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丈夫在床下,何人在床上
這一夜,玄奘的心裡也頗不平靜,禪院里少了綠蘿嘰嘰喳喳的聲音,雖然清凈了,但對這小魔女的病情,他總有幾分憂掛。這孩子如此暴戾,看來崔珏白縊,對她刺激很大呀!腦子裡整天都想著復仇,如何還能像正常人家的孩子那般長大?
但對於玄奘而言,除了多念些大悲咒,望佛祖保佑她平安,也沒有別的辦法。
此時已經是深夜,快到子時了,玄奘正在佛堂里打坐,忽然庭院中響起急匆匆的腳步聲,波羅葉一頭撞了進來:「法師,法……法師……」
玄奘見他滿頭是汗,不禁一怔:「你沒有在房中休息嗎?」
「呃……」波羅葉一愕,這才想起一個多時辰前就告訴他自己睡覺去了,但此時他也顧不得解釋,急忙道,「法師,籠子……不見啦!」
「什麼籠子?」玄奘一頭霧水。
「空乘的……坐籠……」波羅葉跪坐在玄奘面前,低聲道,「我……一直覺得,空乘,不妥。綠蘿殺的,那人,明明是,空乘,可他,怎麼還,活著?必定有,秘密。」
玄奘臉色平靜,緩緩道:「於是你就去監視他?」
波羅葉一抖,他和綠蘿一樣最近越發覺得這個看起來傻笨傻笨的年輕和尚城府之深沉、意志之堅韌、目光之敏銳,讓人渾身不自在。彷彿在他的面前你根本沒有秘密可言,彷彿世上的一切都在他慈悲而平和的雙眸之中現形。
玄奘見他不答,搖了搖頭,平靜地道:「你是從綠蘿刺殺空乘那天起就開始監視他的吧?你每夜出去,雖然貧僧不知道,但白天你總是呵欠不斷。像你這種修鍊瑜珈術,能斷絕呼吸幾個時辰的人,除非整晚不睡覺才損耗這麼大。」
波羅葉低下了頭:「一切都,瞞不過,法師。」
「說說吧,發現了什麼?」玄奘道。
「法師,還記得,空乘,禪院里那個「坐籠」,嗎?」波羅葉道,「這麼多天,我一直,監視空乘,可是,沒有異狀,今天,卻發現,坐籠,不見了。」
玄奘皺緊了眉頭,那坐籠他印象很深刻,並不是因為造型的奇異,而是空乘每日在坐籠里打坐修禪。他點點頭:「你這幾天監視空乘,可發現他每日到坐籠里修禪嗎?」
「沒有。」波羅葉道,「一次也,沒有。每天晚上,他進了,禪房,就不再,出來。」
玄奘臉上凝重起來,站起身道:「帶我去看看。」
「好!」波羅葉興奮起來。
兩人離開菩提院,在幽暗的古剎中穿行,月光暗淡,遮沒在厚厚的雲層中。兩人沒有打燈籠,不過波羅葉連續跑了好多天,對道路熟悉無比,帶著玄奘走了沒多久,就來到空乘的禪院外面。
「法師,麻煩您,要爬樹了。」波羅葉尷尬地道。
玄奘瞪了他一眼,知道這廝每天夜晚都干這爬樹翻牆的勾當。院牆不高,估計郭宰過來蹦一下就能看到院子里。但以兩人的身高就算抬起胳膊也夠不到牆頭。幸好外牆旁邊是松林,有一棵古松,枝杈橫斜,恰好可以攀援上去。
波羅葉蹲下身,讓玄奘踩著自己的肩膀上了松樹,踩著手臂粗的松枝,兩三步就上了牆頭。波羅葉乾脆一躍而上,有如猴子般靈敏。兩人伏在牆頭,波羅葉先跳下去,然後把玄奘接了下來。
院子里黑燈熄火,左右廂房裡的弟子們估計也早早睡了。波羅葉熟門熟路地溜著牆邊,借著花木做掩護,帶著玄奘走到懸崖邊,兩人頓時呆住了——懸崖下山風呼嘯,陣陣陰冷,那個坐籠,卻好端端地聳立在懸崖邊!
