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皇姑祖母因精神不濟,特令叔父武三思代為賜宴,武三思再三推脫,終將此事交給太平公主,太子及諸位郡王皆在同行之列。因太平公主邀婉兒主宴,無數朝中青年才俊、長安洛陽兩地文人豪客皆在宴請表單上,此次二月曲江大會,未開始便已成佳話。
畫船泊於曲江上,近有無數民間畫船笙歌漫舞,酒旗浮蕩於江面,將寒氣逼退,天似也醉。遠見拱橋上人流洶湧,鮮衣怒馬,早行春色,一派繁華。
我靠在船尾,笑看婉兒,道:「果真如你所說,拱橋和江岸兩側均是名流顯貴。」那等衣裝,又是僕從成群,一眼望去,皆是非富即貴。
婉兒捏著紈扇,半遮著臉,哈欠連天:「何止是名流顯貴?那些待字閨中的富貴女子,哪個不是盛裝出行,僕婦隨行,以求能引起進士留意,譜就一曲好姻緣,」她掃了一眼船頭的熱鬧,道,「這些金榜題名的,日後大多位及尚書、刺史,皆是良人之選。」
今年應試舉子有近三千人,朝廷破例錄四十人,早已多於往屆。可也才區區四十人罷了,豈不讓兩都城的貴女擠破了頭?金榜題名,洞房花燭,也不知今日這些進士能有幾人得佳人青睞,成就人生兩大快事。
我笑道:「那稍後的探花宴,可有熱鬧看了。」婉兒點頭,道:「皇家的賜宴只是開場,稍後探花宴我和公主說一句,你我同去玩玩。」我應了好,側頭去看船頭的觥籌交錯。
李成器正在太平公主身側陪著,手持酒盞,閑適清平。太平持扇低笑著,不時點頭,忽而回頭去看懶懶靠在木欄上的李隆基,說了句話,李隆基挑眉一笑,連連搖頭。我雖不知他們的言談,卻只看這姑侄相對的畫面,就覺蒙在李姓皇室中的密布的陰雲都散了,在這繁華曲江上,唯有他們身為皇室的傲然風流。
婉兒嘆了口氣,道:「臨淄郡王亦是不世出的皇孫,你若有心,他又何嘗不是良人之選?」
我收了視線,道:「若如你所說,衡陽郡王亦是風流俊秀,生母又是宮婢,地位極低,自然不會招惹橫禍,豈不更是良人上選?」婉兒把玩紈扇,笑了一聲,道:「的確,你那宮婢宜平,命比你我都好了不少。」
我不置可否一笑。
此時,有個內侍托著玉盤上前,碧青的盤上有十數個紅透的櫻桃,他躬身道:「這是為明日杏園櫻桃宴備的,公主讓上官姑娘代為品驗。」婉兒捏起一顆,塞到我嘴裡,道:「嘗嘗。」
我咬了一口,酸甜入心,果真是上品,不禁感慨道:「歷朝歷代,怕是僅有我朝進士最風流如意,曲江盛宴,佳人如雲,又有接連三日的各色酒宴逍遙。正是春風得意數今朝,歌盡繁華曲江畔了。」
我和婉兒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直到船行至岸邊,才見遠處有個人不停揮著手,似是有意上船,江邊風大,那人衣袂翻飛著,倒頗顯了些風流。
婉兒愣了一下,道:「方才有人說有個少年進士未來,不會就是那人吧?」我仔細看那白衣少年,雖因離的遠看不清,卻仍認了出來,下意識道:「張九齡?」婉兒啊了一聲,道:「就是那個國子監的小才子?」
我點頭,看她道:「連姐姐也知道,看來他真是聲名遠播了。」婉兒邊吩咐身側內侍遣小船去接,邊道:「皇上素來看重國子監,這小才子又是官宦世家,我怎會沒聽說過?」待內侍離去,她才忽而看我,道:「你又怎會認識他?」
我隨口,道:「三年前國子監一行遇到的。」婉兒靜了片刻,才又道:「是永安郡王的朋友?」我見她點破,也不好否認,只點了點頭,道:「是。」婉兒看著岸邊的人,輕聲道:「李家人縱有一日不幸消亡,也是這天下文人心中唯一的皇族。」
我明白她半藏半隱的話。皇姑祖母的兒孫,皆文採風流,博貫古今,歷來為文人所敬。
孝敬帝李弘在世時,曾令婉兒的祖父收集古今典藏,著就《瑤山玉彩》。而婉兒心中的章懷太子李賢更是才華橫溢,不過二十餘歲就已統召天下最傑出的學子注釋《後漢書》,我曾讀過他親筆點評的「章懷注」,造詣之深,已屬歷代李家子嗣中的佼佼者。
只可惜,都是年少離世。那一個個欲蓋彌彰的陰謀,亦是宮中的忌諱。
而皇孫中,李成器與李隆基又是幼年便已成名,雖常年禁足卻仍掩不住光華所在。或許,這才是皇姑祖母真正忌憚的。兒孫的優秀,於她而言只能是障礙。
我胡亂想著,婉兒卻已收了神色,笑起來:「來了來了,我們去見見那個小才子。」她話音未落,永泰就忽然閃出來,眯眯笑著,說:「什麼才子?這一船的才子,我還真沒見到年紀小的。」她努了努嘴,似乎極不滿。
婉兒持扇拍著她的臉,道:「此人弱冠獲中進士,算不算小?」永泰杏眼微瞪著,似是極驚愕。我笑看永泰,道:「已經登船了,去看看吧。」
