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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太極初傳柔克剛(2)

所屬書籍: 倚天屠龍記
  趙敏身後的十餘人一齊踏上一步,向他怒目而視。說不得洋洋自若,笑道:「你們說我這句話說不得么?我名字叫做『說不得』,說話卻向來是說得又說得,諒你們也奈何我不得。」趙敏手下那瘦削僧人怒道:「主人,待屬下將這多嘴多舌的和尚料理了!」說不得叫道:「妙極,妙極!你是野和尚,我也是野和尚,咱們來比拼比拼,請武當宗師張真人指點一下不到之處,勝過咱們苦練十年。」說著雙手一揮,從懷中又抖了一隻布袋出來。旁人見他布袋一隻接一隻,取之不盡,不知他僧袍底下到底還有多少只布袋。   趙敏微微搖頭,道:「今日我們是來討教武當絕學,武當派不論哪一位下場,我們都樂於奉陪。武當派到底確有真才實學,還是浪得虛名,今日一戰可天下盡知。至於明教和我們的過節,日後再慢慢算帳不遲。張無忌那小鬼奸詐狡猾,我不抽他的筋、剝他的皮,難消心頭之恨,可也不忙在一時。」   張三丰聽到「張無忌那小鬼」六個字時,心中大奇:「明教的教主難道真的也叫做張無忌?怎地又是『小鬼』了?」   說不得笑嘻嘻的道:「本教張教主少年英雄,你趙姑娘只怕比我們張教主還小著幾歲,不如嫁了我們教主,我和尚看來倒也相配……」他話未說完,趙敏身後眾人已轟雷般喝起來:「胡說八道!」「住嘴!」「野和尚放狗屁!」   趙敏紅暈滿臉,容顏嬌艷無倫,神色之中只有三分薄怒,倒有七分靦腆,一個呼叱群豪的大首領,霎時之間變成了忸怩作態的小姑娘。但這神氣也只是瞬息間的事,她微一凝神,臉上便如罩了一層寒霜,向張三丰道:「張真人,你若不肯露一手,那便留一句話下來,只說武當派乃欺世盜名之輩,我們大伙兒拍手便走。便是將宋遠橋、俞蓮舟這批小子們放還給你,又有何妨?」   便在這時,鐵冠道人張中和殷野王先後趕到,不久周顛和彭瑩玉也到了山上,明教這邊又增了四個好手。   趙敏估量形勢,雙方決戰,未必能操勝算,最擔心的還是張無忌在暗中作什麼手腳。她眼光在明教眾人臉上掃了轉,心想:「張三丰所以成為朝廷心腹之患,乃因他威名太盛,給武林中人奉為泰山北斗,他既與朝廷為敵,中原武人便也都不肯歸附。若憑他這等風燭殘年,還能活得多少時候?今日也不須取他性命,只要折辱他一番,令武當派聲名墮地,此行便算大功告成。」於是冷冷的道:「我們造訪武當,只是想領教張真人的武功到底是真是假,若要去剿滅明教,難道我們不認得光明頂的道路么?又何必在武當山上比武,莫非天下只有你張真人一人,方能品評高下勝負?這樣罷,我這裡有三個家人,一個練過幾天殺豬屠狗的劍法,一個會得一點粗淺的內功,還有一個學過幾招三腳貓的拳腳。阿大、阿二、阿三,你們站出來,張真人只須將我這三個不中用的家人打發了,我們佩服武當派的武功確是名下無虛。要不然嘛,江湖上自有公論,也不用我多說。」說著雙手一拍。   她身後緩步走出三個人來。   只見那阿大是個精幹枯瘦的老者,雙手捧著一柄長劍,赫然便是那柄倚天寶劍。這人身材瘦長,滿臉皺紋,愁眉苦臉,似乎剛才給人痛毆了一頓,要不然便是新死了妻子兒女,旁人只要瞧他臉上神情,幾乎便要代他傷心落淚。那阿二同樣的枯瘦,身材略矮,頭頂心滑油油地,禿得不剩半根頭髮,兩邊太陽穴凹了進去,深陷半寸。那阿三卻是精壯結實,虎虎有威,臉上、手上、項頸之中,凡是可見到肌肉處,盡皆盤根虯結,似乎周身都是精力,脹得要爆炸出來,他左頰上有顆黑痣,黑痣上生著一叢長毛。張三丰、殷天正、楊逍等人看了這三人情狀,心下都是一驚。   周顛說道:「趙姑娘,這三位都是武林中頂尖兒的高手,我周顛便一個也鬥不過,怎地不識羞的喬裝了家人,來跟張真人開玩笑么?」趙敏道:「他們是武林中頂尖兒的高手?我倒也不知道。他們叫什麼啊?」周顛登時語塞,隨即打個哈哈,說道:「這位是『一劍震天下』皺眉神君,這位是『丹氣霸八方』禿頭天王。至於這一位嘛,天下無人不知,哪個不曉,嘿嘿,乃是……那個……『神拳蓋世』大力尊者。」   趙敏聽他瞎說八道,胡謅,不禁噗哧一笑,說道:「我家裡三個煮飯烹茶、抹桌掃地的家人,什麼神君、天王、尊者的?張真人,你先跟我家的阿三比比拳腳罷。」   那阿三踏上一步,抱拳道:「張真人請!」