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節
靜秋也看清了那人,是老三,穿著一件軍大衣,不是草綠色的,而是帶黃色的那種,是她最喜歡的軍色,以前只看見地區歌舞團的人穿過。老三黑黑的頭髮襯在棕色的大衣毛領上,頸子那裡是潔白耀眼的襯衣領。靜秋覺得頭髮暈,眼發花,不知道是打球打餓了,還是被老三的英俊照昏了,她差點從牆上掉下去。
他手裡拿著那個排球,球已經被田裡的露水搞濕了一些,他腳上的皮鞋也沾了田裡的泥土。他走到她跟前,把球遞給她,說:「跳下去的時候當心——」
靜秋接了球,一揚手扔進校內,自己仍坐在院牆上,問:「你——怎麼跑這裡來了?」
他仰臉看著她,帶點歉意地笑著:「路過這裡,我這就走——」
院牆內那些人在急不可耐地叫:「靜秋,坐那裡乘涼啊?等著你發球呢——」
她急急地對他說聲:「那我打球去了——」就跳進校園內,跑回自己的位置上去打球。但她越打越心不在焉,老在想他這麼早路過這裡要到哪裡去?她突然想起,去年的今天,是她到西村坪去的日子,也就是說,是她和老三第一次見面的日子。難道他也記得這個日子,今天專門來看她的?她被自己這個離奇的想法纏繞住了,老想證實一下。
她只想現在誰又把球打出去,她就可以翻過牆去,看看他走了沒有,或者問問他到哪裡去。但這時好像大家都約好了一樣,誰也沒把球打出去。她又等了一會,眼看練球就快結束了,她再不能等了,就借發球的機會把一個排球打到院牆外去,引來隊友一陣不滿和驚訝。
她不管別人怎麼想,飛快地衝到院牆邊,嗖地爬上去,二話不說就跳到對面去了。她撿了球,但沒看見老三。她把球扔進校內,沒有翻牆回去,而是順著院牆往校門那裡走,想看看老三有沒有躲在哪個牆垛子後面。
但那些牆垛子都很小,肯定藏不住老三。她一路找過去,一直找到校門了,還沒看見老三,她知道他真的只是路過這裡了。
那一天,她總是心不在焉,下午上體育課的時候她又把球打出去了幾次,還幫別人翻了幾次牆,但都沒看見老三。
放學後,她回家吃了飯,到班上的的包干區去看看幾堆燒在那裡的枯樹葉燒完了沒有。今天該她們組打掃包干區,地上有太多的落葉,一般遇到這種情況,大家就把落葉掃成堆,點火燒掉,待會只把灰燼扔到垃圾堆就行了,不用一大筐一大筐地把落葉運到垃圾堆去。
組裡的人懶得在那裡等著燒落葉,就叫靜秋吃完飯了再來做最後打掃。靜秋看看火已滅了,就把灰燼裝到一個畚箕里,準備拿到垃圾堆去倒掉。她剛直起腰,就認出籃球場上幾個打籃球的人當中,有一個是老三。他脫了軍大衣,只穿著他那著名的白襯衫和一件毛背心,正跟幾個學生打得熱火朝天。
她一驚,手裡的垃圾都差點潑出去了,他沒走?還是辦完事又回來了?她傻乎乎地站在那裡看他打球,覺得他的姿勢真是太漂亮了。他跳投的時候,黑黑的頭髮跟著向上一拋,球落進球網了,頭髮也乖乖地落回原位了。
她怕他發現她在看他,就連忙拿著垃圾跑掉了。她倒了垃圾,把畚箕放回教室,鎖了教室門,也不回家,就坐在操場另一端的高低杠上,遠遠地看他打球。總共才四個人,在打半場。
老三已經把毛背心也脫了,只穿了件白襯衣,袖子挽得高高的,很精神,很瀟洒的樣子。她幫他們計數,看誰投進的球多,最後發現老三投進的最多。考慮到他是穿著皮鞋的,她對他的仰慕之情真是猶如滔滔江水再加上滾滾河水了,真恨不得他就住在籃球場,從早到晚打球給她看。
天漸漸黑了,打球的人散了,有人收了球,邊拍邊往體育組辦公室走去,大概是去還球。靜秋緊張地看著老三,不知道他要去哪裡,她好想叫他一聲,跟他說幾句話,但她不敢,她想他可能是在附近什麼地方出差,下班了沒事幹,就象學校附近廠礦的那些工人一樣,到學校找人打打球混時間。
然後她看見他向她住的那邊走去了,她知道他一定是去水管那裡洗手去的。她跟在後面,離得遠遠的。果然,他跟那幾個打球的都走到水管那裡,他等別人把手洗了,離開了,才把大衣什麼的搭在水管旁邊的一棵Y字型的老桃樹上,走到水管邊去洗手。她差點叫出了聲,那桃樹上經常有一些粘粘糊糊的桃膠的,當心弄在他衣服上。
