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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結紅絲曲意承君歡

所屬書籍: 美人逆鱗
那根紅線最終還是被瓊妃呈到江朝曦的御案上。當天晚上,我便被召至養心殿。 宮燈稀稀落落地亮了起來,光影投在地上,邊緣被暈染得一片模糊,如那晚曖昧柔軟的月光。我一步步踩過去,於是那些光影便倏忽間支離破碎。 江朝曦低頭坐在案前,看不清楚他的神情。走到跟前,我才看到他正用手指摩挲著兩根紅線,心頭一震,道:「皇上……」 案邊只點了一盞蓮花紗燈,柔美的燈光從宮紗縷縷滲出,灑在他的烏髮上映出圈圈光澤。他沒有抬頭,兀自說道:「以後傳什麼東西,給朱文就是,不要讓思言傳了。」 我低眸說了聲「是」,他又道:「你為什麼和瓊妃突然交好?」 他抬頭看我,曜石般的眼睛在昏暗中晶亮。我頷首笑道:「回皇上,臣妾和瓊妃之前並無太多交集,只是最近才覺得瓊妃才情超人,氣性爽直,讓臣妾委實佩服。」 「才情超人,氣性爽直?」江朝曦嘴唇一勾,意有所指道,「朕那晚沒說錯,你和她是很像,表面上性子清冷,卻都沒有一句實誠話。」 我笑道:「瓊妃娘娘久沐皇恩,臣妾哪敢高攀。」話音落,袖子被江朝曦一扯,我整個兒人跌倒在他懷裡,有溫熱的氣息吞吐在耳畔:「思言還不值得你說高攀。」 離得這麼近,可以看到他繃緊唇線,表情認真無比。這些日子朝堂頗不平靜,他比前些日子瘦了些,顴骨稍稍聳起,眼下有一抹烏色,整個人透出一些疲憊。我兩頰微燙,吶吶著不知如何說起。所幸他直了身子,將手中一根紅線抽出,為我戴在腕上。 他結那根紅線結得很是認真,捻著紅線的手指偶有觸到我的肌膚,一陣陣的癢,像小蟲子般鑽到心裡去。我正發怔,忽聽他問道:「你讓思言呈這根紅線給朕,想說什麼?」 我想了想,道:「皇上看到紅線想到什麼,臣妾就想說什麼。」 本以為這樣模稜兩可的回答又會惹得他大怒,沒想到江朝曦毫不含糊地道:「朕看到紅線,睹物思人,難道你也想說這個?」 紅線重新結好了,是比上次還漂亮的一個結扣。我溫聲道:「皇上英明。臣妾想到沒有幫皇上結好另外一根紅線,心裡總是個事,皇上今日就讓臣妾了此心愿吧。」 他的聲音里透出些微嘲諷:「這次不是與民同樂了?」 我吶吶道:「不是。」 江朝曦心情大好,輕聲笑道:「不是與民同樂,那是什麼?說不好就不讓你為朕結紅線。」 我無奈道:「是定下百年良緣。」 他驀然一靜,道:「買那紅線的時候,朕就沒想過什麼與民同樂,只想著自個兒,還有你。」 他將另一根紅線塞到我的手中,一雙眼睛只看著我,灼灼得幾乎要燒起來。我心神莫名一陣恍惚,將紅線在他腕上認真纏好,開始打結。 沒想到一個結快要打好,江朝曦卻手腕一抬,那個快要打好的結就散了開來。 我只得再纏繞絲線,重新打結,沒想到結快要打好時,他又是一個抬手,結果紅線又鬆散開來。 如此這樣兩三回,我被他作弄得狼狽不堪,鼻翼上都滲出了汗珠,江朝曦這才懶懶地道:「溪雲,你真的明白朕的話嗎?兩根紅線,一根代表我,一根代表你,只是這世間最普通的男女罷了。」 手指一頓,我的心也隨之停跳一拍。只聽他淡淡道:「朕不是用強的人,你身在南詔心在襄吳,你現在對朕說的什麼定下百年姻緣,其實都是騙朕的。你從未歡喜過這場政治和親,以前不會,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 我想辯解,但無從辯解。 