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1 雪山
果然,一聽說唐敏,卓木強巴從一種自責狀態回復過來,看著方新教授,不禁有些靦腆地不知所措起來,呢喃道:「不……不知道。」
張立也是知情人,的確,教授和敏敏小姐第一次見面時就不愉快,這個問題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自己就感覺敏敏小姐沒什麼啊,除了和強巴少爺年歲上有所差距。
方新教授淡淡道:「因為打我第一眼看見她,我就不喜歡她。」說著轉向岳陽和張立道,「她或許是你們年輕人喜歡的那種類型,小巧又可愛,刁鑽機靈又古怪;但我看她的時候,她的那雙眼,有一種天然的魅,那是一雙不需要裝飾就能夠吸引男人的眼睛。以我的人生閱歷來看,這樣的女孩子很難對一個男人忠貞,加上你們的年齡差異那麼明顯,當時我便覺得,這個嬌生慣養的小公主是不可能和你長久在一起的。」
卓木強巴一臉愕然,沒想到方新教授第一次看見敏敏時是這樣的印象,難怪他對敏敏一直沒多少好臉色。方新教授已經微微低頭,道:「事實證明我錯了,在這裡我正式向你道歉。」
卓木強巴慌忙站了起來,道:「導師,千萬別這麼說,你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為了我,我怎會不知道。其實當時我……我還以為……」
方新教授道:「知道是什麼時候打動了我嗎?既不是在訓練時能忍受一切苦楚,也不是在阿赫地宮裡捨身拚死救護你,就算在倒懸空寺那種絕望凄迷的目光也沒能,是在醫院裡。」
「醫院裡?是我們兩人進醫院的時候嗎?」
「不是,當然不是你們手牽手上手術台,是在手術後。你這個人總是大大咧咧的,從來就沒注意到過敏敏在醫院裡做的事情。她的傷剛剛好,就要來親自照顧我、亞拉法師,以及這兩個小鬼和巴桑,那種細緻入微的照顧,是她將對你的愛,傾注到對你身邊的每一個人身上,那是絕對假裝不來的。如果你真的細緻觀察就會發現,她仔細疊起的每一張床單,她計算點滴的滴速時那專註的目光,每次為我們洗面擰乾的手帕要在空中停留數秒,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節,都流露出對你深深的眷戀。而且她不僅是對你,而是對你身邊的每一個人,可見那已經不是一種普通的愛了,人的一生中能遇到這樣一位紅顏,就該知足了。當然,對你這個粗人而言,肯定是什麼都沒感覺到。」
卓木強巴慚愧地深深低頭,心中暗嘆道:「唉,還是導師了解我啊……」
岳陽看著卓木強巴的愧意,心中不由得想著:「恐怕不僅僅是敏敏小姐這樣吧。教官,還有那幾個常來的護士小姐,我都能察覺同種感受,還有偶爾從窗戶外跑來跑去的那隻貓。哼,你這個雌性殺手!」他和張立對了個眼神,兩人心知肚明地暗暗點頭。
方新教授突然明白過來似的,問道:「對了,強巴,你剛才那種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表情,是什麼意思?你說你以為,你以為什麼?你當時是不是在想,我這個糟老頭看上了你的妞!」
「啊……呀……」卓木強巴趕緊又站了起來,好像心事被人看穿一般慌忙擺手道:「我……我沒有這樣說過……我是沒有這樣說過吧,啊?」張立突然道:「我好像聽見了,當時強巴少爺小聲嘀咕的,你也聽見了吧,岳陽?」
「喂,你們兩個……東西可以隨便吃,話不能亂說啊……」
「是啊,聽見了,聽見了,聽得很清楚。」岳陽附和道。
胡楊隊長露出了笑意,卓木強巴心中的蔭翳終於淡了。
這一夜,微風習習,蟲草低吟……
第二天清早,趁著薄薄霧靄,一行人背著背包,站在高崗上,看著身後凹地處,這裡有他們訓練了近兩年的營地,如今,不論成功還是失敗,都不會再回來了。大家的心情是複雜的,既渴望成功又有些不忍,緊張、興奮、不安的情緒交雜在一起,只覺得一顆心跳得比任何時候都快,都更有力。