她看見他洗了手,從掛包里摸出一個毛巾,洗了一把臉,甚至拉起襯衣擦了擦上身,看得她直抖,替他冷。
他洗完了,穿回毛背心,走到靠食堂那一面,她知道站那裡可以看見她的家門。他站了一會,就拿起大衣,披在肩上,提了掛包,向她家後面那個方向走去。
她家後面不遠處就是個廁所。說實話,她從來沒想過他也上廁所的,剛開始她連他吃飯都不敢看,就覺得他應該是張畫,不食人間煙火。後來好了一點,覺得他吃飯是件正常事了,但她也就進步到那個程度,覺得他就應該是只進不出的。現在看到他往廁所走,想到他居然也上廁所,她覺得太尷尬了,不敢再跟蹤他,飛快地逃回家去了。
回到家,她又忍不住走到窗口,想看看他從廁所出來後會到哪裡去。她家的地勢比窗後的路高,差不多要高出一個人那麼多。她站在窗子邊,悄悄往外望,沒看見他從廁所出來。但她往下一望,就一眼看見老三站在不遠處,臉對著她家的窗子,她嚇得蹲了下去,頭碰在窗前的課桌上,撞得咚的一響。
她媽媽問:「怎麼回事?」
她連連擺手叫她媽媽別說話,然後她就那樣半蹲著,走到屋子前面她住的那邊去了。她知道他眼力再好也不可能看到隔牆後面的她,才敢站起身,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
過了好一會,她才又悄悄走到窗口,往外看了一眼,他已經不在那裡了。她不知道他剛才看見她沒有,如果看見了,那他就知道她其實在偷偷看他了。她站在窗邊看著窗外那條路,看了好一會,也沒看見他,她想他可能走了。天都黑了,他會去哪裡呢?
她回到自己住的那半間房,邊織毛衣邊胡思亂想。過了一會,有人在敲門,她以為是老三,心裡緊張地思索該怎麼對媽媽撒謊。但等她開了門,卻看見是學校丁書記的小兒子,叫丁超,手裡提著個燒水的壺,看樣子是到外面水管來打水的。丁超對她說:「我姐姐叫你去一下。」
丁超的姐姐叫丁玲,靜秋平時跟她也有些接觸,但不算走得很密的朋友。她不知道丁玲現在叫她去幹什麼,就問:「你姐找我幹什麼?」
「我不知道,她就叫我來叫你。快去吧。」
靜秋跟在丁超後面往外走,走到水管那裡,她正想往右拐,去丁超家去,但丁超指著左面說:「那邊有個人在找你。」
靜秋一下子意識到是老三在找她,一定是他看見丁超來水管打水,就叫丁超去叫她出來的。她對丁超說:「謝謝你了,你去打水吧,別對人講。」
「知道。」
靜秋走到老三跟前,問:「你——你——找我?」
他小聲說:「想跟你說幾句話,方便不方便?不方便就算了。」
她正想說話,就看見有人從廁所那邊過來了,她怕人看見她在跟一個男的說話,會傳得滿城風雨,拔腳就往學校後門方向走。她走了一段,弓下腰,裝做系鞋帶,往後望了一下,看見老三遠遠地跟著。她站起身,又往前走,他仍然遠遠地跟著。
她走出了校門,他也跟出了校門。他倆沿著學校院牆根走了一會,來到早上她撿球的地方,他跟了上來,想說話,她截斷他,說:「這裡人都認識我,我們到遠點的地方再說吧。」說完,就又走起來。
他遠遠地跟著她,她一直沿著學校院牆走,從學校後面繞到學校前門,來到那條小河前。他又想跟上來說話,又被她打斷了。她就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渡口了,才想起自己沒帶錢,她等了他一下,他很乖覺地跟上來,買了兩張船票,給了她一張。兩人一前一後地上了船。
一直到了對岸下了船,又沿著河岸走了一段,靜秋才站下等他。他快步追了上來,笑著說:「象是在演電影《跟蹤追擊》——」
靜秋解釋說:「河那邊的人都認識我,過了這道河,就沒人認識我了。」
他會心地一笑,跟著她繼續往前走,問:「我們要走哪裡去?別走太遠了,當心你媽媽找你。」
靜秋說:「我知道前面江邊有個亭子,亭子里有板凳可以坐一下。你不是說有話說嗎?我們去那裡說話。」
兩個人到了那個亭子,裡面空無一人,大概是天太冷了,沒有誰會跑出來喝東南西北風。亭子就是幾根柱子扛著個頂子,四面穿風,靜秋找個柱子邊的座位坐了,希望柱子多少可以擋一點風。老三在柱子另一邊的凳子上坐下,他問:「你吃飯了沒有?我還沒吃晚飯。」