江朝曦臉上的神情難辨悲喜:「這世上,唯有感情是最難入戲的吧?假裝愛一個人,是這世界上最難的事情。所以精明如你,也露出了馬腳。」 我怔怔地看著江朝曦,眼淚刷地一下流了下來。 我一直都很堅強地應對著所有陌生的人或事,一直都很冷靜地判斷著周圍的形勢。可是這一刻,我驀然有一種痛徹心扉的悲傷。 我在做什麼?我為什麼要復寵?我為什麼要百般討好江朝曦? 此刻我才發現,江朝曦的寵愛對我來說的,所有的意義都在於瓊妃的一句話。 她說,這個時候你若不對皇上表明心意,只會讓洵王白白遭皇上排斥。 我一直都認為,江楚賢是可以幫助我,幫助襄吳的人,所以我不能讓他遭受江朝曦的猜忌。可是真真正正到了這一刻,我才發現,我只是怕他被江朝曦所傷害。 江楚賢,江楚賢…… 真的如瓊妃所說,你拿我來試探江朝曦,你用我來為將來鋪路嗎?…… 江朝曦沒有說話,只是輕摟著我,默默地看著我哭。我止不住眼淚,只好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續道:「皇上恕罪……臣妾失態,求……皇上降罪……」 他盯了我一會,一手摟我,一手將案上放置的酒壺拿起,仰脖喝了一大口,然後低頭吻住了我。 酒液瞬間流入喉嚨,辛辣無比。我嗆得咳嗽起來,他卻不放過我,待我咳得輕些,又將酒壺遞到我唇邊,令道:「喝,喝,朕不罰你失儀,准你一醉方休!」 我劈手將酒壺拿過來,咕嘟嘟灌下一大口酒。以我的酒量,也能飲上一兩杯,只是那酒很烈,燒得胃裡灼灼地痛起來。酒入愁腸,愁思千迴百轉,但也麻痹了心緒,江楚賢的影像在我腦中漸漸模糊起來。 我凄然一笑,對江朝曦道:「皇上,你看錯臣妾了,臣妾是真的知道錯了……七夕那日回去,臣妾心裡難受了好一陣……」 人都說酒後吐真言,可我覺得酒後謊話才能說得如真的一般。只有麻痹了自己的心,說起慌來才不會心痛。 我的手指不聽使喚,顫抖著將他腕上的紅線用兩指絞著,想打出一個結,可是大概我剛才喝得太猛,酒勁一直上涌,連最簡單的結扣都沒打好。 江朝曦再沒作弄我,靜靜地看我的動作,等我終於將紅線結到一起,他才淡淡道:「朕抬得手都麻了。」 我見紅線結成,醉眼朦朧地端詳了半晌,道:「皇上可滿意?」 他悶聲應著,將我一把打橫抱起,向內室走去。我只覺身體一陣悠悠蕩蕩之後,身下一軟,便躺在了一張漢白玉牙床上,一股幽香撲鼻而來,更讓人頭昏腦脹。我勉力睜開眼睛,只看到青絲紗帳上用金線綉著龍鳳呈祥,意動神飛,栩栩如生。帳子很是柔軟,逶迤在江朝曦的肩頭,在宮燭的微芒映照下,似是染了一層薄雪。 他慢慢覆蓋了上來,啞聲道:「溪雲……」 我閉上眼睛,默默承受那曖昧又難堪的壓力。他的吻霸道而溫柔,帶著一份濡濡的涼軟,徐徐從我的額頭、嘴唇、脖頸漸次下移,一直移到胸前的高聳處,緩緩地廝磨著打圈。 胸口似是有千萬隻螞蟻在爬,酥癢一片。我不由得一陣緊張,整個上半身都僵硬了,只等這難耐的時刻快些過去。他偏不讓我如願,扯開上衣宮服,又去扯裡衣。我慌忙去掩,但酒意上來,動作只慢了一慢,胸前大片肌膚便裸在空氣里。 我索性一側身,兩臂環胸,但頃刻便被他帶了三分怒意,用力正了過來。 「洛溪雲,朕早就告訴你,朕不是用強的人。你何苦如此?」 他眼神銳利,只看一瞬,便讓人渾身僵冷。我對他曲意逢迎,卻在關頭退縮,只怕是惹惱了他。眼看又是一場狂風驟雨,我六神無主,只得咬牙鬆開雙臂,絞纏上他厚實的肩膀。