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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送良策清影踏月來

所屬書籍: 美人逆鱗
要幫明瑟並不難。移宮的詔書一下,江朝曦幾乎每天都出現在詠絮宮。 詠絮宮種了很多楊柳,據說每到初春時節,軟絮如雪,漫天飛舞,綠柳成雲,搖曳生姿,是宮中一大勝景。很多時候,我執著炭青筆細細描眉,從菱花鏡里看見他分花拂柳而來,頎長英挺的身影融在天光里,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恍惚。 有一次,就那麼一愣神間,江朝曦已經到了背後,拿過我手中的炭青筆,笑道:「愛妃故意留了一邊眉毛不畫,是想和朕共享畫眉之樂嗎?」 我起身斂衽一禮,道:「臣妾若能有此殊榮,三生有幸。」 他眼中閃過一絲驚喜,道:「你當真願意?」 我溫順坐下,笑吟吟道:「就看皇上願不願意。」 「願意。」 我怔住。江朝曦唇邊帶著笑,將我一把攬過。他袖口上的金綉緙絲磨在胳膊上,稍微一動便酥癢一片。他定定地看著我,長指拈著眉筆,細細地描過我的眉心,眉峰,眉尾…… 喧囂的時光在那一瞬間靜寂凝固。於無聲處聽驚雷,有一個聲音心底在聲嘶力竭地吶喊。 不要再靠近他,不要! 推開他,背棄他,忘記他,遠離他,直到碧落之高,天涯之遠,黃泉之隔,銀漢之遙! 我不會覺察不出江朝曦對我的情愫。只是天家的情愛,有多少能夠由始至終,至真至純? 他眸黑如墨,遮了那機心謀算。他優雅洒脫,掩了那陰狠毒辣。當他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時,總像一隻撲食前的獵豹。無謂,隱忍,蓄勢待發。 今後若有針鋒相對的那一日,我和他之間的那點淺薄的情分,根本無法讓對方心生猶豫,手下留情。 這樣的他,又有多少真心? 菱花鏡中,他伸手將我的下巴輕輕托起,端詳道:「朕畫得如何?」 我用指腹撫了撫太陽穴,勉力擠出一絲笑,道:「皇上的手筆就是好。」話音落地,一條絹帕從我袖中徐徐飄落。 江朝曦唇角一勾,上前拾起絹帕,笑得很是得意:「原來你綉活也是極好的,這幅鴛鴦戲水繡得真是生動。」 我故意道:「那皇上能看出綉這帕子的人,用了幾分心思呢?」 「自然是十分心思。」 我跪下道:「皇上恕罪,臣妾不敢欺瞞,這塊絲帕是容妃為皇上所綉。」 即使沒有抬頭,我也感覺面前的他呼吸一窒,望著我的目光銳利了幾分。 「是她又如何?」 我定一定心神,道:「容妃對皇上一片痴心,若蒙聖眷,定會對皇上忠心耿耿。家兄雖拒絕了皇上以兩州換青州的協議,但若讓容妃從中斡旋,定有成效。」 江朝曦沒有說話,只任我在地上跪著。時間一點點流逝,我不知他究竟是作何想法,心裡無比煎熬。 無數片段從眼前飛過,流光倏忽,每一道閃念里都是江朝曦。 他曾對我說過,我有一顆心可以押給你,你賭不賭呢? 他曾因一條紅線發了脾氣,將我一個人丟在御道上,轉身離去…… 碎紅亂綉中,兩人互渡體溫,他擁我入懷,給我一個綿長的深吻…… 忽聽江朝曦冷哼一聲,道:「洛溪雲,你可真有膽了!」 汗水涔涔而下,我咬緊牙關,不發一言。 江朝曦將手中的絹帕細細端詳,之後一雙眼睛睨著我,語氣中不無嘲諷:「你想讓朕寵幸容妃?」 我不答。 他冷冷道:「可是你似乎記性不太好呢,容妃如今仍是一介罪妃!還有,朕記得你曾經向朕要求過,善待明瑟,而不要寵幸她?」 