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三道試題(1)
郭靖循著蛇聲走去,走出數十步,月光下果見千千萬萬條青蛇排成長隊蜿蜒而前。十多名白衣男子手持長桿驅蛇,不住將逸出隊伍的青蛇挑入隊中,郭靖大吃一驚:「這些人趕來這許多蛇幹甚麼?難道是西毒到了?」當下顧不得危險,隱身樹後,隨著蛇隊向北。驅蛇的男子似乎無甚武功,並未發覺。蛇隊之前有黃藥師手下的啞仆領路,在樹林中曲曲折折的走了數里,轉過一座山岡,前面出現一大片草地,草地之北是一排竹林。蛇群到了草地,隨著驅蛇男子的竹哨之聲,一條條都盤在地下,昂起了頭。
郭靖知道竹林之中必有踹繞,卻不敢在草地上顯露身形,當下閃身穿入東邊樹林,再轉而北行,奔到竹林邊上,側身細聽,林中靜寂無聲,這才放輕腳步,在綠竹之間挨身進去。竹林內有座竹枝搭成的涼亭,亭上橫額在月光下看得分明,是「積翠亭」三字,兩旁懸著副對聯,正是「桃花影里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那兩句。亭中放著竹台竹椅,全是多年之物,用得潤了,月光下現出淡淡黃光。竹亭之側並肩生著兩棵大松樹,枝幹虯盤,只怕已是數百年的古樹。蒼松翠竹,清幽無比。郭靖再向外望,但見蛇隊仍是一排排的不斷湧來,這時來的已非青身蝮蛇,而是巨頭長尾、金鱗閃閃的怪蛇,金蛇走完,黑蛇涌至。大草坪上萬蛇晃頭,火舌亂舞。驅蛇人將蛇隊分列東西,中間留出一條通路,數十名白衣女子手持紅紗宮燈,姍姍而至,相隔數丈,兩人緩步走來,先一人身穿白緞子金線繡花的長袍,手持摺扇,正是歐陽克。只見他走近竹林,朗聲說道:「西域歐陽先生拜見桃花島黃島主。」郭靖心道:「果然是西毒到了,怪不得這麼大的氣派。」凝神瞧歐陽克身後那人,但見他身材高大,也穿白衣,只因身子背光,面貌卻看不清楚。這兩人剛一站定,竹林中走出兩人,郭靖險些兒失聲驚呼,原來是黃藥師攜了黃蓉的手迎了出來。歐陽鋒搶上數步,向黃藥師捧揖,黃藥師作揖還禮。歐陽克卻已跪倒在地,磕了四個頭,說道:「小婿叩見岳父大人,敬請岳父大人金安。」黃藥師道:「罷了!」伸手相扶。他二人對答,聲音均甚清朗,郭靖聽在耳中,心頭說不出的難受。歐陽克料到黃藥師定會伸量自己武功,在叩頭時早已留神,只覺他右手在自己左臂上一抬,立即凝氣穩身,只盼不動聲色的站起,豈知終於還是身子劇晃,剛叫得一聲:「啊唷!」已頭下腳上的猛向地面直衝下去。歐陽鋒橫過手中拐杖,靠在侄兒背上輕輕一挑,歐陽克借勢翻了過來,穩穩的站在地下。歐陽鋒笑道:「好啊,葯兄,把女婿摔個筋斗作見面禮么?」郭靖聽他語聲之中,鏗鏗然似有金屬之音,聽來十分刺耳。黃藥師道:「他曾與人聯手欺侮過我的瞎眼徒兒,後來又擺了蛇陣欺她,倒要瞧瞧他有多大道行。」
歐陽鋒哈哈一笑,說道:「孩兒們小小誤會,葯兄不必介意。我這孩子,可還配得上你的千金小姐么?」側頭細細看了黃蓉幾眼,嘖嘖贊道:「黃老哥,真有你的,這般美貌的小姑娘也虧你生得出來。」伸手入懷,掏出一個錦盒,打開盒蓋,只見盒內錦緞上放著一顆鴿蛋大小的黃色圓球,顏色沉暗,並不起眼,對黃蓉笑道:「這顆『通犀地龍丸』得自西域異獸之體,並經我配以藥材制煉過,佩在身上,百毒不侵,普天下就只這一顆而已。以後你做了我侄媳婦,不用害怕你叔公的諸般毒蛇毒蟲。這顆地龍丸用處是不小的,不過也算不得是甚麼奇珍異寶。你爹爹縱橫天下,甚麼珍寶沒見過?我這點鄉下佬的見面禮,真讓他見笑了。」說著遞到她的面前。歐陽鋒擅使毒物,卻以避毒的寶物贈給黃蓉,足見求親之意甚誠,一上來就要黃藥師不起疑忌之心。
