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勿忘三途苦
天黑後,她回到弄堂,看到公寓里只有廚房開著燈。
通常她和傅侗文不在,譚慶項便將樓上的燈全滅了,帶培德周旋在爐灶、餐桌之間。萬安喜歡在白日里搬個小板凳,在天台上看著他晾曬的衣裳、被褥,天一黑就收拾好天台,他就會回到三樓自己的小屋子裡聽無線電,還不愛開燈。
果然如她推測的,一進門,就聽得樓梯間里回蕩著無線電的歌聲。廚房門口,有兩個人影,是譚慶項和培德對坐在餐桌旁,輕聲聊著天。
廚房餐桌上鋪著兩張報紙,上頭扔著一疊解剖素描。
“這是你的?”沈奚有了興趣,看到最上頭的一幅人類大腦的橫切面素描。
先前在歐洲,醫學解剖並不受歡迎。今年大流感開始後,歐洲人為找到病因才開始了系統的醫學解剖研究。她沒想到譚慶項會這麼早涉獵這個。
“是侗汌留下的,”譚慶項說,“他在英國時自己畫的。”
沈奚坐下,一張張看著。
除去那張大腦橫切面,餘下都是心臟、肺腑和主要血管的素描圖。全彩色的。
“你當初和四爺是同學吧?後來為什麼又去了耶魯?”
歐洲心臟學發展最快,沒道理讀博士去美國的。
譚慶項默了半晌,說:“那年侗汌一走,我只想著離開北京,隨便去一個地方都好,唯獨不能回倫敦。倫敦是我和侗汌認識的地方。”
原來是因為四爺,她明了於心。
譚慶項又說:“後來和侗文通信,知道他心臟不好,就想著還是要替侗汌照顧他,於是畢業後就回來了。”
譚慶項似乎不願再談,起身穿上圍裙說:“給你留了晚飯,你收拾一下餐桌。”
“是年糕嗎?”這可是譚慶項最拿手的菜。
“想得美。”譚慶項把蒸籠打開,是灌湯包。
好吧,灌湯包也好吃。
飯後,沈奚等到十一點多,傅侗文也不見人影。
洗過澡,她在床上看書。
這間卧房越來越像傅家老宅,萬安是個念舊的,自作主張地按著他的印象,今日換燈盞,明日換花瓶的,到如今,竟把床帳也都掛上了……
門忽然被推開。
她立刻抱住枕頭,就勢滑下身子,趴到床上裝睡。
入耳的腳步聲很輕,床帳被掀開。黃銅掛鉤撞上床頭,叮噹幾聲響。
鼻端,有香氣飄來。
“你再要睡,排骨年糕就沒了。”他輕聲道。
沈奚立刻睜眼,見他半蹲在床旁,右手裡端著一盤排骨年糕,驚喜之餘,馬上翻身坐直,接了他手裡的盤筷:“你特地去買的?”
“聽說你晚上想吃,就去買了。”他說,“也是巧,我四弟愛吃這個,你也愛吃。”
“在上海吃的最好的東西就是它了。”沈奚悄悄說,“樓下有時有賣宵夜的小販,炒的最好吃,比飯店裡的還要好。”
傅侗文一笑,輕敲她的額頭:“更巧了,他也如此說過。”
兩人笑著聊著,分享這一份排骨年糕,等吃完,又相伴到洗手間去刷牙洗臉,彷彿一刻都捨不得再分開。到回來,傅侗文也沒睡的打算,和她一左一右地倚在床頭輕聲閑聊。
慢慢地,就聊到過去傅家請過的洋先生。原本是打算讓先生教授少爺們學洋文,後來發現這群少爺既惹不起也管教不得,最後就成了傅家的一個活人擺設,偶爾被少爺們逗得說兩句洋文,被戲稱為“洋八哥”。傅侗文自幼和各國領事館的大人們來往多,學得早,後來四爺的洋文都是跟著他來學的,四爺走後,他又教五爺。
“清末的課本很奇怪。一頁十二個格子,橫三,豎四。”他食指在掌心比畫著,“每個格子講授一句話,格子里的第一行是中文,第二行英文,第三行就是中文譯文了。”
“中文譯文?”沈奚英文在紐約學的,沒見過這種課本。
“打個比方,”他道,“Tomorrow I give you answer,這句話在課本上是‘托馬六、唵以、及夫、尤、唵五史為’。”
“啊?”沈奚忍俊不禁,“這念出來不像啊。”
他嘆道:“後來課本都是自己寫的。”
“真難為你,”沈奚笑,“又當哥哥,又當洋文老師。”
“小四和小五都算爭氣。”他道。
未幾,再道:“央央也爭氣,讀書用功,絕不比男兒遜色。”
她被誇得臉紅:“我二哥常說,投至得雲路鵬程九萬里,先受了雪窗螢火二十年。”
傅侗文輕輕地“哦?”了聲。
“我二哥也愛聽戲,”她看壁燈光下的他,“脾氣秉性和你很像。”
“沈家二公子,”他輕聲道,“無緣一見,可惜。”
“離家前,我最後見的也是他。”她又說。
那時在馬車旁,二哥囑咐她不要哭鬧,還告訴她,從今往後她要獨自在世間生存,想家也要放在心裡,忘記自己的姓氏,忘記自己的家宅,忘記家裡的兄長和弟妹。
年幼的沈奚不知沈家遭遇變故,對二哥的話懵懵懂懂。
後來每每想到那夜,她總想不透為何二哥明知大禍臨頭,卻不隨自己一同逃走?
“排骨年糕……駱駝餛飩。”窗外賣宵夜的少年吆喝著,彷彿是為了應景,竟在今夜來了。她收了心,望一眼落地鍾,兩點了。
吆喝由遠至近,再漸漸遠去。她回神時,傅侗文已經枕著她的掌心,合了眼眸。
要睡了?睡這麼快?