我低著頭,道:「臣妾愚鈍,才會在當時說出這樣的無知妄言。可是此一時,彼一時,容妃被禁足,現在可倚仗的只有皇上的寵愛了。」 江朝曦冷冷道,「你哪裡愚鈍,磨人的功夫真是一流的好,你甚至想把朕玩弄於股掌之上!」 陰影橫亘過來,雙臂被他一把抱起。江朝曦面色鐵青,眸中怒意一片。我心知不妙,開口欲辯:「皇上……」 他鉗住我的雙手,將我一把懸空抱起,狠狠地丟在床上。此時只是夏末秋初,床上並未鋪就太厚的軟墊,我被摔得眼毛金星,掙扎著想起身,又被他一掌按倒。 「你以為你是什麼,能左右得了朕?你不過是朕的一枚棋子!一枚用來穩定朝堂的棋子!做得好有賞,做不好就罰!你別忘了,襄吳、你、容妃,還有洛鶴軒的命,都攥在朕的手裡!」 我起先死命地在他身下掙扎,直到聽到「洛鶴軒」三個字,才驀然一驚,放棄了掙扎。 呆望著綉著繁複忍冬紋的帳頂,在頗有規律地晃動著,我如一具木偶一般任他擺弄,淚水從眼角流出,順著臉頰蜿蜒而下。 江朝曦在拿哥哥的命要挾我! 他絲毫沒有因為我的平靜放棄了折磨,牙齒在我的肌膚上肆意噬咬,激起一波又一波酥麻,衝擊著我的神經。我終於忍受不住他猛烈的攻勢,喘息著想要掙脫。他勾了勾嘴角,伸手將我髻間的一根金簪拔了下來。 「你要做什麼?」我將衾被擁在胸前,無力地向後退去。江朝曦眸深如海,閃電般地出手,拉住我的腳踝一扯,我便重新仰面倒在他身下。 厚重的身軀壓在身上,讓我胸悶氣喘。江朝曦將金簪的尖端徐徐划過我的腿根,緩緩道:「懲罰你。」 再掙扎已來不及,簪尖沒入右腿腿根的外側,雖是一點點,但已讓我痛得渾身一緊。 「你不過是挑起了朕的征服欲罷了!朕還記得,你用簪尖刺向自己的脖頸要挾安素姑姑,那樣子倔強極了,真惹人生厭!」 什麼? 我心裡一陣涼,又一陣苦:「安素是受皇上的差遣,來羞辱襄吳的嗎?」 金簪又往腿根刺入一點,我痛得冷汗涔涔。江朝曦盯著我,道:「在你心裡,朕就這麼不堪?」 有溫熱的液體從傷口湧出,浸入身下的軟墊。我顫了幾顫嘴唇,終究還是沒有再說出什麼。 身體彷彿從煉獄飛到了雲端,又在雲端忍受著新一輪的侵襲。經受著最後一個衝刺,我已無法承擔,無力地癱倒在床上。 江朝曦離前,正是靜寂的午後。 他坐在床邊,霸道地將我的胳膊扯過來,摩挲著我手腕上那根紅線,許久沒有開口。 我心想,他定是會扯斷那根紅線,再扯斷自己的,然後把斷掉的兩根紅線狠狠地拋在床上。紅線交錯飄落的姿態,一定如這個秋天委地的落紅那樣凄楚。 但他什麼都沒有做,只高聲喚了花廬,傳了些乾淨的白色紗布,慢慢為我包紮起來。 我又羞又氣,閉著眼睛不理他。那些傷口只是一些皮肉傷,並未傷到筋骨,所以很快就被包紮得結結實實。 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我知道是江朝曦俯身吻我,猛然一側頭,避開了他。那股氣息一滯,接著便漸漸遠去了。 等我睜開眼睛,宮室里已靜無一人。一縷天光從窗欞射入,照出半空中舞動的浮塵。與浮塵纏繞相舞的,還有從金猊獸爐中散出絲絲青煙。 我已不再反感這些瑞腦的香氣。 不知何時,原本那股因江朝曦而起的怨氣,驀然頹敗無比。 眼底映入一抹綉紅。是明瑟繡的鴛鴦戲水絹帕,正萎靡地躺在宮地上。 我撿起來,拍拍絹帕上的塵土,幽然嘆了口氣。 從那一日起,江朝曦每日都來詠絮宮小坐,但容色冷淡,很少和我說話。看來我確實觸了他的逆鱗,惹得他如此不快,但讓我百思不解的是——我只是要求他寵幸明瑟而已。 哪一個帝王不是後宮佳麗三千?就拿皇后而言,她為了鞏固自己的勢力,也會將容貌嬌艷的林婕妤、善於歌舞的慧貴人獻給皇上,讓她們為自己所用,好為自己扳回一點分數。 