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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浩浩舊山河

所屬書籍: 十二年,故人戲
1967年沈宅 “後來,你祖父替我重修了沈家祠。” 書房裡,一位七十餘歲的老夫人做了結語。她握著鋼筆,戴著一副細巧的鑲金邊眼鏡,臉旁懸著一根細巧的眼鏡鏈子。 老夫人坐姿板正,背脊筆挺地在批改學生寫的術後報告。身邊有個小男孩借著燈光把自己的手投影在牆壁上,一會兒是花蝴蝶,一會兒是狼。 他念叨著光緒三十年,三十三年…… 突然,小男孩把手放到膝蓋上,嚴肅地望著自己的祖母:“故事是不是還沒講完?” “沒有完嗎?”老夫人暫擱了鋼筆,取下眼鏡。 “您剛剛說,您和祖父的緣分要從光緒三十三年,祖父見到您的黑白相片開始算。那就是……1907年到1918年,只有十一年。”他終於找到了理由,能繼續聽這段傳奇,“可您說要講十二年的故事,是不是?還有一年,再講一年吧。” 十二年? 老夫人回憶著,對,是要有十二年的故事才完整,先生多年努力,傾半數身家,被人誤會是賣國商人,甚至被自己救助過的人誤解,都是因為想要中國參與“一戰”當中。 最後,他也確實如願了。中國不止參戰,還成為了戰勝國。 她潛意識地迴避了1919年。 那一年…… 老夫人欠了欠身子,將毛毯搭在膝蓋上。 “1918年的冬天,德國投降,‘一戰’也結束了,”老夫人回憶,“你祖父資助組建的軍隊沒來得及去國際戰場,就收到了這個天大的好消息。那個年代裡,我們國家一直被侵略,割地賠款,內亂不斷。我們的民族太渴望有一次勝利了。” 她笑著說:“當時真是舉國歡慶,完全不用政府組織,民眾自發遊行慶祝,到處是鞭炮不斷,到處有新時代的演講……” “近百年最大的喜事!”翰二爺笑著,給從北京趕來的周禮巡倒酒,“可惜我回來早了,沒趕上慶典。快,說說,據說紫禁城前面有熱鬧看?” “是啊,教育部特令學生們都放假慶祝了。想想看,十一月北京的大風多厲害,蔡先生的嗓子都喊啞了,卻還每天要去演講。”周禮巡笑著,接了杯子,對倚在窗邊的傅侗文學著蔡元培先生的演講,“‘現在世界大戰爭的結果,協約國佔了勝利,定要把國際間一切不平等的黑暗主義都消滅了,用光明主義來代他’。” 傅侗文在笑,在座的諸位先生都在笑。 “只是可惜,侗文的數百萬援軍費,算是打水漂嘍。”周禮巡打趣他。 “如此最好。”他不以為意,“我們不戰而勝,少死幾個軍人不好嗎?” 眾人笑。 角落裡,只有傅家二爺是穿著長衫,衣著突兀,可也抱有著同樣的喜悅之情。他今夜來其實是要道別的,沒想到正碰到周禮巡從北京來,傅侗文的小公寓里聚集了一干京城裡的公子哥。其中,幾人早年和傅家二爺也有交情,自然就強留他下來了。 一樓客廳里,大夥從前門的演講,說到月底要在紫禁城太和殿前廣場舉行的大閱兵,都在提醒傅二爺要去。畢竟這裡的人都在上海處理公務和生意,唯有二爺要北上。 二樓,沈奚和蘇磬坐在沙發上,在等著樓下熱鬧結束。 “冷不冷?”沈奚和蘇磬實在沒話說,只好詢問,“再添盆炭火吧?我去讓萬安來。” “我可以見見譚先生嗎?他是否在?”蘇磬忽然問。 沈奚心裡咯噔一下。 在是在……但因為傅二爺和蘇磬來告別,譚慶項就有意迴避,一直在自己的卧房裡沒出現過。他是在避嫌,畢竟從傅二爺的角度看,他也曾是蘇磬的恩客,能避則避。 “譚先生……我可以去問問。”沈奚說。 “你同他說,怕是此生最後一面了,二爺他預備去天津定居。”蘇磬道。 天津?她意外:“三哥不是把傅家宅子送給二爺了嗎?” 蘇磬笑著說:“二爺在天津也有洋樓,他想去便去,倒也沒什麼差別。” 初次見蘇磬,二爺就是她的恩客,兩人溫言細語地交談著,情意綿綿。可她對四爺的情義,傅侗文也仔細給沈奚講過,那日拚死為四爺報仇,眼中對傅大爺的恨做不得假。那對譚慶項呢?譚先生是她第一個男人,總會有特別的感情在吧。 譚慶項應該也是想見她的,權當是老友敘舊。 …… “我去去就回。”沈奚說。 她上樓,敲門,敲了半晌,連培德都探頭出來瞧了,譚慶項才遲遲地開了門。他卧房裡沒亮燈,猛見門外的光,被晃得眯眼:“人都走了?是餓了,還是要收拾?餓了叫培德,收拾叫萬安。我頭疼,今夜別叫了。” 他作勢關門,被沈奚擋住:“蘇磬,想見你。” 譚慶項微微一怔:“見我做什麼?” “馬上要走了,也許想和你道別。她說要去天津定居,你跟著我們,不管在北京還是上海,都很難再見到她了。” 譚慶項默了會兒。 “去吧,我陪著你。”她說完,又想想,“你覺得我不方便在的話,我在門口給你守著。只是要注意一點,不要做什麼不好的事情……” “把我當什麼了?”譚慶項沉聲問,“傅二在樓下,我能幹什麼?” “那你去不去?” “去,等著,我擦把臉。”他說。 沈奚心中惴惴,想像不出兩人見面會說什麼,發生什麼。 結果等譚慶項跟她進了二樓卧房,他徑自坐在書桌旁的座椅上,蘇磬則在沙發上,兩人兩相沉默,各自懷揣著心事,心不在焉地坐著。 連語言交流都沒有半句。 沈奚把自己當作一個擺件,在書架旁翻書看。 半小時過去,她聽得樓下聲音大起來,應該是客廳門被打開了,大家都在和傅二爺告別,這是要走了。