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不信人間有白頭(2)
少女坐在浴池旁,哼唱著小曲,解開自己的裙子,又是隨手往後一扔,李承鄞看那條裙子被拋擲打在簾上,又墜落於地,方知她根本沒有覺察,只是脫衣信手亂擲而已。
少女站起來,陽光將她光裸的軀體照得熠熠發光,李承鄞不敢再看,只覺得心怦怦跳,連忙轉身隱入簾中,可是葦簾隱約透光,只聽水聲嘩啦一響,他再從簾隙間望去,少女已經躍入水中。
她的長髮鋪散在水面,便如水草一般,水汽氤氳,映得她一雙眼眸便如同浸透了水的黑葡萄一般。她一邊洗澡一邊唱歌,舉起手臂來擦拭,雪白的胸口便被輕漾的水拍打著,露出美好的弧度。
李承鄞屏息立在簾後,只聽她唱什麼狐狸,什麼沙丘,頗是快活。
中原的禮法禁嚴,李承鄞平生所見,都是規行矩步的大家閨秀,或是後宮謙謹賢淑的娘子。從來沒見過如此天真燦爛的少女,只覺得她無憂無慮,簡直像天上一隻小鳥兒一般。
她唱了一會兒歌,侍女來添熱水,恭敬地向她行禮:「九公主。」
那九公主高高興興地應了一聲,侍女替她收拾地上的衣物,說道:「九公主,莫要將衣服亂扔啦,王后看見,又要罵我了……」
侍女拾起半邊紅雲——那本是一件上裳,她驚奇地「咦」了一聲。
「怎麼啦?」
「這衣服怎麼破成兩半了?」
而且破裂處如此整齊,倒像是人用利剪一齊絞斷,不像是被無意撕壞,侍女滿心疑惑,隨手撥開帘子,簾後長窗半開,只有金燦燦的陽光灑滿一地。
裴照率了騎隊,在雪山腳下背風面河的隱蔽處紮營。此番西來,李承鄞奉旨領了東宮的三千羽林郎,那些羽林郎盡皆是勛貴子弟,又是首次出京戍邊,攜了獵鷹細犬,興高采烈便如遊獵一般。幸好裴照彈壓得住,一路西行,邊行軍邊調教,等到了西域,竟也操練得像模像樣,這營地扎得謹肅森嚴,頗具章法。
扎完營放出斥候,大軍便埋鍋造飯,吃飯是輪班,裴照身為將領,是最後一班吃飯,剛端起麥飯,忽見斥候預警,然後一聲傳一聲,解除預警,只見一騎不緊不慢,直向大營奔來,正是李承鄞回來了。
裴照見他無恙歸來,不由得鬆了口氣,迎上去,早有人牽住了馬,李承鄞翻身下馬,問道:「顧劍呢?」
裴照說道:「見殿下久久不歸,他便回城去打探消息了。」又問,「見到九公主了?」
李承鄞點點頭,說道:「見到了。」
李承鄞說道:「滿臉稚氣,看著並無半點心機,不過是個半大孩子罷了。」話說到這裡,他忽然想到清水波漾下潔白的肌膚,只覺得耳根發熱,好似撒謊一般不自在,於是彎腰進帳篷,口中只說,「好餓,快拿麥飯來吃。」
裴照自沒有覺察他的異樣,他們此番遠來,所謀甚大,西涼公主若是個沒有半點心機的人,那就再好不過了。
連日趕路,人人都是風塵僕僕。不過軍中全是男人,也無甚講究,遇見水便下河洗澡。大營駐紮在河邊,河水本是雪山上雪水融化匯聚而成,雖然六月里,仍舊寒冷徹骨。暮時洗沐,一群羽林郎紛紛躍入河中,個個凍得齜牙咧嘴,哇哇怪叫。裴照卻和李承鄞比試泅水,兩個人浮浮沉沉,在河裡游得遠了,過了好半晌仍未得出勝負。羽林郎最喜這等搏戲勝負之事,紛紛喧嘩叫好,拿小羯鼓擊了點子,沿著河岸一路追下去,吶喊助威。只是河水徒然湍急,兩人被水流沖得疾快,天又漸漸黑下來,反倒是河岸上的人漸漸追不上了。
到最後,到底是裴照獲勝。李承鄞力竭,嗆了兩口水,裴照反手將他拖起,兩個人揀了個淺灘,合力蹚水上岸,裴照回頭,遙遙只見遠處星星點點,想必是羽林郎們點了火炬,正往這裡追尋。