「不可能!不可能——」波羅葉喃喃地道,「法師,明明……它不在的啊!」
玄奘默不做聲,走到坐籠邊蹲下身,在周圍的地面上摸索了片刻,然後打開小小的一扇門,鑽了進去。波羅葉也跟著鑽了進來:「法師,有發現嗎?」
玄奘搖搖頭,伸手在坐籠的四壁摸索。這坐籠是木質的,裡面很簡單,沒有任何陳設,只有正中間放著個蒲團,除此以外就是木板,什麼都沒有。玄奘拿開蒲團,兩人隱約看到蒲團下彷彿有東西,似乎是一朵花。
玄奘伸手摸了摸,才知道是一朵木雕的蓮花。波羅葉心裡奇怪,這老和尚怎麼拿個蒲團墊在蓮花上?難道他以為這樣就可以像觀音菩薩啊?
玄奘皺眉思索了片刻,伸手撫摸著蓮花瓣,左右擰動,果然,那木雕蓮花竟然微微動了起來。兩人頓時一震,對視一眼,都露出驚懼之意。玄奘一咬牙,按照綠蘿此前說過的,左三右四,使勁一擰。
兩人的腳下忽然傳來輕微的震顫,整座房舍竟然晃動起來。兩人站立不穩,跌成了一團,心裡頭頓時驚駭無比——這可是懸崖邊啊!
正害怕的當口,兩人驚異地發現,這座房舍竟然開始緩緩移動!波羅葉正要說話,玄奘一把捂住他的嘴巴,肅然地搖頭。兩人安靜下來,看著這座房舍幾乎是悄無聲息地在懸崖邊滑動,玄奘甚至還把房舍的門關了。波羅葉頓時頭皮發麻,這位看起來文弱,可真是膽大包天,這要是衝進懸崖,連逃都來不及。
但玄奘表情卻是很沉凝。房舍開始以飛快的速度朝一旁的聳立的崖壁衝過去,兩人都有些緊張,只見房舍在瞬息間撞上了崖壁,兩人眼睛一閉,以為要撞牆的時候,這座房舍卻呼地陷入了岩石之中!
兩人頓時瞪大了眼睛,這才發現,這座石壁上竟然有個暗門,房舍一到,暗門打開,恰好和房舍一般大小,把它吞入其中。
還沒從驚異中回過味來,只聽頂上咔噠一聲,隨即一股強烈的失重感傳了過來,有如忽然跌進了萬丈深淵!兩人再膽大這時也駭得面無血色,只聽到耳邊風聲呼嘯,整座房舍朝深淵中墜了下去……
「死了,死了……」波羅葉喃喃道。
玄奘狠狠地掐了他的大腿一下,厲聲道:「看清了!」
波羅葉睜開眼睛,頓時目瞪口呆,原來他們竟是貼著懸崖斜斜地墜落,而且速度遠沒有直接墜落那般可怖。周圍的山石與黑暗撲面而來,呼呼呼地從眼前掠過……
「這房舍有機關。」玄奘低聲道,「若是貧僧沒料錯,房頂應該有掛鉤,剛才咔噠的一聲就是溝槽扣住的聲音。而且懸崖上應該有一條鐵索,房舍應該是掛在鐵索上向下滑行。」
波羅葉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喃喃地道:「那會,到哪裡,才停下?」
「不知道。」玄奘淡淡地道,「到了地方,肯定會有減速裝置,否則就是這種速度也會把人撞死。一旦開始減速,咱們就該留意了。」
他說得輕鬆,其實心頭很是沉重。倒不是擔憂自己的安危,而是對空乘的嘆息,身為名僧法雅的弟子,他也算是法林里有德行的僧人,為何做事卻這般詭異?自己的禪院里居然安裝有這等匪夷所思的機關?