靜秋急了,勸他:「那你去那邊餐館吃點東西吧,我坐這裡等你。」
他不去。她怕他餓,又勸他,他說:「我們一起去吧,你說了這裡沒人認識你,就當陪我去吃吧。你不去,我也不去。」
靜秋只好跟他一起去。他們找了一家僻靜的餐館,是家「小麵館子」,就是不賣飯,只賣麵食的那種。老三問她想吃什麼,她堅持說她什麼也不吃,說你再問我就跑掉了。老三嚇得不敢問了,叫她在桌子邊坐著等,他自己去排隊。
靜秋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上過餐館了。還是很小的時候,她跟爸爸媽媽一起上過餐館,多半是吃早餐,無非是包子油條豆漿油餅之類的。但這些在文革當中也被拿出來批鬥過了,說她們家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爸爸文革初期就被揪出來了,減了工資,後來又被趕回鄉下去了,所以她應該有七、八年沒上過餐館了。平時早飯就是在家炒剩飯吃,或者在學校食堂買饅頭。後來因為差糧,就總是買那種尾面饅頭吃。尾面是麵粉廠打麵粉的時候剩下的邊角廢料,黑糊糊的,很粗很難吃,但因為不要糧票,靜秋家早飯多半吃那個。
老三買了不少東西,分幾次端到桌子邊來。他遞給她一雙筷子,說:「你——無論如何隨便吃點吧,不然我也不吃了。」
他勸了幾遍,她不動筷子,他也不動,她只好拿起筷子吃點。剛好老三買的東西是她小時候最喜歡吃的,就像他鑽到她心裡去看過了一樣。他買了「大油餅」,外面象油餅一樣是炸得黃黃的,但裡面有糯米的心子,加了蔥,香氣撲鼻。他買了幾個肉包子,蒸得白白的,還在冒熱氣,讓人很有食慾。他還買了兩碗面,湯上面有蔥花和香油星子,聞著就很好吃。她一樣吃了一點,不好意思吃太多。
不知道為什麼,靜秋每次吃老三買的東西的時候,心裡就很不安,好像自己是個自私自利的人,背著家人在外面大吃大喝一樣。她想如果她也有很多錢,能把一家人帶到餐館裡,大手大腳的用錢,想吃什麼就點什麼,那就好了。
但她沒這些錢,現在家裡不僅缺錢,還缺糧。為了填飽肚子,她媽媽請人弄到一種票,可以買碎米,就是小得象沙粒的米,是打米廠打碎掉的米,以前都是賣給農民餵豬的,現在不知怎麼拿出來賣給人吃,一斤糧票可以買四斤,差糧的人就買碎米吃。
碎米很難吃,一嚼就滿嘴亂跑。最糟糕的是碎米很不幹凈,夾雜著很多碎石子和谷頭子,每次淘米就得花半小時、一小時的,因為要把碎米泡在一個臉盆里,再用一個小碗,每次舀一點米,和著水,慢慢盪,慢慢盪,先把浮在水面的谷頭子盪掉,再把米盪進另一個臉盆里,舀一碗水,盪很多下,只能盪一點米出來,然後再舀水,再盪,直到碗里只剩下石子了就倒掉。
靜秋總是親自淘米,因為媽媽很忙,妹妹太小,淘不幹凈,如果把那些石子、谷頭子吃下去,掉到盲腸里去了,會得盲腸炎的。而且大冬天的,手浸在刺骨的冷水裡一淘半小時一小時,妹妹的手也受不了。她很懷念在西村坪的那些日子,吃飯不用交糧票,不管有菜沒菜,飯總是可以敞開吃的。
吃得差不多了,老三躊躇片刻,小心翼翼地說:「我說個事,你不要生氣,行不行?」他見她點頭了,就從衣袋裡拿出一些糧票,「我——有些糧票,多出來的,我用不著,你要不嫌棄,就——拿去用吧。」
靜秋推脫說:「你自己用不著,寄回去你家裡人用吧——」
「這是L省的糧票,我家在A省,寄回去也沒用。你——拿著吧,如果你用不著,就隨便給誰吧——」
「你怎麼會剩下這麼多糧票?」
「我們隊直接從西村坪買糧,根本不用糧票的——」
她聽他這樣說,就收下了,說:「那——就謝謝你了。」她看見他滿臉是由衷的感激,好像是她剛給了他很多糧票一樣。
吃完飯,靜秋跟老三一前一後往亭子那裡走。她想,拿了人家的手軟,吃了人家的嘴軟,今天又拿了他的,又吃了他的,不是到處都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