裴照與李承鄞筋疲力盡,不由得皆倒在河岸草地上,只見星河燦爛,這裡的星空,彷彿比上京竟低上很多,星子低垂,似乎伸手便可觸及。
兩個人躺在草叢裡,只覺得對方都像落湯雞一般狼狽,相顧啞然,最終哈哈大笑。
「阿照,你有沒有想過,你將來要娶一個什麼樣的人?」
李承鄞懶洋洋地問。
裴照說道:「我想娶一個我喜歡的人,舉案齊眉。不過……」他也沒往後說。
李承鄞知道,以裴照的身世,八成是要尚主的。這事情他倒可以幫上點小忙,於是笑道:「你若是看中了哪位公主,我倒是可以幫你從中牽線。」
裴照很洒脫:「那先謝過殿下。」
喧嘩聲漸近,羽林郎們執著火炬終於尋了過來,一見他們自是大喜過望,牽馬的牽馬,拿圍幛的拿圍幛,披衣的披衣。李承鄞拿布巾拭乾了河水,換了乾淨衣裳,翻身上馬,恰好遇見裴照也更衣完畢上馬。
李承鄞便道:「咱們再賭一局,從這裡跑回大營。」
裴照道:「殿下適才已經輸了一局,今日還想再輸一局嗎?」
李承鄞揚鞭回頭,笑道:「那可不一定!」
火炬襯得他眼波驕然,意氣風發的少年策馬而去,松明火炬簇擁映照得天上的星斗也黯然失色,那時候他與他都以為,縱然前路艱險,然而世間萬物,連同這天下,不過俯拾即是可得。
裴照第一次見到西涼那位九公主,已經是李承鄞化名顧小五,住在西涼城裡的時候。裴照扮作販茶葉的客商去見李承鄞,恰好在門口遇見那位西涼九公主,只是他穿了西涼人常穿的袍子,臉上還粘著一臉假鬍子,那位公主以為他是顧小五的朋友,於是朝他一笑,她抱著一隻籠子,裡面裝著兩隻沙鼠,興高采烈地招呼李承鄞:「快看快看,這就是阿巴和阿夏!」
那兩隻沙鼠長得倒是十分神氣,皮光水滑,肥肥胖胖,活像兩隻麵糰。
公主往李承鄞手裡塞了一顆胡豆,說:「你喂喂它們!」
李承鄞一伸手,一隻沙鼠躥上來就將那顆胡豆含在嘴裡,另一隻沙鼠急急忙忙擠過來,試圖搶走那胡豆,但因為太胖,摔得一個趔趄,四腳朝天,露出粉色的肚皮,只急得吱吱亂叫,四隻小爪子在空中亂抓,圓滾滾的身軀卻怎麼也翻爬不起來。
公主被逗得放聲大笑,李承鄞也忍俊不禁,兩個人頭並頭趴在籠子前,李承鄞伸出手指去幫沙鼠翻身,不意戳到沙鼠軟軟的肚皮,兩人又是一陣大笑。裴照不知為何,突然覺得心裡一沉,眼前明明是歡天喜地的兩個人,總讓他覺得彷彿有什麼不好的事情。
李承鄞卻絲毫都沒覺察,喂完沙鼠,又和公主一起出城去騎馬了。
晚霞漫天,兩人信馬由韁,發力跑了一陣馬,坐在沙丘上,看太陽漸漸落下去。
芨芨草在斜陽影里搖曳,遙遠的地方傳來駝鈴聲,那是有商隊路過。公主托腮坐在沙丘上,指著那片彤紅的雲霞,告訴李承鄞:「沙漠湖邊的一種樹,葉子就像這麼紅,像霞光一樣紅,葉子映在湖水裡,可美了!所以我生下來的時候,阿娘說,啊,是一個女孩子!她歡喜得不得了,因為之前她生我的哥哥們都是男孩子。她覺得終於生了個女娃,將來一定能穿紅衣,像瑪爾其瑪葉子那麼紅的衣裳,映在湖水裡,一定漂亮極了。所以她給我取名字就叫瑪爾其瑪。那種樹的名字,就叫瑪爾其瑪。」
夕陽的餘暉映在她的臉龐上,她的臉頰並沒有塗脂粉,但也被霞光映成紅彤彤的,她抱膝坐在沙丘上,連衣衫都被霞光染成了紅色,李承鄞忽然想到她果然愛穿紅衣啊,每次來見自己,都穿了紅色的衣裳,連同自己潛入西涼王城撞見她的那一次,一想到簾邊緩緩落下的紅雲,少女光潔的背脊,他不由得面紅耳赤,好在霞光正盛,公主又是毫無心機之人,一點兒也沒留意他的異樣。他抬頭眺望晚霞,說道:「我們中原,也有一種樹,秋天的時候,葉子就像晚霞這麼紅,那種樹叫楓。」
公主拍手笑道:「太好了,這麼說來,如果我名字用中原話來說,應該就是楓。」