他籠著我的身軀,輕笑一聲:「你演得真差。」 我張口想要辯解,他卻沒有給我機會,只埋頭低進那片最柔嫩的酥軟里,再無任何溫柔繾綣,只一味地強取豪奪。我兩眼冒星,喘著氣想要推開他,兩根手臂卻再度無力地垂在兩邊。 裙帶松垮,接著宮裙被一把扯開丟到牙床角落。裸在空氣中的肌膚迅速被覆蓋,粗糲的質感頓時從腿上傳來,摩擦間有一種微妙的痛楚。我驚叫一聲,鼻翼一酸,只抽抽得想哭。江朝曦將手臂從我的背後穿過去,緊緊籠住我,在我耳邊喃喃道:「溪雲莫怕,莫怕……」 我掙扎了幾下,便無力地放棄,只在他懷裡喘氣。上身被他穩穩地固定住,動彈不得,於是兩腿也被遽然分開,被迎接受他的強硬。 江朝曦並不著急,伏在我耳邊低語道:「這是你心甘情願的嗎?」 汗水從額頭滲入髮絲,匯成一道流到脖頸下。我閉著眼睛,無力地點了點頭。 他渾身肌肉驀然一緊,還未等我反應過來,一種難以言喻的痛楚傳來,似是撕裂了身體里最嫩的那一塊血肉。我耳邊嗡嗡鳴響,極力咬住牙齒,才將痛呼生生咽下,眼淚卻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他絲毫不憐香惜玉,沒有再和我說什麼,只一味地攻城略地,縱橫馳騁。痛楚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感覺,一忽兒仿若在江上漂流,一忽兒恍若在煉獄炙烤。我終於哭了出來:「不要,不要……」 眼淚被他兇狠地吻掉,不帶絲毫的憐惜。他沒有停止進攻,粗喘著氣,將我摟得更緊:「溪雲,朕就要逼你到絕路……逼你將心掏出來,讓朕看看是不是只有朕一人……」 不知過了多久,律動有力的衝擊終於漸漸平復下來。江朝曦往旁邊一倒,臂上力道不減地抱著我。我只覺渾身酸痛,眼皮沉重,頭一歪便睡了過去。 醒來時,眼前一團昏黑。我梗著脖子,就著淡薄的光看見床角衣裙凌亂,驀然想起昨夜的事,心頭一跳。 「醒了?」耳畔一熱,是他的聲音。 即使在黑暗中,我也不敢看他,心裡空蕩蕩一片,不禁難過起來。 他的身體又傾覆上來,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驀然,有手指撫上我的嘴唇,脖子,腰肢……我兩頰發燒,喃喃道:「皇上。」 如此又糾纏了一回,他才側臉問了一聲:「朱文,幾時了?」 「回皇上,這會兒剛過四更。」 江朝曦扭過頭來,低聲道:「上次因你破了例,上朝前一晚留宿在你宮裡,這次可不能了,不然朝堂上那些老學究非群情激奮,參你幾大本不可。你躺著,朕讓朱文傳花廬來伺候你梳洗,在這裡等朕。」 我掐指一算,今日正是初九,上朝的日子,便出聲道:「既是如此,臣妾便趁著天光未亮即刻回宮吧。」 他嗤的一聲笑,語氣曖昧,道:「那怎麼成?昨晚上你可是累壞了。」 我臉驀然一燙,只強撐著身子去抓床角的宮服。他一雙大手趁機撫上我不著寸縷的背,用指尖來來回回地掠過皮膚。我一陣顫慄,揪緊了手中的宮服,吞下差點溢出的吟哦。 江朝曦若有所思道:「冷碧苑畢竟只是蘭林宮的東苑罷了,倒是委屈了你,不如朕賜你詠絮宮,離這邊近,通傳個什麼也方便。」 我忙道:「臣妾何德何能得此眷顧,請皇上三思。」 他未置可否,乜斜了我一眼。 有宮女入內,將宮燭點燃,室內明亮起來。我瑟縮在一團凌亂岑被之後,看著宮女服侍江朝曦漱口,穿衣。他隔著紗簾看我,淡淡道:「朕的正三品寵妃,怎麼能如此寒酸?