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竺人的身份,老和尚的秘密
「阿彌陀佛……快些……」幽深的地道內,傳來玄奘焦急的呼喝。
兩人貓著腰在狹窄逼仄的地道內飛跑,不是朝里跑,而是朝外跑。
半個時辰前,他們順著這條密道潛入了縣衙內宅。地道開得極為隱秘,從地底穿到了山牆的牆角。山牆是承重牆,一般比較厚,然而這座山牆距離地面一尺的牆體,卻是活動的。在內部有機關控制,橫柄一拉,這面一尺高、一尺半寬的牆體就會無聲無息地陷入地底,敞開洞口。
但玄奘卻不敢拉,他全然沒想到盡頭處居然是縣衙的內宅卧房!聽著卧房內香艷旖旎而又驚悚可怖的對話,玄奘忽然間熱汗涔涔,握著橫柄的手竟然輕輕顫抖,前塵往事有如雲煙般在眼前繚繞而過,他忽然明白了這一切的根源……
「法師,」波羅葉也滿頭是汗,喃喃道,「房間里,沒人了,咱們,出去?」
玄奘默默地搖頭:「回去。」
「什麼?」波羅葉以為自己沒聽清。
「回去,回興唐寺。」玄奘喃喃道,「所有的謎底都在興唐寺,怪不得貧僧初到霍邑,李夫人屢次要我離開,這一場陰謀之大,只怕你我無法想像。」
「到底,有什麼,陰謀?」波羅葉忍不住道,「法師您,查明白,了?」
黑暗中,波羅葉看不到玄奘的臉,但仍舊能感覺到面前的那雙眸子燙得怕人,彷彿灼燒著自己的臉。他此時還如墜霧中,越接近越有種看不明白的感覺,但龐大而可怕的壓力也讓他遍體滾燙。
「興唐寺內,機關,迷霧,陷阱重重。而皇上若是住進這座寺院……」玄奘的身體忍不住顫抖起來,「這個後果,郭宰承受不起,我們佛門承受不起,大唐也承受不起。」
波羅葉的身體也顫抖起來,地道內靜得嚇人,只有兩人沉重的喘息聲有如拉風箱一般。
「走!回興唐寺!」玄奘咬牙道,「咱們一定要把這場陰謀的核心機密探聽出來,阻止他們!」
兩個人不敢再耽擱,飛快地朝來的方向跑去,簡直是手足並用,爬了半個時辰才順著土地廟的井口回到了地面。一到地面,立刻解開馬匹的韁繩,雙腿一夾馬腹,沉悶的蹄聲在夜色中響起,順著來路疾馳而去。
一路上兩人都是沉默無言,各懷心思。
「法師,」波羅葉終於憋不住了,衝上來和他並轡而行,訥訥地道,「如果……我說,如果,空乘的,陰謀是,對付皇帝,他會,得到,什麼懲罰?」
「什麼懲罰……」玄奘苦笑不已,「在我朝,這幾乎是謀逆,還會有什麼懲罰?這種謀逆罪追究到什麼程度其實是看皇上的心情。輕的話主犯斬首,重的話全家連坐、株連九族……佛門更會面臨大浩劫。」
「那……你哥哥,牽涉其中,你出家後,算不算,他的,家人?」波羅葉問。
玄奘怔住了。按照佛典,僧人出家就是斷絕塵緣,和世俗家庭的關係也就不復存在,唐律就規定,「入道,謂為道士、女官,若僧、尼……自道士以下,若犯謀反、大逆,並無緣坐,故曰止坐其身。」也就是說,本家有罪,僧尼不予連坐。
可問題是,隋唐以來,僧人宣揚孝道,和本家在實際關係上並未完全斷絕,有些反而非常密切。因此這個問題有些矛盾,處置起來差別也非常大。