江朝曦,變得越來越陌生了。 此後數日,我沒有心情去琢磨這中間的種種緣由,因為襄吳和南詔的戰事,終於開始了。 南詔以容妃行厭勝之術,向襄吳問罪。襄吳皇帝自然不會任由自己的愛女受苦不管,派出使者,義正言辭地要求,南詔皇帝必須徹查巫蠱一事,還容妃一個清白。兩個剛剛停止戰亂的國家,一夕之間竟然又起爭執,於是周邊諸國對這場巨變嘩然,但紛紛按兵不動。 在這當口,襄吳派出的一個使者,忽一日被人發現暴斃在南詔的驛館內。有人散布謠言,說是南詔派刺客殺了襄吳使者。於是這場紛爭終於在很短的時間內到達了頂峰,一場大戰蓄勢待發。 以蕭王為首的四大家族都是開國功臣,馬背上打天下,自然倚靠戰功來邀功。於是蕭王、齊王、陳王、周王四個異姓王紛紛上書,要求兵分四路,應對已經開始有所動作的襄吳。 得知開戰的確切消息之後,我在養心殿前跪了半晌。雨絲淋濕了我的頭髮,順著脖頸而下,將一身宮裝澆得精濕,冰冷地貼在身上。 我懇求朱文道:「請公公進去通告一聲,就說,就說本宮一直謹記著和皇上的約定。」 我和他之間那個關於扳倒蕭王的約定,不知道能否讓他顧及我的感受,讓這一場戰事免於發生? 過了半晌,朱文彎了腰跑出養心殿,見我跪在雨水裡的狼狽樣子,嘆氣道:「沒用的,娘娘,回去吧。」 江朝曦竟然拒絕了我的求見。 哥哥拒絕妥協,非要在戰場上一較生死,也許真的讓江朝曦覺得我已經失去了作為一枚棋子的價值了吧? 他沒有殺我,已經讓我很是意外了。 朱文大聲勸道:「賢貴嬪,回去吧!皇上英明,沒有因為國事而遷怒後宮,娘娘沒有受到任何牽連,早應該燒高香了!怎麼娘娘倒好,自己跑上門來惹皇上不快呢?」 臉上分不清是我的淚水還是雨水。我哽著嗓子道:「求朱公公通傳一聲,我有重要的事情要面見皇上!」 朱文將手揣進袖子,長嘆了口氣說:「娘娘,聽奴才一句話,仗是肯定要打的!敢去通傳的奴才都被打了二十板子,老奴這身老骨頭沒幾年活頭了,就算娘娘心疼奴才,回去吧!」 我依舊跪著,咬唇不語。 江朝曦,你真的要對襄吳痛下狠手了嗎? 天色擦黑的時分,從養心殿里奔出了幾個公公,連拉帶扯地將我送回了詠絮宮。 回到詠絮宮,我就病倒了,額頭燒得滾燙,神思也恍惚遊離。花廬用浸了冰水的巾子敷在我額頭上,喂我吃了葯,守了我一夜,病情才好轉了。 熬了一夜,我才緩過氣來,望著昏淡天光,久久出神。 花廬幾乎要哭出來了:「娘娘,你倒是說句話啊。」 我掙扎著起身,道:「去蘭林宮。」 到了蘭林宮,我沉默著將那副鴛鴦戲水的絹帕還給了明瑟。這意味著什麼,我和她都再清楚不過了。 彼時,她坐在琴案前,獃獃地看著那塊絹帕,眼淚墜到蒙塵的琴尾上,綻出一朵小小的水花。 我垂眸道:「對不起,明瑟。」 她沒有回答,未及我回神,直直地伸出手,將我的衣領往下一拉—— 脖頸下的胸口上,還有這一塊因為江朝曦的吻,而留下的蝴蝶斑形狀的印記。 我忙後退一步,側了身整理衣領,又急急地轉眸對明瑟道:「不,不是這樣的……」 明瑟面無表情,沒有說話,重重地坐在琴案上,纖指翻飛,便有婉麗輕妙的琴聲逸出。 「姐姐可明白明瑟為何喜歡彈琴?」她抬眸望我,手指依舊嫻熟自如地在琴弦上撥弄。見我不應,她兀自笑道:「母后擅於琴藝,因此得寵於父皇,所以母妃將畢生所學傳授給明瑟,還為我起名為『瑟』,寓意有朝一日,我能夠覓得心愛夫君,琴瑟和鳴。」 病還沒全好,站得久了,腿就有些發顫。我一句一句地聽她說完,連為自己辯解的力量都沒有了。 她變了很多,臉比以前更加消瘦,顴骨聳起,原本輕靈的眼睛中也添了一絲陰鬱。 