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因此事牽涉張九齡,李成器格外小心,只囑咐幾個心腹內侍四處找尋,我也命宜喜給永泰宮中的傳話,說是她與我在一處,不必慌亂。
可過了半個時辰,依舊尋不到蹤跡,我遠見太平與駙馬靜觀馬球,叔父武三思則在婉兒身側低語著,暗中捏了一把汗。此番叔父雖不是主宴者,卻是皇姑祖母的一雙眼,盯著每個涉宴的李家人,若是被他知曉永泰私會新科進士,必會秘奏皇上,絕非小事。
正是焦急著,何福自遠處匆匆走來,躬身道:「王爺,有人見張九齡去了東市,小的已遣人去尋了。」李成器默了片刻,才道:「著人告訴二王爺此事,你隨我去東市。」他說完,示意我隨他走,我雖有不解,卻深知他自有主意,也沒多問,就隨著他避開杏園,往東市而去。
因一路有何福應對,倒也沒被人察覺。
路中人頭攢動,卻大多是從曲江邊而回。李成器將我讓到里處,避開疾行的車馬,低聲道:「可有人知道你在何處?」我搖頭,道:「我只讓宜喜囑咐了永泰身邊的人,其他人並沒有驚動。」李成器應了聲,沒再說話。
過了片刻,他才穿入個巷子,站定在個深宅門處。何福上前輕叩了門,過了會兒,便有個老婦人開門,見李成器臉色一變,忙躬身將我們讓了進去。老婦人挑燈帶路,將我們帶入間書房,上了幾杯熱茶。
何福則退出房,合上了門。
李成器看我一臉猜測,端起茶杯喝了口,才道:「坐下吧,今夜不能回宮了。」我下意識看他,遙聽見宵禁的擂鼓聲,更是心驚。
他將熱茶推到我面前,平和道:「永泰隨張九齡擅自離宴,此事對永泰可大可小,但對張九齡便是個死。倒不如今夜民找到她,明日你我三人同入宮,只說是你與她貪玩走散,我帶人四處找尋才過了宵禁,或還能矇混過去。」
我細想他的話,才曉得他在曲江處就已做了這打算。若是他獨自去尋永泰,必有人會疑惑永泰為何會孤身離席,他將我帶出來,受罰三人,最多也只是忘了規矩失了體面,如何也牽連不到張九齡。
永泰心思單純,絕想不到如此做或會扼殺張九齡的仕途,也會將她自己推到有心人的陰謀中。李成器吩咐人傳話給二王爺,想必李成義也會在宮中做了應對,該不會有太大的紕漏。
我想到此處,才略鬆口氣,看了他一眼。他只微笑著低頭沉思,靜等著外頭的消息。
四下極安靜,這宅中似乎只有那麼一個老婦人守著。過了會兒,那老婦人又叩門而入,換了熱茶,又添了些點心,匆匆退了下去。房中雖有火盆取暖,卻蓋不住初春的寒氣,我捂著茶杯越坐越冷,見始終沒有消息,心中也越來越慌。
若是明日晨起還尋不到她,就真是大禍了。
如此想著,我也再坐不住,放下茶杯走到窗邊,看著院中的新柳怔怔出神。不知過了多久,身子漸有些冷僵了,剛想轉身去火盆邊取暖,卻覺周身一暖,竟被身後的他拿袍帔裹住,環抱在了身前。
「你一向畏寒,怎麼還在窗邊站著?」他的聲音就在耳邊,夾帶著溫熱的氣息。我只覺得耳邊發燙,不敢動,過了會兒才出聲,道:「這是唯一的方法,卻漏洞百出,太平公主若也遣人出宮找我們,豈不是要驚動很多人?」李成器,道:「她也是李家人,不會想此事人盡皆知的。」
我又想到武三思,猶豫了下才又問道:「我叔父若要讓人暗中查……」他打斷我,道:「梁王那處暫不必憂心,他早知道你我的關係,若要猜,也只會猜是你我以永泰做借口,在宮外私會。」我周身陣陣發熱,靜了片刻,才低聲道:「他若告訴皇上此事,豈不麻煩更甚?」
他沒答話,將我帶卧榻上坐下,將身上的袍帔解下,覆在我身上,道:「這正是他手中的利器。」我愕然看他,道:「他用此事逼你就範?」他微微一笑,道:「是的。」我看他眉眼帶笑,一時想不透,只定定看著他,他溫和道:「他相信我會怕此事敗露,所以相信我會受他要挾,替他做事,這也正是我想要的結果。」