玄奘默默地嘆息,一言不發,波羅葉知道自己這話讓他很煩惱,也不禁訕訕的,兩人不再說話,使勁夾著馬腹,蹄聲捲動,回到了懸崖下的飛羽院。
「法師,咱們,還從這裡,上去?」波羅葉問。
玄奘點頭:「寺門已經關閉,只能走這裡。馬匹也得還回去。」
「那兩個,人,怎麼辦?」波羅葉低聲道,「您雖然,告誡他們,不要透露,可是,稍有,閃失,咱們的,身份,就會暴露。」
玄奘皺了皺眉,半晌才道:「賭一賭吧!」
飛羽院仍舊一片寂靜,並無其他人走動,兩人牽著馬進了院子,波羅葉將馬匹牽到馬廄里拴好,眼中精光一閃,低聲道:「法師,我還覺得,不妥。咱們要做,的事情,多重大?豈能因,這個破綻,而,功虧,一簣?」
「你有什麼建議?」玄奘平靜地看著他。
波羅葉伸出手掌,狠狠地做了個下劈的動作。玄奘冷冷地道:「禁殺生,乃是佛門第一戒律。我身為僧人,若破了此戒,死後必下阿鼻地獄!」
「可……」波羅葉急了,「咱們,是為了,挽救,佛門,挽救無數人的,生命!甚至,是在,救皇帝!」
玄奘不為所動,淡淡道:「殺一人而救萬人,英雄可為,貧僧不做。至於皇帝和僕役,在貧僧眼裡更無兩樣。此事三分在人,七分在天。你造了殺孽,神佛不佑,如何還能破掉這樁驚天大事?」
波羅葉無可奈何,想了想,嘟嚷道:「那,我去房中,看看,他倆。再補上,一巴掌,讓他們,睡得,更久。」
玄奘平靜地盯著他:「人做事,天在看。你休想在貧僧眼前殺人!」
波羅葉獃滯了,一種無力的挫敗感油然而生——這和尚,怎麼這般精明?竟似乎能看到人的心底去,自己的小聰明小動作在他面前簡直一戳即破。
他只好怏怏地跟隨玄奘回到後院的纜架旁,那間坐籠還在。兩人坐了上去,玄奘摸索了片刻,發現坐籠停靠處旁邊有一根橫轅,他伸手一扳,坐籠微微一震,纜車架子發出嘎嘎的聲響,上面兩隻巨大的齒輪嚙合在了一起,開始緩緩轉動,坐籠竟然慢慢升起,在頭頂鋼纜的帶動下向上運行。
「這等機關器械真是巧奪天工啊!」玄奘喃喃地讚歎,「竟然能將這麼重的坐籠運到百丈高的山頂。」
「這動力,應該是,來自山頂,的風車吧?」波羅葉也讚歎不絕。
玄奘點頭:「還有山澗里的激流。當初聽藏經閣那僧人講,貧僧還疑惑,這麼大規模的風車僅僅給香積廚來磨面未免太浪費了,原來暗地裡竟然是為了給這坐籠提供動力。如此大的手筆,如此深的謀略,看來空乘所謀不小啊!」
「他們是,要刺殺,皇帝?」波羅葉問。
玄奘慢慢搖頭:「不好說,這也是咱們需要弄清楚的地方,看看他們的目的是什麼,有什麼布置,再相機而動。但是有一樣,」玄奘凝望著他,眼睛裡滿是嚴厲,「貧僧不管你是什麼身份,也不管你抱有什麼樣的目的,有一條戒律你一定要記住——不準殺人!」
「法……法師……」波羅葉驚呆了,寬厚的嘴唇大張著,怎麼也合不攏。
「阿彌陀佛,」玄奘淡淡地道,「《金剛經》上說,客塵如刀,你在這塵世中打滾,無論沾染了什麼都不要緊,一年前你假意跟著貧僧,無論有什麼目的也不打緊,可是,不要殺人,這是貧僧的底線。」
波羅葉額頭滲出了汗水,不是因為高懸半空的驚怖,也不是因為這段幽暗漫長的懸崖之旅,而是因為面前這個目光澄澈、神情平和的僧人!