此事就這麼定了。」 心知反抗無果,我只好低頭沉默。 宮服有幾處破損,上好的雲錦就這麼報廢了。我不習慣應對養心殿宮女們那曖昧的目光,索性餓著肚子呆在床上,待花廬帶了一套全新的宮服匆匆趕到,服侍我起身著衣,才讓周圍的宮女傳了早膳。 我起身的瞬間,花廬飛快地往我身後一瞥,疏忽便低下頭去。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床單上有一抹嫣紅,泣血盛開。 我心裡一陣難受,握住花廬的手,才忽覺自己的手冰涼冰涼。花廬握緊我的手,低聲道:「娘娘,沒事了。」 心裡有什麼東西,徹底面目全非了。 香湯沐浴,稍事休息,我便籠了披帛,疲憊地靠在檀木榻上,怔怔地看著窗外景色。這個夏天眼看就要結束,日光依舊晃酸人眼,惹人發困。我想著回宮好好休憩,但江朝曦臨走時交代過,要我務必留在養心殿等他。 這不合祖制,不過我也顧不得太多,只邊打瞌睡邊坐著等。如此便等到日跌西山,江朝曦一身袞服地踏進養心殿,於是便和他一同用了晚膳。 整個晚膳吃得很是沉默,他臉色陰沉著,風捲殘雲般將御膳吃了個飽。這可苦了我,無論吃什麼也總要先緊著他,於是一忽兒操心著宮女布菜,一忽兒為他斟酒,真正用膳的時間就沒多少。到江朝曦命人撤膳的時候,我還有些飢腸轆轆。 看他臉色不對,估計是朝堂上有什麼棘手的事,加上肚餓,我起身請安告退。江朝曦睨了我一眼,沒有說話,只一揮手,朱文便呈托盤恭敬地跪行過來。 托盤裡是一排排的綠玉牌子,上面寫著妃子位份,這些都是敬事房備下的綠玉牌子,供皇上挑選侍寢妃嬪使用。 頭天承歡所造成的痛楚還未完全散去。我生了怯,乾笑著道:「皇上……」 江朝曦也不看我,順手拈起一枚翻了,正是寫有我位份和名諱的綠玉牌,道:「朕要你陪。」 還說他不喜用強,可他處處都是一副帝王派頭。 我只好讓花廬先回冷碧苑,隨宮女去洗漱沐浴。待一切準備妥當,我悄然步入寢殿,只見江朝曦就著一朵如蘭燭火,聚精會神地看著手中的一卷書。 許是聞到一股浴後芳香,他放下手中書卷,抬眸看我。一揮手,兩邊侍奉的宮女便魚貫而出,只留下我和他兩兩對望。 我有些無言,只垂手立在一邊,只聽他蹙眉道:「休息了一整天,你怎麼還是沒什麼精神?」 我道:「臣妾乏了,往日里有事做倒沒覺得累,一旦閑散下來反倒是疲乏得很。」 話音落,飢餓感在腹中鬧騰起來,接連咕咕叫了兩聲。 我面紅耳赤,尷尬無比,真想尋一個地洞鑽進去。江朝曦怔了一怔,仰頭哈哈笑起來,見我面露羞惱,這才稍斂笑意,朗聲道:「朕的愛妃怎麼能連飯都吃不飽?來人,上些桂花糕。」 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一把將我拉過來,兩指拈著一塊桂花糕,笑道:「窘什麼?和朕結了百年姻緣,就當是一對煙火夫妻吧。」 桂花糕在口中香甜濡軟,非常可口。我放鬆下來,連吃了幾塊。江朝曦在一旁看著,道:「朕還記得九年前的你,像只灰毛的小松鼠,邊啃著包子邊滴溜溜地轉烏黑的眼珠,那樣子饞得很,可惜……」 可惜他身邊的弓箭手朝我射了一箭,我一個驚跳之後便向荒野深處逃去,身後是他和大批的追兵…… 江朝曦似是也記起了舊事,嘴角一勾,一把將我抱起:「讓朕再看看那個疤,看可不可以去掉!」他邊朝牙床走去,邊道:「朕擺張冷臉不是因為你,是國事太讓人揪心。」 語氣溫軟,帶著些許的寵溺。 他將我放到床上,彎腰撐床,居高臨下地端詳我的神色,和我的距離不足兩寸,鼻翼間幾乎要觸碰到一起。 