沈奚抽回手,悄然鉤了床帳,讓夜風能吹進帳子。雖不是盛夏了,還是要通風睡覺,秋老虎也厲害得很,稍不注意就是滿身汗。
蚊子“嗡嗡”地叫。她聽了會兒,又怕蚊蟲咬他,匆忙找到摺扇,輕輕打開,往下扇著風。
清風拂面,傅侗文是被她照顧得愈發愜意,十足是重茵而卧、列鼎而食的一個貴公子,倦懶地將手搭在她的大腿上,輕敲打著節拍。
不曉得,心中唱的是哪一折。
……
日子一晃到九月上旬,流感在全國蔓延開。
時報載流感爆發的村子:“一村之中十室九家,一家之人,十人九死,貧苦戶最居多數,哭聲相應,慘不忍聞。”棺木銷售一空,待裝的屍體不計其數,只能暫放在家中。
紅會為應對疫病,在上海周邊成立了臨時醫院。沈奚醫院的醫生們輪流前往,義診看病,沈奚也是此中一員,自然忙碌。
到下旬,到了傅侗文父親的七七。
傅侗文父親是傅家族長,喪事是要大辦的,要日日唱戲,流水席不斷。
只是如今傅家落敗,幾個兒子客居在上海,也沒法照祖宗的規矩來。最後是傅侗文拿的主意,安排來滬的傅家人在七七這日去徐園聽戲。
她以為自己是要去的,還提前準備了衣裳。
可後來傅侗文說,他和家中人並不親近,兩人婚事也沒公開,沈奚自然不能出現在這樣的場合。沈奚不覺他的話有什麼不妥,於是在這日,親自給他備好西裝襯衫,送他出門。
“就算是聽一夜戲,你也不要硬撐著。”她兩手合握著玻璃杯,抿口茶,伸手,自然地為他正了正領帶,“能偷著睡一會兒最好。”
這是句傻話,傅侗文微笑著,輕颳了下她的鼻樑。
“放心去吧,”譚慶項在後頭說,“三少奶奶這裡有我呢。”
不過是聽場戲,有什麼不放心的。
沈奚沒在意譚慶項的話,自然也沒留意到他們兩個的目光交流。
正要走前,守在門外頭的中年男人進來,和傅侗文耳語了兩句。傅侗文蹙起眉:“沒攔住?”“不敢硬攔著。”
“怎麼了?”沈奚不安地問。
“我母親來了,在門外,”他低聲說,“說是要見你。”
“現在?”她完全在狀況之外。
在傅家人都聚齊在戲園時,他母親竟來到這個小弄堂,要見自己?沈奚理不清這個邏輯,但肯定不能躲開。傅侗文也知道躲不過了,讓人開門,他親自把老夫人扶進公寓。他囑所有下人在門外候著,把母親扶到一樓客廳的沙發上,等沈奚進屋後,他關了門。
沈奚本是要送他出門,只穿著日常衣裙,安靜地立在沙發旁。
“沈小姐,”老夫人對她招手,“來,到我身邊來。”
還是叫“沈小姐”?
沈奚被老夫人握著手,挨著她坐下。
“你們的婚事也該要提上日程了,”老夫人微微含笑,“侗文不提,我這個母親替他提。”
沈奚錯愕的一瞬,傅侗文在一旁微搖頭,暗示她先隱瞞已婚的事實。
“嗯,這件事……”她頓了頓,笑說,“我們也在商量了。”
“那就好,那就好。”
老夫人把自己手腕上的玉鐲子褪下,直接套到她的手腕上,全程動作都是面帶微笑,但雙手用了力,有著不准許她躲閃的堅持。
沈奚感覺到老夫人的力氣,也就沒推拒。
“這是我嫁入傅家時的嫁妝,送你做見面禮,”老夫人看她不躲閃,心中安慰,和顏悅色道,“並非是聘禮,只是我這個老母親送給未來兒媳的。”
“謝謝老夫人。”
她說完即刻懊悔,好似言語單薄了。
只是她從未學過如何做媳婦,如何同婆婆講話。
老夫人沒在意她的措辭。
傅侗文在一旁道:“母親若只是想見她,我可以在明日帶她去公館。今日是七七,傅家長輩也都聚在徐園,不好耽擱。”
“是要去了,”老夫人慢慢地說,“沈小姐一道去吧,難得再有機會見到傅家團聚了。”
沈奚沒作聲,假裝猶豫地看他。
既然傅侗文說她不宜去,那便有不好去的道理。但老夫人的話不管真假,起碼說出來的意思是為她好,想要她在傅家公開場合露面,給她一個名分。
她沒立場反駁,只好把話茬扔給他。
“還是不要帶她的好,”傅侗文說,“終歸沒有嫁入傅家,名不正言不順。”
老夫人搖頭:“沈小姐在母親的眼裡,已經是有名分的了。”
母子兩個相持不下。
傅侗文默了會兒,對沈奚冷漠吩咐說:“去換一身樸素的衣裳。跟著去就是,不要多話。”
沈奚知他故作了冷淡,沒多話,上了樓。
客廳里剩下母子二人,反倒沒了交流。
傅侗文沉默著,立身在窗前。
他料想了所有的突髮狀況,沒想到母親會出面,帶沈奚去徐園。
父親去世後,傅家家主自然就該是傅家大爺的。所以傅侗文清楚,大哥今晚一定會出現在徐園。今夜他安排了壓軸大戲,等候大哥。
沈奚去或不去,都不會有影響。
但傅侗文總想要小心一些,能讓她避開這種場面最好。可母親太過堅持,理由又很充分,他若要一直爭論,反而會顯得心虛……
也只能讓她去了。
“公館裡房間多,地方也寬敞,”老夫人打斷他的思緒,問他,“為何要住這裡?委屈了沈小姐。”“我和沈小姐都不習慣許多下人們伺候著,太過拘束。”他答。
又是讓人窒息的安靜。
一對母子心不連著心,久未見面也尋不到話題說。
很快,傅侗文聽到了沈奚下樓的腳步聲,開門,喚丫鬟攙老夫人出門。
他原本是安排了四輛轎車,加上老夫人來時的兩輛,一共六輛黑色轎車駛離霞飛路,和迎面而來的電車交錯而過。
路上雷聲陣陣,是有雨的徵兆,可車隊到了徐園,也沒見半點雨滴。
今日的徐園被傅侗文全場包下,一整夜都不接散客,自然也沒了上次來的盛況。明明戲未開鑼,卻莫名給了沈奚一種笙歌闃寂、風流雲散的錯覺。
他們車隊停靠在正門外,傅侗文讓人先護送老夫人進了園子。
老夫人一走,立刻有人到傅侗文面前,低聲道:“三爺,是要封園子了嗎?”
他點頭。
那人不再多言,退著出了鐵柵欄門。從外,上了鎖。
從此刻起,徐園磚牆外,每隔十米都會有青幫的人守夜,都帶著槍。無人能進出。
沈奚見到落鎖的場面,心中隱有不安。
突然,一道青白閃電撕裂烏雲,照亮了眼前的青石板路。
兩旁的中年人撐起墨色雨傘,她和傅侗文沒走出幾步,傘布上已經有了陣陣雨滴砸落的聲響,像急錘打鼓,動靜大,雨滴也大。
傅侗文一直沉默走著,到進入戲場前,抬頭看了眼天上。
“我稍後,要做什麼?說什麼嗎?”