房舍在輕微的嘎嘎聲中飛速滑行,這懸崖深不可測,墜了半炷香的工夫居然還不到盡頭。波羅葉奇怪起來:「懸崖……不可能有,這麼深,啊!」
玄奘點點頭:「懸崖自然不會有這麼深,但咱們肯定是在鐵索軌道的控制下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波羅葉問。
「空乘方才去的地方。」玄奘解釋,「你最初看的時候,房舍不在原地,可咱們來的時候它卻在。這房舍其實就是一種隱秘的交通工具,這說明有人曾經乘著房捨出去了一趟,又回來了。這房舍內的蓮花機關並不是很隱秘,看來住在空乘禪院中的弟子應該也知道,所以咱們沒法判斷是誰乘著它出去了。」
正在這時,眼前隱約有燈火閃爍。周圍的懸崖深淵黑隆隆的,這點燈火看起來醒目無比,兩人對視一眼,開始緊張起來。有燈火,就意味著有人!如果這下面真是個秘密巢穴,兩人這麼坐著便捷特快大搖大擺地過去,可是自投羅網了。
這時候,兩人才覺得這房舍快車的速度真是……太快,太快了。
眼下那點光明逐漸放大,從高空望下去,才發現是一座依山建起的農家院。說是農家院,也是前後兩進,青瓦鋪頂,顏色看起來倒跟岩石差不多,極為隱秘。房舍開始減速,咔咔的摩擦聲響起,夾雜著嘩啦啦的機械聲響,速度慢慢降低,貼著懸崖的岩壁,輕輕地滑進了最後那座院落和山壁間的夾層中。
玄奘在波羅葉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波羅葉興奮地道:「明白,法師。」
這時候房舍平穩地落在了地上,兩人打開門,正要出去,後院的人聽到響聲,急匆匆地跑了過來,卻是一名樵夫模樣的中年男子。玄奘擋在波羅葉面前迎了上去,四周過於黑暗,那樵夫並未看清他的模樣,只看到光錚錚的腦袋。
「師兄呢?」玄奘合十問。
「去馬廄牽了匹馬,朝縣城方向走了。」那樵夫隨口答道,忽然看見玄奘模樣陌生,不禁奇道,「您是哪位師兄,以前怎的沒見過?」
玄奘笑了,波羅葉陡然如一縷輕煙般閃了出來,一掌劈在他後頸,那人愕然睜大眼睛,軟軟地倒下。玄奘皺眉,低聲道:「出手這麼重,不會傷了他性命吧?」
「在您的,面前,我哪裡敢,殺生。」波羅葉搖頭,「過三五個「時辰」就醒過來了。」
兩人悄悄地順著小門進入第二進院落,忽然聽到撲棱撲棱的聲響,借著房內微弱的光芒,才發現牆邊居然是一排整齊的鴿籠,裡面養了二十多隻白色的鴿子。
「應該是信鴿,用於傳遞訊息。」玄奘暗道。
再往前走,卻聞到濃重的馬糞味道,居然是一座馬廄,裡面有十多匹高大的馬匹,正在安靜地休息,時而噗噗打個響鼻。馬鞍都卸了下來,整整齊齊地堆在旁邊的木架上。玄奘內心更加疑惑,後院有三間房舍,只有靠近馬廄的這間有燈,其他兩間黑燈瞎火,屋裡傳來此起彼伏的呼嚕聲。
波羅葉低聲道:「法師,聽呼吸聲,這兩間屋子裡的人,只怕有七八個。亮燈的這間,裡面只有一個人。」
玄奘點點頭,輕輕走到窗戶邊,點破窗欞紙朝裡面看。波羅葉在後面暗中稱讚:「法師可真了不起,不但佛法高深,連這等江湖手段都這般熟悉……」
房子里只有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普通百姓打扮,正趴在桌上打呵欠。桌上還放著兩碟小菜,一壺老酒。這人還喃喃地念叨著:「這傢伙,怎麼還不回來?」
玄奘朝波羅葉招了招手,兩人緩緩推開房門,那人頭也不抬:「怎麼才來?下來的是哪位師兄?」
耳邊卻沒人回答,他詫異地直起身子,猛然間看到面前的玄奘和波羅葉,立刻便呆住了。
波羅葉正要出手,那人忽然朝著玄奘恭恭敬敬地施禮:「原來是大法師!小人徐三拜見大法師。」
玄奘怔住了,給波羅葉使了個眼色,遲疑道:「你認識貧僧?」
「六年前小人有幸,遠遠見過大法師的風采。」那人臉上充滿了崇敬,「沒想到這麼多年,大法師依然風貌依舊。」
玄奘心裡頓時一沉,他認錯人了,能使別人認錯的人,只有自己的哥哥,長捷!玄奘心中悲苦,看來長捷真是參與了這等可怖詭異的事情,他到底在哪裡?又在做什麼機密之事?