郭靖瞧著這情景,心想:「蓉兒跟我好了,再也不會變心,她定不會要你的甚麼見面禮。」不料卻聽得黃蓉笑道:「多謝您啦!」伸手去接。歐陽克見到黃蓉的雪膚花貌,早已魂不守舍,這時見她一言一笑,更是全身如在雲端,心道:「她爹爹將她許給了我,果然她對我的神態便與前大不相同。」正自得意,突然眼前金光閃動,叫聲:「不好!」一個「鐵板橋」,仰後便倒。黃藥師喝罵:「幹甚麼?」左袖揮出,拂開了黃蓉擲出的一把金針,右手反掌便往她肩頭拍去。黃蓉「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爹爹你打死我最好,反正我寧可死了,也不嫁這壞東西。」歐陽鋒將通犀地龍丸往黃蓉手中一塞,順手擋開黃藥師拍下去的手掌,笑道:「令愛試試舍侄的功夫,你這老兒何必當真?」黃藥師擊打女兒,掌上自然不含內力,歐陽鋒也只輕輕架開。歐陽克站直身子,只感左胸隱隱作痛,知道已中了一兩枚金針,只是要強好勝,臉上裝作沒事人一般,但神色之間已顯得頗為尷尬,心下更是沮喪:「她終究是不肯嫁我。」歐陽鋒笑道:「葯兄,咱哥兒倆在華山一別,二十餘年沒會了。承你瞧得起,許了舍侄的婚事,今後你有甚麼差遣,做兄弟的決不敢說個不字。」黃藥師道:「誰敢來招惹你這老毒物?你在西域二十年,練了些甚麼厲害功夫啊,顯點出來瞧瞧。」黃蓉聽父親說要他顯演功夫,大感興趣,登時收淚,靠在父親身上,一雙眼睛盯住了歐陽鋒,見他手中拿著一根彎彎曲曲的黑色粗杖,似是鋼鐵所制,杖頭鑄著個裂口而笑的人頭,人頭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齒,模樣甚是猙獰詭異,更奇的是杖上盤著兩條銀鱗閃閃的小蛇,不住的蜿蜒上下。歐陽鋒笑道:「我當年的功夫就不及你,現今拋荒了二十餘年,跟你差得更多啦。咱們現下已是一家至親,我想在桃花島多住幾日,好好跟你討教討教。」
歐陽鋒遣人來為侄兒求婚之時,黃藥師心想,當世武功可與自己比肩的只寥寥數人而已,其中之一就是歐陽鋒了,兩家算得上門當戶對,眼見來書辭卑意誠,看了心下歡喜;又想自己女兒頑劣得緊,嫁給旁人,定然恃強欺壓丈夫,女兒自己選中的那姓郭小子他卻十分憎厭。歐陽克既得叔父親傳,武功必定不弱,當世小一輩中只怕無人及得,是以對歐陽鋒的使者竟即許婚。這時聽歐陽鋒滿口謙遜,卻不禁起疑,素知他口蜜腹劍,狡猾之極,武功上又向來不肯服人,難道他蛤蟆功被王重陽以一陽指破去後,竟是練不回來么?當下從袖中取出玉簫,說道:「嘉賓遠來,待我吹奏一曲以娛故人。請坐了慢慢的聽罷。」歐陽鋒知道他要以《碧海潮生曲》試探自己功力,微微一笑,左手一揮,提著紗燈的三十二名白衣女子姍姍上前,拜倒在地。歐陽鋒笑道:「這三十二名處女,是兄弟派人到各地採購來的,當作一點微禮,送給老友。她們曾由名師指點,歌舞彈唱,也都還來得。只是西域鄙女,論顏色是遠遠不及江南佳麗的了。」黃藥師道:「兄弟素來不喜此道,自先室亡故,更視天下美女如糞土。鋒兄厚禮,不敢拜領。」歐陽鋒笑道:「聊作視聽之娛,以遣永日,亦復何傷?」
黃蓉看那些女子都是膚色白析,身材高大,或金髮碧眼,或高鼻深目,果然和中土女子大不相同。但容貌艷麗,姿態妖媚,亦自動人。歐陽鋒手掌擊了三下,八名女子取出樂器,彈奏了起來,餘下二十四人翻翻起舞。八件樂器非琴非瑟,樂音節奏甚是怪異。黃蓉見眾女前伏後起,左回右旋,身子柔軟已極,每個人與前後之人緊緊相接,恍似一條長蛇,再看片刻,只見每人雙臂伸展,自左手指尖至右手指尖,扭扭曲曲,也如一條蜿蜒遊動的蛇一般。黃蓉想起歐陽克所使的「靈蛇拳」來,向他望了一眼,只見他雙眼正緊緊的盯住自己,心想此人可惡已極,適才擲出金針被父親擋開,必當另使計謀傷他性命,那時候父親就算要再逼我嫁他也無人可嫁了,這叫作「釜底抽薪」之計,想到得意之處,不禁臉現微笑。歐陽克還道她對自己忽然有情,心下大喜,連胸口的疼痛也忘記了。