左足一蹬,喀喇一聲響,蹬碎了地下三塊方磚。著腳處的青磚被他蹬碎並不稀奇,難在鄰近的兩塊方磚竟也被這一腳之力震得粉碎。   楊逍和韋一笑對望一眼,心中都道:「好傢夥!」   那阿大、阿二兩人緩緩退開,低下了頭,向眾人一眼也不瞧。這三人自進殿後,一直跟是趙敏身後,只是始終垂目低頭,神情猥瑣,誰也沒加留神,不料就這麼向前一站,登時如淵停岳峙,儼然大宗匠的氣派,但退了回去時,卻又是一副畏畏縮縮、傭僕廝養的模樣。   武當派的知客道人靈虛一直在為太師父的傷勢憂心,這時忍不住喝道:「我太師父剛才受傷嘔血,你們沒瞧見么?你們怎麼……怎麼……」說到這裡,語聲中已帶哭音。   殷天正心想:「原來張真人曾受傷嘔血,卻不知為何人所傷。他就算不傷,這麼大的年紀,怎能跟這等人比拼拳腳?瞧此人武功,純是剛猛一路,讓我來接他的。」當下朗聲說道:「張真人何等身份,豈能和低三下四之輩動手過招?這不是天大的笑話么?別說是張真人,就算我姓殷的,哼哼,諒這些奴才也不配受我一拳一腳。」他明知阿大、阿二、阿三決非庸流,但偏要將他們說得十分不堪,好將事情攬到自己身上。   趙敏道:「阿三,你最近做過什麼事?說給他們聽聽,且看配不配和武當高人動手過招。」她言語之中始終緊緊扣住「武當」二字。   那阿三道:「小人最近也沒做過什麼事,只是在西北道上曾跟少林派一個名叫空性的和尚過招,指力對指力,破了他的龍爪手,隨即割下他的首級。」   此言一出大廳上盡皆聳動。空性神僧在光明頂上以龍爪手與張無忌拆招,一度曾大佔上風,明教眾高手人人親睹,想不到竟命喪此人之手。以他擊斃少林神僧的身份,自已足可和張三丰一較高下。   殷天正大聲道:「好!你連少林派的空性神僧也打死了,讓姓殷的來鬥上一斗,倒是一件快事。」說著搶上兩步,拉開了架子,白眉上豎,神威凜凜。   阿三道:「白眉鷹王,你是邪魔外道,我阿三是外道邪魔。咱倆一鼻孔出氣,自己人不打自己人。你要打,咱們另撿日子來比過。今日主人有命,只令小人試試武當派功夫的虛實。」轉頭向張三丰道:「張真人,你要是不想下場,只須說一句話便可交代,我們也不會動蠻硬逼。武當派只須服輸,難道還真要了你的老命不成?」   張三丰微微一笑,心想自己雖然身受重傷,但若施出新創太極拳中「以虛御實」的上乘武學法門,未必便輸於他,所難對付者,倒是擊敗阿三之後,那阿二便要上前比拼內力,這卻絲毫取巧不得,這一關決計無法過去,但火燒眉毛,且顧眼下,只有打發了這阿三再說。當下緩步走到殿心,向殷天正道:「殷兄美意,貧道心領。貧道近年來創了一套拳術,叫作『太極拳』,自覺和一般武學頗有不同處。這位施主定要印證武當派功夫,殷兄若是將他打敗,諒他心有不甘。貧道就以太極拳中的招數和他拆幾手,正好乘機將貧道的多年心血就正於各位方家。」   殷天正聽了又是歡喜,又是擔憂,聽他言語中對這套「太極拳」頗具自信,張三丰是何等樣人,既出此言,自有把握,否則豈能輕墮一世威名?但他適才曾重傷嘔血,只怕拳技雖精,終究內力難支,當下不便多言,只得抱拳道:「晚輩恭睹張真人神技。」   阿三見張三丰居然飄然下場,心下倒生了三分怯意,但轉念又想:「今日我便和這老道拼個兩敗俱傷,那也是聳動武林的盛舉了。」當下屏息凝神,雙目盯住在張三丰臉上,內息暗暗轉動,周身骨骼劈劈拍拍,不絕發出輕微的爆響之聲。眾人又均相顧一愕,知道這是佛門正宗的最上武功,自外而內,不帶半分邪氣,乃是金剛伏魔神通。   張三丰見到他這等神情,也是悚然一驚:「此人來歷不小啊!不知我這太極拳是否對付得了?」當下雙手緩緩舉起,要讓那阿三進招。   忽然俞岱岩身後走出一個蓬頭垢面的小道童來,說道:「太師父,這位施主要見識我武當派的拳技,又何必勞動太師父大駕?待弟子演幾招給他瞧瞧,也就夠了。」   這個滿臉塵垢的小道童正是張無忌。殷天正、楊逍等人和他分手不久,雖然他此刻衣服形貌全部改變,但一聽聲音,立即認了出來。明教群豪見教主早已在此,盡皆大喜。   張三丰和俞岱岩卻怎能想得到?張三丰一時瞧不清他的面目,見到他身上衣著,只道便是清風,說道:「這位施主身具少林派金剛伏魔的外家神通,想是西域少林一支的高手。你小孩兒一招之間便被他打得筋折骨裂,豈同兒戲?」   張無忌左手牽住張三丰的衣角,右手拉著他左手輕輕搖晃,說道:「太師父,你教我的太極拳法從未用過,也不知成是不成。難得這位施主是外家高手,讓弟子來試試以柔克剛、運虛御實的法門,那不是很好么?」