「我們中原的姑娘,名字都叫某娘,不如你叫楓娘。」
「我才不要叫楓娘呢,太難聽了。」公主卻嘟起嘴來,「我要叫小楓,你叫小五,我叫小楓,這樣才對頭。」
李承鄞見她雙目瑩然,在霞光映襯下便如寶石一般熠熠生輝,不知不覺便點了點頭:「小楓這名字不錯。」
「那我就叫小楓啦!」公主興高采烈地站起來,對著夕陽大喊,「我有中原名字啦!我叫小楓!我叫小楓……」
她的聲音久久回蕩在瀚海之中,風吹著沙礫,彷彿是合音一般。
李承鄞坐在沙丘上,看她在夕陽的紅霞裏手舞足蹈,不知不覺露出微笑。
裴照本來領著羽林郎駐紮在雪山之下,每隔一段時日才會進城去,這日李承鄞卻忽然騎馬出城往營地里來了,他還以為出了什麼事情,卻見李承鄞十分懊惱,從懷裡掏出一隻沙鼠,那沙鼠直挺挺躺在他掌心,一動不動。
裴照十分意外,不由得叫了聲:「殿下。」李承鄞說道:「我一時不留意,讓阿巴從籠子里溜了出來,誰知道它爬進瓦罐偷吃了太多胡豆,竟然噎死了。」
李承鄞道:「我想到紮營的時候,看到這裡有好些沙鼠洞,便捉一隻一模一樣的回去,她八成也瞧不出來。」
裴照見是這樁無關緊要的事體,不由得鬆了口氣,旋即命人四處捕捉沙鼠,那些羽林郎沒事亦要生事,何況到處掘鼠洞,只當成好玩的戲耍,紛擾不休。可憐雪山腳下那些沙鼠倒了大霉,一下午被掘出無數只,按毛色大小分開來,關在籠子里呈給李承鄞挑選。
李承鄞挑了半天,終於選到一隻跟阿巴長得一模一樣的沙鼠,滿意地說道:「就是這隻了。」將那沙鼠關在籠子里,說道,「阿巴!你可莫要露餡,小楓若是叫你,你千萬記得你就是阿巴。」
那隻沙鼠只是吱吱亂叫,哪裡理會得。李承鄞自帶了沙鼠回去,裴照到底不放心,第二天往城裡去見李承鄞,偏巧九公主認出那沙鼠不是阿巴,氣沖沖正掀了帘子出來,頓足道:「這不是我的阿巴!騙子!顧小五你是個大騙子!我以後再也不睬你了!」
蘆葦帘子打在土牆上,「啪」地一響,公主兀自生氣,恨恨地打馬去了,都沒有理會裴照。裴照掀簾進屋,只見李承鄞坐在桌前,將籠子里的那隻沙鼠左右端詳,只是愀然不樂:「你說,她是怎麼認出來的?明明這隻沙鼠和阿巴長得一模一樣。」
裴照道:「那是她自己養大的沙鼠,自然認得出來。」
李承鄞嘆了口氣:「自識得她以來,還是第一次見她這般生氣。這可如何是好?」
一連幾日,公主果真氣得不來了,李承鄞卻並不著急,因為天亘山下都是羽林郎設下的哨探,早探得有一個暹羅國的商隊帶著雜耍班子,這兩日路過西涼,要在王城裡演戲法雜耍。這等的熱鬧,他篤定公主是一定忍不住要來瞧的。
到了那一日,果然熱鬧非凡。那些行商十停有九停都要在西涼歇腳,整理駝隊貨物,亦有些商販,從這裡販了東來的布匹、綢緞,往更西處去,熙熙攘攘,城裡城外都是人,這雜耍一演起來,鑼鼓家什敲得山響,里三層外三層,都圍的是看熱鬧的人。
化名顧小五的李承鄞租下的那間貨棧,就在王城正街面上,中原的茶葉銷得好,他這裡來來往往的人多,有假扮商販的羽林衛,亦有真販茶葉的商販。這街上看熱鬧的人塞得水泄不通,他知道人多眼雜,就將貨棧門關了,自己上屋頂看熱鬧。
西涼因為雨水少,屋子都是平頂,貨棧的屋頂都晾著一架架茶餅,他在屋頂角上望了一下,果然看到公主就雜在人堆裡頭,正高興地拍巴掌叫好。因為一個暹羅人,正在演走索,那繩索不過拇指粗細,那人竟然還挑著兩桶水,搖搖晃晃走在繩索上,難得的是連一滴水都沒有濺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