心中凄然,但他臉上卻不動分毫,淡淡地點了點頭:「哦,貧僧倒不記得了。你叫徐三?是什麼時候調來此處的?職司是做什麼?」
「回大法師,」徐三道,「小人五年前來這飛羽院,職司是養馬。」
「原來這地方叫飛羽院。」玄奘心中盤算了片刻,問,「你此前是做什麼的?」
「小入是石匠。」徐三道,「曾參與建造興唐寺,後來空乘法師知道小人曾經給突厥人養過馬,就招納小人來了此處。」
玄奘又旁敲側擊了解了一番,才知道這個飛羽院養有快馬和信鴿,是一座專門負責通訊的秘密基地,算是個訊息的中轉樞紐,主要負責興唐寺和外圍的聯絡。從此處到興唐寺內的核心禪院,建有鋼索通道,利用坐籠可以往返,不但可以秘密運人,還能運送些不便從正門走的大宗物件。
這個徐三隻負責外圍的工作,更多的情況就不了解了。
玄奘點了點頭:「貧僧有要事尋空乘師兄,可他不在禪院。方才貧僧見坐籠啟用過,以為他下了山,就追過來問問。」
「哦,回大法師,空乘法師方才的確乘著坐籠下來了,隨後命我們送了些東西回禪院,然後他自己牽了匹馬,急急忙忙走了。」徐三道。
「沒回寺里?那他去了何處你知道嗎?貧僧有大事,一定要儘快找到他。」玄奘道。
「嗯……」徐三想了想,「空乘法師去哪裡、辦什麼事自然不會跟我們這些下人講的,不過,小人聽他馬蹄聲,應該是朝縣城的方向走的。」
玄奘怕露出破綻,不敢再詳細追問,當下點了點頭:「給貧僧牽兩匹馬。」
「是。」看來長捷的地位非常高,足以調動這飛羽院的資源,那徐三毫不猶豫地答應,然後去馬槽里牽了兩匹馬。
這時波羅葉笑嘻嘻地過來了,朝他招了招手:「你,過來。」
徐三納悶地走過來瞧著這個西域人,波羅葉笑道:「咱們,大法師的,行蹤,是絕對的,機密。你們這些,人,不能知道。」
徐三想起組織里嚴厲的手段,當即面色發白,撲通跪了下來,險些大哭:「法師,大法師,饒命啊!」
波羅葉把他拽了起來:「你,不要怕。法師慈悲,不殺人。讓我,打暈你,醒來後,你就當作,啥都,不知道。明白?」
「明白,明白。」徐三汗如雨下,主動把腦袋伸過去讓波羅葉打。
波羅葉剛要打,玄奘道:「後院還有個人被我的護衛打暈了,醒來後你和他解釋清楚,讓他莫要聲張。」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徐三磕頭不已,「多謝法師饒命。」
波羅葉不等他說完,一掌拍暈了他,然後把他和後院那位一起扛到了屋裡扔在床上。熄了燈,和玄奘悄悄拉著馬匹出了飛羽院。