這時眾女舞得更加急了,媚態百出,變幻多端,跟著雙手虛撫胸臀,作出寬衣解帶、投懷送抱的諸般姿態。驅蛇的男子早已緊閉雙眼,都怕看了後把持不定,心神錯亂。黃藥師只是微笑,看了一會,把玉簫放在唇邊,吹了幾聲。眾女突然間同時全身震蕩,舞步頓亂,簫聲又再響了幾下,眾女已隨著簫聲而舞。歐陽鋒見情勢不對,雙手一拍,一名侍女抱著一具鐵箏走上前來。這時歐陽克漸感心旌搖動。八女樂器中所發出的音調節奏,也已跟隨黃藥師的簫聲伴和。驅蛇的眾男子已在蛇群中上下跳躍、前後賓士了。歐陽鋒在箏弦上錚錚錚的撥了幾下,發出幾下金戈鐵馬的肅殺之聲,立時把簫聲中的柔媚之音沖淡了幾分。黃藥師笑道:「來,來,咱們合奏一曲。」他玉簫一離唇邊,眾人狂亂之勢登緩。歐陽鋒叫道:「大家把耳朵塞住了,我和黃島主要奏樂。」他隨來的眾人知道這一奏非同小可,登時臉現驚惶之色,紛撕衣襟,先在耳中緊緊塞住,再在頭上密密層層的包了,只怕漏進一點聲音入耳。連歐陽克也忙以棉花塞住雙耳。黃蓉道:「我爹爹吹簫給你聽,給了你多大臉面,你竟塞起耳朵,也太無禮。來到桃花島上作客,膽敢侮辱主人!」黃藥師道:「這不算無禮。他不敢聽我簫聲,乃是有自知之明。先前他早聽過一次了,哈哈。你叔公鐵箏之技妙絕天下,你有多大本事敢聽?那是輕易試得的么?」從懷裡取出一塊絲帕撕成兩半,把她兩耳掩住了。郭靖好奇心起,倒要聽聽歐陽鋒的鐵箏是如何的厲害法,反而走近了幾步。黃藥師向歐陽鋒道:「你的蛇兒不能掩住耳朵。」轉頭向身旁的啞巴老僕打了個手勢,那老僕點點頭,向驅蛇男子的頭腦揮了揮手,要他領下屬避開。那些人巴不得溜之大吉,見歐陽鋒點頭示可,急忙驅趕蛇群,隨著啞巴老僕指點的途徑,遠遠退去。歐陽鋒道:「兄弟功夫不到之處。要請葯兄容讓三分。」盤膝坐在一塊大石之上,閉目運氣片刻,右手五指揮動,鏗鏗鏘鏘的彈了起來。秦箏本就聲調酸楚激越,他這西域鐵箏聲音更是凄厲。郭靖不懂音樂,但這箏聲每一音都和他心跳相一致。鐵箏響一聲,他心一跳,箏聲越快,自己心跳也逐漸加劇,只感胸口怦怦而動,極不舒暢。再聽少時,一顆心似乎要跳出腔子來,斗然驚覺:「若他箏聲再急,我豈不是要給他引得心跳而死?」急忙坐倒,寧神屏思,運起全真派道家內功,心跳便即趨緩,過不多時,箏聲已不能帶動他心跳。
只聽得箏聲漸急,到後來猶如金鼓齊鳴、萬馬奔騰一般,驀地里柔韻細細,一縷簫聲幽幽的混入了箏音之中,郭靖只感心中一盪,臉上發熱,忙又鎮懾心神。鐵箏聲音雖響,始終掩沒不了簫聲,雙聲雜作,音調怪異之極。鐵箏猶似巫峽猿啼、子夜鬼哭,玉簫恰如昆崗鳳鳴,深閨私語。一個極盡慘厲凄切,一個卻是柔媚宛轉。此高彼低,彼進此退,互不相下。
黃蓉原本笑吟吟的望著二人吹奏,看到後來,只見二人神色鄭重,父親站起身來,邊走邊吹,腳下踏著八卦方位。她知這是父親平日修習上乘內功時所用的姿式,必是對手極為厲害,是以要出全力對付,再看歐陽鋒頭頂猶如蒸籠,一縷縷的熱氣直往上冒,雙手彈箏,袖子揮出陣陣風聲,看模樣也是絲毫不敢怠懈。郭靖在竹林中聽著二人吹奏,思索這玉簫鐵箏與武功有甚麼干係,何以這兩般聲音有恁大魔力,引得人心中把持不定?當下凝守心神,不為樂聲所動,然後細辨簫聲箏韻,聽了片刻,只覺一柔一剛,相互激蕩,或猱進以取勢,或緩退以待敵,正與高手比武一般無異,再想多時,終於領悟:「是了,黃島主和歐陽鋒正以上乘內功互相比拚。」想明白了此節,當下閉目聽斗。他原本運氣同時抵禦簫聲箏音,甚感吃力,這時心無所滯,身在局外,靜聽雙方勝敗,樂音與他心靈已不起絲毫感應,但覺心中一片空明,諸般細微之處反而聽得更加明白。周伯通授了他七十二路「空明拳」,要旨原在「以空而明」四字,若以此拳理與黃藥師、歐陽鋒相鬥,他既內力不如,自難取勝,但若袖手靜觀,卻能因內心澄澈而明解妙詣,那正是所謂「旁觀者清」之意。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內力遠遜於周伯通,何以抗禦簫聲之能反較他為強,殊不知那晚周伯通自己身在局中,又因昔年犯下的一段情孽,魔由心生,致為簫聲所乘,卻不是又純由內力高低而決強弱了。