「法師從什麼時候發現了我的秘密?」波羅葉神情鎮定了下來,憨厚誠樸的臉上居然出現一絲冷厲,連說話也不再結結巴巴了,而是流利無比。
「很早。」玄奘笑了笑,「從你一開始跟著我,貧僧就有了懷疑。對天竺國的風情,貧僧雖然不大了解,卻也知道在四大種姓中,首陀羅的地位之低下,與奴隸並無二致。對天竺國而言,並沒有富裕和開明到連奴隸都讀書識字,通曉經論,而且能修鍊高深的瑜珈術吧?你給綠蘿念《伽摩經》,連那麼繁奧的經文都會背誦,唉,你自己也太不小心了。」
波羅葉的厚嘴唇一抖,露出一絲苦笑:「什麼也瞞不過法師的慧眼。只是你要跟著我學習梵語,我又有什麼辦法?想偽裝也沒法在這方面偽裝,我如果一竅不通,你不帶著我怎麼辦?」
玄奘啞然失笑:「沒錯,這對你來說,的確很煩惱。」
「還有呢?」波羅葉冷冷地道。
「還有,在判官廟摔下懸崖的時候,你喊我,說話突然很流利。」玄奘認真地道,「雖然只有一句你自己就換回了結結巴巴的口吻,但那一句已經足以將你暴露了。」
「呃……」波羅葉回想了一下,連連搖頭,「沒想到在那時的危急狀況下,法師還能注意到這點小細節。還有嗎?」
「還有。那迷香何等厲害。貧僧當時如登極樂,偏生你就能掙脫出來,而且能辨認出其中的曼陀羅和大麻成分。這等人物,又豈會是一個逃奴?」玄奘笑了笑,「最大的破綻,在霍山下的茶肆,你聽說蓋興唐寺花了三萬貫之後,告訴我,三萬貫能抵得上晉州八縣一州全年的稅收。難道你沒想過么,一個在大唐的土地上流浪的天竺逃奴,怎麼可能知道一個州的年稅是多少?你還準確地告訴我,縣令崔珏的月俸是兩貫零一百個大錢,若非貧僧從李夫人那裡聽說過,連我都不大清楚。」
波羅葉瞠目結舌,半晌才喃喃道:「看樣子太重視使命也不好,都怪我把功課做得太足了……」
「其實你的破綻真的很多。」玄奘道,「譬如你每夜都偷偷出去,你對我說是監視空乘。可是這與你的身份太不相匹配了,你只是一個為了混口飯吃的天竺逃奴,即使空乘身上疑點再多,跟你有什麼關係?」
「可是我表現得一向很好奇啊!」波羅葉不認輸地道。
「可是有些晚上空乘在我的房中談禪。」玄奘道。
波羅葉不說話了。
坐籠發出嘎嘎的摩擦聲,在黑暗的懸崖中緩緩上升,時而有山谷里的陰風吹來,籠子一陣搖晃,幾乎要撞到山壁上。這木質的坐籠一旦碰撞,就會稀里嘩啦地碎裂,兩個人就會隨著紛飛的木片墜入無窮無盡的黑暗。可是兩人誰也沒有在意,緊緊抓著四壁的把手,目光灼灼地盯著對方。
「現在可以說了吧?」玄奘道,「你究竟是什麼人?負有什麼樣的使命?為何要跟著我?」
波羅葉沉默半天,卻反問:「法師,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為何你知道我的身份複雜,目的不純,仍舊讓我跟著?」
「見色聞聲世本常,一重雪上一重霜。」玄奘嘆息道,「活在這個世上,誰沒有目的?誰沒有不可對人言之事?貧僧自己就有,二兄長捷乃是我心中一道魔障,我來尋找他,又如何能說給他人知道?一道山泉,自山上奔涌而下,直入江河,它的目的是江河湖海,卻並不介意順帶滋潤流過的土地,和土地上因它而活的蟲蟻。」
波羅葉心中忽然湧出一絲感動,喃喃道:「可是法師,難道不怕我對你不利嗎?」
「貧僧也想過,我身無餘財,又不曾做過惡事,不怕你對我不利。」玄奘坦然道,「我最懷疑的就是你的目的也是尋找長捷,或因私仇,或因官事。若是私仇,貧僧也無法阻止,因果循環,報應不爽,長捷也該當面對;若是官事,那就更沒什麼,長捷犯下罪孽,自然要受人間律法的懲處。貧僧斷不敢因為私情毀了天道人倫。」
波羅葉臉上肅然,雙手合十:「法師的心如光風霽月,磊落坦蕩,令小人無地自容。我的確負有使命,我的身份也的確另有秘密,可是……卻不可與法師言。待到使命完成,小人必定和盤托出,不會有絲毫隱瞞。」