他搖頭,低聲道:“少說話,靜觀其變。”
“好。”
外頭沒閑雜人,冷清得很。場子里卻是燈火錯落,笑語不斷。
圍坐在戲台下的男人們仍是多年前的舊模樣,長衫,緞面的。女人們也都是老式的裙褂。她一眼望過去,彷彿回到了當年賀壽宴的戲樓,哪裡有徐園平常的樣子。
他們到時,傅家大爺被老輩人圍攏著。
大家看到傅侗文,不約而同靜了一瞬。
他們兩個和這裡的男人女人大不同,一個身著深色西裝的紳士和穿著連身裙的小姐,彷彿是在晚清畫卷里硬添了一筆亮色,十分突兀,不合襯。
“侗文啊,”花白鬍須的老人家見到他們,即刻喚他,“你可是到了。”
傅大爺是名分在的花架子,操辦喪事,出錢出力的都是傅家老三,這筆賬大家心裡明白。見到真正有權勢的傅三,自是熱絡,紛紛和他招呼。
家裡的晚輩也全被催促著,上來和他這位三哥、三叔攀情分。
傅侗文嘴角帶著笑,草草應付後,悠哉地將右手指樓梯,對人群中的傅大爺說:“大哥,你我兄弟樓上一敘。”
兩兄弟上一回見面還是在老夫人住的公館裡。父親去世那日。
這一月來,傅侗文在明面上沒做絕,私底下卻截斷了傅大爺全部人際關係和財路,青幫黃老闆拒不見面。如今兩人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卻還要維持著一團和氣。
“三弟看著氣色不錯啊。”傅大爺撩了長衫,和傅侗文並肩上樓。
“老樣子,”傅侗文客套地笑,“沒想到大哥今日會來。”
“三弟在說笑?”傅大爺哈哈地笑,“我看你是料定今日大哥會來的,是不是?”
傅侗文含笑,不語。
今夜七七,他是算定了大哥會露面,這是大哥最後翻身的機會,能見到母親,能見到傅家諸位長輩,能有控訴傅侗文的機會。
四十九級台階,轉眼到包房外。
二樓有七間包房,正對著戲台的那個最寬敞。
沈奚認得這間,上回和黃老闆對峙也是在這裡。門外,守著十個小廝,還有平日跟隨傅侗文的人,守著包房的門。
他們駐足在門外。
“你我兄弟誤會太深,今日借著母親和家中長輩都在,要好好地解一解心結。”傅大爺笑著問,“今夜父親七七,你該不會急著要大哥的命吧?”
“怎敢,”傅侗文指包房,“大哥請。”
下人們開了門。
傅大爺畢竟也是風雨里過來的,笑容不散,先入了包房。
裡頭人不少,傅老夫人坐在當中,兩旁是六位家裡成年的少爺,各自帶著女眷,小姐們都在隔壁包房。二少奶奶病重,是蘇磬陪著二爺來的,她瞧見沈奚和傅侗文的一刻,面上有了一絲微笑,輕輕對沈奚頷首招呼。
傅家大爺看到屋裡的丫鬟,不悅地說:“下人們都出去。”
丫鬟們悄無聲息地退出房間。
“大哥,你讓丫鬟們都走了,誰給我們添水倒茶?”一位年紀輕些的少爺說。
“老二留下,你們都去隔壁。今日我們幾個年紀長的要談正事。”傅家大爺說。
那幾個少爺早坐不住,知道他們年長的兄弟矛盾深,正不想留在這包房裡受罪,傅家大爺這麼一吩咐,眾人也都沒多餘的話,紛紛對老夫人行禮告退。
“丫鬟不在,端茶倒水的事我來做。”蘇磬起身,柔聲道。
“我幫你。”沈奚說。
“不用你,”傅二爺笑著說,“沈小姐還沒嫁入傅家,是客,只管坐著聽戲就是。”
窗外是疾風驟雨,雨潲進屋裡,打濕了地面。
蘇磬走去關窗,為透風,她留了一條縫隙,用金銅色的掛鉤扣住窗戶。
離開窗邊,她掛好了門閂,隨即坐到丫鬟坐的小板凳上,撿起椅子上自己的團扇,給煮水的小爐子扇著風。全程都小心翼翼,靜悄悄的,是不想摻和進大房恩怨的態度。
傅侗文和大哥互相笑著,無聲地指了指對方身後。
兩兄弟落座,一東一西。
沈奚和傅侗文並肩坐在一對太師椅里,中間是個小茶几。
茶几上擺放著銅製的望遠鏡和粉色戲單。
始終靜默的老夫人開了口:“你們兩個是親兄弟,要好好聊一聊,有什麼心結都在這裡一併解開。”她看向傅二爺,“侗善也在,算是個見證人。”
傅二爺坐著欠身,回說:“自家兄弟,不用證人。”
“把你和沈小姐叫來,都是我的一個私心。”見沒外人了,老夫人也承認了自己的用心,“傅家裡,如今能在侗文面前說上話的,只有老二你了。”她看向傅侗文身旁的沈奚,“傅家外,能左右侗文想法的人,也只有沈小姐。有你們在,我安心。”
“哪裡的話。”傅二爺笑答。
沈奚微微笑著,輕頷首,權當應付。
她猜到傅侗文母親突然到公寓找自己,送玉鐲,讓自己來這裡,這一連串的行為都有著明確目的。只是傅侗文很少同她說傅家的事,她了解不多,摸不透這其中的彎彎繞繞。
眼前聽他母親的意思,是怕壓制不住傅侗文,才請了自己來。
知子莫若母,老夫人猜到傅大爺今天會冒險來,也猜到了傅侗文會為難大兒子,自然要早做安排。但如今,她娘家衰落,失去了丈夫,一貫寵信的大兒子也落魄了,無法實質上幫助傅大爺,只好迂迴求助於傅二爺和沈奚,想要他們兩個替自己開口勸說傅侗文。
豈料,傅二爺是敷衍,沈奚是默不吭聲。
傅侗文母親該說的都說了,只好端著架子,背脊筆挺地坐著,保護好自己最後的威嚴。蘇磬用白手巾墊著壺蓋,看水煮沸了,熟練地沏茶、奉茶。
茶遞給傅侗文,他對蘇磬含笑點頭,不急於說話。
茶遞給傅家大爺,他接了,吹著漂在水上的茶葉,心不在焉地等著傅侗文先說。
茶遞給傅二爺,傅二爺沒接,看了眼茶几。蘇磬心領神會,放在一旁。
老夫人和沈奚的茶也奉了,蘇磬再回到原位,照看著那一爐的紅炭。
沈奚拿了戲單,借燈光看曲目。
第一首就是《滿江紅》。
一道響雷炸開,恰合襯了樓下的鑼聲。
戲池子里的老少爺們都以為這是好兆頭,笑著喝彩,聲浪傳到二樓,前後包房也都叫了好。唯獨這裡,有種詭異的寧靜。
她翻過戲單,看到背面的小廣告,沒看仔細呢,傅侗文就一下抽走了那張紙。沈奚驚了一瞬,抬眼望去,他在笑。彷彿在和她逗趣。
“老三,我們直說吧。”傅家大爺再熬不住,放下茶杯,因為動作急,水濺到了手上,他不禁倒吸口冷氣,甩著滾燙的水滴。
“大哥想聽我說什麼?”傅侗文把戲單遞迴給她。
“這一個月你像瘋狗似的,斷我財路,斬我人脈,連我想去面見母親也要阻攔。若不是今日我冒險來這裡,是不是你已經打算將我從這人間除名了?”