這時郭靖只聽歐陽鋒初時以雷霆萬鈞之勢要將黃藥師壓倒。簫聲東閃西避,但只要箏聲中有些微間隙,便立時透了出來。過了一陣,箏音漸緩,簫聲卻愈吹愈是迴腸盪氣。郭靖忽地想到周伯通教他背誦的「空明拳」拳訣中的兩句:「剛不可久,柔不可守。」心想:「箏聲必能反擊。」果然甫當玉簫吹到清羽之音,猛然間錚錚之聲大作,鐵箏重振聲威。郭靖雖將拳訣讀得爛熟,但他悟性本低,周伯通又不善講解,於其中含義,十成中也懂不了一成,這時聽著黃藥師與歐陽鋒以樂聲比武,雙方攻拒進退,頗似與他所熟讀的拳訣暗合,本來不懂的所在,經過兩般樂音數度拚斗,漸漸悟到了其中的一些關竅,不禁暗暗喜歡。《九陰真經》上下兩卷的經文他已背得爛熟,忽然隱隱覺得,經中有些句子似與此刻耳中所聞的箏韻簫聲也有相合之處,但經文深奧,又未經詳細講解,日後他便想上一年半載,也決計難以明白,此刻兩般樂音紛至沓來,他一想到經文,立時心中混亂,知道危機重重,立時撇開,再也不敢將思路帶到經文上去。再聽一會,忽覺兩般樂音的消長之勢、攻合之道,卻有許多地方與所習口訣甚不相同,心下疑惑,不明其故。好幾次黃藥師明明已可獲勝,只要簫聲多幾個轉折,歐陽鋒勢必抵擋不住;而歐陽鋒卻也錯過了不少可乘之機。郭靖先前還道雙方互相謙讓,再聽一陣,卻又不像。他資質雖然遲鈍,但兩人反覆吹奏攻拒,聽了小半個時辰下來,也已明白了一些簫箏之聲中攻伐解御的法門。再聽一會,忽然想起:「若是依照空明拳拳訣中的道理,他們雙方的攻守之中,好似各有破綻和不足之處,難道周大哥傳我的口訣,竟比黃島主和西毒的武功還要厲害么?」轉念一想:「一定不對。若是周大哥武功真的高過黃島主,這一十五年之中他二人已不知拚斗過多少次,豈能仍然被困在岩洞之中?」
他獃獃的想了良久,只聽得簫聲越拔越高,只須再高得少些,歐陽鋒便非敗不可,但至此為極,說甚麼也高不上去了,終於大悟,不禁啞然失笑:「我真是蠢得到了家!人力有時而窮,心中所想的事,十九不能做到。我知道一拳打出,如有萬斤之力,敵人必然粉身碎骨,可是我拳上又如何能有萬斤的力道?七師父常說:『看人挑擔不吃力,自己挑擔壓斷脊。』挑擔尚且如此,何況是這般高深的武功。」
只聽得雙方所奏樂聲愈來愈急,已到了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的關頭,再斗片刻,必將分出高下,正自替黃藥師耽心,突然間遠處海上隱隱傳來一陣長嘯之聲。
黃藥師和歐陽鋒同時心頭一震,簫聲和箏聲登時都緩了。那嘯聲卻愈來愈近,想是有人乘船近島。歐陽鋒揮手彈箏,錚錚兩下,聲如裂帛,遠處那嘯聲忽地拔高,與他交上了手。過不多時,黃藥師的洞簫也加入戰團,簫聲有時與長嘯爭持,有時又與箏音纏鬥,三般聲音此起彼伏,斗在一起。郭靖曾與周伯通玩過四人相搏之戲,於這三國交兵的混戰局面並不生疏,心知必是又有一位武功極高的前輩到了。這時發嘯之人已近在身旁樹林之中,嘯聲忽高忽低,時而如龍吟獅吼,時而如狼嗥梟鳴,或若長風振林,或若微雨濕花,極盡千變萬化之致。簫聲清亮,箏聲凄厲,卻也各呈妙音,絲毫不落下風。三般聲音糾纏在一起,斗得難解難分。郭靖聽到精妙之處,不覺情不自禁的張口高喝:「好啊!」他一聲喝出便即驚覺,知道不妙,待要逃走,突然青影閃動,黃藥師已站在面前。這時三般樂音齊歇,黃藥師低聲喝道:「好小子,隨我來。」郭靖只得叫了聲:「黃島主。」硬起頭皮,隨他走入竹亭。黃蓉耳中塞了絲巾,並未聽到他這一聲喝彩,突然見他進來,驚喜交集,奔上來握住他的雙手,叫道:「靖哥哥,你終於來了……」又是喜悅,又是悲苦,一言未畢,眼淚已流了下來,跟著撲入他的懷中。郭靖伸臂摟住了她。歐陽克見到郭靖本已心頭火起,見黃蓉和他這般親熱,更是惱怒,晃身搶前,揮拳向郭靖迎面猛擊過去,一拳打出,這才喝道:「臭小子,你也來啦!」
他自忖武功本就高過郭靖,這一拳又帶了三分偷襲之意,突然間攻敵不備,料想必可打得對方目腫鼻裂,出一口心中悶氣。不料郭靖此時身上的功夫,較之在寶應劉氏宗祠中與他比拳時已頗不相同,眼見拳到,身子略側,便已避過,跟著左手發「鴻漸於陸」,右手發「亢龍有悔」,雙手各使一招降龍十八掌中的絕招。這降龍十八掌掌法之妙,天下無雙,一招已難抵擋,何況他以周伯通雙手互搏,一人化二的奇法分進合擊?以黃藥師、歐陽鋒眼界之寬,腹笥之廣,卻也是從所未見,都不禁吃了一驚。