說話之間,將一股極渾厚、極柔和的九陽神功,從手掌上向張三丰體內傳了過去。   張三丰於剎那之間,只覺掌心中傳來這股力道雄強無比,雖然遠不及自己內力的精純醇正,但泊泊然、綿綿然,直是無止無歇,無窮無盡,一驚之下,定睛往張無忌臉上瞧去,只見他目光中不露光華,卻隱隱然有一層溫潤晶瑩之意,顯得內功已到絕頂之境,生平所遇人物,只有本師覺遠大師、郭大俠等寥寥數人,才有這等修為,至於當世高人,除了自己之外,實想不起再有第二人能臻此境界。霎時之間,他心中轉過了無數疑端,然而這少年的內力沛然而至,顯是在助自己療傷,決無歹意,乃可斷定,於是微笑道:「我衰邁昏庸,能有什麼好功夫教你?你要領教這位施主的外家功夫,那也是好的,務須小心在意。」他總道這小道童是哪一派的高手少年趕來赴援,因此言語中極是謙沖客氣。   張無忌道:「太師父,你待孩兒恩重如山,孩兒便粉身碎骨,也不足以報太師父和眾位師伯叔的大恩。我武當派功夫雖不敢說天下無敵,但也不致輸於西域少林的手下。太師父儘管放心。」他這幾句話說得懇摯無比,幾句「太師父」純出自然,決計做作不來,連張三丰也是大為奇怪:「難道他竟是本門弟子,暗中潛心修為,就如昔年本師覺遠大師一般?」緩緩放下張無忌的手退了回去,坐在椅中,斜目瞧俞岱岩時,只見他也是一臉迷惘之色。   那阿三見張三丰居然遣這小道童出戰,對自己之輕蔑藐視可說已到了極處,但想我一拳先將這小道童打死,激得老道心浮氣粗,再和他動手,當更有制勝的把握,當下也不多言,只說:「小孩兒,發招罷!」   張無忌道:「我新學的這套拳術,乃我太師父張真人多年心血所創,叫作『太極拳』。晚輩初學乍練,未必即能領悟拳法中的精要,三十招之內,恐怕不能將你擊倒。但那是我學藝未精,並非這套拳術不行,這一節你須得明白。」   阿三不怒反笑,轉頭向阿大、阿二道:「大哥、二哥,天下竟有這等狂妄的小子。」阿二縱聲大笑。阿大卻已瞧出這小道童不是易與之輩,說道:「三弟,不可輕敵。」   阿三踏上一步,呼的一拳,便往張無忌胸口打到,這一招神速如電,拳到中途,左手拳更加迅捷的搶上,後發先至,撞擊張無忌面門,招數之詭異,實是罕見。   張無忌自聽張三丰演說「太極拳」之後,一個多時辰中,始終在默想這套拳術的拳理,眼見阿三左拳擊到,當即使出太極拳中一招「攬雀尾」,右腳實,左腳虛,運起「擠」字訣粘連粘隨,右掌已搭住他左腕,橫勁發出。阿三身不由己的向前一衝,跨出兩步,方始站定。旁觀眾人見此情景,齊聲驚噫。   這一招「攬雀尾」,乃天地間自有太極拳以來首次和人過招動手。張無忌身具九陽神功,精擅乾坤大挪移之術,突然使出太極拳中的「粘」法,雖然所學還不到兩個時辰,卻已如畢生研習一般。阿三給他這麼一擠,自己這一拳中千百斤的力氣猶似打入了汪洋大海,無影無蹤,無聲無息,身子卻被自己的拳力帶得斜跌兩步。他一驚之下,怒氣填膺,快拳連攻,臂影晃動,便似有數十條手臂、數十個拳頭同時擊出一般。   眾人見了他這等狂風驟雨般的攻勢,盡皆心驚:「無怪以空性大師這等高強的武功,也喪身於他手下。」除了趙敏攜來的眾人之外,無不為張無忌擔心。   張無忌有意要顯揚無敵派的威名,自己本身武功一概不用,招招都使張三丰所創太極拳的拳招,單鞭、提手上式,白鶴亮翅、摟膝拗步,待使到一招「手揮琵琶」時,右捺左收,剎時間悟到了太極拳旨中的精微奧妙之處,這一招使得猶如行雲流水,瀟洒無比。   阿三隻覺上盤各路已全處在他雙掌的籠罩之下,無可閃避,無可抵禦,只得運勁於背,硬接他這一掌,同時右拳猛揮,只盼兩人各受一招,成個兩敗俱傷之居。不料張無忌雙手一圈,如抱太極,一股雄渾無比的力道組成了一個旋渦,只帶得他在原地急轉七八下,如轉陀螺,如旋紡錘,好容易使出「千斤墜」之力定住身形,卻已滿臉通紅,狼狽萬狀。   明教群豪大聲喝采。楊逍叫道:「武當派太極拳功夫如此神妙,真是令人大開眼界。」周顛笑道:「阿三老兄,我勸你改個名兒,叫做『阿轉』!」殷野王道:「多轉幾個圈兒也不算丟臉,古人不是說『三十六計,轉為上計』么?」說不得道:「當年梁山泊好漢中有個黑旋風,那旋風嘛,原是要轉的!」   阿三隻氣得臉色自紅轉青,怒吼一聲,縱身撲上,左手或拳或掌,變幻莫測,右手卻純是手指的功夫,拿抓點戳、勾挖拂挑,五根手指如判官筆,如點穴撅,如刀如劍,如槍如戟,攻勢凌厲之極。