「溪雲,你家兄長洛鶴軒真是錚錚鐵骨,不肯答應朕的條件,你該如何呢?」 原本心裡一直擔心的問題,經他的口問出,我反而不知如何回答。 之前江楚賢曾向我暗示過,哥哥不願意妥協,恐怕會遭暗殺。我對江朝曦的曲意逢迎,也有一部分原因在這裡。 我心裡百折千回,到底還是沒有問出那一句,只苦笑道:「臣妾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面上不辨喜怒,只一翻身,便將我壓在床上,籠著我靜靜地躺著。 「此事容後再議。」 他沒了繼續討論的興緻,我也不便再提,心裡只惴惴地將前因後果再捋了一遍,忽然想起一件事,心念一動,問道:「皇上若要取青州,大可以在協議中,光明正大地要求襄吳割地給南詔,何必迂迴曲折地用兩州換取?」 他定定地看我,半晌才道:「戰爭中有很大的變數,青州若是用和平手段取得,只會成為諸王垂涎的一塊肥肉,朕可不想讓蕭王的兵駐紮到北方去。」 我還想問什麼,江朝曦已經弓起身子,翻到我身上,用綿長的吻堵住了我的話。 如果江朝曦的理由,永遠如他所言一般簡單就好了。只可惜,他是一代帝王,有些見不得光的手段和籌謀,只能他一個人知道。 其他知道的人,下場只有死。 一將功成的背後,都是萬骨枯乾。更何況一個帝王的皇位,是用千千萬萬的冤魂所鑄就的。 這晚我做了一個夢。夢中的我依然住在冷碧苑,但手指所觸之處,長案、花瓶、軟榻上,都汩汩地流出了濃稠的鮮血。 驚醒後,我依舊躺在寢殿的牙床上,後背出了虛汗,身邊是江朝曦沉穩有力的呼吸。 月光西斜,依稀可見翠籠輕紗被風絲拂過,靜靜地搖曳。長夜漫漫,四下靜寂,偶有更漏聲遙遙傳來,敲入這暗沉的夜,激起悠久的迴音。 江朝曦將我留在養心殿的寢殿,一留便是三日,這在後宮裡又是惹盡了閑言碎語。 花廬照例每日清晨來寢殿服侍我,為我梳以前最愛的髮髻,畫最喜的梅花妝。菱花鏡中映出的容顏,眉心上卻輕愁不散。 「娘娘,昨日里,容妃已經回宮了。」 明瑟回宮了? 我遽然回頭看她:「皇上不打算追究巫蠱之罪了?怎麼沒人知會我一聲?」 花廬面有難色,道:「奴婢也是今早才知道。據說是齊王入宮面見太后,力保容妃,讓太后親自下的懿旨,容妃從獄中回到蘭林宮,只是要禁足半年。」 齊王力保明瑟? 我有些反應不過來。我和明瑟自從入宮,從未接觸過齊王,據我所知,襄吳和南詔的齊王也沒有任何關係。如今在兩國即將開戰的敏感時期,齊王的插手絕不簡單。 不管怎麼說,明瑟總算是不用待在牢獄裡受罪了。我急急地將髮髻簪好,道:「既然明瑟回宮了,那麼本宮即刻回去。」 「娘娘,」花廬支支吾吾地道,「容妃回宮前,在太后宮裡待了半天,估計知道了娘娘如今隆寵,也知道了皇上賜宮苑給娘娘的事……」 我一斂眉,道:「本宮出身襄吳,不比蕭家和南宮家在南詔有所建樹,眼下皇上為了我違了幾次祖例,早有臣子上摺子,本宮不被太后喜歡,估計賜宮苑的事也是太后告訴明瑟的。」 花廬道:「那這是故意挑撥了?」 「那是自然。」我有些發愁,「只是明瑟傾心皇上,會不會嫉恨我呢?」 我摸向衣襟,那裡還放著明瑟繡的鴛鴦戲水絲帕,陣腳細密緊實。我看了一會,嘆了口氣,便讓花廬向朱文知會一聲,自己攜了她的手,回冷碧苑。 明瑟回來,蘭林宮果真成了冷宮,侍奉的宮女都有些年紀了,個個無精打采。打簾進去的時候,連性子溫良的花廬都看不過眼,對一個失手翻茶的粉衣宮女輕斥道:「怎麼一個個都不成個樣子,蘭林宮好歹住著一位正二品的主子,你們該好生伺候著!」 