傅侗文微笑,不答。
傅大爺漸沉不住氣,攸關性命,如何能冷靜:“你我早年政見不同,是有些矛盾,但也不至於互為死敵,對不對?當年你和四弟支持維新派,我和父親支持保皇黨,最後勝出的是保皇黨,對不對?你以為維新派被趕盡殺絕時,你和四弟為何能逃脫?還不是因為我從中斡旋?這份恩你不能忘。”
“是嗎?”傅侗文終於開口,“我和四弟沒有死,都是多虧了大哥照應?”
“不說這份恩,”傅大爺又道,“後來你開始支持革命黨,我和父親支持袁大總統。你就像一個豪賭之徒,永遠選擇和傅家站在對立面。父親是為了保住傅家,才想要除掉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照著父親的意願做的。可我還是幫了你。”他指沈奚,繼續道,“她來傅家找你,是我幫著老二為你說話。要不然你以為這樣一個沒背景的女孩子會被准許進入你的院子嗎?就算是進去了,要不是我和母親在背後勸說,你們兩個恐怕已經死在一起了。”
傅侗文點頭,看向傅二爺:“說到此事,二哥,這份恩我一直記在心上。”
“自家兄弟。”傅二爺低聲回著,吩咐蘇磬:“大哥茶灑了,你再添杯新的。”
蘇磬順從地沏新茶。
傅二爺在有意緩和氣氛,傅大爺也強壓下胸腔內的急火,短暫沉默。
等蘇磬把一盞新茶放到傅大爺手邊,已經過去了十分鐘。漫長的十分鐘里,傅大爺在思考著如何攻破傅侗文的心結。他一直認為有母親在,傅侗文不會真下殺手,哪怕有醫院外的爭執,也都在青幫幾位老闆的合力勸解下,算是過去了。
可這一個月究竟發生了什麼?讓他改變了態度?
猜不透傅侗文的想法,傅大爺只好試探。
“侗文,你我兄弟都是想做大事情的人,只是立場不同。”傅大爺語重心長地解釋,“這就好比,當年我和二弟,一個支持民主共和,一個支持君主立憲,是理想不同、理念不同。你看現在我和二弟還不是兄弟情深?”
他見傅侗文不答後,漸漸地想到了一樁舊事。
“我知道一直有風言風語,說四弟染上煙癮和我有關。”傅大爺欠身,誠懇地望著傅侗文,“你自幼和四弟最要好,這是你的心結……”
沈奚正端著茶杯,將要喝。
四爺?他在說傅四爺是被他害的?
蘇磬搖扇的手也明顯停了,她低著頭,把玩著手裡的團扇,像在看著地下的石磚,或是自己的鞋。
“大哥終於說到我感興趣的地方了。”傅侗文低聲道。
“你不能只憑人家一張嘴,就認定我有罪。”傅大爺即刻爭辯,“侗文,你怎能懷疑大哥?”
傅侗文望住他:“過去你能壓下這件事,是因為父親保你,母親護你,也因為你還有權勢地位,而我鬥不過你。今時今日,你自問還有能力壓下去嗎?”
他言下之意,已是有了確鑿的證據。
傅大爺做過許多的虧心事,人一旦虧心,就絕做不到坦然。
到了這步田地,他知道自己是該認錯求饒的,讓母親幫著自己說話,不過是害四弟染上煙癮,害他性命的不是自己。
很快,傅大爺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傅侗文和四弟自幼要好,一旦自己承認了,肯定是新仇舊恨加在一起,恐怕會當場斃了自己……
幾乎在下一秒,傅大爺再次推翻了剛才的想法,今日是七七,傅家長輩都在,傅侗文不會這麼不顧顏面,當場要自己的命。再說了,傅家長輩們都可以幫自己說話的……
傅大爺背脊發涼,可又冒著冷汗。
是五內俱焚,也是如坐針氈。他只覺自己的手臂、身子、大腿,甚至是腳,都擺得不是地方,不舒坦,不如意,不安穩。
沈奚兩手端著茶杯,一動不動,心中是驚濤駭浪,又聽傅侗文在身旁說:“大哥可想好了?要如何辯解?抑或是直接認了,讓母親為你說情?”
傅大爺下意識地和母親對視。
老夫人深嘆著,低聲道:“侗文,這件事也有娘的責任。”
“母親是該了解我的,最好讓大哥自己說。”他打斷。
……
傅大爺不得已,微動了動嘴唇,沒聲響。
他再用力,逼迫自己做了決斷:“侗汌的事,是一個失誤。維新派失敗後,我知道你和侗汌勢必要被報復,所以……”
“所以先下手為強,綁走侗汌,向你的主子獻媚?”
“不,侗文,你該知道你們支持維新派這件事,早就被人盯上了。我這麼做也是為了保住你!必須要給他們一個靶子,我不能犧牲你,你是我親弟弟,那就只能犧牲侗汌。”他急欲起身,可被傅侗文目光震懾著,腿腳軟綿,毫無力氣,“侗文,我怎麼會忍心讓四弟死呢?只是受了一點教訓……煙土這種東西,連你都逃不掉,侗汌只是太理想化了……”
“不,你只想藉機除掉我的左膀右臂。”傅侗文直視他,“然後再找機會扳倒我。在這個家裡,我是你最大的威脅,所以和我相關的人都是礙眼的。”
傅大爺掙扎著,還想理論:“大哥是個人,也有心的。你們都是我弟弟,我怎會如此想?”