她合了書,回頭一看,蘇磬和譚慶項恰好也是今夜第一次對視。 “當年……”蘇磬輕聲道。 “為什麼?”譚慶項打斷她。 “慶項,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蘇磬誠懇地看著他,“可是慶項,我是個普通女人。並不是每個人都會像你和三爺、四爺那樣活著。我無法想像,也無法接受……自己的男人隨時準備為國捐軀。我從良,需要一個安穩的家,過衣食無憂的日子。” 四萬萬人,每個人都不同。 有遺老遺少為前清跳湖殉國,有人為推翻清政府灑熱血,有人為革命拋頭顱,有人為買不到一碗熱粥而愁苦,有人為家中老少奔走…… 蘇磬想說的是:慶項,你是個為國而無私的人,而我是個想要家的人。 沒什麼對錯,只是追求不同。 “慶項,我尊敬你們,我也感激你們、理解你們,但我無法成為沈小姐這樣的人,我沒法做到你們這樣的地步。” 譚慶項沒說話。 很快,蘇磬的丫鬟來接她。 從頭到尾,兩人僅有這幾句交談,最近的距離,也有五步之遙。 傅二爺要走,諸位公子也都散了。 沈奚送他們出門,從公寓門口到巷子口,前邊是傅侗文和二爺兄弟道別,她和蘇磬是兩相無言。最後,傅侗文和二哥在馬路邊駐足,看上去是要說完話了。 蘇磬的手從袖口探出,握住沈奚的雙手:“你若能在譚先生那裡把我說得壞一些就好了,可惜沈小姐你應該也沒學會背後說人。” 沈奚心情複雜地笑了笑。 “我是在胭脂巷出生的,老一些的曾見過八國聯軍。”她突然講起了胭脂巷,“她們給我講,八國聯軍進北京城時,哪裡有男人們的影子。留下她們在北京,伺候那些洋人,亡國奴就是那種感覺……所以,在胭脂巷裡的女人都曉得,女人不能靠男人,要靠自己才有活命、過好日子的機會。” 她又道:“可我眼界窄,也只能悟到這裡了。二爺說,沈小姐你是忠烈之後,自然是和我不同的。”她突然停住,猝不及防地紅了眼眶,“不管當年是真是假,你是四爺唯一名義上的妻子,當年……我是妒忌你的。” “是假的,全是假的。”沈奚當即解釋。 “我曉得,沈小姐。”她笑,“二爺說了。” 沈奚失語。 “告辭,保重。”蘇磬鬆開她的手,走到傅二爺身旁。 傅侗文親自送二哥上車。 夜幕中,一輛轎車駛離,傅侗文見不到車影了,才攬住她的肩,往回走:“譚慶項怕是今夜睡不著了。” “那是你嫂子,你還開這種玩笑。” 傅侗文笑:“慶項的執念而已,又不是私通。” “當初,譚慶項是不是要娶她?” “你知道了?方才說的?” “沒說具體,也差不多。”她道。 “他是想娶,蘇磬連見都沒見他,後來直接坐著轎子進了傅家。”傅侗文感慨,“今日還是蘇磬嫁到傅家後,他們頭次見面。” 難怪。 兩人回到屋裡,萬安在收拾屋子。 不見譚慶項和培德的蹤跡。 “譚先生又去睡了?”沈奚奇怪地問。 突然,一聲女孩子的尖叫從樓上傳來。是培德。 傅侗文搶先一步上樓,沈奚和萬安也慌忙跟著跑到三樓,傅侗文剛要拍門,門就先被譚慶項打開。屋子裡,培德坐在床上,瞪著大眼睛,心有餘悸地望著門外人。 譚慶項光著上半身,剛才扣上腰帶,手裡拎著襯衫,是要出來的準備。 …… 傅侗文不太能相信地盯著他:“這是幹什麼了?” “譚先生……你這……你……”萬安結巴地說不出話。 沈奚忍不住笑。 譚慶項立刻指沈奚:“不許笑,聽我說。”他回頭看了眼培德,想要憋一句體面的話,最後還是放棄了,“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我這脫衣服就要睡覺,她藏我被子里了……我還沒叫呢,她先號出來了。沈奚你以後好好教教,按中國姑娘的規矩教,哪兒有藏男人被子里的啊。嚇得我……” 譚慶項越說越憋屈,推開擋路的三人。 一邊往樓下跑,一邊穿襯衫:“吃不吃飯啊?炒年糕要不要啊?” 沈奚趕緊把譚慶項的房門掩上,強忍著笑。 “裝什麼糊塗啊。”萬安嘟囔,“我都瞧出來了,培德不是挺好的嗎?” 傅侗文微笑著,搖了搖頭,沒評價。 但沈奚約莫懂他的意思,還是那兩個字:執念。 就像他放不下家國夢,她舍不掉救人心。人總得要有個過不去的坎,才能被困在俗世,否則早就歸隱山林,萬事皆空了。 蘇磬心裡總有個走馬長楸陌的四爺。 譚慶項記著的也永遠是那個十四歲時的蘇磬,住在蒔花館西廂房裡的小蘇三。 譚慶項給大夥做了飯,把旁人都攆到客廳吃,獨獨他一個留在廚房間。他對著玻璃,看一眼鄰居的葡萄藤,吃一口炒年糕。 依稀舊夢,在玻璃上映出一幕幕默片似的畫面。 “先生貴姓?” “……譚。” “譚先生,您好。我就是小蘇三。” “我知道,知道。” “先生是要先吃酒聽曲,還是……寬衣就寢?” 當時他答了什麼?譚慶項自己都忘了。 她被稱作“小蘇三”,住在蘇三住過的蒔花館,最擅《玉堂春》。譚慶項是個不懂戲的,也反覆聽過這一折,講的正是青樓名妓和貴胄之子相識相知,歷經磨難,終成眷屬的情事。 而他譚慶項,本該是個看戲人。 譚慶項再吃一口年糕。 玻璃上,突然出現了周禮巡的影子。 他以為自己看錯了,直到大門被敲響,才去打開門:“你怎麼又回來了?” 周禮巡揚了揚手裡的電報:“大好的消息!侗文呢?” “在二樓。” “那一起上去說。”周禮巡在這裡住過,輕車熟路地徑自上樓。 