我低頭,細琢磨他的話。
於武家這處,自武承嗣失寵,叔父已沒有任何障礙。如今唯一要應對的就是李家,太子李旦素來不爭,若是太子長子能被他握住把柄,為保住性命也必然會為他所用。如此一來,叔父只會將所有力氣都用在皇姑祖母身上,用在太平公主身上,用在朝堂上,絕不會再注意被自己扼住咽喉的李成器。
想到此處,只覺步步在局中,連自己亦成了盤上一子。我默默看著地面,沒有再問什麼。
他靜看了我片刻,才微微嘆了口氣,道:「有些事,你知道了只會多想,」他忽而笑了一聲,道,「不過今夜出來,我也存了私心。」我抬頭看他,正對上他漸深的笑,還有許多看不清的溫柔,方才想問的話已說不出口。
他攬住我的腰,將我拉得近了些,我看著他漆黑的眼,只覺得渾身滾燙,下意識閉了眼。心跳的越來越慢,過了會兒,唇上才沾了幾分涼意,他的親吻輕輕淺淺地輾轉而下,只是這麼溫柔的相待,就已奪去了所有神志。
過了很久,我漸有些喘不上氣,緊攀著他的肩,感覺他的離開,卻覺他手臂更緊了些。
燈燭的影子搖曳著,落在牆壁上,寧謐祥和。方才還冰涼的手,已有了微薄的潮汗,我心中又窘又羞的,卻不敢推開他,只能靜靜靠在他懷裡,連呼吸都不敢用力。
此時,又有人輕叩門,我下意識掙了下,卻聽見他笑了聲,道:「進來吧。」門應聲而開,何福躬身入內,垂頭道:「王爺,公主和張公子已經找到了。」李成器淡淡應了聲,吩咐何福帶他們去歇息,何福連都也沒敢再抬,只應了聲,忙退出了書房。
這一夜,我躺在屏風後的卧榻上。而李成器就坐在書桌後,看了一夜的書。
約莫到了天快亮時,我才迷糊了片刻,便被屋內低聲說話聲吵醒。我坐起身時,說話聲也停了下來,我猜想可能是張九齡,也就沒太在意。走過屏風時,才見李隆基正半靠在書桌旁,提起燈罩,燒著一張紙箋。
我詫異看他,他只悠然瞥了我一眼,繼續對李成器道:「時辰差不多了,走吧。」李成器放下書卷,輕按著太陽穴,道:「永安才睡醒,此時出去怕會著涼,等用過早膳再走。」李隆基點頭,道:「那我先出去了。」他說完退出房,伸手帶上了門。
屋內一時有些靜,我想問什麼,卻不知從哪處開始。
李成器只笑看我,說:「早膳後我們回宮,張九齡已經走了,永泰那處由你來說比較好。」我嗯了一聲,走到一側坐下,默了片刻才低聲道:「臨淄郡王是何時知道的?」李成器略有疲憊地閉了眼:「謀逆案翻案後。」他微蹙著眉,似在想著什麼要緊事。
我腦中飛快地過著再見面時的種種,心被陣陣牽動著,說不出是喜是憂,沒再出聲。
入宮時,李隆基特意將我送到宮門口,看我欲言又止的,便隨口道:「怎麼,一路都這麼安靜?枉我為了顯真心,還特去宮外尋你們。」我看著他彎起的眸子,此時再聽這話,卻已是另一種味道,不禁笑看他,道:「你是何時出宮的?」
李隆基眼眸一眯,挑了嘴角道:「本王是踩著開門鼓出宮的,尚是披星戴月的時辰。」我被他逗得笑出聲,道:「抱歉。」他側頭去看台階下走動的宮婢,道:「抱歉什麼?你是我未來的夫人,我若安心在宮內睡大覺,豈不被人懷疑?況且你我自幼相識,既眾人都以為情深如斯,那就要做足了樣子。」
我看他唇角漂亮的弧度,忽然發現,他早不是鳳陽門前那個桀驁衝動的少年。
在母妃賜死,謀逆案和母系流放後,他所受的壓力不比旁人少。就賜婚一事來說,皇姑祖母看似寵愛他,卻無異將他放到了刀尖鋒口……
他手指輕敲著石欄,道:「二哥讓我帶話給你。」我怔了下,道:「二王爺找我?」
李隆基迎著日光仰頭,眼眯成了一條線,遮住了所有情緒:「你宮裡去的那個有了身孕,昨日被賜葯,落胎了。」
我愕然看他,驟然冷氣襲身,張了張口,卻已發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