歐陽克方覺他左掌按到自己右脅,已知這是降龍十八掌中的厲害家數,只可讓,不可擋,忙向左急閃,郭靖那一招「亢龍有悔」剛好湊上,蓬的一聲,正擊在他左胸之上,喀喇聲響,打斷了一根肋骨。他當對方掌力及胸之際,已知若是以硬碰硬,自己心肺都有被掌力震碎之虞,急忙順勢後縱,郭靖一掌之力,再加上他向後飛縱,身子直飛上竹亭,在竹亭頂上踉蹌數步,這才落下地來,心中羞慚,胸口劇痛,慢慢走回。郭靖這下出手,不但東邪西毒齊感詫異,歐陽克驚怒交迸,黃蓉拍手大喜,連他自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知自己武功已然大進,還道歐陽克忽爾疏神,以致被自己打了個措手不及,只怕他要使厲害殺手反擊,退後兩步,凝神待敵。歐陽鋒怒目向他斜視一眼,高聲叫道:「洪老叫化,恭喜你收的好徒兒啊。」這時黃蓉早已將耳上絲巾除去,聽得歐陽鋒這聲呼叫,知道是洪七公到了,真是天上送下來的救星,發足向竹林外奔去,大聲叫道:「師父,師父。」
黃藥師一怔:「怎地蓉兒叫老叫化作師父?」只見洪七公背負大紅葫蘆,右手拿著竹杖,左手牽著黃蓉的手,笑吟吟的走進竹林。黃藥師與洪七公見過了禮,寒喧數語,便問女兒:「蓉兒,你叫七公作甚麼?」黃蓉道:「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為師。」黃藥師大喜,向洪七公道:「七兄青眼有加,兄弟感激不盡,只是小女胡鬧頑皮,還盼七兄多加管教。」說著深深一揖。洪七公笑道:「葯兄家傳武學,博大精深,這小妮子一輩子也學不了,又怎用得著我來多事?不瞞你說,我收她為徒,其志在於吃白食,騙她時時燒些好菜給我吃,你也不用謝我。」說著兩人相對大笑。
黃蓉指著歐陽克道:「爹爹,這壞人欺侮我,若不是七公他老人家瞧在你的面上出手相救,你早見不到蓉兒啦。」黃藥師斥道:「胡說八道!好端端的他怎會欺侮你?」黃蓉道:「爹爹你不信,我來問他。」轉頭向著歐陽克道:「你先罰個誓,若是回答我爹爹的問話中有半句謊言,日後便給你叔叔杖頭上的毒蛇咬死。」她此言一出,歐陽鋒與歐陽克均是臉色大變。原來歐陽鋒杖頭雙蛇是花了十多年的功夫養育而成,以數種最毒之蛇相互雜交,才產下這兩條毒中之毒的怪蛇下來。歐陽鋒懲罰手下叛徒或是心中最憎惡之人,常使杖頭毒蛇咬他一口,被咬了的人渾身奇癢難當,頃刻斃命。歐陽鋒雖有解藥,但蛇毒入體之後,縱然服藥救得性命,也不免武功全失,終身殘廢。黃蓉見到他杖頭盤旋上下的雙蛇形狀怪異,順口一句,哪知恰正說到西毒叔侄最犯忌之事。歐陽克道:「岳父大人問話,我焉敢打誑。」黃蓉啐道:「你再胡言亂語,我先打你老大幾個耳括子。我問你,我跟你在北京趙王府中見過面,是不是?」
歐陽克肋骨折斷,胸口又中了她的金針,實是疼痛難當,只是要強好勝,拚命運內功忍住,不說話時還可運氣強行抵擋,剛才說了那兩句話,已痛得額頭冷汗直冒,聽黃蓉又問,再也不敢開口回答,只得點了點頭。
黃蓉又道:「那時你與沙通天、彭連虎、梁子翁、靈智和尚他們聯了手來打我一個人,是不是?」歐陽克待要分辯,說明並非自己約了這許多好手來欺侮她,但只說了一句:「我……我不是和他們聯手……」胸口已痛得不能再吐一字。黃蓉道:「好罷,我也不用你答話,你聽了我的問話,只須點頭或搖頭便是。我問你:沙通天、彭連虎、梁子翁、靈智和尚這幹人都跟我作對,是不是?」歐陽克點了點頭。黃蓉道:「他們都想抓住我,都沒能成功,後來你就出馬了,是不是?」歐陽克只得又點了點頭。黃蓉又道:「那時我在趙王府的大廳之中,並沒誰來幫我,孤零零的好不可憐。我爹爹又不知道,沒來救我,是不是?」歐陽克明知她是要激起父親憐惜之情,因而對他厭恨,但事實確是如此,難以抵賴,只得又再點頭。