譚慶項跟在他後頭:“你倒是不客氣啊,就這麼衝上去了?” “客氣什麼?”周禮巡笑著回頭,“來不及客氣了。” 他說著,人已經到了二樓。 恰好卧房的門是敞開的。 傅侗文才剛讓萬安沏了壺茶,還沒來得及關門,就看到周禮巡不管不顧地衝進來,把手裡的電報譯文和原件遞過來:“快,看一看。” 傅侗文接過,聽到周禮巡說:“戰勝國要在巴黎舉行會議!邀我們中國參加了!” 多年的謀劃,送大批勞工去歐洲戰場,甚至是籌備軍隊出征,全都是為了這一件事。為了能在國際上有話語權,為了能拿回山東…… 沒想到竟在今夜,突然天降了喜訊。 傅侗文如墜夢境,僵了幾秒,才迫不及待地打開電報譯文。 連著數份電報,全是在今日發出。 周禮巡為自己倒了杯茶,仰頭喝下,笑個不停。 傅侗文看到譯文上的時間在一月,立刻問:“準備要何時動身?明年一月的會議,再不動身怕趕不上了。” 周禮巡道:“即刻!十日內準備好一切,即刻動身!” “從哪裡走?”傅侗文急切地問,“歐亞航線的班輪太少,有考慮到嗎?” “侗文你安心,安心。”周禮巡大笑著,幫他找到第三份電報譯文,“這裡有路線安排。我們不走歐亞的航線。為保險起見,這次會從山海關走,經東北、朝鮮到日本,再從日本橫濱橫渡太平洋,走舊金山、紐約的航線,穿大西洋去巴黎。” 沈奚在腦海里勾畫著路線,是在繞遠路,卻最穩妥。 正如傅侗文所說,歐亞的班輪太少了。乾等著船期,只會誤事。 很快,周禮巡已經從這份電文,說到了去巴黎的安排。這次代表團有五十多人,周禮巡就在其列。而傅侗文也受邀作為“非代表團成員”,一同前往巴黎。 “侗文,你有兩個選擇,一是跟代表團去。另一個,是你在上海等著前往巴黎的班輪。前者路程周折,十分辛苦,我會擔心你身體吃不消;後者又怕你趕不上會議開始的日期……”周禮巡左右為難,“還是你來決定吧。” “我同你一道北上,同去巴黎。”他沒有任何多餘的考慮。 “好,那我要去準備,你也快些。我是明晚的火車,你一早安排人去買車票還來得及,我們明晚再見!火車站見!” 周禮巡說完,自說自話地跑下了樓。 真是來去匆匆,一點都不把自己當客人。 周禮巡人是走了,卻把整個公寓的氣氛都點燃了。一盞盞熄滅的燈,都重新打開,譚慶項指揮著眾人,收拾起行李。時間緊,路途遠,隨行的人也多。 譚慶項和萬安都是火燒屁股的架勢,樓上、樓下不停跑著,喊著交流。 沈奚剛把衣櫃打開,就被傅侗文攔住了。 “隨三哥出去一趟?” “去哪兒?”她回頭,“再到處跑,真來不及收拾行李了。” “去醫院。”他笑著說,“我要立刻見小五,要緊事。” 沈奚看了眼落地鍾:“那要快點去,要到病房休息的時間了。” 他們一刻沒耽擱,直奔了醫院。 到住院病房,已經是晚上九點,沈奚在一樓就依稀聽到了護士們的笑聲,等到二樓病房區,笑聲更清晰了,正是從小五爺房裡傳出的。 她記起一樁事,和他低語:“我好像聽人說,醫院裡有個小護士很喜歡侗臨。” 傅侗文不以為意:“只一個?那比起我和侗汌,是真差遠了。” 她嘀咕:“自吹自擂……假風流。” 他反而笑:“哦?原來我也會被人說成是‘假風流’,倒也新鮮。” 沈奚自顧著笑,不理會他。 等到病房門口,她看到小五爺坐在病床上,手裡握著個剝了一半的柑橘,五個圍著病床的小護士手裡都有剝好的柑橘,僅剩了個文靜的小護士在眾人後邊,空著手。 “三哥,嫂子。”小五爺看到他們,很是意外。 “怎麼剝起柑橘了?”沈奚笑著問,“還一人一個?” “是謝謝大家平日照顧我。”小五爺解釋說,“都是姑娘家的,當然要我來剝。” “這樣啊。”沈奚悄然找尋那個傳說中喜歡小五爺的護士。 很快,她就發現了最安靜的那個。 小護士們全都規規矩矩地喚了句“沈醫生”,心虛地前後腳離開病房。最後剩那個小姑娘,猶豫地看了眼小五爺手裡沒剝完的柑橘,不舍地跟著同伴們向外走。 “等會兒,這是你的。”小五爺突然一拉她的手,把柑橘塞給她。 姑娘漲紅了臉,想說謝謝,緊張得無法開口。 最後竟然急得深深一鞠躬,跑了出去。 小五爺沒想到剝個柑橘,竟能換如此大禮,尷尬地笑了。 “三哥這麼晚來,可是有要緊的事?”小五爺沒再琢磨方才的姑娘,看向傅侗文。 傅侗文脫下大衣,搭在了椅背上。 他見沈奚鎖了病房門,才終於開了口:“原本要等你出院後,挑個時間慢慢談。可今日有了變化,也只好倉促問一問你的意思了。” “三哥只管問,不必特意挑時間。”小五爺坐直身子,嚴肅地說。 “那你聽好,三哥要問了。” 傅侗文停住。沈奚坐到另一張空病床旁,也在等他問。 她在路上算著來去巴黎的時間,差不多要有半年不在國內,所以理所當然地認為傅侗文是來醫院告別,順便安排小五爺這半年的生活……現在一看,似乎又不是。 不只是沈奚,小五爺也摸不到頭緒。 兩個人都在等著傅侗文揭曉謎底。 傅侗文反倒不急了,微笑著端詳著自己的弟弟,默了好一會兒,才問他:“侗臨,你對今後的生活,可有什麼想法?” “今後?”小五爺念著這兩個字,臉上笑意漸淡去,“雖有滿腔抱負,卻只好認命。三哥,其實你不問,我也早想過這個……” 傅侗文等他說。 小五爺摸到桌上最後一個柑橘,下意識剝著:“千頭萬緒……”他再搖頭,“不,應該說是毫無頭緒。” 傅侗文頷首:“既然你毫無頭緒,聽聽三哥的想法?” “好,三哥你說。” 他道:“我想安排你去英國,去學習外交。” “外交?