粉衣宮女眉目不順,只唯唯地應了聲「是」,便轉身端茶。我留意聽著,只聽簾後有人對被斥責的粉衣宮女道:「你就彆氣不順了,眼下還是要好生伺候著,不就是這幾日的光景了么?過幾日賢主子移宮之後,哪裡還會有人來蘭林宮呢?哎,只是我們命苦,都沒跟到一個好主子。」 我「啪」的一聲將茶盅重重摔在花梨木的案几上,喝道:「誰在本宮身後嚼舌根?」 紗簾後靜了一靜,接著一個宮女手忙腳亂地步出,噗通一聲跪下,連聲道:「娘娘恕罪,奴婢該死!」 我讓她抬起頭來,發現那個嚼舌的宮女正是月如,記起巫蠱之禍中,月如曾向我稟告過庫房有異,後來被江朝曦遣散之後,兜兜轉轉了一圈,又被調配回蘭林宮。我寒聲道:「容主子並未被廢,只是禁足宮中!你們這幫踩低拜高的蹄子,仔細伺候著!」 月如伏地啜泣道:「奴婢一時失言,再不敢了。」 說話間,忽有一人在裡間道:「賢貴嬪今非昔比,連教訓奴婢們都增了氣勢!」 掀簾而入的人,正是紫砂。她久在牢獄中,變了很多,臉色青白泛著病態,行走時竟有些坡腳,對我沒有半點恭敬。花廬正要發作,我揮手制止了她,轉眸對紫砂道:「紫砂,你們在獄中的時候,本宮也是憂心忡忡。如今太后特准你們回宮,本宮給明瑟妹妹帶了些補品。」我向花廬示意,她忙將我帶來的補品端到紫砂面前。 紫砂接了補品,卻連一眼都沒看,只冷聲道:「容妃等待娘娘多時了。」 明瑟竟然在等我?我微怔,不動聲色地隨紫砂走入內殿。殿內沒有置冰,沒有燃香,所以非常悶熱,空氣中還若有若無地漂著一些讓人不舒服的霉氣。 我蹙眉,手在鼻子邊上輕掃了一下。紫砂沒有放過這個微小的動作,冷笑道:「容妃不比賢貴嬪這般得寵,身邊的宮女都疏懶了,宮室許久不住,一時間也打掃不出來,真是委屈賢貴嬪了。」 我直截了當地道:「紫砂,本宮知道你們受了很多苦,但很多事不是以我之力能夠左右的。既然同是襄吳人,同在他鄉,又何必相互猜忌,壞了和氣。」 紫砂聽了這樣一番話,睫毛微顫,依舊冷漠不語,待走了幾十步,掀了珠簾對內輕聲道:「娘娘,賢貴嬪到。」 從紫砂方才的言談舉止來看,她對我得寵極為不滿,幾乎認定是我奪了明瑟的恩寵。 我在心裡嘆了一口氣,款步入內。宮室內的簾櫳垂著,簾幔遮了大半的日光。甫一入內,眼睛有些受不了這些昏暗的光線。 定了定神,我適才看到明瑟著一身素縐紗衣,只松挽了一個簡單髮髻,倚在窗前發怔,清瘦的身影融在一片陰影中。 我向花廬示意,她低頭和紫砂一同出去了。待四下無人,我帶笑上前,對明瑟道:「這麼熱,怎麼都不開窗子?」 未及我的手觸及她的肩膀,明瑟驀然渾身一抖,痛苦地蜷縮著蹲下身體。我大吃一驚,忙扳過她的肩膀:「明瑟,你怎麼了?」 她低著頭,未挽就的青絲逶迤在地上,發出壓抑的一聲低泣。我更慌神,心裡只念道一定是我的榮寵惹得明瑟不快,只得道:「明瑟,對不起……」 她緩緩抬起頭來,臉上掛了兩行清亮的淚珠兒:「姐姐以為明瑟哭泣,是因為眼紅姐姐受寵?」 想起這三日狂亂的夜晚,我臉頰灼灼地燒了起來,忙側了臉,避開她的目光。 明瑟失魂落魄地道:「姐姐,相信明瑟,永遠不會嫉恨你……我只是覺得……自己無能罷了,連皇上的心都留不住!」 我試探著問:「你今日見到皇上了?」 「見到了。」