黃蓉牽著父親的手,說道:「爹,你瞧,你一點也不可憐蓉兒,要是媽媽還在,你一定不會這樣待我……」黃藥師聽她提到過世的愛妻,心中一酸,伸出左手摟住了她。歐陽鋒見形勢不對,介面道:「黃姑娘,這許多成名的武林人物要留住你,但你身有家傳的絕世武藝,他們都奈何你不得,是也不是?」黃蓉笑著點頭。黃藥師聽歐陽鋒贊她家傳武功,微微一笑。歐陽鋒轉頭向他道:「葯兄,舍侄見了令愛如此身手,傾倒不已,這才飛鴿傳書,一站接一站的將訊息自中原傳到白駝山,求兄弟萬里迢迢的趕到桃花島親來相求,以附婚姻。兄弟雖然不肖,但要令我這般馬不停蹄的兼程趕來,當世除了葯兄而外,也沒第二人了。」黃藥師笑道:「有勞大駕,可不敢當。」想到歐陽鋒以如此身分,竟遠道來見,卻也不禁得意。歐陽鋒轉身向洪七公道:「七兄,我叔侄傾慕桃花島的武功人才,你怎麼又瞧不順眼了,跟小輩當起真來?不是舍侄命長,早已喪生在你老哥滿天花雨擲金針的絕技之下了。」洪七公當日出手相救歐陽克逃脫黃蓉所擲的金針,這時聽歐陽鋒反以此相責,知道若非歐陽克謊言欺叔,便是歐陽鋒故意顛倒黑白,他也不願置辯,哈哈一笑,拔下葫蘆塞子,喝了一大口酒。
郭靖卻已忍耐不住,叫道:「是七公他老人家救了你侄兒的性命,你怎麼反恁地說?」黃藥師喝道:「我們說話,怎容得你這小子來插嘴?」郭靖急道:「蓉兒,你把他……強搶程大小姐的事說給你爹爹聽。」
黃蓉深悉父親性子,知他素來厭憎世俗之見,常道:「禮法豈為吾輩而設?」平素思慕晉人的率性放誕,行事但求心之所適,常人以為是的,他或以為非,常人以為非的,他卻又以為是,因此上得了個「東邪」的諢號。這時她想:「這歐陽克所作所為十分討厭,但爹爹或許反說他風流瀟洒。」見父親對郭靖橫眼斜睨,一臉不以為然的神色,計上心來,又向歐陽克道:「我問你的話還沒完呢!那日你和我在趙王府比武,你兩隻手縛在背後,說道不用手、不還招便能勝我,是不是?」歐陽克點頭承認。黃蓉又問:「後來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為師,在寶應第二次和你比武,你說任憑我用爹爹或是七公所傳的多少武功,你都只須用你叔叔所傳的一門拳法,就能將我打敗,是么?」歐陽克心想:「那是你定下來的法子,可不是我定的。」黃蓉見他神色猶疑,追問道:「你在地下用腳尖畫了個圈子,說道只消我用爹爹所傳的武功將你逼出這圈子,你便算輸了,是不是?」歐陽克點了點頭。黃蓉對父親道:「爹,你聽,他既瞧不起七公公,也瞧不起你,說你們兩人的武藝就是加在一起,也遠不及他叔叔的。那不是說你們兩人聯起手來,也打不過他叔叔嗎?我可不信了。」黃藥師道:「小丫頭別搬嘴弄舌。天下武學之士,誰不知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的武功是銖兩悉稱,功力悉敵。」他口中雖如此說,但對歐陽克的狂妄已頗感不滿,對這事不願再提,轉頭向洪七公道:「七兄,大駕光臨桃花島,不知有何貴幹。」洪七公道:「我來向你求一件事。」
洪七公雖然滑稽玩世,但為人正直,行俠仗義,武功又是極高,黃藥師對他向來甚是欽佩,又知他就有天大事情,也只是和屬下丐幫中人自行料理,這時聽他說有求於己,不禁十分高興,忙道:「咱們數十年的交情,七兄有命,小弟敢不遵從?」洪七公道:「你別答應得太快,只怕這件事不易辦。」黃藥師笑道:「若是易辦之事,七兄也想不到小弟了。」洪七公拍手笑道:「是啊,這才是知己的好兄弟呢!那你是答應定了?」黃藥師道:「一言為定!火里火里去,水裡水裡去!」歐陽鋒蛇杖一擺,插口道:「葯兄且慢,咱們先問問七兄是甚麼事?」洪七公笑道:「老毒物,這不干你的事,你別來橫里啰唆,你打疊好肚腸喝喜酒罷。」歐陽鋒奇道:「喝喜酒?」洪七公道:「不錯,正是喝喜酒。」指著郭靖與黃蓉道:「這兩個都是我徒兒,我已答允他們,要向葯兄懇求,讓他們成親。現下藥兄已經答允了。」郭靖與黃蓉又驚又喜,對望了一眼。歐陽鋒叔侄與黃藥師卻都吃了一驚。歐陽鋒道:「七兄,你此言差矣!葯兄的千金早已許配舍侄,今日兄弟就是到桃花島來行納幣文定之禮的。」洪七公道:「葯兄,有這等事么?」黃藥師道:「是啊,七兄別開小弟的玩笑。」洪七公沉臉道:「誰跟你們開玩笑?現今你一女許配兩家,父母之命是大家都有了。」轉頭向歐陽鋒道:「我是郭家的大媒,你的媒妁之言在哪裡?」