我這樣——”小五爺看自己的腿。 “你聽三哥說完。”傅侗文繼續道,“你現在的身體,一開始會很難做公使,但你可以先在中國使館就職。侗臨,你從過軍,對國家有足夠的忠誠,這是做外交的首要要求。而你的洋文就是我教的,不比留過洋的人差,所以我相信你可以勝任在使館的工作。” 小五爺從未想過這一條路,隨著傅侗文所說的,他也認真起來。 “洋文我是沒有問題。”小五爺思考著,“可我並不懂外交。幼薇姐也說過,外交非立時可學,外交人才亦非立時可造。” 傅侗文笑起來:“你以為,我會直接送你去使館?當然不,我是想帶你去巴黎,把你交給辜家小姐,讓她來教你。她在外交方面的經驗足夠教你了。” 他又道:“辜家在外交界聲名顯赫,辜家小姐如今嫁的夫家也是做外交的。他們迫切希望有出身良好的‘自己人’,在歐洲幫他們。你很符合他們的期待。” 他最後道:“還有重要的一點。辜家想和我聯手,他們需要我的財力和人脈,需要我支持辜家在歐洲的發展。所以不論從人情,還是從利益方面看,辜家小姐和她丈夫都會願意幫助你。侗臨,你願意嗎?” 傅侗臨聽得心潮起伏,他的眼睛在發亮。 “心動了?”傅侗文微微而笑。 “是……是心動,可我怕辜負三哥的期望。” “怕什麼?”傅侗文反問,“敢上沙場的人,還怕和洋人打交道嗎?” 畢竟是軍校出身,又是在戰場上死過一回的人,傅侗臨輕易就被他的話激起了鬥志,笑著搖頭:“是我說錯話了。” “只是有一點,在外交場上,婚姻很重要。” “但聽三哥安排。”小五爺也是公子出身,如何能不明白,想要在檯面上大展手腳,聯姻是必需的,“三哥覺得有必要,我就娶。” 傅侗文感慨一笑:“你心裡有女孩子了嗎?先告訴三哥。” 小五爺被問住,難得露出了久違的一抹羞澀笑容:“我念的是軍校,又去了戰場,哪裡有機會接觸什麼女孩子。沒有的。” 傅侗文頷首:“好。” 他起身:“你好好休息,明日我讓人來接你。” “明日?”小五爺驚訝。 “不然呢?”他笑,“深夜來這裡,就是因為我和你嫂子要去巴黎,最好能帶上你,這樣我能親自把你交給辜家,我們也能在法國和清和聚一聚。” “對,巴黎,清和。”小五爺開心道,“三哥這麼一說,今夜我就想走了。” 兩兄弟相對而笑。 傅侗文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小五爺也不是個拖泥帶水的。 兩人用最簡短的時間,定下要去巴黎的事。 他們離開醫院前,沈奚到值班室找護士長,讓對方幫忙安排明日傅侗臨出院的事情。恰好那個喜歡小五爺的護士也在,聽到這個消息,臉白了一瞬。 沈奚看在眼裡,也看到那剝好的柑橘,擱在值班室的桌上,一瓣不少。 應該是小護士捨不得吃,留在那裡,陪著她值班的。 從醫院回到公寓,沈奚足足收拾了一夜。 在天亮前,她徹底累倒在沙發上,一轉身就睡著了。 翌日到醫院裡,她和傅侗文一個去交接工作,另外一個去接小五爺。 夏天時,沈奚已經提交過辭呈,做好了和傅侗文回北京工作的準備,所以在醫院裡沒有什麼重要的病人,要交接的工作也不多。等和同事談完正事,她在辦公室和段孟和通了個電話,正式做了個告別。 沒想到,電話掛斷沒一會兒,段孟和就出現在了她的辦公室門外,是親自來送行的。 “合作多年,只用電話告別,是不是太無情了?”段孟和笑著問,“真不準備回來了?” “從巴黎回來,至少要半年,我準備直接去北京工作了。” 他點頭:“也好。” 沈奚認真地說:“謝謝你,段副院長。” 段孟和看著她,仍舊用玩笑做回復:“我家那位長輩又下野了,所以現在想想啊,還是傅侗文是良人。”他把手裡的兩份報紙遞給她,“等回國了,光明正大辦場婚禮吧。” 沈奚接過報紙,看到鋼筆圈出的幾則時評,都是有關傅侗文的。 不到一年,他已經從大家口誅筆伐的黑心商人、革命背叛者,變為了萬人誇讚的愛國商人,民族的不屈脊樑…… 這樣的言論,沈奚最近看了不少,也給傅侗文看過。他那個人就是這點最讓人佩服,你罵我的,我笑著看,你誇我的,我也笑著看。這些筆杆子的討伐和豐功,一概和他沒關係。 “當初是一葉障目,替我向他道歉。”段孟和在她臨走前,最後說了這句。 沈奚應了,把辦公室門鎖上,鑰匙遞給段孟和:“再見。” “再見。” 雖然傅侗文不在意,可她能聽到人當面誇他,還是很開心的。 於是,沈奚帶著兩份報紙,一路心情愉悅地跑到樓下,正見到小五爺和傅侗文並肩站在大門外,在等著她。小五爺穿著簇新的西裝,義肢隱藏在長褲里。他往日里軍裝穿慣了,難得這般把自己套在西裝里,拘束得要命。手是插一會兒口袋,不得勁,垂在身旁,仍舊不得勁。 反觀傅侗文,兩手倒背在身後,搭在一處。優哉游哉。 往日傅侗文獨自來接她下班,已是醫院一景,今日身旁多了個俊秀的小五爺,病人們都不問如何挂號了,全都往素凈的醫院大門那裡瞧。 沈奚把報紙藏到身後,走近。 “拿了什麼?笑得這麼高興?”傅侗文笑看她,往她背後看,“支票嗎?段家公子終於肯承認你的醫術高超,想買你留下了?” 她笑著搖頭:“你眼裡只有錢。” “三哥一個商人,自然喜歡真金白銀。”他倒不急,等著她揭曉答案,順帶損一損那位段家公子,“只怕他想留你,不管用錢還是用人,都是要輸的。” 沈奚將報紙塞給他:“他是要我代他,向你致歉。