這座飛羽院隱秘無比,背靠懸崖,前面是一座山丘,山丘四周樹木叢生,即使走到樹林里也看不見這座院子。林間有小道,兩人策馬而行,波羅葉問:「法師,咱們,去哪兒?」
「縣城。這座飛羽院里的人只是下人,不了解核心機密,要找出真相,只有追查空乘。」玄奘淡淡地道,一抖韁繩,快馬飛奔起來。
馬蹄敲打著地面的山石,清脆無比,一輪冷月掩藏在雲層中,路徑模糊難辨,四周的山峰簇擁起巨大的暗影,覆壓在兩人的頭上。時而有豺狼之聲在夜色中傳來,凄涼,幽深,驚怖。
這裡是一座山谷,倒也不虞走岔了路,兩人並轡而行,夜風在耳邊呼嘯而過,蹄聲忽而沉悶,忽而清脆,賓士了小半個時辰,才算出了霍山,距離縣城不到二十里。放眼望去,四野如墨,只有近處的樹木在模糊的月影牛搖曳。
兩人分辨著路徑,很快就走上半個月前來時的道路,這才敢策馬狂奔,又跑了半個時辰,才算到了縣城外。霍邑縣以險峻著稱,當年李淵滅隋,宋老生據城而守,李淵數萬大軍也無可奈何,若非設計誘出了宋老生,只怕這天下歸屬就會改寫。
夜色中,霍邑縣巍峨的城牆有如一團濃雲聳立在眼前,黑壓壓覆蓋了半片天空。這時已經是子夜,城門落鎖,弔橋高懸,護城河足有兩三丈寬,兩人看著都有些發怔。
「法師,城門,早關了,這空乘,不可能,進城呀!」波羅葉道。
玄奘皺著眉,看了看四周,這裡是東門,很是荒涼,寥落的幾戶人家,也都一片漆黑,沒有燈火。
霍邑是軍事重鎮,盤踞朔州的劉武周敗亡前,一直向南進攻,最嚴重的一次曾經攻陷了太原,佔據河東道大部分地區,因此武德三年劉武周敗亡之前,縣城外很少有人家居住。這六年來河東道民生漸漸恢復,開始有貧民聚居在城外,不過以城北和城南這兩處溝通南北的大道兩側居住,城東只能去霍山,一出城就是曠野。
玄奘在馬上直起身子張望,忽然看到偏北不遠處似乎有一座黑漆漆的廟宇,他朝波羅葉打了個手勢,兩人策馬緩行,悄悄朝那裡奔了過去。到了那處,果然是一座土地廟,大約是前隋的建築,經過兵亂,早已經荒廢,連廟門都沒了,前面的屋頂破了個大洞,黑漆漆的。
兩人對視一眼,搖了搖頭,正要走,忽然聽到隱約的馬匹噴鼻聲。玄奘目光一閃,向波羅葉打了個手勢,把兩匹馬拴在廟前的一棵老榆樹上,悄悄摸了進去。
廟裡漆黑無比,一片腐爛的氣息。正殿上的土地像也殘缺了一半,蜘蛛網布滿了全身。兩人一進門,撲楞楞有蝙蝠飛起,從耳邊刷地掠過,嚇得兩人一身冷汗。兩人繞著神像轉了一圈,沒什麼發現,順著後殿的門進了後院,後院更荒廢,兩間廂房早塌了大半邊,另一邊也搖搖欲墜。
然而,就在院里牆角的一棵老榆樹上,卻拴著一匹馬!