玄奘點了點頭:「既然如此,貧僧也不逼你了。對了,你不殺我了么?」
「怎麼會?」波羅葉瞪大眼睛。
「你刀鞘半出,小心割傷了自己。」玄奘指了指他的懷中。
波羅葉一轉頭,頓時尷尬不已,方才過於緊張,手不自覺地把懷中的短刀抽出來一半,他急忙推回去,不料動作大了,一股風吹來,坐籠一晃,頓時跌作一團。
波羅葉尷尬地起身,兩人相視一笑,然後不約而同地搖頭嘆氣。
「法師,」波羅葉肅然道,「小人向你保證,絕不殺一人!」
「我信你。」玄奘簡短地道。
這時坐籠穩穩地停在了空乘的禪院邊上。這時已經是寅卯時分,彎月西斜,遮沒在雲層和山巒間,四下里更加幽暗凄涼。禪院里悄然無聲,空乘沒有回來,弟子們都已經熟睡,兩人溜著牆邊走,甚至聽到了房中隱約傳來的呼嚕聲。
「法師,趁著空乘沒有回來,咱們去他房中探探如何?」波羅葉忽然湧起一個膽大的念頭。
玄奘看了他一眼,心中頗為意動,空乘的禪房,定然是機密中的機密,說不定裡面會有整個內幕的周詳方案。兩人低聲商議了片刻,悄悄溜著廂房的窗邊到了空乘的禪房外,聽呼吸聲,兩側廂房內睡有四名弟子,可正房卻悄無聲息。
屋裡沒人,卻從裡面上著門閂。波羅葉從懷中掏出短刀,這短刀造型奇異,表面花紋有如絲綢紋織,刀身薄如紙片。他將短刀插入門縫,輕輕一推,門閂嘎嗒一聲開了,他推開一條縫閃身進去,玄奘也跟著他鑽了進來。
兩人輕輕掩住門,屋裡漆黑一團,兩人也不敢打火摺子,只好在黑暗中摸索。所幸這座禪堂布置和菩提院差不多,中間是佛堂,供著釋迦牟尼像,右側以一扇屏風隔開,似乎是書房,擺放著無數經卷。左側便是空乘的卧房,陳設很是簡陋,裡面是一副床榻,掛著幔布。
玄奘拿手指比划了一下,示意波羅葉去卧房,分工合作,波羅葉點頭去了。玄奘在書房翻看了片刻,不禁有些發愁,這架子上一卷一卷都是書卷,只怕有上千卷,上面套著布套。雖然隋朝已經發明了雕版印刷,卻並未大規模普及,此時的書卷經文絕大多數都是手抄,有些字跡潦草,這房子里幽暗,上面的字跡根本看不清。
玄奘一點點地翻檢著,到了窗邊,忽然看見一副書卷的布套上隱約有「興唐寺」幾個字。他心中一動,急忙拿起來,湊到窗邊瞪大眼睛看,只見上面是一行大字「敕建興唐寺始末」。他解開封套,裡面是捲軸式的手抄文書,紙是上好的成都麻紙,潔白光滑,細薄堅韌,那手感玄奘很熟悉,一摸都能摸出來。
可是屋裡太暗,上面的字一個都看不清,只能看到一道道黑色的豎條。玄奘一陣鬱悶,信手展開,忽然心中一動,卻見這捲軸中居然還夾著一張紙!
他急忙把那張紙抽出來,紙有兩尺來長,上面沒多少字,而是繪製了密密麻麻的線圖。有線條,有方塊,有虛線,有圓點,結構繁複。
「難道這便是興唐寺的全圖?」他忽然便想起綠蘿曾經說過的密道,心裡一時間怦怦亂跳。
正在這時,波羅葉低低的聲音傳來:「法師,有發現!」
那聲音都有些顫抖。玄奘來不及多想,把那張紙一卷,塞進懷中。然後將書卷裹好,套上書套,放回原地,這才小心翼翼地來到卧房:「什麼發現?」
波羅葉的身子從空乘的床榻里鑽了出來,一雙大眼珠里滿是驚懼:「我偶然打開了一個暗門,床榻內側的牆壁是活動的,這裡有個暗室。」
玄奘愣了愣,抬腳上了床榻,果然床裡面牆壁的位置露出一個漆黑的地道。波羅葉帶著他小心翼翼地走進來:「裡面很淺,應該更深,可是我找不到機關。」
兩人順著台階向下,不多久就到了底。四壁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也難怪他找不到機關,兩人順著牆壁摸索,結果轉了一圈都是牆,玄奘正要說話,忽然腳下一絆,撲通摔倒在地,趴在了一個人身上。
「法師——」波羅葉的驚叫聲卻從另一個方向傳來。
這裡有人!