往昔冤枉了你,傅三爺。” 那報紙看都沒看,他轉手給了小五爺。 “致歉就不必了。”他曲指,敲了下她的鼻樑,隨即笑道,“服輸就好。” 他們從醫院歸家,略作休憩,下午四點離開了公寓。 這個時間裡,在公事房的男人們未歸家,孩子們也未放學,只有女人們趁著陽光好,把家裡的被褥、枕頭,還有儲藏的糙米、西洋餅乾,一一擺在陽光下曬著。 弄堂里靜悄悄的,祝太太正拿著一塊抹布,擦著小飯館的白漆拉門。她見七八個男人搬了一箱箱行李出去,張望了兩眼,發現是沈奚和傅侗文。 “沈小……傅太太。”祝太太迎上來,“這是真要走了?” “嗯,要北上了。”她答。 “我先生前幾日還在說,要請兩位到小飯館裡坐坐,我和他說傅先生是大人物,是商界要員,怎麼瞧得上我們這個小門臉。可你們這一走……我要後悔了,應該要請你們來坐的。” 祝太太回身,指了指門內:“總要回來看的,對不對?回來了,我給你們炒兩樣小菜吃吃,我的手藝還是不錯的。” 她點頭:“總有機會再來的,祝你生意興隆。” “小門臉,談不上生意,傅先生日後才要生意興隆。” 傅侗文對這對姓祝的夫婦並不了解,全部好感都源自於沈奚的語言描述。但難見的兩回,對方都善待沈奚,自然有感謝的心思。 他趁沈奚和對方道別時,喚萬安到身旁,吩咐了兩句。萬安立刻從懷裡摸出常備著的紅紙包,交給傅侗文。 “遲來的開張大吉禮。”傅侗文笑著遞給祝太太。 “這怎麼行,”祝太太推辭著,手裡的濕抹布沒留神掃到了傅侗文的手,她因為這意外的失禮,窘意更濃了,“使不得的。” “大家都是做生意的,討個吉利而已。”傅侗文笑道。 祝太太再沒理由推拒,只好收了。 六輛汽車等在弄堂口,他們等著行李搬運妥當,分開兩撥,坐了前頭兩輛汽車。 沈奚坐到汽車裡,還在想著那個紅紙包:“萬安怎麼還會備著這東西?” 小五爺在前座里,回頭反問:“嫂子沒見過嗎?三哥過去在北京,可是有名的散財神。” 她搖頭。從未見過。 “嫂子總還記得過年聽戲時,三哥往樓下撒錢的事兒吧?” “你這麼一說,倒記起來了。” 他兩手抄在長褲口袋裡,在大紅燈籠下倚著柱子,笑看著妹妹們將一捧捧銀元撒到戲台上、泥土地里。明明做著荒唐事,偏不讓人心生厭煩。 “難怪……”讓人難忘,尤其是辜家那位小姐。 “好了,”傅侗文突然說,“不要在你嫂子面前揭我的短處。” “這算什麼短處?”小五爺抗議。 “你嫂子都說‘難怪’了,後半句就是要吃醋。”傅侗文道,“不信你問她,是不是?” 她自然不肯承認。 “我是要說……難怪,傅三爺能交到那麼多朋友,闊綽又慷慨。” “哦?”傅侗文單單回了一個字。 沈奚鬱郁,不再吭聲。 小五爺後知後覺,嗅出後排座椅的不對勁,識相地閉了嘴。 “三爺,可以走了。”司機從後視鏡里確認著後五輛車的情況。 傅侗文摸出懷錶,微型鐘擺在他的掌心裡,“嗒嗒、嗒嗒”地輕響著。兩隻翠色孔雀左右環抱著瓷白錶盤,時針指在四點十五分的地方。 火車七點到站,時間尚早。 傅侗文把懷錶收妥當,吩咐說:“先去黃浦公園。” “是要見什麼人嗎?”沈奚不解。 他搖頭:“誰都不見,帶小五去看看。” 她看傅侗文堅持,沒再多問,把自己圍著的狐狸尾取下,蓋在了兩人的膝蓋上。轎車裡不比公寓,有炭火盆取暖,她怕他吃不消。 他們這輛車是頭車,領著後邊的五輛汽車,向北往外灘去。 沈奚平日忙於醫院的事,不熱衷於消遣娛樂,沒去過上海的公共花園,對黃浦公園僅有的印象也是在兩年前。她從匯中飯店房間里,遠觀過外灘沿岸。 這個公園是沿江而建的,有灌木叢和喬木,供人休憩的長椅,銅鑄雕像的噴水池,全是西洋式的設計。當時飯店的服務生還給她講,公園裡還有紀念外國將軍的石碑,是當年清政府為諂媚洋人而建的。 她當時並沒對那裡產生興趣,也沒多留意。而今細想,也不覺得那裡的景色有何特別,值得在離開上海前特地去看一看。 車緩緩停靠在路旁。到了。 “三哥就不陪你下去了。”傅侗文對前排的人說,“你去大門口,找到公園的告示牌,仔細看看。”他明顯在賣關子。 小五爺自幼和傅侗文要好,知道傅侗文的性子,料定三哥是在和他打啞謎。於是帶著十二分的興緻,獨自下了車。他右手習慣性地按著大腿,在手杖的輔助下,走得穩健,並不在意偶爾回望的路人。 沈奚撩開車窗內的白紗,看小五爺的背影,發現他在找著公告牌,忽然被守門人攔住了。兩人在交談著,小五爺很快出現了不悅的動作。 “怎麼了?” 傅侗文未答。 小五爺那裡似乎說服了對方,他佇立在鐵門前,在看著公示牌。沈奚在等。 有一對東南亞華僑夫婦經過他身後,身材嬌小的少婦領著個橄欖色皮膚的小女孩。小孩好奇心重,看小五爺站在鐵門前,也就噔噔噔跑去他身後,張望著。 傅侗臨突然掉轉頭,險些撞到小孩子,他致歉一點頭,倉促而歸。 再上車的男人,沒了下車時的興緻,將手杖橫在身前,沉默著。 “看到了?”傅侗文問。 “看到了。”他答。 “記住了?” “記住了。” 沈奚一頭霧水,忍不住地問:“你們在打什麼啞謎?”她問小五爺,“你三哥喜歡賣關子,還是你說吧,是看到什麼了?” “The Gardens are reserved for the Foreign Community.”小五爺低聲道,“告示牌的第一句。” 竟然……沈奚默然。 公園僅對洋人開放。這就是傅侗文要他看的。 