那馬看見兩人,噗地打了個響鼻,然後側頭繼續嚼吃樹上的榆葉。玄奘走到它旁邊,摸了摸馬背,背上汗水還未乾,馬鞍的褥子上似乎還殘留著一絲餘熱。玄奘悚然一驚,面色凝重地查看四周,但奇的是周圍只有這匹馬,再無可疑之物,更別說人了。
波羅葉低聲道:「法師,看情況,這應該是,空乘的,馬。他剛到,這裡,不久。馬拴在,這裡,說明人,沒有,走遠。」
玄奘盯著四周,半晌才緩緩搖頭,低聲道:「這裡很偏僻,周圍四五里內幾乎沒有住戶,空乘不大可能步行走出去。貧僧所料不錯的話,這裡應該有密道!」
「密道?」波羅葉驚呆了。
玄奘點頭,眺望著遠處黑魆魆的城牆:「通往城內的密道。亂世之中,朝不保夕,整個家族都在城內,一旦敵軍圍城,豈非就是全族覆滅的下場?因此,一些高官甚至大戶人家私下裡打通一條通往城外的密道,並不稀奇。」
波羅葉對東方的歷史風土並不了解,這裡和天竺差別太大了,一座州府,規模就比天竺的曲女城、華氏城還要大。聽玄奘這麼說,想起綠蘿曾經講過的密道,心也熱了起來,兩人便在土地廟之內細細搜索。
重點是大殿,殘缺的土地像似乎藏不住什麼密道,後院的破爛房子更不可能,兩人找了半天,忽然在後院的角落裡發現一口深井。這井口直徑大約兩尺,並不算寬,玄奘趴在井口向下望,波羅葉從懷中掏出一根火摺子,擦亮遞給他。玄奘沒想到他居然帶著這東西,卻也沒說什麼,拿著火摺子在四壁照耀了片刻,這井的四壁都是青磚砌成,年深日久,布滿了青苔,還有些殘缺。
玄奘默默地盯著,招手讓波羅葉看:「你看這幾塊缺損的青磚,是否恰好可以容一個人攀援?」
波羅葉趴下來看了看,點頭:「法師,要不,我先下去,看看?」
玄奘點頭,給他打著火摺子,波羅葉敏捷地下了井,兩隻手摳住磚縫,兩隻腳輪替向下,果然,那些缺損的青磚恰好可以供人攀爬。向下大約兩丈,早已經看不見波羅葉的影子,火摺子微弱的光芒下一團漆黑。
玄奘怕他失手掉進去,正在緊張,忽聽地下傳出嗡嗡的聲響:「法師,您老,神機妙算!井壁上,果然有通道!」
玄奘大喜,低聲道:「你先進去等著我,我這就下來。」
說完熄滅火摺子,向下攀爬。所幸他身子骨還算強壯,多年來漫遊的經歷使他比那些長居寺廟的僧人體質好得多,這才有驚無險地下了深井。下了兩丈,井壁上果然有一條兩尺高下的通道,波羅葉趴在洞口,伸手抓住他,小心翼翼地把他拽了進來。
兩人重新晃亮火摺子,就發現一條狹窄幽深的地道在眼前綿延而去,深不可測。兩人對視一眼,心都提了起來——地道的盡頭,究竟會有什麼驚心的發現?
庭院深深,夜如死墨。
霍邑縣的正街上傳來清晰的更鼓之聲,已經是深夜丑時,狂歡後的卧房靜寂無比,郭宰與李優娘睡得正香,沉重的呼嚕聲震耳欲聾。就在他們床邊,一條黑如墨色的人影悄然而立,與房中的寂靜黑暗融為一體,只有一雙眸子閃爍著火焰。
那人影彷彿對房中布局極為熟悉,輕輕走到燭台旁邊,竟然嚓嚓地打起了火摺子,石火電光照見一副陰森森的猙獰面具,忽隱忽現。過了片刻,火摺子亮了起來,燭台上有蠟燭,他輕輕地點上,頓時室內燭光躍動。
那人走到床邊,看著郭宰粗黑胖大的身子赤裸裸地躺在邊上,胯下只穿著一條犢鼻短褲,而李優娘身上也只穿了一條抹胸,下身的褻衣連臀部和大腿都遮不住,雪白的身子大片露在外面,一片旖旎。
那人眸子似乎要噴出火來,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白瓷瓶子,打開,在指甲上挑了一點碧綠色的藥膏,輕輕湊到李優娘的鼻端。李優娘忽地打了個噴嚏,緩緩睜開了眼睛。
看見這人,她竟然沒有吃驚和害怕,忽然發現自己幾乎是赤裸著身子,這才低聲驚呼,扯過被子把自己蓋住。
「不要裝了,你不是故意讓我看見的么?」那人冷冷道。
李優娘一滯,忽然笑了,優雅地把被子掀了開來,讓自己美妙的胴體暴露在那人眼中,柔膩地道:「自然是要讓你看的,難道對你我還需要遮掩不成?」
那人的面具里響起嘎嘣一聲,似乎在咬牙,嘿然笑道:「你是故意在刺激我!」
「是呀!」李優娘就這麼赤裸著坐起來,伸展伸展雙臂,玲瓏的曲線怒張,「你還怕我刺激嗎?你修行了那麼久,心如枯井,佛法精深,我在你眼裡不過是一紅粉骷髏罷了。」
那人面具遮住的頭皮上,光禿禿的,竟然是一名和尚!