玄奘頓時汗毛倒豎,汗水有如噴泉般嘩地就涌了一身。他手忙腳亂地從那人身上爬起來,喝道:「什麼人?」
波羅葉也嚇壞了,兩人屏息凝神,半晌也不見有人回應。
「打亮火摺子。」玄奘沉聲道,「這裡是地道,外面看不見光亮。」
波羅葉掏出火摺子,咔咔打亮,微弱的光芒頓時照見了四壁,兩人低頭一看,頓時身子一顫,幾乎跌倒——地上,果然伏著一個人!
這人身上穿著僧袍,腦袋錚亮,看來是個和尚。波羅葉壯起膽子輕輕踢了一腳,那人沒有絲毫反應。玄奘蹲下身,拽著肩膀把他扳了過來,只覺這人身子僵硬,冷得跟岩石差不多。那人身子一翻,面容露了出來,清癯瘦削,滿臉皺紋——竟然便是興唐寺住持,空乘!
兩人雖然早從綠蘿口中得知她刺死了空乘,可隨後空乘幾乎日日和他們在一起,吃飯,談禪,開法會,於是兩人心裡也對綠蘿的話感到疑惑。此時此刻,忽然看到白天還在一起的老和尚,渾身僵硬地死在這間密室,受到的震撼當真無以言喻。
兩人下意識地看了看,空乘的胸口一片殷紅,果然是被綠蘿給刺死的。玄奘摸了摸他的臉皮,觸手冰涼,又扯了扯,並沒有戴著面具,看來此人是真正的空乘無疑了。
可那個日日和他們在一起的空乘是誰?
這個念頭一旦浮上來,兩人不禁打了個寒戰。
便在這時,靜靜的院子里忽然響起輕微的嘎嘎聲,玄奘臉色一變:「不好,坐籠又啟動了。那人要回來!」
兩人忙不迭地把空乘的屍體擺放成原來的姿勢,熄滅火摺子,出了地道,波羅葉把密室的機關啟動,一堵牆壁緩緩從地下升起,嚴絲合縫地和牆體結合在一處。玄奘細心地把床榻整理乾淨,兩人悄悄溜出了禪房,順著來路翻牆而過。
直到此時,一顆心才算跌回了肚子里。
菩提院中,月落影深,林木搖曳。溫泉水咕嘟嘟的湧起聲平添了几絲寂寞。
這一夜,兩人先是經歷了一回緊張刺激的懸崖之旅,而後有月夜追蹤,繼而在密道里彎彎曲曲偷入霍邑縣衙後宅……心情大起大落,種種詭異之事在幾個時辰里領略了一番,一旦放鬆下來,頓時疲累欲死。休息了半個時辰才緩過勁來,看看天色,已經微微亮了。
波羅葉去燒了一壺水,給玄奘沏了茶。這廝在天竺時只喝生水,這時也習慣了大唐人的享受,伸著腿坐在蒲團上,問:「法師,你在書房有沒有發現?」
玄奘點點頭,從懷中掏出那捲圖紙。波羅葉精神一振,湊過來觀看,這圖紙的線條密密麻麻,畫滿了兩尺長的卷面,左首寫著一行字:興唐寺考工法要。
後面是數百字的備註,樞、紐、機、制、括、鏈等等名詞各有圖示,然後加以標註。整個圖的正中間是一個圓形類似齒輪狀物體,左右圍繞了十八個不規則圓,彼此有直線、虛線、鋸齒線連接,四周又有無數的線條向外輻射,這些線條還標有長度、高度。
可能是局限於紙面的大小,這些圖上基本沒有文字名稱,只用甲乙丙丁、子丑寅卯等加以標示。兩人看得一頭霧水,看樣子這玩意必定還有對照的書捲來看才能明白,玄奘頓時後悔不迭,早知道把那本《敕建興唐寺始末》也順來多好!