他自幼生長於傅家,在北京也是有頭有臉的小公子,哪怕後來在軍校,都有世家子弟的待遇。後來戰場上,他面對的都是中國人的內鬥,是北洋政府和革命派的鬥爭。 他沒去過租界,沒留洋的經歷,也沒機會和洋人打交道。八國聯軍入京時,他還年幼,簽訂“二十一條”賣國條約時,他雖會跟著軍校同學們高喊“喪權辱國”……可對租界、對洋人的認知也只到這裡。浮於表面。 剛剛,他被攔在了門外。 在中國人自己的土地上,在一個不收費的公共花園大門口,被攔住了。 “我到上海後,去過三個公園,黃浦、虹口和兆豐公園,每一個公共花園的大門外都會掛著一塊相似的公示牌。這就是現在的上海。”傅侗文平靜地看著黃浦公園的大門,“凡是有血性的中國男人,都該來看看。” “三哥……”小五爺想說,他懂。 “走吧,”傅侗文的眼風從公園大門滑過去,微笑著說,“去火車站。” 汽車不再逗留,駛向火車站。 她在寂寂中,把手伸到狐狸毛皮下。傅侗文無聲地把她的手捉了,揉搓著,給她取暖。 沈奚悄悄和他對視,見他眼中有笑,才算是安了心。 給小五爺上課不要緊,最怕是影響他的好心情。 車到火車站,天全黑了。 站外的天灰濛濛的。 汽車司機和男人們把行李箱卸下,大家在商量著如何分工抬進去。 在過去,傅侗文凡出遠門,都會全程包租火車。包火車的好處多多,其中一樣就是汽車可以直接駛入車站,把行李卸在站台上。 可今天的行程是臨時定的,他們來不及包租火車,只買了半車廂的頭等票,不論搬運行李還是候車都和尋常旅客沒差別。換而言之,只能自己一箱箱搬。 大夥正打算分兩批搬,傅侗文忽然提起一個皮箱子:“除了小五,餘下人分一分行李,一起帶上站台。” 沈奚當即提了自己裝書的皮箱子,響應了他。 “三爺。”萬安追著要搶行李,“您這身子骨,還是當心點兒吧。” “你家三爺昔日留洋,帶了三箱行李,還不都是自己搬運的?”傅侗文別過頭,問落後自己半步的沈奚,“少奶奶也一樣,都是吃過留洋苦處的。” “是這樣,三爺沒騙你。”沈奚笑著挽住傅侗文的手臂,對萬安說,“你不要以為留洋的人都是享福去了,全是要吃苦的。” 萬安再要攔,兩個人早走入車站。 六點時,最後一班到上海的車次也結束了,早沒了出站旅客。所以此刻,無論是挑籮挾筐的,扶老攜幼的,還是提著行李箱的年輕人都在朝著一個方向去,全在進站。沈奚和傅侗文順著人群向前走,像在被潮水推著,上了站台。 他們人多、行李也多,聚在一起,大小十六個皮箱子竟堆成了一座小山丘。 車站站台每隔十米的木樁子上懸著一盞電燈,在黑夜裡,將行李堆照出了一團黑影,更為醒目。也因為這堆皮箱子,遲到的周禮巡輕易就找到了他們。 他跑得急,額頭冒了汗,把頭上的帽子摘下來,扇著風說:“險些沒趕上。” 說話間,火車的車頭燈已經照到他臉上。 他笑,傅侗文也笑,譚慶項也笑。 “來,上車。”在旅客們蜂擁登車的聲浪里,傅侗文攬住沈奚,登車。 他們是最先登車的一批人,挑選座位的餘地大,沈奚環顧四周,最後挑了靠近車頭的沙發。這是四人的座位,由四隻單人皮沙發圍攏著小矮桌。 矮桌用白桌布罩著,上面擺著杏紅色的玻璃瓶,在車駛離時,才有人來給一支支玻璃瓶插了兩朵假花。 沈奚在翻看著餐單。 小五爺坐在她對面,上車以後就瞅著車窗,起先是看站台,後來是看路邊街道,再往後,除了大片濃郁的黑,窗外再沒能看的風景了。他才悠悠地摸出一個小紙袋,拆了封口。 紙袋上貼著紅字條,毛筆寫著“陳皮”。 “嫂子吃嗎?”小五爺遞到她眼前。 “何時買的?”她奇怪。按道理說,他該沒時間去買。 “一個護士送的,小姑娘。”小五爺答說,“三哥在我病房裡,也被送了一包。” 護士? “是不是學生氣重,文靜模樣?” “嗯,你們醫院裡的護士都愛說笑,就這個安靜。”小五爺吃著鹽津的陳皮,評價說,“她說,她有個哥哥是當兵的,見到我就覺得親切。” 真是容易騙的傻小子。 沈奚瞥了眼傅侗文。 傅侗文自然猜到她的想法,可偏裝著不懂,也摸出了一包陳皮:“小五不說,我倒是忘了。你瞧著我做什麼?”他笑,把未拆封的陳皮擱到矮桌上,“想吃,自己拿。” “我才不吃,讓小五慢慢解饞吧。” 傅侗文一笑,把下頦往車門偏了一偏,自己先起身去了。 做什麼?沈奚也離席。 她推開車廂拉門,傅侗文倚在那兒,望著她笑。 沈奚反手,關了門。 “人家送小五一包陳皮,你都要遷怒我?”他揭穿她。 “不是遷怒……就覺得你厚臉皮。”沈奚為小護士抱不平,“人家買了兩包,肯定都是給小五的,你搶走一包,是不是故意搗亂?” 他有板有眼地分析:“要不是我先拿了,小五是不會收人東西的。三哥是在做好人,只是落在你眼裡,倒成了捉弄人。” 說完,他一嘆:“好好的一對恩愛夫妻,為旁人的一紙袋陳皮互相猜忌……” 緊跟著,他又笑道:“果然是天下太平了,我也學會和人說閑話了。” 沈奚剛要還嘴。 一等車廂的門被拉開,是端著飲料的服務生。她沒料到有一對男女旅客在這裡幽會,先是一怔,旋即推開頭等車廂的門,又被保護傅侗文的兩個男人嚇得不輕…… 傅侗文致歉一笑,拉起沈奚的手,竟不是回去,而是進了一等車廂。 沈奚不曉得他要去哪兒,穿著高跟鞋的一雙腳,急促不穩地向前走:“去哪兒?” “去看風景。”他回她。 