張無忌太極拳拳招未熟,登時手忙腳亂,應付不來,突然間嗤的一聲,衣袖被撕下了一截,只得展開輕功,急奔躲閃避,暫且避讓這從所未見的五指功夫。阿三吆喝追趕,卻哪裡及得上對手輕功的飄逸,接連十餘抓,盡數落空。   張無忌一面躲閃心下轉念:「我只逃不鬥,豈不是輸了?這太極拳我還不大會使,且以挪移乾坤的功夫,跟他鬥上一斗。」一個回身,雙手擺一招太極拳中「野馬分鬃」的架式,左手卻已使出乾坤大挪移的手法。阿三右手一指戳向對方肩頭,卻不知如何被他一帶,噗的一響,竟戳到了自己左手上臂,只痛得眼前金星直冒,一條左臂幾乎提不起來。   楊逍瞧出這不是太極拳功夫,卻搶先叫道:「太極拳當真了得!」   阿三又痛又怒,喝道:「這是妖法邪術,什麼太極拳了?」刷刷刷連攻三指。張無忌縱身避開,眼見阿三又是長臂疾伸,雙指戳到,他再使挪移乾坤心法,一牽一引,托的一響,阿三的兩根手指直插進了殿上一根木柱之中,深至指根。眾人又是吃驚,又是好笑。   眾人轟笑聲中,俞岱岩厲聲喝道:「且住!你這是少林派金剛指力?」   張無忌縱身躍開一聽到「少林派金剛指力」七個字,立時想起,俞岱岩為少林派金剛指力所傷,二十年來,武當派上下都為此深怨少林,看來真兇卻是眼前此人。   只聽阿三冷冷的道:「是金剛指力便怎樣?誰教你硬充好漢,不肯說出屠龍刀的所在?這二十年殘廢的滋味可好受么?」   俞岱岩厲聲道:「多謝你今日言明真相,原來我一身殘廢,是你西域少林派下的毒手。只可惜……只可惜了我的好五弟。」說到最後一句,不禁哽咽。要知當年張翠山自刎而死,乃是為了俞岱岩傷於殷素素的銀針之下、無顏以對師兄之故。其實俞岱岩中了銀針之後,殷素素托龍門鏢局運回武當,醫治月余,自會痊癒,他四肢被人折斷,實出於大力金剛指的毒手,倘若當日找到了這罪魁禍首,張翠山夫婦也不致慘死了。俞岱岩既悲師弟無辜喪命,又恨自己成為廢人,滿腔怨毒,眼中如要噴出火來。   張無忌聽了兩人之言,立即明白了一切前因後果。他幼時曾聽父親說過,少林寺火工頭陀偷學武藝,擊死少林寺達摩堂首座苦智禪師,少林派中各高手大起爭執,以致苦慧禪師遠走西域,開創了西域少林一派,看來這人是當年苦慧的傳人。   果然聽得張三丰道:「施主心腸忒也歹毒,我們可沒想到當年苦慧禪師的傳人之中,竟有施主這等人物。」阿三獰笑道:「苦慧是什麼東西?」   張三丰一聽,恍然大悟。當年俞岱岩為大力金剛指所傷後,武當派遣人前往質問少林,少林派掌門方丈堅決不認,便疑心到西域少林一派,但多年打聽,得知西域少林已然式微之極,所傳弟子只精研佛學,不通武功,此刻聽了阿三這句「苦慧算什麼東西」,心知他若是西域少林傳人,決無辱罵先師之理,便朗聲說道:「怪不得,怪不得!施主是火工頭陀的傳人,不但學了他的武功,也盡數傳了他狠戾陰毒的性兒!那個空相什麼的,是施主的師兄弟罷?」   阿三道:「不錯!他是我師弟,他可不叫空相,法名剛相。張真人,我『金剛門』的般若金剛掌,跟你武當派的掌法比起來怎樣?」   俞岱岩厲聲道:「遠遠不如!他頭頂挨了我師一掌,早已腦漿迸裂。班門弄斧,死有餘辜!」   阿三大吼一聲,撲將上來。張無忌一招太極拳「如封似閉」,將他擋住,說道:「阿三,拿『黑玉斷續膏』來!」說著伸出了右掌。   阿三大吃一驚:「本門的續骨妙藥秘密之極,連本門尋常弟子也不知其名,這小道童卻從何處聽來?」   他哪知蝶谷醫仙胡青牛的「醫經」之中,有言說道,西域有一路外家武功,疑是少林旁支,手法極其怪異,斷人肢骨,無葯可醫,僅其本門秘葯「黑玉斷續膏」可救,然此膏如何配製,卻其方不傳。張無忌想到此節,順口說了出來,本來也只試他一試,待見他臉色陡變,即知所料無誤,朗聲說道:「拿來!」他想起了父母之死,以及俞殷兩位師伯叔的慘遭荼毒,恨不得立時置之於死地,實不願跟他多說一句。   阿三適才和他交手,雖然吃了一點小虧,但見自己的大力金剛指使將出來之時,他只有躲閃逃避,並無還手之力,只須留神他古怪的牽引手法,斗下去可操必勝,當下踏上一步,喝道:「小傢伙,你跪下來磕三個響頭,那就饒你,否則這姓俞的便是榜樣。」   張無忌決意要取他的「黑玉斷續膏」,然而如何對付他的金剛指,一時卻無善策,乾坤大挪移之法雖可傷他,卻不能逼得他取出葯來,正自沉吟,張三丰道:「孩子,你過來!」張無忌道:「是!太師父。」走到他身前。   張三丰道:「用意不用力,太極圓轉,無使斷絕。當得機得勢,令對手其根自斷。