「琴瑟和鳴,是個笑話,對不對?」她自嘲地笑笑,手指關節卻因用力而變得青白。 只聽一聲凄厲的鳴響,一根琴弦遽然斷裂,掃過明瑟的手背,頓時留下了一條觸目驚心的傷痕。 「明瑟!」我驚叫著,轉身對花廬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快傳太醫!」 傷口雖不在要害上,但傷得很深,皮肉都翻了過來,血流不止。 「不必!」 明瑟冷喝一聲,止了花廬:「本宮就是用這個傷口來告誡自己——這世上除了自己,誰都不能信任!紫砂,送客!」 我看著她決絕的背影,眼前一蒙,軟軟地倒了下去。 這一病,又兇險了足足三日。 我不記得今朝是何夕,偶爾清醒也只知道喝水,喝完便倒頭睡去。依稀聽到有人在我床前啜泣,有人將手指按上了我腕間寸口,還有人發了脾氣,將葯碗都砸了。 我不知道這些人都是誰,只知道身子發燙,身下如一團烈火在炙烤。腦中偶爾閃過的片段,也是明瑟既怨又悲的眼神。 她說,這世上除了自己,誰都不能信任…… 她也曾對我說過,明瑟叫的每一聲姐姐,都是實心實意。 原來送回絹帕的那日,她始終都沒有再喊我一聲姐姐。 按位份,喊她姐姐的人應該是我。可是,估計就連這樣的情分,都不存在了吧。 終究還是我活該。 悠悠蕩蕩,我醒了過來。宮室里空無一人,只隱約聽見外廂有裙裾輕擦的聲音,還有人在睡夢中喃喃囈語,估計是守夜的宮女。 抬頭看見一輪明月,溶溶月色照亮了枕邊一角。我心頭一暖,不忍破壞這清風露白的靜寂夜晚。 手指摸向玉枕,摸索了半天,我才將那柄羊脂白玉梳取了出來。在月光的照耀下,玉梳散發出異樣的光芒。 母親曾說過,這柄玉梳承載著洛家的一個驚天秘密。這個秘密不可以泄露,否則會給洛家帶來滅頂之災。 江朝曦也曾說過,洛家有一件稀世寶物——鳳螭。傳聞說,得鳳螭者,得天下。 從字面意思上來解,鳳為聖鳥,而螭為龍子,兩者合一,龍鳳呈祥,正可以解釋——得鳳螭者,得天下。 除了這柄羊脂白玉梳,我從未聽說母親說過洛家還有其他寶物。 如果羊脂白玉梳真的是鳳螭,那麼其中或許藏著什麼蓋世寶物,襄吳就有救了。 我有些激動,趁著月光端詳那柄玉梳。心頭盤旋的那些疑問,此時都被一個大膽的想法而壓制下去了。 一抹黑影忽然從窗前飛過。 我心頭一緊,定睛看去,窗外一片茫茫月色,隔著一道半透明的蓮枝纏繞委地青紗,什麼都看不見。 我不敢馬虎,忙將玉梳藏在玉枕中,屏息靜氣地聽著動靜。除了偶爾的蟲鳴和細微的風聲,什麼都沒有。 也許真的是錯覺吧。 我舒了一口氣,放鬆下來,忽覺有什麼異樣。還未等反應過來,嘴巴已經被一把捂住! 「是我。」 簡短的兩個字,輕吐在我的耳畔,讓我心頭大震。 江楚賢?! 我不再掙扎,靜靜地躺卧著。那雙手猶疑了一下,試探著鬆開。 一絲血腥氣鑽入鼻翼。我回頭,看到江楚賢著一身玄衣,以肘支身,半跪在床邊。他左肩的姿勢特別奇怪。我伸手一摸,立刻感到粘稠的觸感。 他受傷了,而且傷勢不輕。我示意他靠過來一點,他沒有絲毫猶豫,便將身體挪至床上,閉上眼睛,臉色蒼白。 平日里用香料製作的水迷煙,還剩下幾顆。我顧不得旁的,穿著寢衣,赤腳下地,躡手躡腳地從柜子里取出一顆水迷煙用茶水沾濕,扔到外廂。 之後,我在放水迷煙的匣子里取出另外一顆藥丸,放入宮室中央的金猊獸爐。如此,我和江朝曦便都不會被水迷煙迷暈了。 宮外有一陣喧鬧聲,似是盔甲互擦的碰撞聲。看來這些大內侍衛循著找來了。 我們很有默契地靜靜待了一會。等到聲音完全遠去,我才起身拿出備好的紗布和藥粉,放到江楚賢面前,輕聲道:「好好包紮一下吧。」 