歐陽鋒料不到他有此一問,一時倒答不上來,愕然道:「葯兄答允了,我也答允了,還要甚麼媒妁之言?」洪七公道:「你可知道還有一人不答允?」歐陽鋒道:「誰啊?」洪七公道:「哈哈不敢,就是老叫化!」歐陽鋒聽了此言,素知洪七公性情剛硬,行事堅毅,今日勢不免要和他一斗,但臉上神色無異,只沉吟不答。洪七公笑道:「你這侄兒人品不端,哪配得上藥兄這個花朵般的閨女?就算你們二老硬逼成親,他夫婦兩人不和,天天動刀動槍,你砍我殺,又有甚麼味兒?」
黃藥師聽了這話,心中一動,向女兒望去,只見他正含情脈脈的凝視郭靖,瞥眼之下,只覺得這楞小子實是說不出的可厭。他絕頂聰明,文事武略,琴棋書畫,無一不曉,無一不精,自來交遊的不是才子,就是雅士,他夫人與女兒也都智慧過人,想到要將獨生愛女許配給這傻頭傻腦的渾小子,當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瞧他站在歐陽克身旁,相比之下,歐陽克之俊雅才調無不勝他百倍,於是許婚歐陽之心更是堅決,只是洪七公面上須不好看,當下想到一策,說道:「鋒兄,令侄受了點微傷,你先給他治了,咱們從長計議。」歐陽鋒一直在擔心侄兒的傷勢,巴不得有他這句話,當即向侄兒一招手,兩人走入竹林之中。黃藥師自與洪七公說些別來之情。過了一頓飯時分,叔侄二人回到亭中。歐陽鋒已替侄兒吸出金針,接妥了折斷的肋骨。
黃藥師道:「小女蒲柳弱質,性又頑劣,原難侍奉君子,不意七兄與鋒兄瞧得起兄弟,各來求親,兄弟至感榮寵。小女原已先許配了歐陽氏,但七兄之命,實也難卻,兄弟有個計較在此,請兩兄瞧著是否可行?」
洪七公道:「快說,快說。老叫化不愛聽你文縐縐的鬧虛文。」黃藥師微微一笑,說道:「兄弟這個女兒,甚麼德容言工,那是一點兒也說不上的,但兄弟總是盼她嫁個好郎君。歐陽世兄是鋒兄的賢阮,郭世兄是七兄的高徒,身世人品都是沒得說的。取捨之間,倒教兄弟好生為難,只得出三個題目,考兩位世兄一考。哪一位高才捷學,小女就許配於他,兄弟決不偏袒。兩個老友瞧著好也不好?」
歐陽鋒拍掌叫道:「妙極,妙極!只是舍侄身上有傷,若要比試武功,只有等他傷好之後。」他見郭靖只一招便打傷了侄兒,若是比武,侄兒必輸無疑,適才侄兒受傷,倒成了推託的最佳借口。黃藥師道:「正是。何況比武動手,傷了兩家和氣。」洪七公心想:「你這黃老邪好壞。大伙兒都是武林中人,要考試居然考文不考武,你幹麼又不去招個狀元郎做女婿?你出些詩詞歌賦的題目,我這傻徒弟就再投胎轉世,也比他不過。嘴裡說不偏袒,明明是偏袒了個十足十。如此考較,我的傻徒兒必輸。直娘賊,先跟老毒物打一架再說。」當下仰天一笑,瞪眼直視歐陽鋒,說道:「咱們都是學武之人,不比武難道還比吃飯拉屎?你侄兒受了傷,你可沒傷,來來來,咱倆代他們上考場罷。」也不等歐陽鋒回答,揮掌便向他肩頭拍去。歐陽鋒沉肩回臂,倒退數尺。洪七公將竹棒在身旁竹几上一放,喝道:「還招罷。」語音甫畢,雙手已發了七招,端的是快速無倫。歐陽鋒左擋右閃,把這七招全都讓了開去,右手將蛇杖插入亭中方磚,在這一瞬之間,左手也已還了七招。黃藥師喝一聲彩,並不勸阻,有心要瞧瞧這兩位與他齊名的武林高手,這二十年來功夫進境到如何地步。洪七公與歐陽鋒都是一派宗主,武功在二十年前就均已登峰造極,華山論劍之後,更是潛心苦練,功夫愈益精純。這次在桃花島上重逢比武,與在華山論劍時又自大不相同。兩人先是各發快招,未曾點到,即已收勢,互相試探對方虛實。兩人的拳勢掌影在竹葉之間飛舞來去,雖是試招,出手之中卻儘是包藏了精深的武學。