一招一式,務須節節貫串,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他適才見張無忌臨敵使招,已頗得太極三味,只是他原來武功太強,拳招中稜角分明,未能體會太極拳那「圓轉不斷」之意。   張無忌武功已高,關鍵處一點便透,聽了張三丰這幾句話,登時便有領悟,心中虛想著那太極圖圓轉不斷、陰陽變化之意。   阿三冷笑道:「臨陣學武,未免遲了罷?」張無忌雙眉上揚,說道:「剛來得及,正好叫閣下試招。」說著轉過身來,右手圓轉向前,朝阿三面門揮去,正是太極拳中一招「高探馬」。阿三右手五指併攏,成刀形斬落,張無忌「雙風貫耳」,連消帶打,雙手成圓形擊出,這一下變招,果然體會了太師父所教「圓轉不斷」四字的精義,隨即左圈右圈,一個圓圈跟著一個圓圈,大圈、小圈、平圈、立圈、正圈、斜圈,一個個太極圓圈發出,登時便套得阿三跌跌撞撞,身不由主的立足不穩,猶如中酒昏迷。   突然之間,阿三五指猛力戳出,張無忌使出一招「雲手」,左手高,右手低,一個圓圈已將他手臂套住,九陽神功的剛勁使出,喀喇一聲,阿三的右臂上下臂骨齊斷。這九陽神功的剛勁好不厲害,阿三一條手臂的臂骨立時斷成了六七截,骨骼碎裂,不成模樣。以這份勁力而論,卻遠非以柔勁為主的太極拳所及。   張無忌恨他歹毒,「雲手」使出時聯綿不斷,有如白雲行空,一個圓圈未完,第二個圓圈已生,又是喀喇一響,阿三的左臂亦斷,跟著喀喀喀幾聲,他左腿右腿也被一一絞斷。張無忌生平和人動手,從未下過如此辣手,但此人是害死父母、害苦三師伯、六師叔的大兇手,若非要著落在他身上取到「黑玉斷續膏」,早已取了他性命。   阿三一聲悶哼,已然摔倒。趙敏手下早有一人搶出,將他抱起退開。   旁觀眾人見到張無忌如此神功,盡皆駭然,連明教眾高手也忘了喝采。   那禿頭阿二閃身而出,右掌疾向張無忌胸口劈來,掌尖未至,張無忌已覺氣息微窒,當下一招「斜飛式」,將他掌力引偏。這禿頭老者一聲不出,下盤凝穩,如牢釘在地,專心致志,一掌一掌的劈出,內力雄渾無比。   張無忌見他掌路和阿三乃是一派,看年紀當是阿三的師兄,武功輕捷不及,卻是遠為沉穩,當下運起太極拳中粘、引、擠、按等招式,想將他身子帶歪,不料這人內力太強,反而粘得自己跌出了一步。張無忌雄心陡起,心想:「我倒跟你比拼比拼,瞧是你的西域少林內功厲害,還是我的九陽神功厲害。」見他一掌劈到,便也一掌劈出,那是硬碰硬的蠻打,絲毫沒取巧的餘地,雙掌相交,砰的一聲巨響,兩人身子都晃了一晃。   張三丰「噫」的一聲,心中叫道:「不好!這等蠻打,力強者勝,正和太極拳的拳理全然相反。這禿頭老者內力渾厚,武林中甚是罕見,只怕這一掌之下,小孩兒便受重傷。」便在此時,兩人第二掌再度相交,砰的一聲,那阿二身子一晃,退了一步,張無忌卻是神定氣閑的站在當地。   九陽神功和少林派內功練到最高境界,可說難分高下。但西域「金剛門」的創派祖師火工頭陀是從少林寺中偷學的武藝。拳腳兵刃固可偷學,內功一道卻講究體內氣息運行,便是眼睜睜的瞧著旁人打坐靜修,瞧上十年八年,又怎知他內息如何調勻、周天如何搬運?因此外功可偷學,內功卻是偷學不來的。「金剛門」外功極強,不輸於少林正宗,內功卻遠不及了,這阿二是「金剛門」中的異人,天生神力,由外而內,居然另闢蹊徑,練成了一身深厚內功,造詣早已遠遠超過了當年的祖師火工頭陀,可說乃是天授。在他雙掌之下,極少有人接得住三招,此時蠻打硬拼,卻被張無忌的掌力震得退出了一步,不由得又驚又怒,深深吸一口氣,雙掌齊出,同時向張無忌劈去。   張無忌叫道:「殷六叔,你瞧我給你出這口惡氣。」原來這時殷梨亭已在楊不悔、小昭等人陪同之下,由兩名明教教眾用軟兜抬著,到了武當山上。   張無忌一聲喝處,右拳揮出,砰的一聲大響,那禿頭阿二連退三步,雙目鼓起,胸口氣血翻湧。張無忌叫道:「殷六叔,圍攻你的眾人之中,可有這禿頭在內么?」殷梨亭道:「不錯!此人正是首惡。」   只聽那禿頭阿二周身骨節劈劈拍拍的發出響聲,正自運勁。俞岱岩只道這阿二內力強猛,這一運勁,掌力非同小可,實是難擋,叫道:「渡河未濟,擊其中流!」意思是叫張無忌不等阿二運功完成,便上前攻他個措手不及。   張無忌應道:「是!」踏上一步,卻不出擊。阿二雙臂一振,一股力道排山倒海般推了過來。張無忌吸了一口氣,體內真氣流轉,雙掌揮出,一拒一迎,將對方掌力盡行碰了回去。