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4)
寧金說:「不大辦也好,也總得說得過去,讓俺娘走得踏實──請一班吹手行吧?三天出殯行吧?」寧學祥道:「行,就這麼辦吧。」
接著就安排向親戚報喪。這事由寧學瑞拉出單子,讓其子寧璧領幾個本家兄弟負責。寧學祥這邊又讓小說到各佃家走一圈,讓他們得知。
報喪的剛走了不久,就聽蘇蘇號哭著來了,一進門便哭得幾次不省人事。但等了半天,卻沒見綉綉過來。等寧璧回來後問他告訴綉綉了沒有,寧璧說告訴了,綉綉光哭但是不來娘家。寧學祥氣得罵起來:「這丫頭心真硬!她哪跟死在山上不回來!」
到中午時分,遠近親戚差不多都來了,來了之後便立馬穿孝,寧家大院里白皚皚一片像又降了一場新雪。找木匠突擊搶做的四寸厚的棺材已經裝著田氏卧在了堂屋裡,寧金小兩口和蘇蘇守在旁邊。門外是靈棚與供桌。寧學瑞站立桌邊,每當有弔孝的前來叩頭,寧學瑞便向屋裡喊:「舉哀!」屋裡的幾人便大聲哭將起來:「我的娘呀!我那憐的娘呀!」弔孝的叩完頭,到兩邊廂房裡吃流水席去了,寧學瑞便又喊一聲:「節哀!」屋裡的哭聲便轉為寂寥。這是喪事期間的普遍做法,為的是讓孝子孝女保護嗓子以免過早地啞掉,以便等到送湯和出殯時響亮地大哭。
一些佃戶也來了,每人都拿了些紙錢和一塊由數尺青布做的幛子。其中有一個漢子是本村姓費的,他叩完頭沒走,到後院找到寧學祥說:「老爺,我看少爺他們這麼哭撐不住勁呀!你說,我跟我家裡的來幫幫腔行不?」見他這樣說,寧學祥心裡挺受用,說:「願哭就哭去吧!」於是不一會兒,這漢子就和一個粗手大腳的娘們去了停靈的屋裡。「親奶奶呀!我的親奶奶呀!」一男一女的響亮哭聲蓋住了少爺小姐們的哭,使這寧家大院里的悲痛氣氛更為濃烈了……
大腳是近中午時到的。本來根據他爹的意思,他是想和綉綉一塊兒到寧家的。但綉綉說啥也不去。雖說不去卻又哭個沒完,大腳只好在一邊陪著她。封二老漢說不管怎麼說咱和寧家也是親戚,再說咱還種了他家的地,這孝是非吊不的。就約了弟弟封四,想和大腳一塊兒去。老兄弟倆商量,按正常模樣,大腳是寧家的女婿,是貴客,要一直束著孝帶在寧家住到出殯的。今天領上他,寧家如果有這意思,那麼就會讓他住下,如果沒這個意思,咱們就當作平常的弔孝,叩過頭就走。等到天快中午,封四說走吧,再不去有點晚了,老兄弟倆就帶著大腳出了門。
到了寧家,老兄弟倆先去記賬。管賬的寧學恆看看被封二故意推到桌前的大腳,便扔下筆去了後院。封二和封四知道這是秉報寧學祥去了,於是便緊張地等。等到寧學恆回來,他們希望他能拿兩頂平常孝帽給弟兄倆戴,另外再拿一條長長的只有貴客才能束的孝帶繫於大腳腰間。但寧學恆只平平淡淡地遞給他們三頂兩角孝帽,同時高聲叫:「又來三位!」封二的心一下子涼了半邊,只好帶著兒子朝供桌前走。老兄弟倆在前,大腳在後,一揖之後跪下,接連叩首四下,起身後灰溜溜地走了。