他們在前,四個男人跟在後頭,從一等車廂,到了二等車廂,走道越來越窄,兩旁不再是沙發雅座,也不再是聯排座椅,而是扁擔、棉被、床單捆紮成的包袱和擁擠的旅客。 傅侗文沒想到後面的車廂會有這麼多的人,他把沈奚拉到身前,摟在懷裡,一步一挪地往車尾去。這節車廂離燒煤的火車頭最遠,沒有供熱,可因為人多,反倒比前面的車廂要暖和。車尾倚著一圈車廂牆壁,坐靠著六七個煙鬼,滿身都是大煙的焦香混雜著汗腥氣。 因為他們的存在,婦人孩子都躲得遠遠的。 沈奚經過,也被熏得夠嗆,胃裡翻騰起來。幸好,他推開了車尾的玻璃門。在呼嘯而來的冷風裡,傅侗文敞開大衣,包裹住沈奚,走出去。 車尾的平台里,有個中年男人裹著棉衣,提著信號燈,手臂下夾著個信號旗,正預備進車廂避風。猛見一對璧人迎風而出,吃了一驚。 室外接近零下溫度,冷得要命。四周又黑,噪音驚人。 無論如何都不該是幽會的地方。 但對方還是識相地避讓了。 “下雨了。” 風混著雨,落到鞋前,雨勢不大,足夠淋濕兩人的鞋。可他的血液和體溫都在升高,以他現在的心境,遼遠夜空,蒼茫雨幕,狂風下的曠野,全是讓人沉醉的風景。 沈奚不用回頭,就知道他是高興的。她不用猜,也知道是為了巴黎之行。 “冷不冷?”他大聲問她。 火車行駛的噪音驚人,就算面對面,也要大聲說話才能聽清彼此。 她回過身,摟著他的腰,抬高聲音說:“你不能吹風,最多兩分鐘,兩分鐘後必須進去!” “只有兩分鐘?” “是。”沈奚被風吹得臉疼,“兩分鐘!” 他笑,難見的眉眼舒展。 在沈奚還要講道理的前一刻,他突然對著不斷後退的鐵軌和曠野,高聲喊:“宛央——沈宛央——” 風在耳邊嗚嗚地吹,這是傅侗文難得的肆意妄為。 她的心狂跳著,被他低下頭,毫無徵兆地吞掉了呼吸。她在這狂風裡,在火車碾軋鐵軌的轟隆巨響里,產生了腳下踩空的幻覺……不由得抱緊他,攀著他的脖子。全身的暖意都被狂風吹散了,只有兩人唇齒相依的地方,有著灼熱的溫度。 他吻她,竭盡所能。她被他吻,如墜萬米深海。 …… “到了嗎?”他笑著,嘴唇貼在她耳邊,不依不饒地問,“你看看三哥的懷錶,到了嗎?” 傅侗文沒等她掏,自己先掏出來。“啪嗒”一聲,撳開表蓋。 沈奚只看到錶盤上一對孔雀從眼前閃過,連指針都沒看清,就看到他又收了回去。 “沒有燈,三哥看不清。”他又說。 沈奚被氣笑,踮起腳,在他耳邊說:“你是不想看。” “讓你猜對了。”他低聲笑著,得了逞似的,又來親她,“三哥就是不想看。” 沈奚的手冰冰涼,被他抓到手裡,下意識的反應是抽回去:“我手涼。” “我這裡更涼,你試試?”他攥她的兩手。 兩人四隻手,全被浸過冰碴水似的。 “是我不好,胡鬧慣了。”他往她掌心呵熱氣,“外科醫生的手可不能凍壞了。” 像感覺到那股溫熱的癢,可其實她手凍僵了。 趁他在內疚,把他騙回到車廂才是正經。 “進去了?”沈奚壓低聲音,求饒,“我凍得不行了。” 傅侗文望著她。 女孩子的小聰明,尤其是全為你著想的小心計,實在讓人難以招架。 守在門裡的四位男士也是憂心傅侗文的身子,一見沈奚掉頭,沒等她伸手,車廂門就被他們拉開,簇擁著淋濕的兩人往回走。 從煙鬼聚集、空氣混濁的車廂,到鼾聲不絕、小孩子穿來穿去的車廂,傅侗文都在給她擦著頭髮上的水。等回到他們的車廂,他手裡的白色亞麻手帕濕透了。 萬安早要了熱水,給兩人絞了熱燙的毛巾。 頭等廂有更衣室,沈奚和傅侗文換了乾爽的衣裳,萬安再一人遞一杯熱茶,開始絮叨:“爺,我說你是有些日子沒發燒了,忘記自己的病了是不是?” 傅侗文接茶杯。 “燙,您可要慢點兒喝。” 傅侗文吹了吹浮葉。 “這去巴黎,可是山遙水遠的,爺你要是每日來上一出,我可伺候不了您了。要不然您把我扔在北京吧,你們北上,我留守。我受不了,我也心臟不好,我看你糟蹋自己的身子就心窄,喘不上氣——” “行了。”傅侗文忍著笑,“你這孩子,是二十歲不到的身,八十歲的心,我也受不了你。按你說的,留你在北京。” 萬安被噎住,眼瞅著臉漲紅了。著急了。 “你別嚇唬孩子。”譚慶項嘆氣,“瞧萬安這小臉都白了。” “不是白,是紅。”培德認真糾正。 大家笑。 沈奚比著噤聲的手勢。 小五爺習慣了醫院的健康作息,這時辰已經靠著車窗睡著了。他的頭,在一頓頓地向左滑。沈奚把羊毛毯蓋到他身上,低聲對萬安說:“你幫五爺把假肢摘了,睡時不好綁的,明日會瘀血。” 萬安鑽到羊毛毯下,解小五爺的腰帶,褪下長褲,看著複雜綁紮的皮繩,不知從何下手。 “還是我來吧,你看一下。” 沈奚給萬安做示範,中途里,小五爺突然醒過來,迷糊看到自己的長褲被褪到膝蓋以下,嚇了一跳。沈奚按住他:“好了,睡吧。” 她給他掩好腰以下。 “嫂子怎麼親自動手了……”小五爺啞聲道,“該叫醒我的。” “你害羞什麼?”傅侗文啜了一口茶,“你嫂子首先是個醫生,還是你的主診醫生,其後才是女孩子。” 小五爺訥訥著,羞又窘,只好選擇繼續睡。 到後半夜,只剩火車行駛的聲音。 沈奚睡得不沉,醒來後,從火車車窗里看到自己的影子,還有同樣醒著的傅侗文。 “你沒睡?還是剛醒?”她湊到他肩旁,輕聲問。 “你一醒,我也就醒了。在一起太久,在這方面是相通的。”他答。 其實也沒多久,倒好像認識了半輩子。 也許,是加上了沈家和他的淵源吧。 