這兩股巨力加在一起,那阿二大叫一聲,身子猶似發石機射出的一塊大石,喀喇喇一聲響,撞破牆壁,沖了出去。   眾人駭然失色之際忽見牆壁破洞中閃進一個人來,提著阿二的身子放在地下。此人矮矮胖胖,圓如石鼓,模樣甚是可笑,身法卻極靈活,正是明教厚土旗掌旗使顏垣。那禿頭阿二雙臂臂骨、胸前肋骨、肩頭鎖骨,已盡數被他自己剛猛雄渾的掌力震斷。顏垣放下阿二,向張無忌一躬身,又從牆洞中鑽了出去,倏來倏去,便如是一頭肥肥胖胖的土鼠。   趙敏見這小道童連敗自己手下兩個一流高手,早已起疑,見顏垣向他行禮,妙目流盼,立時認出,暗罵自己:「該死,該死!我先入為主,一心以為小鬼在外布置,沒想到他竟假裝道童,在此搗鬼,壞我大事。」當下細聲細氣的道:「張教主,怎地如此沒出息,假扮起小道童來?滿口太師父長、太師父短,也不害羞。」   張無忌見她認出了自己,便朗聲道:「先父翠山公正是太師父座下第五弟子,我不叫『太師父』卻叫什麼?有什麼害羞不害羞?」說著轉身向張三丰跪倒磕頭,說道:「孩兒張無忌,叩見太師父和三師伯。事出倉卒,未及稟明,還請恕孩兒欺瞞之罪。」   張三丰和俞岱岩驚喜交集,說什麼也想不到這個力敗西域少林二大高手的少年,竟是當年那個病得死去活來的孩童。張三丰呵呵大笑,伸手扶起,說道:「好孩子,你沒有死,翠山可有後了。」張無忌武功卓絕,猶在其次,張三丰最歡喜的是,只道他早已身亡,卻原來尚在人世,一時當真是喜從天降,心花怒放,轉頭向殷天正道:「殷兄,恭喜你生了這麼個好外孫。」殷天正笑道:「張真人,恭喜你教出來這麼一位好徒孫。」   趙敏罵道:「什麼好外孫、好徒孫!兩個老不死,養了一個奸詐狡獪的小鬼出來。阿大,你去試試他的劍法。」   那滿臉愁苦之色的阿大應道:「是!」刷的一聲,拔出倚天劍來,各人眼前青光閃閃,隱隱只覺寒氣侵人,端的是口好劍。   張無忌道:「此劍是峨嵋派所有,何以到了你的手中?」趙敏啐道:「小鬼,你懂得什麼?滅絕老尼從我家中盜得此劍,此刻物歸原主,倚天劍跟峨嵋派有什麼干係?」   張無忌原不知倚天劍的來歷,給她反口一問,竟是答不上來,當下岔開話題,說道:「趙姑娘,請你取『黑玉斷續膏』給我,治好了我三師伯、六師叔的斷肢,大家便既往不咎。」趙敏道:「哼!既往不咎?說來倒容易。你可知少林派空聞、空智,武當派的宋遠橋、俞蓮舟他們,此刻都在何處?」張無忌搖頭道:「我不知道。還請姑娘見示。」   趙敏冷笑道:「我幹麼要跟你說?不將你碎屍萬段,難抵當日綠柳庄鐵牢中,對我輕薄羞辱之罪!」說到「輕薄羞辱」四字,想起當日情景,不由得滿臉飛紅,又惱又羞。   張無忌聽到她說及「輕薄羞辱」四字,臉上也是一紅,心想那日為了解救明教群豪身上所中之毒,事在緊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用手搔她腳底,其實並無絲毫輕薄之意,不過男女授受不親,雖說從權,此事並未和旁人說過,倘若眾人當真以為自己調戲少女,那可糟了,眼下無可辯白,只得說道:「趙姑娘,這『黑玉斷續膏』你到底給是不給?」   趙敏俏目一轉,笑吟吟的道:「你要黑玉斷續膏,那也不難,只須你依我三件事,我便雙手奉上。」張無忌道:「那三件事?」趙敏道:「眼下我可還沒想起。日後待我想到了,我說一件,你便跟著做一件。」張無忌道:「那怎麼成?難道你要我自殺,要我做豬做狗,也須依你?」趙敏笑道:「我不會要你自殺,更不會叫你做豬做狗,嘻嘻,就是你肯做,也做不來呢。」張無忌道:「你先說出來,倘是不違俠義之道,而我又做得到的,那麼依你自也不妨。」   趙敏正待介面,轉眼看到小昭鬢邊插著一朵珠花,正是自己送給張無忌的那朵,不禁大惱,又見小昭明眸皓齒,桃笑李妍,年紀雖稚,卻出落得猶如曉露芙蓉,甚是惹人憐愛,心下更恨,一咬牙,對阿大道:「去把這姓張的小子兩條臂膀斬下來!」   阿大應道:「是!」一振倚天劍,走上一步,說道:「張教主,主人有命,叫我斬下你的兩條臂膀。」   周顛心中已別了很久,這時再也忍不住了,破口罵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不如斬下自己的雙臂。」阿大滿臉愁容,苦口滿面的道:「那也說得有理。」周顛這下子可就樂了,大聲道:「那你快斬啊。」阿大道:「也不必忙。」   