走到東廂房,便有跑腿的招呼他們過去用飯。封二說:「吃就吃。」大腳自覺無趣,便道:「你倆吃吧,我回去看看綉綉。」說完就出了大門。這邊,封四向哥哥小聲說:「靈堂里怎麼有那麼多人哭?都是誰?我去看看。」然後又溜到靈棚旁邊張望。望了片刻回來跟封二說:「哥,了不得啦!」封二問:「咋啦?」封四說:「好多種地戶子都在那裡幫腔哭呢。你看我怎麼想不到這一手!」封二說:「你借人家的錢今年又沒還上?」封四說:「我拿啥還?──不行,我得趕緊跟老爺說一聲,也得去拉拉近乎。」說著就到處找寧學祥。在後院找到了,封四把這意思一說,不料寧學祥把下巴頦一揚:「你算了吧,金他娘不稀罕你那兩聲老牛叫。小家雀往哪掉腚我還看不出來?你趁早回去拿錢還賬!」封四一聽臉頓時黃了:「老爺,我實在沒有辦法。本想今年能養起個豬,是豬又死了。」寧學祥說:「你一年年地拖,拖到哪年算個頭?你看你家的膩味都長成大人了。」聽寧學祥說到這,封四無言以對。他家原來是有些底子的,但因老婆過門後害了三四年病,為抓藥把地賣了大半。兒子膩味八歲的時候突然得了急症,他不敢再賣地,便借了寧家兩塊鋼洋,不料一年年地老還不上,七年下去,寧家說連本帶利已到了幾十塊了。寧學祥這時又說:「不的話,你把西嶺上那塊地給我。」封四趕緊道:「不行老爺,我就那點家業呀!」寧學祥說:「那就拿錢是了。」封四走出來,在院子里呆立了片刻,聽見前面靈堂里一些種地戶子哭得正歡,一股強烈的妒意溢滿了他的胸腔。他在心裡狠狠地罵道:「哭吧哭吧,叫寧學祥日你們的親娘!」再走到東廂房吃飯,將酒喝了兩碗,飯吃了三碗。吃喝完了酒勁上來,便直著脖子罵空,剛罵了兩句,寧家幫忙的問他罵誰。封二見勢頭不好,急急忙忙把他兄弟拉走了。
第三天是寧家出殯的日子。從家中往外拉棺的場面很壯觀。一幫從南鄉請來已經在寧家忙活了兩天兩夜的吹手走在最前面,將各類響器一起操動,奏出了葬禮調子的最**;接著,是近百名青旗會員分刀隊、槍隊肅然而行,這是身為天牛廟青旗會頭目的寧金特意安排的;其後,是一大群戴孝號哭的佃戶;再後,是以寧金為首的寧家後人領棺而行;在那架四寸厚讓桐油染成淡黃色的棺材後頭,則是寧家遠遠近近的親戚們。這麼一來,加入這支隊伍的人就佔了天牛廟全村三分之一的人口。剩下的一些,便在街旁觀看。一些聰明的人看過幾眼,還早早跑向了土地廟,以便搶佔看路祭的有利地形。
土地廟在南門外鐵牛的東邊,距鐵牛有七八丈遠。「土地老爺本姓張,富村的住瓦房,窮村的住破缸」。在這村的歷史上,土地爺住過瓦房小廟,也住過三尺高的破缸。住破缸的那段歷史已經很久遠了,至今只留在了人們的傳說中。說是村裡有個婦女某一年某天晚上在家烙煎餅,正在忙活時,忽覺身後有人伸手摸她的**。這女人不好意思回頭看是誰,只將胸前的手打了一巴掌,身後那人就走了。不料過了幾天再在一個晚上烙煎餅,身後又有人伸過手來。女人這時正握著烙煎餅用的木板子,板子上撅著一團糊糊,就抬手給了身後的人一下,那人便立馬跑走了。這回她和自己的男人說了。男人第二天便留心訪查,看是誰干出了這下流勾當。查來查去也沒查著,轉到土地廟前,忽見土地爺神像的頭頂正抹著白花花的煎餅糊糊,這才明白是這傢伙不守神規動了淫心。這事一傳開,村人大怒,就將土地廟推倒,取來一隻大瓷缸,砸了一個豁子倒扣過來,讓土地爺屈身內里算是懲罰。後來過了多年,村內再沒見有婦人被其染指,土地爺才取得村人海涵,重又住上了像樣的小廟。