傅侗文一笑:“你讓人綁走侗汌後,動了貪念,想藉機向父親討要贖銀。可惜最後敗露,父親一面痛罵你,一面為了保住你,用大半年時間把侗汌輾轉了六批人。直到確信我追查不出真相,終於把侗汌救了回來。”
他每句話都說得很輕,彷彿是怕驚醒在地下沉睡的侗汌。
傅大爺完全失語,再無辯白的餘地。
戲台上一聲“溶墨伺候”,鑼聲、胡琴聲急促應和上。
岳飛振筆直書,正唱道:“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沈奚的呼吸踩著鑼點,強穩著心神。
傅侗文的寥寥數語,把她腦海里有關四爺的片段全都連接上了。
傅侗文似乎還沒說完,把茶几上的單孔望遠鏡握在手裡,把玩著,看向老夫人:“父親和母親安排六妹遠嫁,也是為了幫大哥掩蓋此事?”
老夫人的臉倏然朝向他,舊朝規矩下的女人,連轉頭幅度都有講究,耳墜子稍有晃動就是失儀。可此時,老夫人臉邊的耳墜晃得幅度極大,像隨時會掉落。
沒有丫鬟的攙扶,她立不起,扶著太師椅,欠身哀求傅侗文:“侗文,你不要為了四房的人,害了你大哥。”
“母親怕是忘了,傅家哪裡還有四房?”他笑問,“四房人在傅家是異類,不爭不搶,卻落到如此下場。我這個三哥不為他們討公道,還會有誰記得他們?”
老夫人戚戚哀哀地望一眼傅二爺,再看沈奚。
傅二爺昔日也是個立志報國的,在報刊上也曾發過不少救國和討袁的檄文,只是一腔熱血被父親的責罵和軟禁消磨了。今日聽到這裡,心中憤慨難以壓制,他避開老夫人的目光懇求,低下頭,看著自己手裡的茶杯,在等傅侗文的決斷。
傅侗文把單孔望遠鏡遞給沈奚。
他摸到腰間的槍,亮在茶几上:“這是侗汌自盡用的槍,我帶了十四年。”
這把槍日夜跟著他,是在提醒他,侗汌不是自盡,而是死於非命。
他和傅大爺隔著暗色紋路的編織地毯,隔著半個包房,望著彼此。
“畢竟是傅家長子,死在下人們手上對不起祖宗。”傅侗文平靜地宣判,“今日你自盡在這裡,也算死得體面,今日之後,可就連體面都沒了。”
“你要我……死?”
“是。”傅侗文說,“不必擔心傅家長輩們的質疑,你如今無權無勢,不會有人在意你是如何死的,被誰害死的。”
傅大爺頭皮發緊,他緩緩離席。
老夫人頓生懼意,不知何處來的蠻力,跌撞著衝到傅侗文身前:“侗文,你不能……侗文……他是你的親大哥,和外人不一樣……侗文……”
傅侗文彷彿沒有看到眼前的母親,接著道:“不用想逃走,現在的徐園連一隻鳥都飛不出去。門外有上百支槍,都是為你備下的。”
“侗文!”老夫人撲通跪在傅侗文腳前,“娘求你,娘只求你留他一條命……”
傅侗文知道今日必有這一出,也做好硬著心腸做逆子的準備了。可真到此刻,看到親生母親跪在地上,淚流滿面地磕頭,還是太陽穴突突地跳。
他和大哥同樣是手中人命無數,同樣為了自己的事業和理想,不惜犧牲所有。可兩人最大的差別,也是他的弱點,就是他傅侗文還有一點點人性。
“侗文,你給你大哥一條生路,傅家都是你的。”老夫人蒼老的面容,浸泡在淚水裡,“娘什麼都不要了,都是你的……”
傅二爺暗中嘆息著,合了眼眸,不管不看。
傅家大爺因為他手裡的槍,不敢擅動,僵立在原地。
老夫人哭到難以自已,抱住傅侗文的右腿,用額頭磕著他的膝蓋,像在磕著頭。膝蓋的痛感,牽動著傅侗文的心。他深呼吸著。
沈奚覺察到不妥,傅大爺也同一時間發現了傅侗文的異樣。
傅大爺眼中凶光閃動,衝過來:“我先要你的命!”
“侗文!”沈奚抱住傅大爺的腰,給傅侗文時間躲閃。
沈奚抱著傅大爺,老夫人抱著傅侗文,都想要保護自己最親的人。
在一片混戰里,傅侗文手中的槍砸中傅大爺的太陽穴,在對方吃痛的一瞬,他用盡氣力推開傅大爺。傅大爺踉蹌後退。
傅侗文也再堅持不住,摔到地上,攥著自己的襯衫,臉色煞白,呼吸急促——
傅大爺殺心大起,想再去奪槍。
電光石火間,一個夾帶著赤紅火光的黑影從身後襲來,砸上他的頭,後腦鈍痛的同時,燒紅的炭木劈頭蓋臉淋下。蘇磬竟然徒手抓了小火爐子,給了他致命一擊。
“蘇磬!”傅二爺失聲大喊。
傅大爺被燒燙得尖聲哀號,胡亂扯著自己身上燃燒起來的長衫。
蘇磬瘋了一樣拔下發簪,撲向燒成一團火的傅大爺。金色發簪狠戳進傅大爺的前胸,蘇磬被火燒了衣裳,完全沒躲開的意識,只是抱緊他,抽出發簪,再次紮下去:“我要你償命!”