張無忌暗暗發愁,這口倚天劍鋒銳無匹,任何兵刃碰上即斷,惟一對策,只有乾坤大挪移法空手奪他兵刃,然而伸手到這等鋒利的寶劍之旁,只要對方的劍招稍奇,變化略有不測,自己一條手臂自指尖以至肩頭,不論那一處給劍鋒一帶,立時削斷,如何對敵,倒是頗費躊躇。忽聽張三丰道:「無忌,我創的太極拳,你已學會了,另有一套太極劍,不妨現下傳了你,可以用來跟這位施主過過招。」張無忌喜道:「多謝太師父。」轉頭向阿大道:「這位前輩,我劍術不精,須得請太師父指點一番,再來跟你過招。」   那阿大對張無忌原本暗自忌憚,自己雖有寶劍在手,佔了便宜,究屬勝負難知,聽說他要新學劍招,那是再好不過,心想新學的劍招儘管精妙,總是不免生疏。劍術之道,講究輕翔靈動,至少也得練上一二十年,臨敵時方能得心應手,熟極而流。他點了點頭,說道:「你去學招罷,我在這裡等你。學兩個時辰夠了嗎?」   張三丰道:「不用到旁的地方,我在這兒教,無忌在這兒學,即炒即賣,新鮮熱辣。不用半個時辰,一套太極劍法便能教完。」   他此言一出,除了張無忌外,人人驚駭,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均想:就算武當派的太極劍法再奧妙神奇,但在這裡公然教招,敵人瞧得明明白白,還有什麼秘奧可言?   阿大道:「那也好。我在殿外等候便是。」他竟是不欲占這個便宜,以擁仆身份,卻行武林宗師之事。張三丰道:「那也不必。我這套劍法初創,也不知管用不管用。閣下是劍術名家,正要請你瞧瞧,指出其中的缺陷破綻。」   這時楊逍心念一動,突然想起,朗聲道:「閣下原來是『八臂神劍』方長老,閣下以堂堂丐幫長老之尊,何以甘為旁人廝仆?」名家群豪一聽,都吃了一驚。周顛道:「你不是死了么?怎麼又活轉了,這……這怎麼可以?」   那阿大悠悠嘆了口氣,低頭說道:「老朽百死餘生,過去的事說他作甚?我早不是丐幫的長老了。」老一輩的人都知八臂神劍方東白是丐幫四大長老之首,劍術之精,名動江湖,只因他出劍奇快,有如生了七八條手臂一般,因此上得了這個外號。十多年前聽說他身染重病身亡,當時人人都感惋惜,不意他竟尚在人世。   張三丰道:「老道這路太極劍法能得八臂神劍指點幾招,榮寵無量。無忌,你有佩劍么?」小昭上前幾步,呈上張無忌從趙敏處取來的那柄木製假倚天劍。張三丰接在手裡,笑道:「是木劍?老道這不是用來畫符捏訣、作法驅邪么?」當下站起身來,左手持劍,右手捏個劍訣,雙手成環,緩緩抬起,這起手式一展,跟著三環套月、大魁星、燕子抄水、左攔掃、右攔掃……一招招的演將下來,使到五十三式『指南針』,雙手同時畫圓,復成第五十四式『持劍歸原』。張無忌不記招式,只是細看劍招中『神在劍先、綿綿不絕』之意。   張三丰一路劍法使完,竟無一人喝采,各人盡皆詫異:「這等慢吞吞、軟綿綿的劍法如何能用來對敵過招?」轉念又想:「料來張真人有意放慢了招數,好讓他瞧得明白。」   只聽張三丰問道:「孩兒,你看清楚了沒有?」張無忌道:「看清楚了。」張三丰道:「都記得了沒有?」張無忌道:「已忘記了一小半。」張三丰道:「好,那也難為了你。你自己去想想罷。」張無忌低頭默想。過了一會,張三丰問道:「現下怎樣了?」張無忌道:「已忘記了一大半。」   周顛失聲叫道:「糟糕!越來越忘記得多了。張真人,你這路劍法很是深奧,看一遍怎能記得?請你再使一遍給我們教主瞧瞧罷。」   張三丰微笑道:「好,我再使一遍。」提劍出招,演將起來。眾人只看了數招,心下大奇,原來第二次所使,和第一次使的竟然沒一招相同。周顛叫道:「糟糕,糟糕!這可更加叫人胡塗啦。」張三丰畫劍成圈,問道:「孩兒,怎樣啦?」張無忌道:「還有三招沒忘記。」張三丰點點頭,收劍歸座。   張無忌在殿上緩緩踱了一個圈子,沉思半晌,又緩緩踱了半個圈子,抬起頭來,滿臉喜色,叫道:「這我可全忘了,忘得乾乾淨淨的了。」張三丰道:「不壞不壞!忘得真快,你這就請八臂神劍指教罷!」說著將手中木劍遞了給他。張無忌躬身接過,轉身向方東白道:「方前輩請。」周顛抓耳搔頭,滿心擔憂。   方東白猱身進劍,說道:「有僭了!」一劍刺到,青光閃處,發出嗤嗤聲響,內力之強,實不下於那個禿頭阿二。眾人凜然而驚,心想他手中所持莫說是砍金斷玉的倚天寶劍,便是一根廢銅爛鐵,在這等內力運使之下也必威不可當,「神劍」兩字,果然名不虛傳。   張無忌左手劍訣斜引,木劍橫過,畫個半圓,平搭在倚天劍的劍脊之上,勁力傳出,倚天劍登時一沉。方東白贊道:「好劍法!」