現在的土地廟據說就是土地爺當年洗心革面重新獲取的。它有一人半高,青牆青瓦,一尺寬三尺高的門口還貼著殘破的對聯:「安仁自安宅有土始有財」。門口外面是一個紅石供桌。小廟的四周,生著十來棵碗口粗的柏樹。土地爺掌管一村戶籍,人死了其鬼魂是要在這裡關押三天的。於是喪主要在這幾天內每日三時來「送湯」──由死者的兒媳提來一罐米湯,繞廟轉三圈澆給土地爺,其他人等也來大燒紙錢,以取悅其心讓他對新鬼予以關照。因一連送湯三天,現在土地廟的四周已經結了一圈白薄如紙的巴巴,廟門口的紙灰也有了黑黑的一大堆。在這個背景上,田氏的葬儀開始了最後也是最隆重的一次。
廟前空地上,供桌早已擺好,桌前十二領蘆席已經由近及遠一線鋪就。這時送葬的隊伍帶著動地的哭聲慢慢來了。寧學瑞走在最前頭,領孝子寧金將手中的牌位放於供桌,讓寧家後輩在供桌前左右跪成兩列,便令祭儀開始。
先請「鴻客」開祭。寧家請來的是褚老爺褚良善,家住褚家莊,是附近幾村青旗會的壇主,自是名望極高威風凜凜。能請來這樣的人當「鴻客」,委實顯出了寧家大少爺的本事。在供桌前方十二領席之外,褚會長身著長衫禮帽,遠遠地站在那裡了。那種端莊,肅然,令人望而生畏。這時,孝子寧金嗚嗚咽咽踉踉蹌蹌去他身前跪下,做出了請的意思,褚會長做一手勢請起,讓孝子回到桌前的跪位,他便開始了叩拜。他剛走到第一領席上,便有人搶先幾步,將一塊二尺見方的紅氈鋪下。褚會長緩緩走至紅氈前,穩穩如松站立片刻,沖遠遠的供桌一揖,隨即跪下。拖氈者哈腰將他的長衫後襟一理,遮住其雙腳,褚會長這才叩一個頭,緩緩起身又是一揖。整套動作瀟洒得體,動停有致,引得四周圍觀者嘖嘖連聲。在第一領席上叩完,又去第二領席。他叩頭,兩邊跪著的孝子賢孫們也陪著叩,大片戴孝的人頭一起一落,像秋風中的梨園。只見褚會長左移右挪,每次跪下叩頭的數目不一。越過一領席,再越過一領席,半天才叩至供桌。在桌前傳箸,捻香,奠酒,又在十二領席上邊叩邊退。有人終於看出了這種叩拜的名堂,便小聲叫道:「呀,叩的是『大加官」!」「大加官」是拜儀中最隆重的,寧家人便受了深深的感動,將哭聲爆出了一陣嘹亮。
就在褚會長且叩且退時,供桌的近旁出現了一次小小的騷動。騷動源自寧學瑞父子。本來,寧學瑞是在供桌邊一絲不苟地履行管事者的職責,他兒子寧璧則跪在桌前陪跪。不知怎的,寧學瑞突然飛起一腳,結結實實地踢在了兒子的屁股上。圍觀的人們張望一番,又打聽一番,便弄明白了:原來那個寧璧在這種場合還將鵪鶉籠子別在腰裡,剛才他聽腰裡咕咕幾聲,竟停止了叩頭,去抄起籠子張望。這時,大家都去瞅那位村長的大少爺,果然見他在撅起腚來再叩頭時,腰間露出了一個雙拳大小的黑傢伙。大夥便悄悄搖頭嘆氣,說這小東西真不著調,親大娘死了他怎能這樣?!
「鴻客」祭完,便輪到寧家的貴客。人們抬眼看時,在拜席的下方已站了寧學祥的二女婿費文典。他留著去臨沂上學後才剪出的「洋頭」,身穿黑色制服,白白凈凈的長方臉上掛著一絲羞意,顯得一表人才。就在眾人等著看他叩拜時,突然聽見人圈外頭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叫。人們轉臉去看,竟是綉綉來了!她一邊哭喊,一邊拉著大腳往這裡跑,穿過人們閃出的通道,她便與大腳齊齊跪倒在供桌前了。「娘呵!娘呵!你閨女來啦!你睜眼看看你憐的閨女!……」大腳沒哭,只管一下下地叩頭。望著這一對青年男女,所有的人都唏噓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