傅大爺痛得嘶吼,掐住蘇磬的脖子,把她壓在地上,接連兩拳砸到她臉上。
蘇磬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傅大爺踉蹌地爬起來,用身體撞擊著大門,一下,兩下,轟地撞破了大門。
火中人早失了常,看不到路,嘶吼著、跌撞著想要抓住一個人。
此起彼伏的驚呼里,他竟被急於逃命的小廝接連推搡、腳踹到樓梯口,再來不及抓到任何東西,一個人形火球直接滾下了樓。
傅大爺撞到拐角的欄杆,匍匐在樓梯角落裡。樓上一個姨太太有經驗,尖叫著指揮下人們用包房裡的棉被,團團裹住那團人形火影。很快,滅了火。
樓下的小廝們被叫上去,連毯子帶人抬到一樓,棉被打開,刺鼻的燒灼味道讓人心生恐懼。小年輕們都離得遠遠的,年紀長的全圍了上去。
外頭亂著套,只有傅侗文留在門外的七個男人紋絲不動,靜觀著所有的人和事。
屋內。
樓下人喊著說“還有氣,快送醫院”,老夫人撐著的一口氣終於呼出來,淚流滿面地回頭,望著另一個倚靠在椅子旁的小兒子,失了魂。
沈奚跪在傅侗文身邊,藥片撒了一地,她觀察著他的狀態,頭腦清醒,眼淚卻止不住地掉。這個玻璃瓶是她喝葯的小瓶子,不適合裝藥片,可傅侗文討去後非要裝他自己的心臟葯。她明明警告過他,這瓶子口徑大,稍有不慎就要倒出許多。可他偏不聽。
“你放鬆……”她幫他下槍。
傅侗文因為搏鬥,握槍太緊,又因為心絞痛,用力過度,槍像粘在了他的手上。沈奚等他緩過兩口氣,才慢慢地把他的一根根手指輕掰開,拿出槍。
剛剛她想奪槍,傅侗文沒給她。那刻起,她就猜到這把槍是空的。
既然槍是空的,那他一定安排了許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下回你要做什麼,也要算好自己的病。”她輕聲道。
傅侗文倚靠在太師椅下,牽動唇角,虛弱地笑著說:“三哥這身子……是負累。”
槍確實是空的,就是要以防萬一。
今日能進徐園的,全被傅侗文的人下了槍和刀,包括傅大爺。他明知傅大爺的性情是寧肯魚死網破,也絕不會低頭的,怎會給他自盡的機會?況且他傅侗文還留著一點人性和孝心,並不想讓母親看到大兒子血濺當場,要大哥償命,也要今日之後。
剛剛拿槍,也不過是畫一個死局,讓母親看清楚,自己絕不會放過大哥……
傅侗文安排好了所有,獨獨沒算到蘇磬會在,也沒算到她會顧念十幾歲的舊情。
剛剛只差一步,他就要喊人進來,蘇磬卻動了手。她一動手,傅侗文反而不能喊人了。
門一打開,百來雙眼睛都瞧著。
蘇磬是個風塵出身的妾,她敢對傅家長子動手,只有死路一條。幸好,現在屋裡都是自己人看到了。只要他和二哥咬定和蘇磬無關,老夫人受了刺激,說的話也不會有人願意信。
傅侗文望了一眼轉醒的蘇磬。
今夜大哥就算能被救活,也只好苟延殘喘,挨著日夜煎熬,掙扎著等死。
這也算是冥冥中的天意了。
“你不要亂動。”沈奚叮囑著他。
她到傅二爺身邊,讓傅二爺放平蘇磬,給蘇磬檢查著外傷,除了被燙傷的雙手,都是輕傷。蘇磬的衣裳被火燒過,破爛焦黑,卻運氣好到沒傷到皮膚、頭髮。此刻,蘇磬的魂魄像也隨著方才那一斗離了軀殼,雙眼直勾勾地望著屋內的一個角落。那裡什麼都沒有。
“我出去,這裡交給你。”傅二爺低聲道。
沈奚頷首。
傅二爺摸摸蘇磬的臉,起身,出門。
木門被傅侗文的人關上。
“老二啊?”門外有老人聲音問,“這是怎麼了?”
傅二爺的聲音回說:“是個意外,方才老大性子急了,教訓我們兩個弟弟時,踢翻了火爐子。您看在今天這日子口……”
隨著傅二爺的嘆息,交談聲漸遠了。
二爺是信佛的,不打妄語,但在今夜扯了彌天的大謊,也是為保全蘇磬的性命。他到樓下親自查看大哥,是還能喘氣,但皮焦、面容模糊,早不是個人的模樣了。
他在慌亂的弟弟們面前,故作冷靜地吩咐下人把傅大爺送去醫院搶救。
戲也不必唱了,名角都去卸了妝。
聚在這裡的傅家親戚都是傅侗文安排轎車和黃包車一輛輛送來的,要等著傅二爺安排車送回公館。二爺監看著戲池子,“侗善”“侗善”,四面八方在叫他。名角惶恐,想和他攀談;近親擔憂樓上老夫人,想和他細聊;遠親懼怕,想詢問何時能離開。
傅二爺八面玲瓏,方方面面都照顧周到。傅二爺的小廝也喊喊叫叫的,平日里二房最靜,今日里難得威風一回,對餘下的小廝、丫鬟是發號施令的姿態。
“對了,給那幾個角的賞銀要送到,免得他們因怨,生出口舌是非來。”
傅二爺交代完,撩長袍,上樓。
傅二爺突逢今夜變故,心中惘然。
蘇磬哪裡來的勇氣,給了大哥致命一擊?她喊的那句話,傅二爺沒聽清,但他知道在胭脂巷時,傅侗文對蘇磬很是照顧,卻沒料到蘇磬竟會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傅二爺斂了心思,站定在包房外。
樓上樓下都靜了,傅侗文的人守著這裡。
為首的男人給傅二爺推開半扇門。
此時屋內,蘇磬正倚在太師椅里,老夫人已被扶上煙榻。傅侗文心痛緩和了,站在太師椅旁和沈奚低聲交談著,他瞧見傅二爺,輕聲道:“二哥,今夜要多謝你。”
傅二爺搖頭,苦笑著,又是那句口頭禪:“自家兄弟,不必說這些。”
“蘇磬傷在手,還有這兩日你不要讓她情緒受到刺激,”沈奚道,“畢竟頭部受過重擊。”
“好,我記下了。”
沈奚再道:“手要快送去醫治,西醫中醫都好,頭部的話,明日帶來醫院找我。”
傅二爺應了,要扶蘇磬。
他的手剛觸碰到蘇磬的手腕,蘇磬像突然從噩夢裡驚醒了一般,驟然落淚,哭著攀上傅二爺的肩,嗚咽著把哭聲都埋在傅二爺的肩頭。
煙榻上的老夫人受了蘇磬哭聲的刺激,也掙扎著攀住矮桌:“我要和你好好清算……”
傅二爺摟著蘇磬,對傅侗文點頭後,帶蘇磬向外走。
“你回來!傅二……”
老夫人淚眼模糊,大喊著,毫無作用,她只能發泄地反反覆復用拳頭捶打著煙榻,她知道,沒法子了,再沒法子管住誰了。
很快,里外只剩下傅侗文的人,連伺候老夫人的丫鬟也是。
兩個丫鬟候在門口,隨時等傅侗文吩咐。
在窗外的大雨聲里,在靜得駭人的戲園包房裡,在昏暗的壁燈和燃燒著的香爐旁,在一縷縷白煙之中,傅侗文的母親披散著白髮,在有節奏地一下下捶著煙榻,像是討債的凶神惡煞……這畫面,太過陰森可怖。
沉悶的捶擊,讓沈奚也覺心口悶。
她悄然握住傅侗文的手,視線輕移到門外,暗示傅侗文,要先讓他母親離開這裡。
“把老夫人送出去。”他吩咐。
丫鬟們低著頭,快步走入。
“娘有話要說……侗文!”老夫人攀著煙榻的小矮桌,赤紅的眼盯著傅侗文。
老夫人喘著粗氣,一雙三寸小腳未穿鞋,裹著白襪踩到地面上,想躲開丫鬟。兩個丫鬟圍住她,把矮小的老夫人騰空架起,出了門。
三人的黑色影子交疊著,落在地面上。
隨著遠去,影子越拉越長。
老夫人在被抬出門的剎那,號哭著,抱住門:“侗文!娘知道!你心裡還有一個廣州沈家!那不是你大哥做的!是你父親做的——”
耳墜子敲打著老夫人的臉和木門,翠綠光影在遠處,晃個不休,撞個不休。
丫鬟們暗中用了力氣,抬走傅老太。
“侗文!你聽娘說!留你大哥一條命!不要把所有都算在他身上——”
“三哥……”
聽錯了,一定是聽錯了……
廣州沈家?她在說廣州沈家?天下有幾個沈家,廣州又有幾個沈家?!
