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不信人間有白頭(4)
裴照聽見馬蹄聲在夜色里漸漸遠去,不由得十分煩惱地嘆了口氣。
他與李承鄞是君臣,更是知己,從小一起長大,兩人之間的默契自然非同尋常,可以說這位殿下的心思,他總能猜到七八分。今天晚上他冒天下之大不韙問了兩遍,那便是,他的情誼。
只是,帝王家,哪裡能容得下那一點點情意。
此次西來,本來是有全盤計劃,中原素來重謀略,求萬全之策。用兵一道,更不厭詭,所以方方面面,考慮得周全。
裴照從來持重,可是這一次,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向上京城裡的父親傳信,甚至,也沒有告訴任何人。
連他也不明白為什麼。
大約是,幾日前他扮作商販去貨棧見李承鄞,屋子裡卻靜悄悄的沒有人,只有沙鼠阿巴和阿夏在籠子里吃胡豆,他見梯子放了下來,知道人在屋頂,便扶梯而上。屋頂上本來晾著滿架的茶餅,九公主大約是玩累了,抱著貓兒歪倚靠在架子上睡著了,李承鄞坐在旁邊,用自己的袖子給她遮著太陽,一人一貓都睡得香甜,而伸著袖子的那個人,嘴角噙著笑意,側臉望著睡著的那個人。
太陽那樣大,兩個人的影子短短的,小小地縮成一團,像兩個依偎著的孩童。
裴照沒有驚動他,悄悄地從梯子上退下來,貨棧里滿屋幽涼,散發著茶葉淡淡的香氣,他給自己煎了一回茶,吃過了,屋頂上仍舊靜悄悄,彷彿並沒有人在。陽光從窗格里緩緩移過,裴照心裡明白,這一息何其短暫,這一息又何其漫長。此時此刻,又何必打破這白晝的淺夢。
尤其,這淺夢如此易醒。
夢裡的李承鄞,會不會真的希望自己是茶販顧小五?
大約,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揭碩王帳的營地河邊,當顧小五捉住一百隻螢火蟲時,公主的眼裡,似映著星波。
兩個人站在無數飛騰而起的螢火蟲中間,就像站在天河裡,無數流星從身邊輕盈地掠過。
要許願啊,看見流星的時候。
李承鄞忽然想起她曾經說過,仍舊是帶著孩子的憨真神色,認真地告訴他,將衣帶飛快地結一個結,願望就可以實現。
他不由自主想將衣帶打一個結,可是系錯了,總也系不成。她從旁邊伸出手來,笑著罵了他一句:「笨蛋!」然後替他將衣帶系成了結。
他已經忘記了要許什麼願望,盈盈的螢火飛在她臉龐旁邊,甚至還有一隻螢火蟲停在了她頭髮上,一閃一閃,像綴著一顆最亮的、小小的夜明珠。
他也不知如何那般大膽,就突然在她臉上吻了一下,九公主大約是被嚇傻了,過了好一會兒,才頓足跑掉了。
「喂,你都答應嫁我了啊!」
他在後頭遠遠地喊。
她大約是怕羞,頭也不回,捂著耳朵跑得更快了,跑出了大約半箭遠,突然又折回來,從他衣襟里將正睡懶覺的小雪掏走了。小雪咪咪叫著,睡眼惺忪撥著她的手指,不明白髮生什麼事。他趁機抓住她的手:「貓是我的,你拿走做什麼?」
「胡說!」公主大約是因為心虛,反倒做出理直氣壯的樣子,「小雪是我的,你送我了就是我的,再說了,這是我的嫁妝。」
她說完扭頭就跑了。
手掌心裡,還有細膩的餘溫,也不知是小雪留下的,還是她留下的。
他不知道為什麼,用那帶著餘溫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她從來都沒有親過他呢,不過,她答應嫁給他了啊。
他知道,她是真心誠意答應的。
答應了顧小五。
中原來的茶葉販子顧小五。
他站在晚風裡,回頭看河岸邊,點點螢火四散,像一個朦朧迷離的夢,正在逐漸消散。遠處傳來悠長的歌聲,那是揭碩人,在心愛的姑娘帳篷前唱著情歌。
河水嘩嘩地流著,在星空下像一匹清淺的銀紗。他在河邊坐了很久很久,一直坐到露水下來,斜月西沉,一點一點的螢火蟲散盡,再也看不見了。
婚禮當天,裴照率重兵設伏於外的時候,心底深處竟然有一絲忐忑。
在他身後,是雄兵數十萬,秣馬厲兵,人人振奮,準備即將來臨的大戰。
他卻想,殿下不會失約不來了吧?