抖腕翻劍,劍尖向他左脅刺到。張無忌回劍圈轉,拍的一聲,雙劍相交,各自飛身而起。方東白手中的倚天寶劍這麼一震,不住顫動,發出嗡嗡之聲,良久不絕。   這兩把兵刃一是寶劍,一是木劍,但平面相交,寶劍和木劍實無分別,張無忌這一招乃是以己之鈍,擋敵之無鋒,實已得了太極劍法的精奧。要知張但豐傳給他的乃是『劍意』,而非『劍招』,要他將所見到的劍招忘得半點不剩,才能得其神髓,臨敵時以意馭劍,千變萬化,無窮無盡。倘若尚有一兩招忘得不幹凈,心有拘囿,劍法便不能純。這意思楊逍、殷天正等高手已隱約懂得,周顛卻終於遜了一籌,這才空自憂急半天。   這時只聽得殿中嗤嗤之聲大盛,方東白劍招凌厲狠辣,以極渾厚內力,使極鋒銳利劍,出極精妙招數,青光蕩漾,劍氣瀰漫,殿上眾人便覺有一個大雪團在身前轉動,發出蝕骨寒氣。張無忌的一柄木劍在這團寒光中畫著一個個圓圈,每一招均是以弧形刺出,以弧形收回,他心中竟無半點渣滓,以意運劍,木劍每發一招,便似放出一條細絲,要去纏在倚天寶劍之中,這些細絲越積越多,似是積成了一團團絲綿,將倚天劍裹了起來。兩人拆到二百餘招之後,方東白的劍招漸見澀滯,手中寶劍倒似不斷的在增加重量,五斤、六斤、七斤……十斤、二十斤……偶爾一劍刺出,真力運得不足,便被木劍帶著連轉幾個圈子。   方東白越斗越是害怕,激斗三百餘招而雙方居然劍鋒不交,那是他生平使劍以來從所未遇之事。對方便如撒出了一張大網,逐步向中央收緊。方東白連換六七套劍術,縱橫變化,奇幻無方,旁觀眾人只瞧得眼都花了。張無忌卻始終持劍畫圓,旁人除了張三丰外,沒一個瞧得出他每一招到底是攻是守。這路太極劍法只是大大小小、正反斜直各種各樣的圓圈,要說招數,可說只有一招,然而這一招卻永是應付不窮。猛聽得方東白朗聲長嘯,鬚眉皆豎,倚天劍中宮疾進,那是竭盡全身之力的孤注一擲,乾坤一擊!   張無忌見來勢猛惡,回劍擋格,方東白手腕微轉,倚天劍側了過來,擦的一聲輕響,木劍的劍頭已削斷六寸,倚天劍不受絲毫阻撓,直刺到張無忌胸口而來。   張無忌一驚,左手翻轉,本來捏著劍訣的食中兩指一張,已夾住倚天劍的劍身,右手半截劍向他右臂斫落。劍雖木製,但在他九陽神功運使之下無殊鋼刃。方東白右手運力回奪,倚天劍被對方兩根手指夾住了,猶如鐵鑄,竟是不動分毫,當此情景之下,他除了撒手鬆劍,向後躍開,再無他途可循。   只聽張無忌喝道:「快撒手!」方東白一咬牙,竟不鬆手,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拍的一聲響,他一條手臂已被木劍打落,便和以利劍削斷一般無異。方東白不肯鬆手,原已存了舍臂護劍之心,左手伸出,不等斷臂落地,已搶著抓住,斷臂雖已離身,五根手指仍是牢牢的握著倚天劍。張無忌見他如此勇悍,既感驚懼,且復歉仄,竟沒再去跟他爭劍。   方東白走到趙敏身前,躬身說道:「主人,小人無能,甘領罪責。」   趙敏對他全不理睬,說道:「今日瞧在明教張教主的臉上,放過了武當派。」左手一揮,道:「走罷!」她手下部屬抱起方東白、禿頭阿二、阿三的身子,向殿外便走。   張無忌叫道:「且慢!不留下黑玉斷續膏,休想走下武當山。」縱身而上,伸手往趙敏肩頭抓去。   手掌離她肩頭尚有尺許,突覺兩股無聲無息的掌風分自左右擊到,事先竟沒半點朕兆,張無忌一驚之下,雙掌翻出,右手接了右邊擊來的一掌,左手接了從左邊擊來的一掌,四掌同時相碰,只覺來勁奇強,掌力中竟夾著一股陰冷無比的寒氣。這股寒氣自己熟悉之至,正是幼時纏得他死去活來的「玄冥神掌」掌力。   張無忌一驚之下,九陽神功隨念而生,陡然間右脅之上被兩敵拍上一掌。張無忌一聲悶哼,向後摔出,但見襲擊自己的乃是兩個身形高瘦的老者。這兩個老者各出一掌和張無忌雙掌比拼,餘下一掌卻無影無蹤的拍到了他身上。   楊逍和韋一笑齊聲怒喝,撲上前去。那兩個老者又是揮出一掌,砰砰兩聲,楊逍和韋一笑騰騰退出數步,只感胸口氣血翻湧,寒冷徹骨。兩個老者身子都晃了一晃,右邊那人冷笑道:「明教好大的名頭,卻也不過如此!」轉過身子,護著趙敏走了。
忘憂書屋 > > 倚天屠龍記 > 第二十四回 太極初傳柔克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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