正在此時,忽然門外響起一聲冷笑:「想不到堂堂玄奘法師,居然做起了竊賊的勾當!」
兩人大吃一驚,轉身望去,只見一名老僧正昂然站在門口,背負雙手,冷笑地看著他們——竟然是空乘!
兩人知道真正的空乘已經死了,此人是個假冒貨,問題是從空乘被綠蘿刺死到現在,將近半個月的時間,兩人竟沒有從他身上發現絲毫破綻。無論是姿勢動作還是口音,此人模仿得惟妙惟肖,連平日談禪時那等深厚的禪法修為都絲毫不差。
要知道,模仿空乘的語言和動作倒也罷了,有那種人才,在一個人身邊待久了模仿起來如出一轍。可是那等禪學法理呢?空乘浸淫佛法幾十年,造詣之深厚可不是浪得虛名,此人竟然能夠在玄奘面前侃侃而談,並且主持前幾日的法會,這才能當真可畏可怖。
這人到底是誰?
玄奘沉靜無比,緩緩將《考工法要》捲起來收入袖筒,起身施禮:「阿彌陀佛,原來是師兄。為何這麼早來尋貧僧?」
波羅葉面色緊張,右手伸入懷中,握住刀柄,朝門外張望。空乘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門外無人。貧僧來尋玄奘師弟,還需要前呼後擁么?」
波羅葉鬆了口氣,訕訕地鬆開了手。
空乘抬腳進了房,大剌剌地走到二人面前,盤膝在蒲團上坐下,三人成品字形對坐。
「師弟,自從你來到興唐寺,老和尚待你如何?」空乘冷冷地道,「禮敬之尊,便是佛門大德也不過如此吧?為了弘揚師弟的名聲,老和尚還廣開法會,聚集三晉名僧來辯難,數日之間,三晉佛寺,誰不曉得玄奘法師的名字?可你呢?又是怎麼對待老和尚的?半夜偷窺,還乘著我的坐籠觀瞻遊覽,甚至跟著老和尚去縣城,嘿嘿,回來之後還順手牽羊去老和尚的房裡偷了這卷《考工法要》!五戒十善,不偷盜乃是要義,師弟令老和尚我好生失望啊!」
玄奘輕輕捻著手上的念珠,嘆道:「師兄,事情到了這等地步,何必再妄語呢?世上有塵垢,然後有拂塵;身外有不舍,然後有失落。貧僧拿了你的圖卷,只因要探查師兄犯下的孽,而今你五戒皆犯,還算得佛門中人嗎?」
「哦?」空乘咬著牙笑,瞧起來竟陰森森的,「老和尚居然五戒都犯了?說來聽聽?」
「第一戒,不殺生,師兄做到了嗎?」玄奘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周氏滿門一百二十三口,死於誰的手?師兄要我說嗎?」
波羅葉大吃一驚,周氏一夜滅絕,一直是個懸案,難道竟然是這老僧所為?但看著空乘默然的模樣,彷彿玄奘的話並不虛。
「第二戒,不偷盜,蓋這興唐寺所耗費錢糧只怕三萬貫也下不來吧?錢從哪裡來貧僧不敢妄言,但師兄偷入他人宅第,所行何事,也不用貧僧來說吧?」玄奘盯著他道,「至於第三戒,不淫邪,師兄自己心知肚明。第四戒,不妄語,師兄披著這面具走在陽光之下,日日以空乘自居,也不怕佛光百丈,照見你的污穢么?」
空乘無言地看著他,默默點頭:「看來師弟了解的很透徹啊!嘿,那麼第五戒呢?老和尚可從不飲酒。」
「師兄偏執了。」玄奘笑了,「為何不可飲酒?只因酒能刺激心神,亂人心魄,故此對佛家而言,一切使人喪失理智,敗壞德行之物,都是要禁用的。師兄以大麻和曼陀羅製作迷香,惑人神智,做下種種惡事,卻還不曉得自己犯戒了嗎?」
空乘啞口無言。
波羅葉知道此時雙方已經到了圖窮匕首見的關口,一言不慎就是血濺三尺、屍橫就地的結局,可這兩個僧人言刀辭劍,攻守殺伐,竟然不帶絲毫煙火氣,瞧起來竟像是兩個親密老友對坐品茗,悠然無比。