偌大的戲樓里回蕩著凄厲的哭喊。
老夫人還在為傅大爺辯白,在門外、樓梯口、樓梯下……甚至是一樓喊著傅侗文的名字,在說著廣州沈家的滅門血案。
字字句句,遠遠近近,在天邊,在耳旁。
沈奚的心撲通撲通狂跳,震得她眼前景象亂顫。
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而上,洶湧地衝擊著大腦。她的臉在一剎那漲得通紅,茫然無助地在找著能聚焦的地方,全是盲白。
“侗文?侗文?”她在找傅侗文的臉,明明在身邊,握著手的男人,可連他的臉都看不清。
視線的盲白里有暗紅色的光影,是壁燈,燈都看得清,卻辨不清傅侗文的眉眼。
“侗文,你告訴我……”沈奚反覆地叫他的名字,“侗文……”
你告訴我真相,真相是什麼?
她眼前的所有景象都轉為白色,是他襯衫的白色。
傅侗文雙臂抱緊她,壓抑著聲音說:“我會告訴你,一字不差告訴你。不要聽她說,聽我說!”
他想把老夫人和全部的世界都隔絕在外,可再沒有辦法。他抱著沈奚,唯恐她衝動做什麼傻事,用了十分的力氣。
這是承認了?他從來不會對自己說謊……
沈奚驟然失了力氣,軟著身子癱倒在傅侗文懷裡,他越抱緊,她越像浮萍的葉。
她以為她是沈家最幸運的一個人,活下來了,遇到傅侗文。她以為她應該珍惜重來的一次生命,她以為在大煙館裡,她親眼看著誣告沈家的那個惡人死了。老天厚待自己,家仇得報,重新開始,留洋,學醫,救人……
她以為她像父母,像幾個哥哥,尤其是二哥一樣在幫助別人。沈家雖然沒了,可是她還在,她在替沈家活著。可這些都是她給自己的心理暗示。沈家是不能碰的回憶,父母兄弟一夕間身首異處,沈家的一張張臉,她還全記得。
沈家,傅家。
她以為傅家是恩人,可現在,顛覆了全部的認知。
傅侗文母親哭喊的每個字都在說,傅侗文的父親害沈家滅門……
傅侗文橫抱起她,放到煙榻上,他的心也是亂的,想把矮桌挪走,一掌按到了未點燃的煙燈上,刺痛了手。他沒吭半聲,也沒停頓,把矮桌推去一旁。
他從沒想過要瞞一輩子,父親和大哥的事情過去,就是真相大白的時機。他也沒奢望過能有圓滿的結果……
沈奚拽他的襯衫衣袖,落水的人,只有他這一塊浮木。
傅侗文看她滿臉的淚,眼底也有著滾燙的水意,他兩手捧著她的臉,用懺悔的目光在懇求她:“是傅家對不起沈家,宛央,我不求你能大度到什麼程度。求你能把我的話聽完,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
臉上的淚水衝下來,沈奚目光空洞地望著他。
四目相對。
沒了情意綿綿,他看不到她的心。他怕自己情緒太起伏,再犯了心病,不怕死,只怕不能把話說完,留了遺憾。
傅侗文微微換了口氣。
在短短的沉默後,艱澀地開口,為她,也為自己揭開這段回憶。
“我和你父親是舊相識,是故交,也是忘年好友,”他低聲道,“那年我從英國回國,在游輪上遇到了你的父親,沈大人,當然那時他已經辭官從商了。”
沈家,從沈奚祖父那輩,就奔走在禁煙的道路上。
可惜,一場虎門銷煙並不能挽救那個已經腐壞的清王朝。沈奚父親為官時,同僚皆為癮君子,煙土已經成了往來交際、官場應酬的必需品。沈父憤慨下,辭官從商。
廣州是最早的貿易經商口岸,十三行里商鋪林立,是財富累積最佳時期,沈家很快做大,雖不及潘、伍、盧、葉四大家的財產,但也是在廣州本地,跺一跺腳能影響內外城的富貴家族。可沈奚的父親志向並不在此。
“我出國前支持維新派,回國後也是,我想改變中國,但並不想推翻清朝政府。可你父親當時已經是革命派,他要的就是完全推翻清政府。”那個年代心懷理想的人,都有著各自的救國想法,“我和你父親政見不同,卻也彼此欣賞。”
傅侗文甚至為了和沈父繼續對於中國未來的爭吵,提前在廣州下船,在廣州買了棟房子,留了足足一個月。兩個固執的人,一個是年近五十的廣州富商,一個是二十歲出頭的留洋貴公子,誰都無法說服誰,一拍兩散。
但其實那時,傅侗文已經有所動搖。
因為他自幼生長在北京城,是王孫貴胄,世家公子,不像沈父一樣生長在最早對外開放的地方。讓他走上推翻清政府的道路,還需要更多的時間和經歷。
“光緒二十九年,你父親突然來京,約我見面。他交給我了一個名單,上邊有三百七十七個人,他希望我能幫助這些人避難,送出國去,這是跟著他做革命的兄弟姐妹。”傅侗文像回到那日,聲音很低,低得怕有惡人偷聽一般,“他說,他即將要死了,是自己揭發自己的,他要讓那些查革命黨的清朝官員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給這些人爭取逃走的時間。當時你的父親無人可以信,只想到我,他認為我一定會幫他。”
沈奚的心臟沉重地跳動著。父親是話很少的人,只是在對著母親時才像個小孩子,說個不停,講新鮮的事,講好笑的事。她那時小,並不知何為革命。可估計哪怕她成年了,父親也不會把這種機密的事情告訴她……
“我問他,是否上邊有沈家子弟,我可以一起安排。他說沒有。我很奇怪,難道沈家子弟都沒有參與嗎?你父親告訴我,有十幾個參與了,有你的親哥哥,堂哥,表哥……”傅侗文的聲音開始不穩,哪怕過了許多年,他回憶到這裡還是無法平靜,“你父親說,沈家的這些不會逃,一逃會有風聲,因為沈家……家大業大。”