郭靖在旁看得出神,只見兩人或攻或守,無一招不是出人意表的極妙之作。那《九陰真經》中所載原是天下武學的要旨,不論內家外家、拳法劍術,諸般最根基的法門訣竅,都包含在真經的上卷之內。郭靖背熟之後,雖然其中至理並不明曉,但不知不覺之間,識見卻已大大不同,這時見到兩人每一次攻合似乎都與經中所述法門隱然若合符節,又都是自己做夢也未曾想到過的奇法巧招,待欲深究,兩人掌招早變,只在他心頭模模糊糊的留下一個影子。先前他聽黃藥師與歐陽鋒簫箏相鬥,那是無形的內力,畢竟極難與經文印證,這有形的拳腳可就易明得多了。只看得他眉飛色舞,心癢難搔。轉眼之間,兩人已拆了三百餘招,洪七公與歐陽鋒都不覺心驚,欽服對方了得。黃藥師旁觀之下,不禁暗暗嘆氣,心道:「我在桃花島勤修苦練,只道王重陽一死,我武功已是天下第一,哪知老叫化、老毒物各走別徑,又都練就了這般可敬可畏的功夫!」歐陽克和黃蓉各有關心,只盼兩人中的一人快些得勝,但於兩人拳招中的精妙之處,卻是不能領會。黃蓉一斜眼間,忽見身旁地下有個黑影在手舞足蹈的不住亂動,抬頭看時,正是郭靖,只見他臉色怪異,似乎是陷入了狂喜極樂之境,心下驚詫,低低的叫了聲:「靖哥哥!」郭靖並未聽見,仍是在拳打足踢。黃蓉大異,仔細瞧去,才知他是在模擬洪七公與歐陽鋒的拳招。這時相鬥的二人拳路已變,一招一式,全是緩緩發出。有時一人凝思片刻,打出一拳,對手避過之後,坐下地來休息一陣,再站起來還了一拳。這哪裡是比武鬥拳,較之師徒授武還要迂緩鬆懈得多。但看兩人模樣,卻又比適才快斗更是鄭重。黃蓉側頭去看父親,見他望著二人獃獃出神,臉上神情也很奇特,只有歐陽克卻不住的向她眉目傳情,手中摺扇輕揮,顯得十分的倜儻風流。
郭靖看到忘形處,忍不住大聲喝彩叫好。歐陽克怒道:「你渾小子又不懂,亂叫亂嚷甚麼?」黃蓉道:「你自己不懂,怎知旁人也不懂?」歐陽克笑道:「他是在裝腔作勢發傻,諒他小小年紀,怎識得我叔父的神妙功夫。」黃蓉道:「你不是他,怎知他不識得?」兩人在一旁鬥口,黃藥師與郭靖卻充耳不聞,只是凝神觀斗。這時洪七公與歐陽鋒都蹲在地下,一個以左手中指輕彈自己腦門,另一個捧住雙耳,都閉了眼苦苦思索,突然間發一聲喊,同時躍起來交換了一拳一腳,然後分開再想。他兩人功夫到了這境界,各家各派的武術無一不通,世間已有招術都已不必使用,知道不論如何厲害的殺手,對方都能輕易化解,必得另創神奇新招,方能克敵制勝。
兩人二十年前論劍之後,一處中原,一在西域,自來不通音問,互相不知對方新練武功的路子,這時一交手,兩人武功俱已大進,但相互對比竟然仍與二十年前無異,各有所長,各有所忌,誰也剋制不了誰。眼見月光隱去,紅日東升,兩人窮智竭思,想出了無數新招,拳法掌力,極盡千變萬化之致,但功力悉敵,始終難分高低。
郭靖目睹當世武功最強的二人拚斗,奇招巧法,端的是層出不窮。這些招數他看來都在似懂非懂之間,有時看到幾招,似乎與周伯通所授的拳理有些相近,跟著便模擬照學。可是剛學到一半,洪七公與歐陽鋒又有新招出來,他先前所記得的又早忘了。黃蓉見他如此,暗暗驚奇,想道:「十餘日不見,難道他忽然得了神授天傳,武功斗進?我看得莫名其妙,怎麼他能如此的驚喜讚歎?」轉念忽想:「莫非我這傻哥哥想我想得瘋了?」她與郭靖闋別多日,無法相見,見面後卻又不得親近,於是上前想拉住他的手。這時郭靖正在模仿歐陽鋒反身推出的掌法,這一掌看來平平無奇,內中卻是暗藏極大潛力。黃蓉剛捏住他手掌,卻不料他掌中勁力忽發,只感一股強力把自己猛推,登時身不由主的向半空飛去。郭靖手掌推出,這才知覺,叫聲:「啊喲!」縱身上去待接,黃蓉纖腰一扭,已站在竹亭頂上。郭靖落地後跟著躍起,左手拉住亭角的飛檐,借勢翻上。兩人並肩坐在竹亭頂上,居高臨下的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