「原來大唐真正的高人對決竟然是這個樣子的,可比我們天竺砍來殺去優雅多了。」波羅葉暗想。
「你知道我不是空乘了?」老和尚幽幽長嘆。
玄奘默然點頭。
「那老和尚是誰?」空乘眼睛裡露齣戲謔之色,「猜猜看!」
「崔使君,為何要屢屢作出這種把天下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感覺?」玄奘神色平靜,「昔日的三晉才子,後來的霍邑縣令,今日的泥犁獄判官,當真好大的手筆!」
「什麼?他是崔珏?」波羅葉傻了。
「沒錯,他就是崔珏!」玄奘緊緊地盯著他。
空乘怔住了,好半晌才哈哈大笑:「果然不愧佛門千里駒,目光如炬啊!有時候老和尚倒懷疑你是否開通了天眼。」
說罷雙手輕輕抓住自己的脖頸,在頸部揉來揉去,伸手捏住了一塊皮,慢慢撕起。兩人看得目瞪口呆,饒是玄奘早料到了他的身份,也沒想到世上居然有這般精妙的易容術——準確地說是面具。
從頸部到頭頂,整塊皮竟然被完整地揭了起來,薄如蟬翼,柔若膠漆,連頭頂帶面部整個都被面具覆蓋,只有耳朵是從耳根掏了個孔。森寒的暗夜,看著一個人緩緩將臉皮整張揭下來,這種感覺驚心動魄,駭人至極。
但此人卻動作優雅,輕輕柔柔的,彷彿在給娘子畫眉。麵皮揭開,露出一張豐盈如神的面孔,雖然沒有頭髮,頭頂光禿禿的,可是相貌俊朗,神情雍容,當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尤其那目光,更是一掃假扮空乘時的蒼老渾濁,兩隻眼炯炯有神,幽深如潭水。只是膚色極其蒼白,彷彿經年不見太陽。
「崔使君。」玄奘低頭合十。
「玄奘法師名不虛傳,」崔珏笑吟吟地道,嗓音也和空乘截然不同,帶著濃濃的磁性,不用費力就能穿透人的耳鼓,「在下隱姓埋名,易容假扮,七年來毫無破綻,不想才短短几日,竟然被法師識破。」
「世事本虛妄,使君迷失在這客塵中,即使掩飾得再巧妙,也只是一粒紅塵罷了。」玄奘道。
「一粒紅塵……」崔珏略微有些失神,凝望著窗外,喃喃道,「天亮了,昨夜紅塵在樹,可是葉落了,下一刻,那風會卷著我飄向哪裡?」
「自嗟此地非吾土,不得如花歲歲看。」玄奘居然引用了一句崔珏的詩,「微塵自然落向他命中注定的地方,有風來了,你強自在樹上掙扎不去,即使能多看那花兒一眼,又能停留到幾時?」
崔珏眸子一閃,露出一絲迷離,低聲道:「錦里芬芳少佩蘭,風流全占似君難。心迷曉夢窗猶暗,粉落香肌汗未乾。兩臉夭桃從鏡發,一眸春水照人寒。七年了,還是第一次聽人吟起我的詩句。少年時,我攜著嬌妻美眷,隱居晉陽龍山,以鳳子自詡,與詩友唱和,每一日啊,酒醉之後,懷裡夾著一壇酒,在風雪中爬上龍山之巔,一碗敬天,一碗敬地,另一碗敬我自己。哈哈,那種快意呀,當真如如來佛祖所說,天上地下,唯我獨尊,每個人都是佛,我就是自己的佛,自己的神……」
他喃喃地說著,忽然敲著茶碗,吟唱起來:「我有詩文三百篇,騎乘迎風入霄漢……處處星光皆文字,天下十斗我佔三……」
歌聲凄涼動聽,這位大才子居然生得一副好歌喉,就著茶碗,敲著節拍,竟唱出人生無常、悲歡幻滅之意。唱著唱著,崔珏的眼中居然熱淚長流,俊美的臉上露出無限的凄涼。