「你明知道不是!」那人怒道。
「不是為何不帶我走?」李優娘毫不退讓,冷冷地道,「你能眼睜睜看著我在這人身下承歡,成了郭家媳婦,卻視若無睹,你還有什麼刺激受不得?」
「我……」那人惱怒無比,噌地跳上床榻,砰地一腳踢在郭宰的背上。郭宰竟然仍舊打著呼嚕,熟睡如死。但他身子太過巨大,顫了一顫,竟不曾動彈。那人恨極,砰砰又踢了兩腳,然後蹲下來使勁把他往地上推。
李優娘冷冷地看著,一動不動。
那人呼哧呼哧費了半天力氣,才把郭宰推到床沿,又狠狠地踹了兩腳,郭宰才撲通滾下了床榻,轟地砸在了地上。
這般動靜,他竟然仍舊呼呼大睡。
那人轉回頭,猙獰地看著李優娘,猛地撲到她身上,嗤嗤兩聲,把抹胸和褻衣盡數撕落。解開自己的衣袍,狠命地折辱起來。李優娘一動不動,宛如屍體般躺著,任那人在身上聳動,眼角卻淌出兩滴晶瑩的淚珠。
「你……」那人掃興地爬了起來。
李優娘挪了挪身子,縮到了床榻裡頭,抱著膝蓋,雪白的身子縮成了一團。這個姿勢,竟與綠蘿一模一樣。
兩人沉默地坐了片刻,那人道:「我交代你的可曾跟郭宰說了嗎?」
李優娘木然點頭,那人急道:「他可答應了?」
「怎麼會不答應?」李優娘臉上現出嘲諷之色,「你是何人?算計的乃是天下,何況這個在你眼裡又蠢又髒的豬!你拋出興唐寺這個大誘餌,他正走投無路,怎麼都會吞的。」
「很好,很好。」那人聲音里現出興奮之意,「只要皇上住進興唐寺,我的計劃就徹底成功了。到時候我就帶你遠走高飛,過神仙般的日子!」
李優娘臉色平淡:「修佛這麼多年,你是有道高僧,也羨慕神仙?帶著我這個骯髒不潔的女人,會阻礙了大師你成就羅漢的。」
那人惱怒道:「我怎麼跟你解釋你都不聽?籌謀這麼多年,成功就在幾日之間,你都等不及了?好啦,好啦!別耍小孩子脾氣,我還要去辦一樁大事,無法在這裡久留。」
「你想知道的消息也知道了,想發泄的也發泄了,自然該走了。」李優娘道。
「你……」那人心中惱怒,卻是無可奈何,「對了,我提醒你一件事,我送你的五識香你可要藏仔細了。都怪你不留神,讓綠蘿發現這個東西,險些釀出一場大禍事。」
李優娘瞥了他一眼:「對你來說,那算什麼大禍事,輕而易舉就被你消除得乾乾淨淨。一百多口人而已,你又不是沒殺過。」
「你……」那人當真無語了,「好,好,不跟你說了。那小妮子漸漸大了,鬼精著呢,別讓她看出什麼,你平日小心點。對了,我去看看綠蘿,這丫頭片子,上次可真把我嚇壞了,居然躲在門口殺我,險些死在她手裡。」
「你……」李優娘神色一驚,「你不要去了。」
「沒事。這宅子里每個人都睡得死死的,不會被人發現。」那人毫不在意。
「不行!」李優娘神色嚴肅,「我不允許你見她!辦完了事,就趕快離開我家!」
那人怒不可遏:「你瘋了!你可知道你在跟誰說話?」
李優娘堅決無比,冷冷地盯著他,毫不示弱。那人最終敗下陣來,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等等!」李優娘忽然道。
「又做什麼?」那人不耐煩地道。
「把他抬上來。」李優娘指了指地上的郭宰,一臉嘲弄地望著他,「難道你讓我一個人把他扛起來?」
那人無語了。
郭宰的體重只怕有三百多斤,兩個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又是抱又是扛,才勉強把他給弄上床榻,到頭來累得渾身是汗。那人喃喃道:「真是何苦來哉。」
說完看也不看李優娘,轉身朝門口走去,李優娘頓時吃了一驚:「你去哪裡?」
「去看看綠蘿。這小妮子最近殺心太重,難免惹出事來,我得想個法子。」那人說著,伸手拉開了門閂。
「不行。」李優娘急忙從床上跳了起來,這時才曉得自己沒穿衣服,急急忙忙從衣架上取下一件外袍披上,追了出去。
那人熟門熟路直接走到綠蘿的房外,從懷中掏出一把薄如蟬翼的匕首,插入門縫,輕輕一撥,房門便開了。這時李優娘也急急忙忙地追了過來,兩人在房門外推攘了片刻,忽然房內一聲囈語,兩人頓時都僵了。
竟是綠蘿在說話!