這個念頭彷彿閃電一般,從他心頭一閃而過,但旋即也像閃電一般,遽然消失。他想,如果真的不來了,殿下大約真的只有在西涼做一名茶葉販子,想到這裡,不知為什麼,明明是可怖萬分的事情,他心底深處竟然隱隱約約覺得有一點兒期盼。
可是,真要是那般胡鬧,只怕更是一場天大的禍事,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殿下果真如此,只怕陛下要派鐵騎將整個西域踏平。
最終,當李承鄞依約將揭碩精兵引入重圍的時候,裴照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心底默默鬆了口氣,還是默默嘆了口氣。
那一場血戰,是裴照經歷過最嚴酷的大戰,揭碩人天性兇悍,誓死不降,四十萬大軍圍住揭碩部族,大戰連綿數日,到最後大單于死於亂軍,揭碩人的陣腳才亂了,但仍舊頗能悍戰,族中精壯直戰到最後一刻,掩護著老弱婦孺逃走。
九公主亦在混亂中下落不明,有羽林郎傳報說看到她被亂軍斬殺身亡。裴照得知此訊息的時候,竟然覺得如此甚好。只是遍地屍骨,累累重重,血肉模糊,一時無法分辨這消息的真偽,亦不知哪具屍骨是西涼九公主。
大獲全勝,入夜時分,末胡人紮下營來,裴照很謹慎,紮營在河水更上游的位置。
天黑得透了,河邊一點點飄起螢火。
李承鄞坐在河邊,看螢火悄然飛起,如同一顆顆流星。
裴照緩緩走近,叫了聲「殿下」。
李承鄞沒有作聲,他伸出手去,捉住了一隻閃閃發亮的螢火蟲,那隻螢火蟲,在他手心裡一明一滅,像一盞小小的、即將熄滅的燈籠,又彷彿是,一顆心,跳得奄奄一息。
裴照道:「殿下沒有用晚膳,明日還要行軍……」
李承鄞伸開手,那隻螢火蟲掙扎著飛起,搖搖晃晃,終於飛得高了一些,漸漸和河邊的那些螢火蟲飛在一起。河水倒映著天上的星子,搖碎一傾星輝,竟讓人分不清,哪些是螢火蟲,哪些是星輝。
「阿照……」他終於開口,聲音像那點螢火一般縹緲,像是風一吹,就能吹散似的,他說,「我是不是很膽小,她都死了啊,我都不敢去看一眼。」
裴照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他手裡本來攥著一塊胡麻餅,李承鄞一天不曾進飲食,他原本是想來勸勸他的,可是此時此刻,他又覺得無法開口。
李承鄞的聲音更輕了:「小楓和小雪,是不會分開的。她明明是想說,小楓和小五,是不會分開的,我竟然膽怯,只裝作不知道罷了。阿照,原來我是這麼膽怯的一個人。」
裴照說:「殿下……」他正想勸解,忽然一陣喧嘩聲傳過來,緊接著,一名羽林郎縱馬衝過來,遠遠就叫:「將軍!」奔到跟前滾下馬鞍,說道,「西涼公主逃走了!我們的人追了百餘里,已經快追上了!遣我回來報信!」
裴照不由得一驚,轉頭去看李承鄞,只見他恍若未聞,那羽林郎又重述了一遍,李承鄞這才說道:「既然如此,那就追吧。」他甚至笑了笑,「牽我的馬來,我親自去追。」
「殿下!」裴照不動聲色地阻止了他,「殿下連日勞累,還是讓末將帶人去追吧。」
李承鄞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倒彷彿不認得他似的,過了半晌,方才點頭:「那麼你去吧。」
裴照拱手為禮,匆匆正待轉身,卻聽李承鄞的聲音又輕又慢,說道:「別殺她。」
裴照心裡隱隱有這個打算,聽他一句道破,只得應喏。
裴照率人追了六天六夜,兵分四路,圍追堵截,最後才有一路人馬捉住那位走投無路的九公主,她終於被生擒,好好地被送到中軍帳來。
她連續數日逃亡,身上皆是血污,披頭散髮,卻像只小獸一般機警,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兩隻手被牛筋捆著,卻舉在胸前,似乎在護著什麼東西。裴照看了半晌,才發現她原來護著的是那隻貓。雪白的一團,已經餓得連叫聲都有氣無力。
不知道她怎麼在亂軍之中逃走,倉皇間還帶著這隻貓。
貓耳朵上都沾滿了血污,也不知道是她受傷了,還是別人身上的血,此時此刻,她就摟著那隻貓,兇狠地瞪著裴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