波羅葉早看得傻了,玄奘幽幽嘆息:「優娘夫人曾送我一首詩。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只可自怡悅,不堪持寄君。使君若是明智,就做那山中宰相如何?何苦涉入這萬丈紅塵,自找磨難?」
「山中宰相?」崔珏臉色一沉,臉上頓時充滿了暴戾之氣,「想我崔珏,才華滿腹,二十年苦讀,難道竟是為了老死山中嗎?前朝只推崇謝靈運,若非他是王謝子弟,一篇篇詩文也只配燒了柴火,填了灶膛!我崔珏雖然是河東崔氏的旁系,家境貧寒,可上天賜我才華,若不能在這人間留名,我就算是死後墮入這泥犁獄中永不超生,也會咬牙切齒,怒罵這上天的不公!」
玄奘沒想到崔珏心中的怨憤竟如此強烈,不由惋惜無比,此人才華無雙,然而心智一旦墮入魔道,卻比普通人作惡更加可怕。他緩緩地念道:「「煙分頂上三層綠,劍截眸中一寸光。」設喻之奇,真是天人絕句。「松風千里擺不斷,竹泉瀉入於僧廚。」境界空明,佛性十足。「今來古往人滿地,勞生未了歸丘墟。」看透紅塵百丈,實有慧眼。「銀瓶貯泉水一掬,松雨聲來乳花熟。朱唇啜破綠雲時,咽入香喉爽紅玉。」摹人寫態,如在眼前。「一樓春雪和塵落,午夜寒泉帶雨流。」歌喉天籟,如在耳邊。」
玄奘悲憫地注視著他:「如此高才,卻入了魔道,是天之錯,還是地之錯,抑或人之錯?」
崔珏愕然,吟著自己的詩句,神態慢慢平復了下來,嘆道:「沒想到法師竟然看過我這麼多詩文。」
「貧僧住在縣衙後宅時,閑來無事,從李夫人處找了你的舊卷翻看了一些。」玄奘道。
「慚愧,塗鴉之作,不敢入法師的慧眼。」崔珏談起自己心愛的詩句,臉上文雅了許多,暴戾之氣煙消雲散,口中雖然謙虛,臉上卻洋洋自得,「不瞞法師說,我入山之時,就從未想過此生終老荒山。因此隋末大亂,才應了太上皇的邀請出山相助,當時只是想著,造反就造反吧,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也當五鼎烹,沒想到……」他苦笑一聲,「造化弄人,也不知我犯了什麼霉運,莫說五鼎食做不到,連五鼎烹也是奢望,唐軍打下霍邑,太上皇讓我擔任縣令留守,就像把我忘了一般。那時候的同僚,裴寂已經是首席宰輔,竇琮封了譙國公,殷開山封了陳郡公,連劉世龍、張平高、李思行這些人也都成了元謀功臣,可我呢?」
崔珏又憤怒起來:「當日他李淵被宋老生擋在霍邑,進退不得,若非我獻策誘敵出城,前後夾擊,破了宋老生,他李淵早縮頭逃回太原了,哪來的大唐帝國?哪來的無窮富貴?可是我,這個最大的功臣,卻被他丟在霍邑置之不理!老子當了皇帝不理我,兒子當了皇帝不理我……」
玄奘急忙打斷了他:「你在武德六年自縊,那時候現如今的皇帝還沒有即位。」
「沒有就沒有吧!」崔珏惱怒地一揮手,「追謚!他不懂得追封我嗎?竇琮死後還追贈左衛大將軍!這樣我還可以封妻蔭子,留個身後名。我死了,他李淵、他李世民可有什麼表示?僅僅是州里行文緝拿兇手!我呸,殺我的是我自己,緝拿個屁!」
玄奘只好苦笑,這人談起詩文時儒雅從容,風采逼人,可一說起官運,就簡直是換了個人,無名業火要從頭頂燒起來。
「於是你就詐死潛伏,修了這興唐寺,打算刺殺皇帝?」波羅葉冷冷道。
崔珏臉上露出古怪的神色:「刺殺他?哼,你這廝懂得什麼,我要做的不是刺殺一個帝王,而是造就一個輝煌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