶奶家幫忙家務,煲湯做飯。
奶奶給庄超英辦公室打了個電話,「阿玲兩頭跑,也怪辛苦的,圖南、筱婷都不在家,我和你爸爸住過去,阿玲也不用兩頭跑了,方便省事。」
庄超英召開了家庭會議,支支吾吾表達了奶奶的意見。
混不吝向鵬飛道,「姥姥對二舅舅家出錢出力,貼生活費,做家務帶孩子,她幫襯二舅舅家幫了十多年,現在應該是二舅舅家主力照顧奶奶,其他人幫忙。」
向鵬飛又補一刀,「百貨公司現在生意不好,二舅舅、二舅媽上班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要不還是姥姥姥爺住二舅舅家,我出一份營養費,大舅媽做好飯菜送過去。」
庄超英怒喝,「你給我閉嘴。」
向鵬飛破罐子破摔,「我住進來就不走了,姥姥姥爺要是住進來,更不會走了,大舅舅,這事你要和大舅媽好好商量。」
該說的話向鵬飛都說了,黃玲道,「咱家現在多一間棟哲的房間,這是宋瑩的房子,她怕得罪人才不敢租出去,你把你爸媽接過來,多少雙眼睛看著,你擔不起這後果。」
黃玲的話才說了沒幾天,宋瑩打了個電話回來通知黃玲,她被迫把西廂房租出去了。
電話里,宋瑩有氣沒力道,「玲姐,你絕對想不到是誰租的。」
宋瑩不顧長途電話費昂貴,頓了頓才說,「吳姍姍,她和咱廠劉副廠長的兒子處上了……」
黃玲驚呼一聲,「姍姍?和、和……」
宋瑩道,「是啊,你也想不到吧,人事處特地打了個電話給我,話里話外的意思是,小夫妻有實際困難,又都是職工子弟,如果我不肯租借,怕是」停薪留職」這個」留」就有問題了,留不了職,這房子也會被廠子收回去。」
宋瑩蔫蔫道,「我當時好半天沒反應過來,除了生氣,也挺難過的,我知道我保不住這房子的,遲早會被廠里收回去,只是實在沒想到會是珊珊,我都不知道怎麼告訴棟哲這事,他一直把棉紡廠當家,把珊珊當姐姐。」
宋瑩沒聽到黃玲的回復,以為信號不好,「喂」了兩聲。
黃玲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聽見了,你繼續說。」
宋瑩無精打采道,「玲姐,我實在想不通我看著珊珊長大,她結婚缺房子,不先向我開口,直接找劉廠長壓我。」
宋瑩哽咽道,「玲姐,我想不通,光看著隔壁家因為房子天天吵,想不到現在輪到我頭上了。」
黃玲笨拙地安慰宋瑩,「我上周還碰到她回家,我們站路邊聊了好一會兒,她也沒和我說什麼,戀愛、結婚、房子,她什麼都沒說。」
宋瑩道,「還能說啥,對了,珊珊元旦結婚,到時候估計直接從對門吳家搬進咱院,你和庄老師說一聲,讓他也有個心理準備。」
宋瑩掛了電話,聽筒里只余「嘟嘟」聲,黃玲拿著話筒,心中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