沈奚挪動雙腿,稍作活動,瞧見杏紅色花瓶旁的兩個小紙袋子,想到了傅侗文直白要求小五爺聯姻的事:“你心腸太硬了,自己弟弟也要逼著去聯姻。” “央央是心腸太軟了。”他笑。 或許吧。 他接著道:“尋常人家的孩子丟了一條腿,連糊口的差事都難找。我們小五丟了一條腿,卻還能去法國,去做外交事業,已經很幸運了。”傅侗文輕聲道,“我們的國家處於弱勢,外交更是艱辛。當初辜幼薇回來找我,也不只是為我的人,她也看中了我積攢的人脈。” 他停了會兒,又道:“三哥是討打了,又和你說辜家小姐。” “……我器量沒那麼小,你說就是。” “不說了。”他低聲笑,“總之,這世上沒有白來的好處,我能給他鋪路,但不能扶著他走到最後,還是要靠他自己。你且先睡一會兒,這些話可以在路上說。” 倒也是。 接下來的漫漫長途,也只有閑談能打發時間了。 “北京政府和南方政府共同派代表出席,主導成員五個,外交總長陸征祥,第二席位是南方代表王正廷,第三席位是駐美公使顧維鈞,餘下是駐英公使施肇基和駐比公使魏宸組。”周禮巡在到京後,獲取了進一步的消息。 五個代表,和五十多人的代表團,這是前往巴黎的外交團。 對巴黎的和平會議,不管是北洋政府,還是孫中山政府都選擇了一同攜手,面對國際。 到北京後的幾日,傅侗文也周旋於各國公使之中,在爭取獲得更多的支持,忙得幾乎不見人影。離開北京那日,他匆匆而歸,把隨行人員精簡,不帶任何隨從。 “我們要跟外交總長的火車同去,人越少越好。”傅侗文解釋。 “哪怕不帶萬安,我和沈奚也能照顧你。”譚慶項說。 “不,不,要帶我。”萬安反駁,“我是保少爺平安的。” “快去收拾吧,下午的火車可耽誤不得。”譚慶項笑著安撫,“你只當把自己的機會讓給了培德,算譚先生欠你一回人情。” 萬安鬱悶,但也沒法子。眾人各司其職,相繼散去。 在上個月,傅大爺重傷不治,死在了上海的醫院裡。大兒子一死,老夫人不願再回北京,獨居在上海的舊公館裡,不准許傅侗文探望。 傅家大房算是散了。在外人眼中,不過是同室操戈,是“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的又一次應驗。 至於傅家的老宅,原本是在傅侗文名下,在徐園之後,傅侗文想將宅子贈與二爺,被二爺婉拒了。他約莫能猜到二爺的心境。傅家曾在北京城叱吒一時,風頭無兩,如今分崩離析,再住這裡也不是滋味,出來進去的讓人看笑話。 對傅侗文而言,閑言碎語都是無礙的,影響不了他的心情。 但這宅子、這院子,有太多過去,他也不想留。 比方說,侗汌自盡的這間書房。 他目之所及都是木箱子,是這幾日沈奚帶下人們一起收拾出來的。 沈奚聽他有意要賣宅院,就趁著空閑,把他的東西都一點點理出來,每個箱子上粘了一張字條,分門別類,按書籍、信箋、古玩和雜物做了區分。 他把一隻手臂橫擱在書架的隔板上,左手握著一封信,一動也不動。 帘子被掀開。 風捲起炭火盆里的灰,夾帶著火星,做了個小風旋兒。隨即隱沒。 “下雪了,還很大。”沈奚問,“是不是要早點動身?” 她注意到他手裡的信。 傅侗文微笑著對她招手,待她近前,將信紙折好:“猜猜這是誰的信?” “……和你信箋往來的人很多,我如何猜得到。” “顧義仁。” 是他? 難怪方才一進屋,他就在出神,像在琢磨什麼。她想看,又怕顧義仁寫了不好的東西,她再當著傅侗文的面前回顧一番,豈不是雪上加霜? 沈奚猶豫著,傅侗文已經把信遞到她眼前,低聲說:“他並不知我在上海的地址,所以這封信還是直接寄到了老宅,和過去一樣。” 這是要她看了。 沈奚接信紙,慢慢打開。空的。 她驚訝地上下查看著信紙,又翻過來看:“什麼都沒寫?” 她還想去找信封。 “對。”他笑說,“不必找信封,上面沒多餘的東西,和過去他留洋時寄回來的信沒什麼兩樣。” 沈奚看他笑容不假,手指沿著信紙的褶子,一下下地捋著,品味他那句“沒什麼兩樣”。她給傅侗文收拾這些往來信箋,自然見過顧義仁的那一摞。倘若是和留洋時一樣,那就是說,在信封上,顧義仁是寫了“三爺親啟”。 這是尋常稱呼,可也是敬稱。 沈奚再次打開空白的信紙,用著和留洋時一樣的敬稱,卻是信紙留白,這是心中有愧,無法落筆了。對傅侗文而言,這封信一定比報紙上誇他的話要有分量。 他望著她笑,也不說話,倒像這封留白的信。 “信封呢?我幫你收好。”沈奚也笑,“和過去的信放到一起,免得亂了。” 他下頦指了指卧榻。 沈奚去撿起信封,把信紙原樣放回,替他收妥。 午時,萬安去天瑞居要了菜,都是過去傅侗文愛吃的。 時近年關,天瑞居早已取消了定菜,可聽說是傅三爺回京,想嘗嘗過去好的那口鮮。天瑞居老闆當即讓廚子給準備,半個時辰,從廣和樓那條街送到了傅家。送飯的四個夥計進了傅家大門,見本該張燈結綵,準備過年的傅家,如今除了大門外臨時掛上討吉利的紅燈籠,裡邊的正院竟上著鎖,半分熱鬧也沒,都感慨地交換了幾個眼色。 他們過了正院,夥計們經過僕役房,也是空的。 夾道積雪,前後無人,像誤闖了荒廢的宅子,待到傅侗文的院子,才有了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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