沈奚嘴唇微微動了一下,費力呼吸著,每一口都是渾濁的。
像是把香爐里的煙都吸入了肺腑,胸口悶痛。
傅侗文接著說:“隨後我以做生意的途徑,把這些人分散送到越南、日本,甚至更遠的歐洲。你父親和那十幾個沈家子弟也下了大牢。你父親見我那晚,我和他預料的最壞結果就是這樣,沈家參與革命的子弟和他一同伏法。”
“當時……”他停頓了好一會兒,才道,“我父親和大哥負責此案,沈家祖上有功,三代為官,本不該被滿門抄斬。可我父兄想邀功,想藉此查抄沈家……”
沈家的財富驚人,趁這個機會查抄下來,當年富了無數的當地官員。
最後都是金條換煙土,沈家的人和財富都在吞雲吐霧間,化為了烏有。
光緒三十年正月,沈家三百七十一顆人頭落地。
同一年,傅侗文送走了三百七十七個革命青年。當時的他明知父兄害沈家家破人亡,卻不能插手管廣州的事情,因為老友交託的事,他要萬無一失做好。
他沉默片刻,繼續道:“最後我還是不忍心,我不甘心,不想沈家一個人都不剩。在抄家前,讓侗汌帶著錢找人疏通此案,卻被我大哥發現了這件事。只好不了了之。”
傅侗文後來回想,父親懷疑他參與革命,也必定和此事有關。母親能知道沈家是他的一個心結,也一定源於當時的行賄。
“你父親曾懷疑你二哥也參與革命,可你二哥從未承認過。你父親說,倘若沈家十幾個子弟和他都死了,希望我能見一見你二哥。我想到你父親的話,命人在行刑前救下你二哥。”他回憶當時的情景,“最後也失敗了,幸好,他們意外帶回了你。”
不,絕不是意外。
二哥……
沈奚突然全明白了。為什麼二哥會是送自己離開的人,為什麼他知道全部的事,還在笑著囑咐自己要忘記沈家,才能保全自己的性命。那天夜裡,二哥悄然把她從卧房裡抱出來,避開奶媽和丫鬟,避開家裡的人,他是想要把唯一活命的機會給自己……
月下,二哥走在後花園裡的腳步聲還在耳邊,他經過那些個院子,可曾心中酸澀,不能救出所有的弟弟妹妹?他走得急,走到不穩,兩次都要摔跤。二哥是富貴公子,平日里端著架子,怎會有那樣狼狽?那可是曾經懷抱六歲的她,敢放言說日後把半個廣州城掏空了,買給她做嫁妝的二哥。
他踏著青苔碎石路,趕的是最後的生路。
月色如華,錦緞似的鋪在腳前,她猶然記得,自己要上馬車前,低頭看到二哥的皮鞋上有泥土,褲腳也是髒的……
二哥將大義、將日後、將前途的路都告訴她。她似懂非懂,只曉得要逃命。
臨別,他想給她留點東西,可摸遍渾身上下,連塊像樣的玉佩、指環都沒有。古人生離死別都講究要這種物事,可他沒習慣戴這些,連鋼筆也沒有,鋼筆別在西裝外套的口袋上,他怕下人們注意他,在將近年關的深夜裡沒拿外衣,只穿著襯衫長褲就出來了。
後來彷彿是窘迫於自己的慌張,又遺憾於今生就此別過,再無相見的緣分,二哥把她的雙手攥著,反覆搓熱著:“二哥沒什麼能給你的了,央央,日後到哪裡,做什麼,是生是死都要活得像沈家人。”搓不熱她的手,是來不及了,“北京冷,不比在廣州。”
這是二哥最後留給她的話,說北京城是個比廣州冷的地方。
可他永遠不會知道,這個小妹妹輾轉逃命大半年,入京時已是六月。
……
沈奚眼淚湧上來,堵在喉嚨口,她猛地抬手,捂住了雙眼。
她漸漸喘不上氣,抓著自己的連身裙前襟,急促呼吸著,喉嚨和氣管都像被什麼堵住了,進不得氧氣,發不出聲音。
傅侗文發現她的身體在顫抖,握她雙手,是滾燙的:“不舒服?”
沈奚聲音沙啞,低聲祈求:“不要停……”
她的悲慟,無限被放大在燈下、眼前。
傅侗文看著這樣的沈奚,何曾不心疼,他甚至慶幸她還肯讓自己握住雙手。對於她來說,自己還是可以相信的人,哪怕他將這件家族往事隱瞞了這麼久。
他用手掌抹掉她的眼淚:“你入京時,侗汌剛離世。因為侗汌行賄的事情,父親和大哥已經懷疑我,當時我不能再送走你。於是只好把你養在煙花館裡,把你當成我豢養的幼女,才沒有人懷疑你的身世。”
他又道:“當時傅家正盛,我並不想讓你知道家仇,憑你一人的力,除了送死什麼都做不到。但只要我活著,就會保你日後的錦繡前程,日後的平安一生。”
原來在煙花館外,轎車裡的傅三說出這句話,並不是隨心而想。
他說:我能保她今夜,就能保她一世。
她想錯了,全想錯了。這不是一句舊時代英雄式的示威,也不是一句篤定的預言,而是他壓在心頭多年的隱秘。
“你會平安一生,嫁給一個普通但富有的人結婚生子,沈家的財富,我都會還給你。”傅侗文低聲道,“宛央,我對你說我曾以父子禮,為人守孝三年,就是為你的父親。沈家不該亡,我也不會讓沈家亡。從我為你父親守孝開始,我就姓沈了,我日後的子孫也都會姓沈,延廣州沈家血脈,上廣州沈家的族譜。
“三年後,守孝期滿,我才去了解你的姓名身份,是沈家哪一房的,生母是誰?沈宛央,宛在水中央……”
講到這裡,廣州沈家的舊案已結束。
餘下就是沈宛央和傅侗文的事情了。
三年守孝期滿,他拿到沈家幾張黑白相片,其中一張背面寫著:宛央,宛在水中央。
照片里,她十歲的模樣,穿著舊式的裙褂,脖上卻圍著一條小小狐尾,綰著清末的少女髮髻,手中握著一把合攏的摺扇,驚訝地望著鏡頭。雖面容端莊,如初開的牡丹花,可眼神出賣了她。傅侗文猜測,是西洋相師點燃鎂光粉後,嚇到了她,才有這錯愕慌亂的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