他疲憊地睜開眼睛,用紗布沾了藥粉捂在傷口上,閉目養神,良久才喃喃道:「皇兄竟真的把詠絮宮賜給你了。」 我大為詫異,問:「詠絮宮有什麼特別嗎?」 江楚賢坐起身來,捂住傷口,喘了一口氣,道:「詠絮宮是我母后的寢宮。」 齊太妃? 我暗驚。因為入宮資歷尚淺,所以只知道當年齊太妃在發生巫蠱事件,並不知詠絮宮就是她的宮苑。 江楚賢溫然笑道:「沒事,你不要多想,你和母后有幾分相像,你住在這裡,我也能慰藉一些。」 南武帝寵愛齊太妃,甚至在發生了巫蠱之禍之後,他殺了數以萬計的人,也只是將她關入冷宮而已。甚至,時不時去冷宮裡看望她,讓齊太妃生下了江楚賢。 江楚賢甫一出生,看到的就是高牆萬仞的冷宮,所幸南武帝雖然將齊太妃打入冷宮,但對江楚賢的寵愛不減一分。只可惜這份寵愛終究沒有挽救齊太妃。十年後,南武帝終於厭倦了齊太妃,一道聖詔,便將她遣去相國寺清修。 我覷見江楚賢面上的傷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得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江楚賢垂眸不語。月光從旁邊映入,刻出他俊朗非凡的五官。我心知他定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也不想再問,誰知他忽道:「來見一個人。」 我記起那張美若蓮花的臉,道:「是瓊妃吧?」 他平靜地看著我,笑了一笑,道:「你怎麼知道?」 我屈膝坐著,手臂往膝頭一彎抵著下巴,道:「上次宴席中,我和你出去說了一會話,結果被皇上的探子看到了。後來合跳漢宮秋月的時候,瓊妃對我說了一句『下不為例』,我便知道你們之間不尋常。不過,這些都是猜測,真正讓我篤定的是瓊妃,她說她是你的人。」 江楚賢靜靜地聽著,彷彿這是一個與他無關的故事。他一直都是如此,翩翩佳公子,淡然出塵世。待我說到最後,他濃密的睫毛才一抖,接著他黯然道:「她真的這麼說?」 「嗯。」 得到肯定的回答,江楚賢若有所思道:「其實,讓你知道也無妨……我和思言是青梅竹馬,兩心相許。南宮太傅是三朝元老,皇兄為了得到他的輔佐,便娶了思言,名正言順,君臨天下……」 心有那麼一絲絲的痛,但再也不是那麼強烈。我有些傷感,問道:「那麼你今日進宮見她,被御林軍發現了?」 他點點頭道:「我實在是……想見她!」 我淡淡道:「那我來猜猜看吧,你受制於皇上,有一部分也是因為瓊妃吧?」 他沒有回答,只靜靜地望著我。 我續道:「她的封號是『瓊』,難道不是皇上在暗示你,她就仿若那月中嫦娥,只能看不能碰,也暗示著他為你守身如瓊玉,只要你為皇上辦事,有朝一日,皇上便把這塊美玉還給你?」 皇上對瓊妃表面上隆寵,但據我觀察,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麼親昵動作。瓊妃幫過我復寵,從她的言談舉止中看出,她彷彿真的對爭寵不是那麼上心。想來想去,唯一的可能是,瓊妃只是權衡江朝曦和江楚賢的籌碼…… 我心裡存了這個疑問好久了,今日不知怎麼了,也許是大病初癒,渾身輕鬆,就想竹筒倒豆子一股腦問出來。 這次輪到江楚賢笑了,他曲起一個指頭,往我腦門上輕磕一下,道:「你呀,簡直是人精。」 額頭上被他輕輕地一觸,我的臉便不由得發起燙來。本想在昏暗夜色里,他一定是看不到的這抹赧色,誰想江楚賢有些尷尬地收回手指,半晌才道:「聽說你病了。」 我不知道該將目光往哪裡放,口裡只答:「好了大半了。」 