正說著,船頭已一陣熱鬧,連太平公主都頗有興趣,放下酒盞端詳著上船的人。張九齡正撫額長出口氣,理了理衣衫,大步向太平而去,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待起身卻是笑眯眯的,沒有半分窘迫。
我和婉兒走過去時,李成器正在和太平講解著,太平略點了頭,看我和婉兒道:「這就是今年最年少的進士張九齡了。」我悄然對張九齡笑了下,婉兒卻仔細看了看,低笑道:「舉止翩然,氣度不俗。」
她只送了八個字,再沒說什麼,張九齡微怔,竟難得收了往常的不羈。
李成器搖頭,笑嘆道:「這位就是皇上最器重的上官姑娘,」他頓了一頓,看我道,「這位是永安郡主,那個年紀小些的是永泰公主。」
張九齡這才反應過來,又一一行了禮,剛直起身,永泰已走上前,繞著他看了一圈,道:「勉強入目,」她掃了一眼李成器,搖頭道,「不及成器哥哥三成。」
李隆基噴了口中酒,太平和婉兒已笑得先後舉扇去拍她的頭,連李成器亦是難得笑出聲,搖頭嘆氣。我對永泰笑道:「進士比得是才氣,又不是樣貌,連張公子這樣的你都勉強入目,日後駙馬可就難選了。」
永泰細想了想,點頭對張九齡道:「作個詩來聽聽。」
張九齡哭笑不得,只能道:「公主可知道在曲江大會上,進士只會向仰慕的女子作詩?」永泰悶了一下,輕掃了他一眼,道:「你若做得好,本公主就許你做駙馬。」她說完,目光定定看著張九齡,像是極自然的事。
張九齡徹底被噎住,太平已笑斥道:「沒個公主的樣子。」
待到下船時,岸邊已掛了燈。
宴罷又是開宴,月燈馬球是皇室最後一宴,待到後兩日才是進士們自主定宴。太平和婉兒似都極喜看馬球,待落了座就緊盯著馬場中春風得意的進士們,舉杯閑話。我陪坐在一側,雖看場中的爭奪,卻因身側坐著李成器,有些心猿意馬。
婉兒看到興起,轉過頭對李成器笑道:「王爺六歲上馬,七歲習弓,若是入了場怕就是你的天下了。」李成器搖頭,道:「本朝文人入武者甚多,此次進士中也不乏好手,本王若入場,他們也只會束手束腳罷了,未必不如。」婉兒悄然看我,轉頭繼續看場內。
身後內侍換茶時,李成器低聲吩咐了一句,不過片刻,內侍又特端了杯薔薇露。
他將杯輕推到我手側,我心中一暖,端杯喝了口。因太平和婉兒就在身前,我不能多說什麼,可卻愈發走神,余光中儘是他溫和淺笑的側臉。
場中越演越烈,我的心也跳的越來越厲害。我隨口和婉兒尋個借口,起身離開位子,拉了下永泰的手,帶著她離開了觀席。我和永泰兩個在場外走著,因場中的熱鬧,沒有過多的人留意,反而輕鬆不少。
永泰一路不停說笑著,看著江畔人頭攢動,更是歡快,一路和我走到江邊。身側都是非富即貴的女子,倒不突顯我兩個,我和她走到水邊,撿了塊人少的地方坐了下來。
月色下,近有酒旗畫船,遠見細柳拱橋,衣香鬢影,笑語歡聲。
盛世繁華,亦不過如此。
過了會兒,永泰忽然說口渴,讓我等片刻,便匆匆跑走了。我抱著膝蓋,看著江面的倒影,正是出神時,忽覺有人在身邊坐了下來,便隨口道:「你這口茶倒也喝得快。」身側人沒有應聲,我轉頭看,才見是李成器。
他凝視著江面,隨口道:「不喜歡看馬球?」我嗯了一聲,也去看江面:「看不大懂,可能是不會騎馬的緣故,」我想起婉兒說得話,又道,「王爺極擅馬術?」李成器微微笑著,道:「不能說是極擅,但卻是下了心思學。幼時總覺馳騁疆場才最是愜意,卻未料至今只能在宮中馬場演練。」
我看他眼中映著月色,其中的沉寂與這喧鬧格格不入,不禁為他難過。文人武將有滿腹才能,尚有文舉武舉可一展抱負,而他卻只能被困在宮中,虛度年歲。
兩個靜坐了片刻,永泰始終沒有回來,我不禁有些擔心,道:「王爺可看到永泰了?她說是口渴回去喝茶,卻到現在還沒回來。」李成器笑了下,道:「我來時,看到她去找張九齡了。」我愣了下,立刻明白過來,苦笑道:「竟然連我也騙了。」
他轉頭看我,道:「張九齡自有分寸,不必太過憂心。」我對著他的眼睛,心一下下輕跳著,忙應了一聲,避開了他的視線。
我正想著如何打破沉默時,他忽然道:「走吧,離席太久總會有人察覺的。」
我嗯了聲,隨他起身折返。
正經過一處軟帳時,忽然有個丫鬟模樣的跑來,站定在他身前,行禮道:「這位公子,我家姑娘想和你單獨說幾句話。」我嚇了一跳,忽然記起婉兒的話,不禁笑看他。
不知哪家貴女將他看作了新科進士,怕是想『紅拂夜奔』了。
李成器淡淡一笑,道:「抱歉,在下已有婚配,怕不能受邀了。」他說完,輕握住我的手。我被他嚇了一跳,窘得臉發燙,那小丫鬟似乎也極窘迫,匆匆躬身跑走了。
他握的並不緊,卻沒有再鬆開。
我跟著他沿江邊而行,兩個人都走得很慢,聽著江畔歌舞,沒有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