直升機扎扎地降落在高崗平台上,隊員們魚貫而入,螺旋槳由快而慢再次由慢而快,徐徐騰空,載著一群滿懷夢想的人升入碧空。
看著漸漸縮小的層巒雪峰,卓木強巴心中升起一種奇異的感覺。他們要去的那地方,早在兩年前,拉巴大叔就給自己提點過,那是片被神詛咒過的土地,不祥的黑雲帶來永遠的陰霾,暗夜被邪惡的氣息籠罩。只有失去良知的生命,才被拋入那永不能回頭的地獄。如今一晃兩年過去了,繞了一個大圈子,他們最終前往了大雪山,命運似乎給自己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宿命繞了一圈,又回到了起點。唯一不同的是,如今他們的目的更加明確,而隨行的人也由當時的兩個變成了今天的十個。
早在出行前,呂競男就已經告訴了大家,這次他們的目的地,是一座尚未被人征服的大雪山,國際上雖有正式命名,但周邊藏民都叫它女神斯必傑莫。它在喜馬拉雅山脈的山脊上,與周邊的雪山比起來,它算不上很高,卻是最危險的。事實上在過去,由洛扎往西,沿著喜馬拉雅山脈背脊一直到普蘭,都被劃入了人類禁區,周邊的當地人稱–死亡西風帶。尤其是此次前往的斯必傑莫大雪山,照拉巴大叔曾說的,那裡海拔七千多米,平均風速十八級,平均氣溫零下三十度,平均氧飽和度僅為10%。山峰主要有六條山脊,西北-東南山脊為喜馬拉雅山脈主脊線,其他還有北山脊、西山脊、西北山脊、西南山脊。在陡峭的坡壁上布滿了雪崩的溜槽痕迹。山腰部是一個由北向南微微升起的冰坡,面積較大。北側如同刀削斧劈,平均坡度達75度以上。北山脊上的衛峰名叫喇莫崗奇,海拔高度為6816米。西北山脊的衛峰為贊郭夏瓦如仁,海拔6640米。東南山脊的衛峰多結玉仲瑪稍高,海拔7010米。這些峰體上都覆蓋著厚厚的冰雪,坡谷中分布著巨大的冰川,冰川上多鋸齒形的陡崖和裂縫,冰崩雪崩也十分頻繁。從衛星地圖上看,隱約可見衛峰巔呈狼牙形,幾座衛峰相互交錯傾軋,好似一隻魔鬼的嘴牙,冰崖壁立,山勢險峻,頂峰終年被雪霧瀰漫籠罩,朦朦朧朧如一片海市蜃樓。就連被稱為雪山嚮導的夏爾巴人也不願意去那裡,似乎那裡是一處有去無回的地方。而他們要尋找的地方,估計是兩峰之間的一片山坳,被群山環繞,形成了西風帶里的避風港,要想找到這片地方,首先要爬上那終年不見真容的雪山頂峰。
女神斯必傑莫的名字其實大家都熟悉,翻譯過來就是死神的意思。此神眼閃電光,鼻吹狂風,耳出雷聲,頭髮上豎,如雲盤繞,身著黑紅色的屍體裝飾,形象極為可怖。
直升機一直朝西南方向,沿著巨大的山谷前進,兩岸雄峰峻岭,雪頂藍天,就像行進在駝峰航線里一般。卓木強巴隱約感覺山巒漸漸熟悉起來,這種感覺愈發明顯,終於,他突然想到,如果飛行路線沒錯的話,他們正在向達瑪縣前進。若是達瑪縣的話,卓木強巴就太熟悉了,它位於喜馬拉雅山脈中段,地處中、印、尼三國交界,三面被雪山包圍,地勢高峻險要,氣候受印度洋暖濕氣流的影響,雨量充沛;山谷中林深蔥鬱,有著大片的原始森林,且進山的道路和墨脫一樣,都是在筆直的懸崖上開鑿的,那進山的小路遠遠看去,就像用繩索在山岩的肌膚上勒出深深的印痕。如今很多旅行愛好者已熟知墨脫是秘境,但知道秘境達瑪的人卻不多,而卓木強巴和方新教授的足跡,幾乎踏遍達瑪縣。
他們對它熟悉的原因無二,因為古本資料中記載,這裡出產最兇狠最忠心護主的獒。如今達瑪縣南側還保留著古代的摩崖石刻,漢人所寫,楷書鑿刻,年代久遠,字跡大多剝落,唯有天竺、獒州等幾字清晰可見。據考證,一些野史雜記里略有提到,去天竺,必經達瑪–漢人稱獒州–那裡乃是進出咽喉,兵家必爭之地云云。那些野史年代,可以上溯至唐。不過當卓木強巴他們進入達瑪調研時,曾經的獒州已經沒落,他和方新教授在這裡做了諸多努力,仍舊一無所獲。而且讓他們困惑不解的是,獒州距離党項相去甚遠,也不是當年與象雄最後大戰的地方,這裡卻出產最兇猛、最護主的獒,有些說不通。