那人露出怪異的神色,把耳朵貼在門框上聽了片刻,才發覺原來是在夢囈。
「五識香對這小妮子效果怎麼這麼差?」那人喃喃地道,隨即瞪了一眼李優娘,低聲道,「都是你,五識香被她偷偷拿了去亂用,只怕連解藥這小妮子都有了。」
李優娘分辯:「她就是有解藥也不會每天晚上自己服用後再睡……」
那人的眼中彷彿要噴出火來,厲聲道:「你懂什麼?解藥用的多了,即使不用也會對五識香擁有抵抗力。日後一定要收好了。」
李優娘默默無語,那人推開門走了進去,即使綠蘿昏迷的程度淺,他也不虞驚醒了她,當即點燃了燭火。五識香乃是極為可怕的迷香,五識即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一旦中了迷香,眼不能見,耳不能聽,舌不能辨,身不能覺,這香中還摻雜了大麻,吸入迷香之後一切外在感覺盡數消失,但意識卻會陷入極樂的迷離中,自己心底最隱秘的願望有如真實發生一般,在虛幻中上演。
當日玄奘中了迷香,居然夢見自己在覲見如來佛祖;而判官廟的幾十個香客,更是經歷了一場黃粱大夢;至於郭宰更是三番五次地進入極樂世界,在妻子偷情的當口自己做著極樂之夢。
那人擎著燈燭走近床榻,綠蘿正在沉睡中,渾身是汗,面色潮紅,小巧玲瓏的身子絞著錦被,嘴角掛著笑,正在喃喃自語。
「玄奘哥哥,不要走,再陪我一會兒好嗎……唔,你在念經呀,給我念念《伽摩經》好么……如果一個女人總是回絕戀人的求愛,那麼即使春天的鳥兒也會停止歌唱,夏天的知了也會緘默無聲。你以為她是不想屈服嗎?錯啦!在她的內心,其實她早已暗暗願意了。」
兩人頓時面面相覷,一起獃滯了。
「是的,由於羞恥心禁止女人主動地撫愛男人,所以當男人採取主動,先去撫愛女人的時候,那女人是非常喜歡的。在愛情這件事上,應當是男人開始的,應當是他先向女人祈求;而對於男人的祈求,女人是會很好地傾聽,並快活地領受的。」
「玄奘哥哥,你聽,《伽摩經》上講的多好呀!你讀了那麼多的經書,為何不能把《伽摩經》在我的耳邊讀一讀呢?」
少女嬌媚的臉上掛著笑靨,嘴裡喃喃自語,眼角彷彿還噙著淚花,也不知夢中是旖旎還是哀傷。
「天——」李優娘驚駭地掩住了嘴,眸子大睜望著那人,「綠蘿她……她她……竟然愛上了玄奘……」
那人面色鐵青,眼中露出火焰般的色彩,重重地哼了一聲,把燈燭往李優娘手裡一塞,一言不發,轉身走了出去。
李優娘痴痴地看著他的背影,又獃滯地望著女兒夢中的模樣,嬌弱的身子再也支撐不住,緩緩蹲在了地上,雙手捂著嘴,無聲地哭泣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