他笑起來,低聲道:「好了就行。」 我猶豫了一下,試探地問:「王爺,你覺得皇上將來真的會把瓊妃還給你嗎……」 笑容一點點地從他臉上泯去。我有些後悔,恨自己不該多嘴。他對我一片關切之心,我卻提起他的一段傷心事,還是這樣的驚天秘密,全然破壞了溶溶月色下的朦朧浪漫。 江楚賢垂睫,道:「不知道,等得太久太苦,有時候我覺得,遺忘反而是種幸福。」 我心頭髮堵,默默無言。忽聽他又道:「其實,我今日入宮,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為了見她,還是想以此證明我對另一個人不存他想!」 想以此證明我對另一個人不存他想。 他目光淬亮,緊緊盯著我。我呼吸一窒,心怦怦跳起來,眼光躲著他,不知所措。 雖然同樣是南詔皇族,但江楚賢總有一種讓我著迷的氣質,讓我無法產生任何敵意。他如亭亭的一朵風蓮,蓮華浮在渺渺薄霧之後,若即若離,讓人摸不著,猜不透。 江朝曦和江楚賢是完全不同的男子。江朝曦如匿在叢中的一隻豹,心有城府,厚積薄發,出人意料,一擊即中,從不表露自己的真心,那雙墨眸總是幽深不見底。 我不知道為何會在此時想起江朝曦,也不知道為何會將他們兩人互相比較,一時心緒雜亂,喃喃道:「王爺,你該走了。」 江楚賢眼神一黯,道:「是,我該走了。」 我心中苦澀,有什麼話如鯁在喉,一句都說不出。江楚賢悄然起身,行至窗前,驀然猶豫了一下,又回身對我道:「你想不想離開?」 我激動得有些發顫,道:「我自然想走。」 江楚賢道:「你想走,我便幫你。」 「為什麼幫我?」 「因為讓我心存他想的人,是你!」 這句話甫一出口,清冷的月色頓時變成溶溶的一灘水,溫柔諧美。我心頭狂跳,只低聲道:「求王爺不要說了,溪雲只當王爺是知己。」 一抹失落頓時湧上了他的臉龐。江楚賢低了低頭,復又抬頭看我,苦笑道:「知己?你這麼回答,我也是早猜到了,只是我不甘心,不甘心……為什麼所有的瑰寶都是皇兄的?難道我比他哪裡差了不成?」 眼前的男子,氣質卓然,風華脫俗,無疑是我見過最風雅的人。我承認曾被吸引過,但心只是沉溺過那麼一下,便立刻捲入到步步驚心的宮闈鬥爭中去了。 我平靜下來,道:「溪雲的答案和皇上無關。」 他仰頭無聲地笑了一笑:「你這麼想出宮,還不願拿甜言蜜語來騙我,看來你是真的只當我是知己了。」 他旋即收了笑,往前走了一步,道:「那我就讓你出宮,遂了你的願。」 我訝然,喃喃道:「這樣做對王爺有什麼好處?」 他道:「你之願,就是我之願。」 「可出宮談何容易?」我搖頭苦笑。 江楚賢目光溫柔,面上浮起淡笑,如月下謫仙般超凡脫俗。他走到我身邊,慢慢地伏下身來。我頓時大為緊張,誰想他竟只是伏在我的耳旁,輕聲說了幾句話。 我一邊聽,一邊慢慢握緊拳頭。 真的要背棄江朝曦,幫助江楚賢嗎? 江朝曦那雙墨眸又在我腦海中恍惚而現,有時候,那雙眼睛裡會迸發出如星子般流麗的光芒。有時候,那雙眼睛也會平靜如幽深潭水,似是誦著千年的謎。 這個念頭只飄忽了一瞬間,便被我強制壓下。 看著江楚賢越窗而出,消無聲息地消失在夜色中,我全身僵冷,心裡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並不是我狠心背棄江朝曦,而是襄吳有難,我必須和江楚賢聯手。 我的病一天天地好起來,這期間,江朝曦一次也沒有來看我。 花廬坐在床沿上,用湯匙喂我喝葯,道:「皇上也真是的,娘娘病的時候燒得直說胡話,皇上恨得差點斬了幾個太醫,沒想到病好了,倒不見個人影兒了。」 我白了她一眼:「嚼什麼舌根?