她無力地抹了抹臉上的淚,「在慈寧宮太后先訓誡了一番巫蠱之禍,讓我以後謹言慎行……這時皇上去給太后請安……結果皇上見了我,神情冷淡……」 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拍拍她的肩頭,將她輕擁入懷:「明瑟,你是襄吳國第一美人,你出身高貴,才藝俱佳,並不是你不好,而是時機未到罷了……」 這句安慰的話實在太蹩腳,但我一時找不到更好的話。明瑟伏在我的肩頭,抽泣道:「我不信!我不信!皇上最初明明是眷顧我的,在御花園裡,他將我抱上聖輦,還對我說,他不會追究我裝暈誣陷瓊妃的事……還讓我為他綉了一幅鴛鴦戲水的絲帕……」 我嘆了口氣,輕輕推開明瑟,從懷裡掏出那塊絲帕遞給她:「你入獄之後,除了冷碧苑,蘭林宮封了大半,我怕丟了,就一直幫你收著。」 她眼睛遽然一亮,將那塊絲帕緊緊抓緊,急道:「姐姐,你幫幫明瑟好不好……我知道你現在在皇上面前很得臉……」 我心中暗驚,朝她看去。明瑟哭得梨花帶雨,那雙剪剪雙瞳掉著粉淚,和以往一樣柔美。可有什麼東西,於悄然中扭曲變幻著,直至面目全非。 明瑟銜著金鑰匙出生,自然比一般人多了一份矜貴,她即使在面對牢獄之災時,眉目間也不改那份疏淡和驕傲。我一直都明白,身嬌肉貴的她身處異鄉,難免內心孤獨,所以對我有一種無法言喻的依賴感。可這樣孤獨無助的明瑟,從未如此哀絕地開口求過我。 是絕望了吧? 本來以為金風玉露的相逢,誰知心儀的人對自己越來越疏遠,那樣陌生那樣冷漠,連初遇的調侃都吝嗇施予。 我嗓音發啞:「明瑟,你這又何苦!」 她垂下眼睫,咬唇道:「連姐姐……都不幫我嗎?」 「你可想過,也許受寵之後屢遭算計,也許機關使盡都不得真心,也許皇上根本不是你的良人……」 「姐姐!」明瑟嘴唇發顫,「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我心下猶疑,想把江朝曦在那個夜裡和我約定的事情和盤托出,但理智終究還是扼住了這一絲衝動。 不能說,不能說。 江朝曦的計劃,只能他一個人知道。其他知道的人,下場只有死。 汗意從後頸,沿著脊背蜿蜒而往下,密密匝匝地出了一層冷汗。我躲避明瑟探究的目光,道:「沒什麼,只是我擔心罷了……」 沒有確定江朝曦的底牌的時候,就讓所有的陰謀,都沖著我來好了。 明瑟垂下眼睫,容色凄涼,道:「難道姐姐防備著明瑟嗎?若明瑟得寵,一定不會忘了姐姐,也不會爭寵。」 妃嬪得寵的時候尋機向皇上推薦美人,之後再和那位美人照應著互保恩寵,也是後宮裡常見的事。我聽她如此說,心裡百轉千回,道:「你不要多想,我幫你就是了。只是伴君如伴虎,以後你要愈加謹言慎行,不可被皇上利用。」 明瑟奇怪地看著我:「利用……為什麼?」 我握住她的縴手,凝重道:「你不要問太多,在他身邊只記得不要透露關於襄吳的事情就好!」 明瑟情緒漸穩,在我的攙扶下站起身,道:「姐姐,還有一事我不明白,襄吳皇族和南詔齊王可有什麼淵源?」 她就算不說,我也正想發問,於是奇道:「我也很奇怪,在這大戰在即的敏感時期,齊王怎麼願意保你出來?」 她懵懂地搖頭,道:「太后的態度也很奇怪……說不好!」 我輕蹙眉頭,心頭沉重,緩緩道:「事情真是越來越複雜了。」 窗外響起了一聲悠長凄涼的蟬鳴,昭告著此時已入殘暑季節。青池裡開了一整水面的荷花,可惜一直都無人欣賞,漸漸地萎靡下去,秋雨之後,徹底凋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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