估計是在達瑪縣境內,直升機將他們帶到海拔四千多米接近五千米,聽呂競男說這裡有最接近神山的一個村落–納拉,是他們進山的前哨站。卓木強巴想了想,對這裡似乎沒什麼印象,不由皺眉。
納拉是位於雪山群峰之間的一條溝谷,地形與大漠里的月亮灣相仿。
周圍的雪山一座高過一座,競相比肩,峰頂至山腰的雪線起伏綿延,形成一道天然的冰雪長城,長城內外,唯余莽莽。
凜冽的風從山脊呼嘯而過,一年四季,永不停歇。但兩岸的高山阻斷了寒意,山谷內溫潤多雨,綠草茵茵,多有牛羊,從空中俯瞰,像在雪山山腰鋪了一張巨大的月牙形綠絨毛地毯。
冰雪融化的甘洌清泉在綠毯上融匯成大大小小的湖泊,湖泊倒映著雪峰,湖水都是乳白色的,遠遠看去,像一顆顆大小不一的珍珠。一條河流像一根鏈子將這些珍珠湖泊串了起來,繞過草地,穿過民宅。
由於這裡是中國乃至世界上海拔最高的人類聚居地,加之氣候嚴寒,這裡的民居都很低矮,在空中看去,像一個個扁平的火柴盒,不少是石砌碉樓結構,也有木製小屋。這裡的藏民都將房屋修建在有水流淌的地方,河從門前過,窗外有湖泊,容易讓人聯想起江南水鄉民居。
牛羊都散放在草地上,鬆鬆散散、悠悠閑閑。岳陽在直升機上萬分羨慕,說道:「看起來這裡的人都不用做事,早上羊自己出去,晚上羊兒自己回來,打開窗戶就能看到湖泊草場,還有雪山和藍天白雲。每天就在屋裡喝喝茶,下下棋,或是騎馬出去溜一圈,哎呀,這種日子,嘖嘖,我也想在這裡長住啊!」
胡楊隊長笑罵道:「你小子,如果真的在這裡住下來,恐怕不出兩個月,你就嚷嚷著要回城了。」岳陽很不屑地哼了一聲。
下得直升機他們才發現,這裡的氣候比他們想像的還要乾燥、寒冷,岳陽忍不住捂著鼻子打了個冷戰。直升機的噪音驚動了當地居民,村民們紛紛從家裡走出來一看究竟,當他們發現是來了客人時,顯得十分熱情,臉上紛紛洋溢著笑容。岳陽又是感慨和在工布村實有天壤之別。
「我們這裡很久都沒有來過這麼多客人了,外面風大,請到我的屋裡去休息吧。那飛行員也一起去喝點熱酒,暖暖身子吧。」人群中走出一位年紀稍長的,大概是村長,笑容滿面地對大家說道,「部隊里的同志已經告訴我們了。我叫瑪保,我將幫助你們解決食宿。」
亞拉法師、方新教授、卓木強巴和巴桑等人都不覺有異,但岳陽他們一聽就傻眼了,他們完全聽不懂這位五十上下的村長說些什麼。岳陽輕輕拉了拉亞拉法師的衣襟,小聲問道:「法師,他說的是什麼語?」
「藏語啊。」亞拉先是一愣,旋即微笑道:「他們說的就是藏語,只是發音有所不同,屬於方言,你們仔細聽就聽懂了。」
岳陽等人正是先認為是藏語,一聽不對,再按古藏語的思維去接受,也完全不明白。現在經亞拉法師一提點,才知道是方言,細細揣摩了半天后,總算摸出點門道,就好比上海或廣州人說普通話一樣,他們說的確是藏語,只是發音完全不一樣。
呂競男看了看時間,對卓木強巴等人道:「我們要在這裡休整幾天,一是適應這裡的高山環境,二是等候氣象局的通知,看什麼時候山上會出現適宜登頂的天氣。登山的時間,或許在四五天後,也可能就在明天。我們必須做好對周圍山勢的勘察和了解,定製可行的登山路線。現在是11點,在正午前山頂的霧最有可能會散去,我們分做三組,分別從東、南、北三個方向對登頂路線進行勘察。現在我來分配人手,卓木強巴、胡楊、岳陽一組去東面,亞拉法師、巴桑、張立去南面,方新教授和我還有敏敏去北面,聽清楚了嗎?瑪保,我們需要三名嚮導。」
瑪保點點頭,從人群中叫了兩名身強力壯的中年漢子,問道:「不進屋去歇一歇嗎?需不需要把一些背包放在屋裡?」
呂競男道:「不用了,我們必須儘快適應在這種環境內的負重活動,如果在山下都無法背著這些儀器和必需品行動,那麼,又如何上雪山呢?」
瑪保嘆息一聲道:「上雪山……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