皇上也是你能說的?」 這麼說著,心裡卻是難受極了。我望著花廬手裡黑黢黢的湯藥,索性一把奪過來,端起來就往嘴裡灌。 苦,真苦。 以苦攻苦。只有讓嘴裡無比苦澀,才能讓我心裡的苦好受一些。 我喝得太猛,以至於有些湯藥從嘴邊流了下來。花廬嚇了一跳,劈手奪過葯碗,紅著眼睛道:「娘娘這是做什麼!」 我嗆得劇烈地咳嗽起來。花廬幫我拍背,邊拍邊哭著道:「娘娘,奴婢再不多嘴了!」 咳嗽緩了之後,我無力地躺在床上。 你不過是挑起了我的好勝心! 你威脅安素的時候,那麼倔強,真讓人生厭! 江朝曦的話一遍遍地迴旋在我耳畔。我緊緊咬唇,揪住衾被。 江朝曦,你不是想看倔強的我遭遇挫敗嗎?我如今這個病弱的樣子,正隨了你的意,你怎麼還不來我面前,居高臨下地嘲諷一番? 襄吳和南詔,終於燃起了戰火。蕭王戰意很濃,率領了鐵騎軍直接北上,與哥哥糾纏在吳山關。另外三王也不輸蕭王,幾個戰役之後,便取了襄吳大片的疆土。 宮裡又開始忙碌起來,據說要舉辦一場秋狩,慶祝南詔旗開得勝。皇帝和百官俱騎馬狩獵,妃嬪和女官則賜席觀典。 畢竟是為了慶祝南詔的戰勝而舉行的秋狩,妃嬪的出席名單里並沒有我。大概禮部上上下下都以為,我為了襄吳,定是對這種慶功性質的大典嗤之以鼻了。 我不以為意,每日只顧賞草繡花,臨到秋狩的前幾日,我去找了朱文。 「朱公公,本宮有一事相求。」我擱了茶盅,凝了神色道。 朱文眼珠子一轉,喜笑顏開道:「娘娘言重了,有事吩咐奴才,總歸是奴才的榮幸。」 我抬眸一示意,花廬便將一個厚厚的錦囊塞進朱文袖中。朱文覷著我的神色,推辭一番收下,便恭敬道:「娘娘有什麼事儘管吩咐。」 「本宮想參加這次的秋狩觀禮,還請公公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 朱文小心翼翼地問:「那娘娘的意思是……?」 我故意添了一抹愁緒,哀聲道:「這次秋狩,除了禁足的容妃,三宮六院都去了。本宮若是不去,恐怕又會遭人話柄,說本宮是心裡存了疙瘩……其實本宮早已想借這個機會表明心跡了。」 朱文有些意外,頓了一下道:「娘娘這一病,倒是想通了好些事情。」 我澹然笑道:「那是自然,除了皇上,本宮現在還有什麼可依仗的?」 於是朱文的神色終於鬆懈了下來。他笑道:「娘娘的事儘管交給奴才去辦好了,奴才自當儘力,不過這一切得看皇上的意思。」 看皇上的意思,自然是廢話一句。江朝曦如今不願見我,也不願和我多說話,不然我何必迂迴曲折地找朱文。 朱文並沒有讓我等太久。三日後,禮部那邊便傳來消息,秋狩大典上新添了我的名字。 朱文來報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正斜卧在美人榻上,閉著眼睛聞著清甜幽淡的木樨香。只聽朱文聲音里添了幾分喜氣,輕聲道:「皇上其實還是想著娘娘的,娘娘給個台階,皇上不就下來了?」 我含笑道:「本宮哪裡是這般有福的?自然是朱公公肯盡心幫忙。」 又賞了他一些銀子,他便彎腰退去了。 抬頭望高遠天穹,聽黃昏暮鼓迤邐傳來。初秋的黃昏已經有了漠漠的輕寒,順著衣領溜進脖頸,順著脊背蜿蜒而下,疏忽便能鑽到心裡頭去。 我提起拖地的裙裾,拾階而上,倚在詠絮宮的高樓上,望著千千宮闕重重樓宇,陷入了沉思。 心裡頭有什麼東西,寧靜了,堅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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